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唐 柳宗元
詩詞正文
竄身楚南極,山水窮險艱。步登最高寺,蕭散任疏頑。
西垂下斗絕,欲似窺人寰。反如在幽谷,榛翳不可攀。
命童恣披翦,葺宇橫斷山。割如判清濁,飄若升雲間。
遠岫攢眾頂,澄江抱清灣。夕照臨軒墮,棲鳥當我還。
菡萏溢嘉色,篔簹遺清斑。神舒屏羈鎖,志適忘幽孱。
棄逐久枯槁,迨今始開顏。賞心難久留,離念來相關。
北望間親愛,南瞻雜夷蠻。置之勿復道,且寄須臾閒。
註解
(1)構:建造。
(2)竄:逃匿。這裡形容被放逐的狼狽。極:終極,盡頭。
(3)山水:指環境。窮:極其。
(4)蕭散:閒逸。任:任意,率性。疏:疏放,放誕。頑:頑劣,頑皮不順從。
(5)垂:通“陲”,邊。斗:通“陡”。
(6)欲似:好像。欲,似。
(7)反:相反,指與從山上俯視相反,從山下往上看。
(8)榛翳(yì):叢生的草木濃密覆掩。
(9)童:仆。恣:任意,盡力的。披翦(ji?n):砍削。披,砍伐。翦,同剪,削。
(10)葺(qì):蓋房。宇:屋檐,指亭閣。橫:橫對著。
(11)割:切開,劃開。判:分開,差別。清濁:天地。古代認為清氣上升為天,濁氣下降為地。
(12)岫(xiù):峰巒。攢(cuán):聚集,湊攏。頂:峰頂,山頭。
(13)抱:環繞。
(14)臨:對著。軒:窗。
(15)當:對著。
(16)菡萏 (hàn dàn):荷花。溢:流出。嘉:美好。
(17)篔簹(yún dāng):一種竹子,莖粗而節長,這兒泛指竹子。遺清斑:留下了清晰的斑痕。指湘妃在竹枝上灑下血淚,化為竹上的斑痕。
(18)屏:除去。
(19)志適:心情安適。志,心理活動或思想。適,安寧,舒適。幽潺:憂愁。潺,通?#93;,愁苦,煩惱。
(20)枯槁:憔悴。
(21)迨(dài):到。始:才。
(22)間:隔離。
(23)夷蠻:古代稱少數民族,東方為夷,南方為蠻。這兒泛指南方各種少數民族。
(24)置:放下。
(25)寄:托,靠,憑藉。須臾:片刻。
譯文
如同逃竄一樣,我被放逐到楚國的最南端,
永州的環境極其險惡艱難。
一步步登上最高的法華寺,
閒散時,我又率性疏放頑劣一番。
寺廟的西邊下面是陡峭的山崖,
高得好似從天上俯窺人寰。
反過來,如果處於幽谷之中,
榛莽繁茂遮蔽,誰也不能攀緣。
我吩咐童僕盡力地砍開雜木野草,
橫對著斷崖把一座小亭修建。
山上山下,隔開來有如天壤之別,
登上山頂,如飄飄然升上了雲間。
遠方的山頭朝著這裡靠攏,
澄清的瀟水抱著東山繞彎。
夕陽臨照著軒窗,漸漸地沉落,
歸鳥直朝著我們陸續地飛還。
池塘里的荷花散射出一片鮮艷的色彩,
山林間的竹枝留下了湘妃清清的淚斑。
精神舒暢,如同除掉了韁繩枷鎖,
心情安適,因而忘記了愁苦辛酸。
遭到遺棄和放逐,身心早已憔悴,
到今天才開始有些愉悅開顏。
可惜賞心的時光難以久留,
離鄉的愁緒總是如藉絲一般連而難斷。
舉頭北望,親人們相隔千里,
回視南方,我卻雜居在夷蠻。
還是放下這些事,不要再提,
借著這須臾的悠閒,忘掉憂煩。
作者
柳宗元(773年—819年),字子厚,唐代河東(今山西省永濟市)人,代宗大曆八年(773年)出生於京城長安,憲宗元和十四年(819年)客死於柳州。著名作品有《永州八記》等六百多篇文章,經後人輯為三十卷,名為《柳子厚集》唐代文學家、哲學家和散文家,與韓愈,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王安石,曾鞏被稱為唐宋八大家。祖籍河東(今山西永濟)人。漢族。代宗大曆八年(773)出生於京都長安(今陝西西安)。與韓愈共同倡導唐代古文運動,並稱韓柳。劉禹錫與之並稱“劉柳”。王維、孟浩然、韋應物與之並稱“王孟韋柳”。世稱柳河東或柳柳州。
柳宗元出身於官宦家庭,少有才名,早有大志。早年為考進士,文以辭采華麗為工。貞元九年(793)中進士,十四年登博學鴻詞科,授集賢殿正字。一度為藍田尉,後入朝為官,積極參與王叔文集團政治革新,遷禮部員外郎。永貞元年(805)九月,革新失敗,貶邵州刺史,十一月加貶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馬。元和十年(815)春回京師,又出為柳州刺史(所以稱柳柳州),政績卓著。憲宗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819年11月28日)卒於柳州任所。
柳宗元一生留詩文作品達600餘篇,其文的成就大於詩。駢文有近百篇,散文論說性強,筆鋒犀利,諷刺辛辣,富於戰鬥性,遊記寫景狀物,多所寄託。哲學著作有《天說》、《天時》、 《封建論》等。柳宗元的作品由唐代劉禹錫保存下來,並編成集。有《柳河東集》。
賞析
此詩當作於元和元年(806)夏。柳宗元《法華寺西亭夜飲賦詩序》:“余既謫永州,以法華寺浮圖之西臨陂池丘陵,大江連山,其高可以上,其遠可以望,遂伐木為亭,以臨風雨,觀物初,而游乎顥氣之始。間歲,而元克己由柱下吏謫焉而來。無幾何,以文從余者多萃焉。”可知法華寺西亭建於元克己謫永前二年。而元克己至永州不遲於元和三年,推之,法華寺西亭建於元和元年。因為本詩中提及“菡萏溢嘉色”,故知作詩之時為夏天。
理解這首詩並不難。首四句,寫遭貶後出遊而自嘲自慰。柳宗元被貶到永州,心情苦悶憂憤,感到環境十分艱險。於是常出遊以求排遣,要趁著蕭散閒逸之時,更加放縱自己的疏頑之性。其實,柳宗元不是真的蕭散,而是被剝奪了參與政事的權利。柳宗元也不是真的疏頑,而是保守派打擊迫害他的藉口託辭。柳宗元強壓滿腔怒火,故作輕鬆調侃,自嘲自慰,表明了毫不屈服的內心思想。接著六句,寫東山的高峻和構建西亭。柳宗元《永州法華寺新作西亭記》曾提及構建西亭的事:“法華寺居永州,地最高……廡之外有大竹數萬,又其外山形下絕。然而薪蒸蓧簜,蒙雜擁蔽,吾意伐而除之,必將有見焉。……余時謫為州司馬,官外乎常員,而心得無事。乃取官之祿秩,以為其亭,其高且廣,蓋方丈者二焉。”可知柳宗元構建西亭,是因為東山高峻,砍伐榛莽雜草之後,可以飽覽風物,賞心悅目。一來算是蕭散無事時做了一件自己樂意做而且能夠做的事,二來證明自己確實生性疏頑,不思改過,反而變本加厲,孤傲山林,樂山樂水,表現出不屈抗爭的勇氣和憤激的心情。接下來十二句,寫建亭後所見美景和心情的愉悅。寫景從高而下,從遠而近。在高峻的東山頂上仰天俯地,有上凌雲霄,遺世獨立之感。遠山湊攏,澄江懷抱,胸襟不由開闊博大。夕照臨軒,棲鳥飛還,菡萏艷色,斑竹清痕,清麗寧靜的自然美景,令他陶醉。這樣,由於貶謫而枯槁的精神,到此時方才開顏。當然,這只是暫時的、精神上的屏除和遺忘,所以描寫賞心悅目的美景總偏重於幽深寂靜的特徵,蘊含著詩人心中深藏的揮之不去的憂怨。最後六句,寫鄉愁別情襲來,強自寬慰。賞心樂事最忌孤寂,何況柳宗元又身處貶謫的現實之中,所以山水之樂只能暫忘心中鬱壘,時間稍長,不由得又勾起了深切的鄉愁離恨。這種悲哀是由貶謫而來,與憂憤同根而互生,想要回歸故里,現實中同樣不可能,詩人只得強自寬慰,“置之勿復道”,在須臾的閒適歡樂中,忘得一時算一時。結尾哀婉低沉,怨憤之情長繞不去。
總之,遭貶而心情壓抑——出遊以求解脫——陶醉美景而暫悅——勾起鄉愁——強自寬解而其實未能,是柳宗元山水詩最常見的結構方式和表達手法,而孤憤沉鬱是貫穿全詩的感情基調和獨特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