作品原文
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丙辰冬寓京師千佛寺,冰雪中作(其一)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①承一諾,盼烏頭馬角②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作品注釋
①包胥:春秋楚人申包胥。初與伍子胥交好,後伍子胥欲覆楚以報父仇,申包胥發誓必存楚。及伍子胥引吳兵攻克楚都,申包胥入秦乞救。哭庭七日,終使秦出兵退吳。“廿載包胥承一諾”,言顧貞觀以申包青自比,在二十年內牢記援救吳兆驀的諾言。
②烏頭馬角:相傳戰國燕太子丹質於秦,求歸,秦王曰:“烏(鴉)頭白,馬生角,乃許耳。”太子丹長嘆,而烏鴉變為白頭,馬亦生角。見《史記索隱》。
作品賞析
這是一個被前人再三概嘆為“良朋愛友”、“一時佳話”(袁枚《隨園詩話》)、“使人增朋友之重、可以興矣”(譚獻《篋中詞》)、“昔人交誼之重如此”(梁令嫻《藝蘅館詞選》)的動人故事。
清代順治帝年間,詩人吳兆騫(字漢搓)因在科場案中受人誣陷,被流放至冰雪絕寒之地寧古塔(今黑龍江寧安),時年二十九歲。十七年後,他的童稚之交、作者顧貞觀,入大學士納蘭明珠府中當教師,乘間為之求助於明珠之子、詞人納蘭性德。但性德與吳兆騫並無交情,一時未允。1675年(康熙十五年)冬,作者離居北京乾佛寺,於冰雪中感念良友的慘苦無告,為之作《金縷曲》二首寄之以代書信。性德讀過這字字血淚的兩首曲,淚下數行,道:“河粱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當即擔保援救兆騫。後經納蘭父子的營救,吳兆騫終於在五年之後獲贖還鄉。“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性德詞)、“金蘭鏡使無良友,關塞終當老健兒”(顧永詩),從此,作者悉力奔走以救窮途之友的故事,便廣為人所詠嘆、而作為故事中心的《金縷曲》二首,更成為至今傳誦不衰的友誼名篇。
詞的特色,陳廷悼《白雨齋詩話》評曰:“華峰(作者字)《賀新郎》(《金縷曲》的原名)兩闋,只如家常說話,而痛快淋漓,宛轉反覆,兩人心跡一一如見,雖非正聲,亦千秋絕調也!”“二詞純以性情結撰而成,悲之深、愍之至,丁寧告戒,無一字不從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通讀全詞,誠如所言。不過,對於功力深厚的作者來說,“家常說話”、“純以性情”決非意味著可以信筆而書,而是仍需精於措詞、巧於構思,以求使友人得到最大程度的安慰——字面上的明白淺顯,正是作者慘澹經營的結果。
詞的首句先問平安,這是書信的常套,詞是以詞代書。故先作常套語。然而,次句“便歸來”三字,卻看似平易而實為突兀,破空飛來。本來,此詞的上片,全是為說兆騫的“平生萬事,那堪回首”。這“萬事”實在難以訴盡,作者姑且為舉其大者:遠行在外、無人慰藉,不堪回首者一;母老、家貧、子幼,從前杯酒論歡的朋友亦消散難憶,不堪回首者二;被那些魑魅魍魎般的小人誣陷了,卻無從申冤、無從復仇,只能嘆一聲“應見慣”,哀一聲“總輸他”,不堪回首者三;日日與寧古塔的冰雪周旋,不堪回首者四。讀者就算僅僅讀到這些不堪回首,亦已足可感知作者對友人心思的體察之深,足可悟出作者與友人交情非比尋常;不料,作者還能在這乾萬重苦恨之上,更添上“便歸來”三字,令讀者的感知和領悟更深一層。有此二字,便足見兆騫這十七年所受之苦,也將是終身之苦——不能歸來自是終身之苦,便能歸來,也是終身之苦,因為終身留下揮之不去的陰影。同時,有此三字,亦給了絕塞良朋以“歸來”的希望,哪怕只是極模糊的假定也罷。所以,憑著這籠蓋上片的“便歸來”三字,作者與吳兆騫的相知和相交到了何等的程度,已是盡在不言中;將此三字置於篇首,足見作者巧於構思。
下片首句“淚痕莫滴牛衣(亂麻編成之衣,典出《漢書·王章傳》)透”,“透”字乃是精於措詞的典例。在上片中,作者直說到友人的極痛處,令他不能不放聲一慟,淚滴牛衣。但是,倒盡滿懷苦水,乃是為了重振精神,故牛衣不可無淚,亦不可浸透淚水——消沉絕望。哭過了,也該退一步、回頭思量一番。吳兆騫有毅然出塞相伴的愛妻、有生於北地的兒女,如此能夠骨肉完聚之家,已算萬幸。當年科場案發,有多少紅顏少年為之喪生,下場更不如如今還生存著的兆騫,此又足可慶幸者。當然,絕塞之地是苦寒難當的,但有了這些自慰和慶幸,又如何不該頑強地生存下去呢?更何況,前頭還有希望,還有立下“終相救”誓言的當今申包胥在奔走。所以,作者勸說友人,雖然淚透牛衣,但仍可把這“以詞代書”的書札藏入牛衣的環袖、耐心靜候好音。
《金縷曲》的第一曲唱完了。上片是淺淺地給個“歸來”的希望,卻深深地捅到友人的最痛處;因為疼痛已無以復加,所以下片只得折回來尋找安慰、淡化疼痛,最後再把“歸來”的希望放大:這個結構本身,也很精巧。〔作者:沈維藩,有改動)
作者簡介
顧貞觀,原名華文,字遠平、華峰,號梁汾,1637年(明崇禎十年)生,無錫涇皋里(今張涇鎮)人。顧憲成曾孫。幼習經史,尤喜古詩詞。少時即與江南名士交往並加入慎交社,雖年紀最小,卻“飛觴賦詩,才氣橫溢”。他與陳維崧、朱彝尊並稱“詞家三絕”。
1664年(清康熙三年),任秘書院中書舍人。1666年(康熙五年)中舉,改任國史院典籍,官至內閣中書。次年隨康熙南巡。1671年(康熙十年)因受同僚排擠而落職歸里。1676年(康熙十五年),因大學士納蘭明珠之聘為其子納蘭性德授課。在京期間,他和納蘭性德經常與著名文人學者朱彝尊、嚴繩孫、陳維崧等吟詠唱和,促進了清初詞壇的興盛,並為納蘭性德編訂了《飲水詞》集。1658年(清順治十五年),其好友吳兆騫因科場舞弊案株連被流放,顧貞觀作《金縷曲》詞兩首贈之,哀怨情深,被稱為“千古絕調”。
1681年(康熙二十年),他回無錫為母丁憂,期間曾幫助修訂《廬州郡志》,又按惠山聽松庵竹茶爐舊制仿造1隻竹茶爐,不少名士題詞賦詩以記其事,由納蘭性德匯成《竹新詠》。晚年在惠山祖祠旁築屋居住,名為“積書岩”。
1714年(康熙五十三年)病逝,終年77歲。著有《彈指詞》、《積書岩集》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