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
路來森至今,我還記得那一刻的喜悅。
我站在櫃檯前,凝神看書店服務員為我綑紮書籍——一套嶄新的《史記》。服務員手指白皙、纖細,動作輕柔而舒緩,但我還是擔心她會把我的嶄新的書籍弄壞,即使弄出一點點褶皺,我覺得也是對我的心靈的摧折。我便直直地看著她的每一個動作,像是要把自己的凝目,鑄成一種切割的鋒利。她一定是看出了我的焦灼和擔心,向我微微一笑,送給我一縷燦爛的陽光。在微笑中,她柔臂輕舒,巧手翻轉,舞蹈一般牽動著麻繩,麻繩又帶動著桌案上的麻團不停地鏇轉著。這樣的鏇轉,像是一個小巧的遊戲,服務員在遊戲中把我心中的喜悅也綑紮進書里。
好了!服務員把書向前一推,推到了我的面前,臉上堆滿了笑意。我的喜悅也燦然開放,向服務員頷首致意。我們作了朋友般的儀式告別,莊重的有點滑稽。
走出書店,鑽進了回校的公車里。
在車上,心仍處於激動之中。“我終於買到這部書了。”我在心裡默念著,絲毫沒有理會車上的人向我投來的異樣的目光,我已經完全把自己埋藏進一種喜悅里了。早在半年前,我就看中了書架上擺著的這一套《史記》,半年來它一直擺在那兒,我每次來都要瞅上一段時間,它的存在已成為了我的一種思念和牽掛,但我買不起,我的手中缺少足夠的錢。
暑假
這一次,我終究把它買下來了,我挪用了父親給我寄來的買衣服的錢。剩下的,就是如何向父親交代的問題。暑假,我回到家中,依舊穿著以前那些破舊的衣服。在飯桌上,父親果然問了:“怎么,沒買衣服嗎?”我低著頭,隨口答道:“我買書了。”起身,從帶回的書包中拿出一本,給父親看。
父親無言,沉默了一會兒說:“也罷,聚書如置田,也不是壞事。”
這是發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個故事,那時,我正在師專讀書。
從此,我就記住了父親的那句話:“聚書如置田。”那時,在父親的心中“書”與“田”其實都是一種形而下的東西,都是非常物質的。“田”多了,就能多產糧食,就不會遭受飢餓;“書”多了,認真讀了,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讀書,也只是謀生的一種手段。這正是作為農民的父親的簡單的思維。我想,這也是幾乎所有中國農民的共有的一種心理。
這樣一種心理,至而形成了一種文化形態:耕讀文化。耕讀傳家遠,詩書繼世長。
我的父親是怎樣用“書”和“田”將我捆綁在一起的,國小、國中階段的脈絡已經模糊,難以做詳細的記憶。但高中、大學階段卻是銘記不忘。
上高中時,大約是高二,快放暑假了,我卻產生了極其強烈的厭學情緒,決議不上學了。回到家中,父親勸說、打罵,都不管用。父親無奈,只好說:“那就幹活吧!”我能看到父親臉上那種近乎絕望的神情。
我切割了自己和書的關係,也撕碎了父親望子成龍的信念。
我們那兒是黃煙區,此時正是爐煙的季節,坡里,是大片的望不到盡頭的黃煙地,像纏夾不清的漫無邊際的思緒。
那段日子裡,每天天蒙蒙亮,我就隨父母到煙地里去掰菸葉,父母在前面將一片片熟透了的菸葉掰下,我負責將菸葉抱到地頭上裝車。早上露水很多,所以,一早上下來,露水就將衣服打得精濕,整個人就像水淋過一樣。掰煙或抱煙多了,手上還會沾上一層粘呼呼的黑色的膠狀物質,水洗都難以洗去,連你的心靈深處也仿佛烙上一塊黑色的印記。
早飯後,父母留在家中“綁煙”,用一條細線將菸葉繫到一根竹竿上,以便放在爐架上爐烤。我幹不了此種技術性的活兒,就負責到黃煙地里捉取菸葉上的蟲子。
此時,太陽已經高高升起,火熱的太陽照著綠色的原野,原野像一個被炙烤的蒸籠。我走進黃煙地,高高的煙秸將我迅速淹沒。
我在一片一片的菸葉上尋找著。菸葉太高,我就將它慢慢地彎下,便於尋找。有切口的菸葉或者是有黑色的顆粒狀的蟲屎的地方,要特別用心,這樣的地方往往能捉到蠕動的青色的蟲子。我用一隻草棒將蟲子撥到地上,然後用腳碾死。每碾死一隻蟲子,心中就有一種愜意和快感。累了,我就坐在煙地里,或者乾脆躺下,高高的煙桿正好遮住了火辣辣的太陽,只在地面上投下一些斑駁細碎的影子。地里沒有風,有的只是一種悶熱,汗水夾帶著疲勞,很快就順著臉頰流了下來。這都不是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充斥著內心的一種鬱悶、無聊,除了流淌著的空氣,沒有任何可以交流的對象。有時,我會刻意讓自己靜下心來,好讓自己能聽到地頭上路人行走的腳步聲,以便消去內心的那種岑寂。或者,低下頭,看地上爬行的螞蟻,看它們順著煙桿上上下下地爬行,帶走那份內心的無聊;一隻蚱蜢從身邊跳過,我會一直盯著它,穿過一條條煙桿的縫隙,消失在視野之外。落寞的思緒牽出很遠。
沉睡
煙地里生長著一種叫做“煙柚子”的草果,熟透之後呈紫色。無聊之極的時候,我就滿地里尋找著摘食。有人說吃多了會“醉人”,我不知道有沒有理論上的解釋,反正有一次,我吃了不少,就真的在地里睡了一個下午,直到天黑才醒了過來。那一個暑假裡,我就這樣一直“沉睡”在田地提供的鬱悶里,可這種鬱悶,卻又喚醒了我讀書的欲望。入秋學後,我復回到了學校中。
父親不再憂鬱。我知道,父親認為他種下的那顆家族的讀書的種子,又要發芽生長了。父親種田,就是為了讓我更好的讀書,如此簡單而已。
進入師專讀書之後,農村的土地已允許自由買賣,父親就買下了一塊菜地種菜。種菜的目的還是為了多掙一些錢。俗諺曰:“一畝園,十畝田。”包含兩層意思:種一畝菜園,得付出種十畝莊稼的辛勞;種一畝菜園,能低得上種十畝莊稼的收入。
那一段時間,他一個人住在菜園子里,一間簡陋的茅屋就是他的住所,一塊菜地就是他的“書本”,他朝夕翻閱,勤奮閱讀,好從裡面獲得好的“成績”。
暑假裡,我也在菜地里幫父親幹活。菜地里種了許多菜,有茄子、西紅柿、芹菜、豆角、西葫蘆等,但種的最多的還是韭菜。因為韭菜每十幾天就能收割一次,十幾個畦子的韭菜輪番割取,每日都能換得一些零用錢。
我看到,每次在菜畦子裡割過韭菜後,父親總在地面上撒一些草木灰,父親說:“這樣,既可以殺死害蟲,又可以做韭菜的肥料。”父親是從不在韭菜里灌農藥的。收割過的菜畦第二天早晨就要澆灌,澆灌要用水車車水。父親把一頭毛驢套在水車上,我驅趕毛驢,父親就看管菜畦的流水。毛驢噠噠噠噠地走著,水車嘎啦嘎啦地響著,清脆的聲響粉碎著早晨的寂靜。溝渠里的水清澈地流著,一些鑽出地面的蚯蚓隨水流走。太陽的光線射在菜葉的水珠上,散出碎金般的光澤,燦然地亮著。父親打開清晨的綠色的書頁,用勤奮書寫它的豐腴。
這就是父親對土地的閱讀,閱讀它的清澈,閱讀它的精緻,閱讀它的平常的情懷。在閱讀中採下自己的一份收穫,供我讀完了大學。
參加工作後,我做了教師,終日與書相伴,這期間我又買了許多書,總有上千本了吧。用父親的話說,這是“聚書”,也是在“置田”。只不過,父親置下的是“土田”,我置下的是“書田”,勤奮耕耘之下,我的犁鏵翻開的不僅僅是土地的厚重,還有幾千年的人類文明史。
不過,這幾年,卻讓我常常疑惑,常常反思:在對“書田”的種植中,我到底收穫了什麼?這一本本的書籍到底在我的記憶深處燙下了幾多烙印?我有沒有像父親那樣做得那樣好?這個問題總像一個“結”,打在我的心中。
就如那部《史記》——一塊肥沃的“書田”,我買來之後,也只是讀完了“本紀”、“世家”、“列傳”三個部分,其他的部分幾乎沒有看過。我好像只是記住了其中的一些故事,教學時還不斷查找一些資料,如此而已。況且有時,讀過之後就失去了以往的熱情,好像是水從地面淌過,只留下印記,卻難以引發創造的熱情。
沒有創造的耕耘者,他就是一個耕作的失敗者。
好在我也不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總算在對“書田”的耕種中收穫了些什麼。
比如,閱讀時產生的那種快樂。手摸著書頁,產生的那種透心的質感,仿佛觸摸到了文字的溫度,溫暖著你的身心;每一次閱讀,都是一次對話。有款款的心曲,有激烈的碰撞,還有纏綿悱惻的淒婉。你總是一個主導者,一個勝利者;你總能從中尋到不同的歡樂。書裡面,也照樣流淌著菜園裡的陽光和清香。
還有那些從書中汲取的正直、善良、勤奮、吃苦耐勞等美好的品行,那些也算是思想的思想。我不僅把這些思想傳授給學生,而且還會把它變成文字,刊登到書刊上。這讓我感到快樂,也讓父親感到快樂。有時,我會把登有我文章的書刊拿給父親看,父親看後臉上的皺紋就舒展了許多,他會說:“總算沒有白買了那些書!”
獎賞
沉甸甸的一句話,砸在心田上,砸出一種熨帖和溫暖。這是父親對我的最高獎賞,在這時,父親的“土田”就和我的“書田”重合了。“耕”即是“讀”,“讀”即是“耕”;“書”即是“田”,“田”即是“書”。亦耕亦讀,生命因此而耀出鬱郁繽紛的色彩。
古人講究“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耕”是生存之本,“讀”是升遷之路。其實,何必如此?又何止於此?
我必繼續在自己的“書田”上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