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石榴】
郭沫若
五月過了,太陽增強了它的威力,樹木都把各自的傘伸張了起來,不想再爭奇鬥豔的時候,有少數的樹木卻在這時開起了花來。石榴樹便是這少數樹木中的最可愛的一種。
石榴有梅樹的枝幹,有楊柳的葉片,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這風度實兼備了梅柳之長,而捨去了梅柳之短。
最可愛的是它的花,那對於炎陽的直射毫不避易的深紅色的花。單瓣的已夠陸離,雙瓣的更為華貴,那可不是夏季的心臟嗎?
單那小茄形的骨朵已經就是一種奇蹟了。你看,它逐漸翻紅,逐漸從頂端整裂為四瓣,任你用怎樣犀利的劈刀也都劈不出那樣的勻稱,可是誰用紅瑪瑙琢成了那樣多的花瓶兒,而且還精巧地插上了花?
單瓣的花雖沒有雙瓣的豪華,但它卻更有一段妙幻的演藝,紅瑪瑙的花瓶兒由希臘式的安普剌變為中國式的金罍,殷、周時代古味盎然的一種青銅器。博古家所命名的各種銹彩,它都是具備著的。
你以為它真是盛酒的金盅嗎?它會笑你呢。秋天來了,它對於自己的戲法好像忍俊不禁地破口大笑起來,露出一口皓齒,那樣透明光嫩的皓齒,你在別的地方還看見過嗎?
我本來就喜歡夏天。夏天是整個宇宙向上的一個階段,在這時使人的身心解脫盡重重的束縛。因而我更喜歡這夏天的心臟。
有朋友從昆明回來,說昆明石榴特別大,子粒特別豐腴,有酸甜兩種,酸者味更美。
禁不住唾津的潛溢了。
文章石榴分析
1942年,作為革命作家的郭沫若正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之下主要從事著緊張而又繁忙的抗日宣傳工作,所以,對於《石榴》進行政治性的解讀便似乎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比如,有的論者就曾認為:“作者歌頌的夏天,分明是華夏之天,是抗日民主根據地的天;那‘夏天的心臟’分明是優秀的華夏兒女——中國共產黨人。”〔2〕但我在閱讀《石榴》時,印象最為深刻的,倒是作品所充溢與散發著的生氣勃勃的生命熱力——那種火一樣的燦爛、燃燒、自由、蒸騰,並且呼呼向上的生命熱力,所謂的“榴紅似火”,也許所指的,並不僅僅是色彩上的相似,而正是這種火熱的生命力量。
“五月過了,太陽增加了它的威力”,燦爛而又熱烈的夏天真正地來到了。對於很多人來說,夏季的炎熱都是一種相當難熬的苦楚,而對樹木,“它的威力”也很可怕,所以在這樣的時候,很多“樹木都把各自的傘蓋伸張了起來,不想再爭妍鬥豔”,在“炎陽的直射”下甘拜下風了。但對作家來說,夏天卻讓他分外高興和“喜歡”。在他看來:“夏天是整個宇宙向上的一個階段,在這時使人的身心解脫盡重重的束縛”。所以很顯然,夏天在作家這裡,無疑意味著昂然向上,意味著解放與自由。而作家所詠頌的石榴,之所以在這樣的季節還能不畏炎熱地開花,也許正因為她有著夏天的品格。實際上,在作家這裡,石榴不僅有著夏天的品格,她的花朵,還是夏天的心臟。在自然與科學的意義上,充塞宇宙、無窮無際的夏天的熱力雖然來自於太陽,但在《石榴》之中,在文學審美的意義上,這樣的熱力卻是來自於“石榴”,來自於那一朵一朵的小小的“榴火”。正是那火紅的、燃燒的石榴的花朵,在給夏天輸送著源源不斷的熱力,她是夏天的心臟,也是夏天的靈魂、夏天的生命之源。她的美麗,她的燦爛,她的燃燒,她的生命的熱力,不僅是對夏天的裝點和呼應,更是對夏天的“授予”。
如果說,郭沫若的《石榴》是一首詩,那么,將石榴的花朵比喻為“夏天的心臟”正是其“詩眼”。這樣的比喻當然是一種想像,是一位浪漫主義詩人所自然會有的一種相當獨特的文學想像,但在另一方面,它又絕不僅僅只是想像,它是以自己的赤誠和自己的滿腔熱血投入火熱的民族解放鬥爭的作家強烈而又獨特的生命體驗。那火熱的、意味著解放與自由的夏天,不正是民族解放鬥爭的象徵?而那些榴火、那些石榴的花朵,不正是像作家一樣投身鬥爭的華夏赤子?所以說,從政治層面上,我們可以像前面所提及的一位論者一樣,將這一作品中的“夏天”及其“心臟”——石榴的花朵理解為“華夏”與“中國共產黨”,也可以稍加泛化地將它們理解為“火熱的鬥爭”以及投身其中的“赤子”。但在實際上,還不止於此,我們還可以將它們所包含的思想意蘊理解得更加抽象,而將對生命熱力的體驗與讚美作為這一作品的思想主題。在這樣的意義上,石榴與榴火的形象,自然又包孕著作家自我的生命寄託與生命體驗。所以說,《石榴》的篇幅雖然短小,但卻包含著較多層次的思想內涵。
在豐富的思想內涵之外,《石榴》的藝術構思和藝術表現也有著自己的特點。
正如我們在前面所分析的,《石榴》的“詩眼”,即其“構思的焦點和意象的核心,就在於新穎獨異,既表現榴花形象特質,又富有感情色彩的比喻‘夏天的心臟’”〔3〕,作品之中形象並不高大的石榴,特別是其小小的榴火———這“夏天的心臟”,與闊大無垠而又有著無窮威力的夏天構成了很大的空間與力量上的張力,而正是在這種巨大的張力之下,榴火的形象熠熠生輝、生機盎然。
作家對石榴形象的刻畫頗見匠心。仿佛一則影視小品,作品從開始就為我們不斷呈現著一幅幅色彩鮮明的影視畫面。先是一幅中遠景的畫面:炎熱的夏季,萬木叢中開花的石榴。第二段,是一幅近景:集中展示了石榴的形象,她的枝幹、她的葉片。第三至第六段,特寫:以動態畫面的方式展示榴花的形成、特徵,及其在秋天結成果實。第八段,畫面拉回,重新展現中遠景的夏季圖景。
作為一篇文學作品,《石榴》對石榴形象的刻畫還顯示出作者相當高超的語言藝術。作家對石榴的觀察有著足夠的細緻、準確與真切,除了一些辭彙的精確運用(作家特別注意了詞的色彩感)之外,諸如“比喻”和“擬人”這樣的修辭技巧還在作品中有相當頻繁而又極為成功的使用。比如,將榴花比喻為“花瓶”、“希臘式的安普剌”和“中國式的金罍”,直至將其比喻為“夏天的心臟”;比如,又對榴花進行擬人化的修辭,將其由榴花演變為果實比擬變戲法,而且還會對其戲法“忍俊不禁地破口大笑”從而“露出一口的皓齒”。這些修辭,不僅使作品對於石榴的刻畫更加逼真,更加形象,而且還使作品更加生動,更加充滿了機趣,從而也更加有益於展現石榴的生命活力。郭沫若不光是一位詩人和散文作家,還是一位傑出的戲劇家和歷史學家,作品中這一小小的戲劇性以及從中外文物當中取譬修辭也許與此不無關係。這一特點,也是我們在閱讀作品時所應注意的。
在郭沫若全部的散文作品中,《石榴》也許並不是最好的篇章,如果我們從思想內涵的深刻性方面提出要求,它很顯然地略嫌單薄了一些,但是,僅以我們前面所述的特點,以及它的感情的坦率與熱烈及其色彩的明亮,足以使其具有了相當獨特的價值。
本文選自《丁東草》(《沫若文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