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希遷禪師
希遷(700~790),唐代禪僧。俗姓陳,端州高要(今廣東省高要縣)人。年輕時即沉毅果斷,自信力強。他反對鄉邑迷信神祠、定期殺牛灑酒的祭祀,每逢祀期,就前往毀祠奪牛,態度堅決。旋赴曹溪,投禪家南宗慧能門下,受度為沙彌。慧能逝世時,他還沒有受具足戒。不久,前往吉州青原山靜居寺,依止先得曹溪心法的行思禪師,因機辯敏捷,受到行思的器重,有“眾角雖多,一麟已足”的稱譽。不久,行思又命希遷持書往參曹溪門下的另一位宗匠南嶽懷讓,經過一番鍛鍊,再回到靜居寺。後來行思就付法與他。唐玄宗天寶初年(742),希遷離開青原山到南嶽,受請住衡山南寺。寺東有大石,平坦如台,希遷就石上結庵而居,因此時人多稱他為石頭和尚。代宗廣德二年(764),希遷應門人之請,下山住端梁弘化,和當時師承南嶽懷讓住江西南康弘化的馬祖道一,稱並世二大士。希遷弟子甚多,晚年付法給藥山惟儼。於德宗貞元六年(790)逝世。
希遷先在曹溪門下受了薰陶,已有所證悟。當他初到青原山和行思見面時,行思問他從曹溪那裡帶來了什麼,他說,未到曹溪以前,原未曾失落過什麼。行思再問,那么為什麼要到曹溪去,他就說,若不到曹溪,怎知不失。在這番簡短的問答里,可以想見希遷直下承當,自信之切。後來希遷亦常以此旨接引門下,如慧朗問如何是佛,希遷就呵他無佛性。慧朗再問,一切含靈都有佛性,他為何卻沒有?希遷直示道,為汝不肯承當,朗因於言下悟入,即其一例。希遷自說他的法門“不論禪定精進,惟達佛之知見”,並說“能自知之,即無所不備”,都著重在這一點。希遷自依止行思後,受到進一步的陶冶,禪境有了新的擴展,禪法益臻靈活細緻。門人道悟問佛法大意,希遷答以“不得,不知”。又問,向上更有轉處否,答雲“心空不礙白雲飛”,即暗示在悟入以後,機境可以無限開拓,自在運用。
希遷的禪法
希遷的禪法總結於他所撰的〈參同契〉。相傳希遷因讀《肇論》至“聖人會萬物為己”句,得到啟發,對於《肇論》中所說的“法身不隔自他,圓鏡體現萬象”之旨深有契會,於是有〈參同契〉之作。“參同”二字,原出於道家,希遷蓋取其意,以發揮他的以“回互”為眼目的禪法。其所謂“參”是指萬殊諸法各守其位,互不相犯。其所謂“同”,意示諸法雖萬殊而統於一元,以見個別之非孤立地存在。而他所創倡的“回互”,則指見於萬殊諸法間的互不相犯而又相涉相入的關係。修禪者領會此旨,於日用行事上著著證驗,靈照不昧,是謂之“契”。他把這種思想導入禪觀,加以發揮,豐富了禪法的內容,遂開闢了他這一系的宗風。〈參同契〉中反覆闡明一心與諸法間的本末顯隱互動流注的關係,以見從個別的事上顯現出全體理的聯繫。要是將理事分開來看,則“執事原是迷,契理亦非悟”;如果統一起來看,則每一門都有一切境界在,即所謂“門門一切境,回互不回互”;這裡面有相互含攝的地方,也有互相排斥的地方。中間說到諸法自復其性,如子得母,以見會末歸本之不待安排;同時一法體而用(動態的)處(靜態的)兼具,而彼此互相倚待,如明暗相生,往來轉化,輾轉無住。能這樣地體認一切事象,自然事存理應,舉足知路,而達到“即事而真”的境界。其禪法運用之妙,圓轉無礙,如環無端。和希遷同時異派的禪家馬祖道一,對於希遷的禪風,常有“石頭路滑”之說,很足以道出它的特徵。
希遷的禪風,顯然帶有哲學思索的傾向,和同時的馬祖道一之盛倡大機大用相比較,它是近於靜態的。因而他所創倡的禪法,也可以說就是一種禪思。這種思想,以後還結合了坐禪而續有發展。承受希遷付法的藥山惟儼即常事閒坐,並有“思量個不思量底”之說。再傳到雲岩曇晟(782~841),又提出了“寶鏡三昧”法門,以臨鏡形、影對顯的關係,說明由個別上體現全體的境界。續傳到洞山良價(807~869)、曹山本寂(840~901)師弟,都向這方向發展,成為曹洞一派。他們更從事象各別相涉的關係上建立了偏正回互、五位功勳等等說法,禪法的運用愈趨細密。曹洞一派和同時馬祖下再傳臨濟一派,並世各行其是。臨濟宗風以棒喝峻烈著稱;而曹洞禪則回互叮嚀,親切綿密,頗重傳授,表現出慧能門下青原行思和南嶽懷讓兩大系各自發展,形成不同宗風的顯著對照。
希遷的禪法,還經他的門下天皇道悟弘傳,到五代時,更衍為雲門、法眼兩系,他們同樣著重在“一切現成”,都和希遷所主張的“即事而真”的宗旨一脈相通。禪宗五家中,溈仰一家早絕,其餘四家除臨濟外,曹洞、雲門和法眼三家,在傳承上都淵源於希遷。曹洞禪後傳入日本,迄今傳習不衰。法眼的再傳也曾繁衍於高麗。對於國內外的禪學界,希遷的禪思想的影響是相當大的。
希遷的門人頗多,著名的法嗣有藥山惟儼、天皇道悟、丹霞天然、招提慧朗、興國振朗、潭州大川、潮州大顛等。惟儼在同門中最受希遷器重,他傳法於雲岩曇晟,曇晟傳洞山良價,良價傳曹山本寂和雲居道膺。後曹山一脈中斷,賴雲居門下單傳,到了南宋而再興。另一方面,道悟傳龍潭崇信、信傳德山宣鑒、鑒傳雪峰義存而續傳於雲門文偃,行化自南而北。義存的別系經玄沙師備、地藏桂琛而傳法於清涼文益,為五家中最後出的法眼宗的開祖。文益的再傳永明延壽(904~975),著有《宗鏡錄》一百卷,導天台、唯識、賢首以歸於宗門,集禪理之大成。延壽又以禪來融攝淨土法門,開後世禪淨一致之風,尤為中國佛教從教、禪競弘轉入諸宗融合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附一:希遷
摘錄自《景德傳燈錄》卷三十)
竺土大仙心,東西密相付。人根有利鈍,道無南北祖。
靈源明皎潔,枝派暗流注。執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
門門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爾依位住。
色本殊質象,聲元異樂苦。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濁句。
四大性自復,如子得其母。火熱風動搖,水濕地堅固。
眼色耳音聲,鼻香舌鹼醋。然依一一法,依根葉分布。
本末須歸宗,尊卑用其語。當明中有暗,勿以暗相遇。
當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明暗各相對,比如前後步。
萬物自有功,當言用及處。事存函蓋合,理應箭鋒拄。
承言須會宗,勿自立規矩。觸目不會道,運足焉知路。
進步非近遠,迷隔山河固。謹白參玄人,光陰莫虛度。
附二:希遷〈草庵歌〉(摘錄自《景德傳燈錄》卷三十)
吾結草庵無寶貝,飯了從容圖睡快。
成時初見茅草新,破後還將茅草蓋。
住庵人,鎮常在,不屬中間與內外。
世人住處我不住,世人愛處我不愛。
庵雖小,含法界,方丈老人相體解。
上乘菩薩信無疑,中下聞之必生怪。
問此庵,壞不壞?壞與不壞主元在。
不居南北與東西,基址堅牢以為最。
青林下,明窗內,玉殿朱樓未為對,
衲被蒙頭萬事休,此時山僧都不會。
住此庵,休作解,誰夸鋪席圖人買?
迴光返照便歸來,廓達靈根非向背。
遇祖師,親訓誨,結草為庵莫生退。
百年拋卻任縱橫,擺手便行且無罪。
千種言,萬般解,只要教君長不昧。
欲識庵中不死人,豈離而今遮皮袋?
附三:乃光〈石頭禪要〉(摘錄)
石頭希遷主要的開示和接機
[誰字話] 僧問:“如何是解脫?”師曰:“誰縛汝?”問:“如何是淨土?”師曰:“誰垢汝?”問:“如何是涅盤?”師曰:“誰將生死與汝?”
馬祖常道“是什麼”,石頭又教看個“誰”,一對無孔鐵笛。參學人卻要經受得住,透得“誰”字話,始解作活計。須知本分事從來不是強加於人的。解脫誰不愛,有縛即不得;淨土誰不欣,有垢即不得。抓住縛者、垢者、造生死業者是誰,當即還汝解脫、淨土、涅盤了也。若存愛欣之情,依然成錯。此是為中下乘說。若是上根靈利者,只見在在處處一般,定要分別卻難下手。所謂“一種平懷,泯然自盡”。到這裡縛解、垢淨、生死涅盤是什麼?!功德天、黑暗女,有智主人二俱不受。
[西來意] 僧問:“如何是西來意?”師曰:“問取露柱。”曰:“學人不會。”師曰:“我更不會。”
這僧問師,恰是撞著露柱,險些磕破腦殼。還教“問取露柱”,更添冤苦,只如露柱解說西來意也無?有者道,終說不出西來意,便這般信口推與露柱了。要且不然。“學人不會”露柱懷胎,“我更不會”露柱生兒,會得這兩轉語,於西來意便算破參,作么生會?
石頭接機的開示,甚為簡到,以上僅選了兩段,也加上了標題和說明。石頭遺有《參同契》與《草庵歌》兩種著作,而《參同契》對指示禪法更為重要。
傳稱師因看《肇論》有得,遂掩卷,不覺寢,夢與六祖同乘一龜,游泳深池之內。覺而念曰:“靈龜者智也,深池者性海也,吾與祖師同乘靈智泛性海矣。遂著《參同契》,曹洞一宗心法即自此啟發。
石頭印可的弟子
石頭門風孤峻,雖不如馬祖法會之盛,但所印可的弟子卻個個保任功深,護持謹嚴,有足多者。弟子中藥山最為傑出。今僅介紹丹霞、大顛、長髭三師,以見石頭一系之禪道風規。
[鄧州丹霞天然禪師] 本習儒業,入長安選官,旅次遇禪者曰:“選官何如選佛?”師蒙指示,即造江西馬大師處,馬師指見石頭,執役三年,頭與剃染,味道已深。師再謁馬祖,祖問:“從甚處來?”師曰:“石頭。”祖曰:“石頭路滑,還躂倒汝么?”師曰:“若躂倒即不來也。”
石頭誠然孤峻,但冷地里機變無常,活人眼目。自謂參學有得之徒,若與之逞機辯,靡不滑溜失路者。“石頭路滑”,馬祖深知。鄧隱峰辭馬祖到石頭,祖曰:“石頭路滑。”峰曰:“竿木隨身,逢場作戲。”便去。才到石頭,即繞禪床一匝,振錫一聲,問:“是何宗旨?”頭曰:“蒼天!蒼天!”峰無語,卻回舉似馬祖,祖曰:“汝更去問,待他有答,汝便噓兩聲。”峰又去,依前問,石頭乃噓兩聲。峰又無語,回舉似馬祖,祖曰:“向汝道石頭路滑。”此處馬祖問丹霞:“石頭路滑還躂倒汝么?”請看丹霞答道:“若躂倒即不來也。”這是何等本領,能在馬祖座前誇口。他不於石頭處有得,敢爾如此。後來清世宗胤禛妄選語錄貶剝丹霞,雲霞入滅,垂一足未及地,是見地不到地,遭護法神顯化。這真是供出自己見地不到地,成了個瞎驢漢。
現在且節錄丹霞上堂法語一則,請參看,識取禪海一漚。
“阿你渾家,切須保護,一靈之物不是你造作名邈得,更說甚薦與不薦。吾往日見石頭,亦只教切須自保護此事,不是你談話得。阿你渾家,各有一坐具地,更疑什麼?禪可是你解的物?豈有佛可成?佛之一字,永不喜聞,阿你自看。(中略)今時學者紛紛擾擾皆是參禪問道,我此間無道可修,無法可證,一飲一啄各自有分,不用疑慮,在在處處有恁么的。若識得釋迦,即這凡夫是,阿你須自看取。莫一盲引眾盲,相將入火坑,夜裡暗雙陸,賽彩若為生?無事,珍重!”
這般說話,真是見地超群,悟境玄深,不愧石頭之子。
[潮州靈山大顛禪師] 初參石頭,頭問:“哪個是汝心?”師曰:“現言語者是。”頭便喝出。經旬日,師卻問:“前者既不是,除此外何者是心?”頭曰:“除卻揚眉瞬目將心來!”師曰:“無心可將來。”頭曰:“原來有心,何言無心,無心盡同謗。”師於言下大悟。
覓心了不可得,即得安心竟,這是從上祖師已行規模,為啥這裡卻不然?且道是同是別?還是另有奧妙處么?頭曰“除卻揚眉瞬目將心來”這一句,卻鞭策得緊,盡氣力也搬不動,所以他只得道個“無心可將來”。這比他前番答的“現言語者是”已大為進步了。“無心可將來”,與從上祖師也不異,為啥不蒙石頭老漢點頭?這老漢反而說出“原來有心,何言無心,無心盡同謗。”這當然異於“現言語者是”,不然,怎得大顛言下大悟?可是大顛究竟怎的會悟?悟了又悟到個啥?這卻必須努力一參。洞山答“主中主”語,有云:“恁么道即易,相續也大難。”師住後上堂云: “夫學道人須識自家本心,將心相示,方可見道。(中略)吾今為汝諸人分明說出,各須聽受。但除卻一切妄運想念,現量即汝真心,此心與塵境及守認靜默時全無交涉。即心是佛,不待修治,何以故?應機隨照,冷冷自用,窮其用處了不可得,喚作妙用,乃是本心,大須護持不可容易。”
這般說話,平實甚平實,難構卻難構,念一遍似清風拂面,且道從哪裡入?
[潭州長曠禪師] 參石頭,頭問:“什麼處來?”曰:“嶺南來。”頭曰:“大庾嶺頭一鋪功德成就也未?”師曰:“成就久矣,只欠點眼在。”頭曰:“莫要點眼么?”師曰:“便請。”頭乃垂下一足,師禮拜。頭曰:“汝見個什麼道理便禮拜?”師曰:“據某甲所見,如紅爐上一點雪。”
這樣問答,好似天造地設一般,美則美矣,切莫開眼做夢。“垂下一足”,正中妙挾;“紅爐上一點雪”,妙盡功勳;若人不會也不分外。
有僧參長髭,繞禪床一匝,卓然而立。師曰:“若是石頭法席,一點也用不著。”僧又繞禪床一匝。師曰:“卻是恁么時不易道個來處。”僧徑出去,師乃喚,僧不顧,師曰:“這漢猶少教詔在。”僧卻回,曰:“有一人不從人得,不受教詔,不落階級,師還許么?”師曰:“逢之不逢,逢必有事。”僧乃退身三步,師卻繞禪床一匝,僧曰:“不惟宗眼分明,亦乃師承有據。”師乃打三棒。
自己家裡人,相見也分賓主。看這老參禪和,卻有些子汗臭氣,不是州縣白蹋僧,無奈繩索在會石頭禪的長髭手裡。這僧會是會得,只為目前有物,硬作主張,不解轉身,這叫做門槓子禪。長髭道“逢之不逢,逢必有事”,即使門槓子禪消融了也。末了贊師,也是消融後的自贊。師乃打三棒,有者道:“咦,還有蒙罰么?”一任商量,終歸消融。
石頭嗣法弟子,僅舉這三位略說一下,其餘如天皇、大同、大朗、小朗等師,則無暇敘述,吾人詳看上舉的丹霞、大顛、長髭三師的禪風,即可足知石頭禪道是如何的深固幽遠卻又冷峻多姿的了。弟子們得其印可亦非容易。
馬祖、石頭是同時代的人。石頭長馬祖約九歲,馬祖先石頭兩年化去,皆六祖而後的宗門巨匠。兩師雖師承宗風有別,但所提持者畢竟為一事。兩師道義彌篤,親切無間,無絲毫門戶畛域之見,實為後代師表。如藥山首造石頭之室,未能決了,石頭教往馬大師處去,藥山見馬祖言下契悟,侍奉三年,然後乃返石頭,在石頭處則體道更深,石頭且以偈贊之,深蒙印可。又如丹霞初禮馬祖,祖顧視良久,說道南嶽石頭乃汝之師,丹霞抵石頭終了大事,再謁馬祖亦印可。像這樣的事還不少。兩師當時卻以闡化禪宗為職志,有時亦由參學僧口裡,暗通訊息,時時相見。如石頭問新到:“從什麼處來?”曰:“江西來。”頭曰:“見馬大師否?”曰:“見。”頭乃指一橛柴曰:“馬師何似這個?”僧無對,卻回舉似馬祖,祖曰:“汝見橛柴大小?”曰:“沒量大。”祖曰:“汝甚有力。”曰:“何也?”祖曰:“汝從南嶽負一橛柴來豈不是有力。”這僧多嘴,正好為兩師互通訊息,他亦不知,乾他外人啥事。
還有個龐居士盡心參禪,出入兩師之門。初謁石頭,乃問:“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麼人?”頭以手掩其口,龐豁然有省。後參馬祖,問曰:“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麼人?”祖曰:“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龐於言下頓領玄旨。居士悟後經常親近兩師,且與兩師弟子禪道往還。從這些公案事實來看,兩師禪道並不如後代分列門庭標新立異。兩師的祖風雖別,提持則一。宗風之異全系才調不同,方便攝化,豈能據此另定兩師宗旨?五家出自兩師,以後各各曲立宗旨。雪竇讚頌兩師之言曰:“十影神駒立海涯(馬祖),五色祥麟步天岸(頭),可謂妙善形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