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歷史
翻閱《明史•杭州府志》得知,城外祥符鎮的歷史並不久遠。
明末年間,此處還是錢塘江邊的一片沼澤地。相傳,在明末的一次戰難中,張獻忠的一位姓祥符的謀士被明軍追逼於此,適逢大潮湧來,抱得一老枯樹才得以脫險。他落腳於此,靠打撈水中的浮柴取暖,以食水生物活命。休養生息,繁衍後代。這片沼澤地,從此有了人跡。後來,一些逃難之人走到這,選擇一塊不打濕腳背的乾坡地,撂下隨身攜帶的粗笨的不值錢的行李,說聲就這兒啦,一句話便開始了以後日子的謀劃。
志書中最早對杭州祥符鎮的文字記載,是清後金時期的天聰五年。這時的祥符小鎮還並不具備一個正宗小鎮的規模,只能算是一個村落,總共不過幾十戶人家。一條窄窄的小街,五六家商號、酒家,撐起了這座小鎮實在有些寒磣的門面。小鎮位於大運河畔,鎮上的百姓多在水上謀生,翻船倒舵是常事,小鎮上三天兩頭有人死,家家貧窮,長年哭聲不斷。
大運河的盡頭是錢塘江。運河水在這裡與浙江、之江、曲江、羅剎江匯合,浩浩蕩蕩奔向杭州灣入東海。杭州灣口呈喇叭形,口大肚小。錢塘江河道自澉浦以西,急劇變窄抬高,致使河床容量突然縮小,大量潮水擁擠入狹淺的河道後,發生破碎,發出轟鳴,便形成了地動山搖的錢塘江大潮。說起這錢塘江大潮,相傳有一則故事:春秋時吳越爭霸,吳國打敗了越國,勾踐向夫差請和,吳王夫差同意了。大夫伍子胥極力反對納降,夫差賜劍令他自殺。死前,伍子胥說:“我死後,把我兩眼挖出來,掛在都城東門上,我要親眼看著越國兵士殺進吳國的城門!”結果,吳王夫差把伍子胥的屍體裝入牛皮口袋裡投進了錢塘江。伍子胥英魂不散,化為潮神,朝朝暮暮素車白馬卷濤而來。
與明室為敵的八大王張獻忠的一支義軍部隊,在久攻不下杭州城之後,退卻到了這裡。已是疲憊不堪的官兵們,等不及伙夫們挖灶做飯,便一頭倒在大運河邊蘆葦盪的茅草地上呼呼地睡著了。這大概是夜半三更時。
這支義軍的頭領是個武夫。姓蔣,人稱蔣頭領。張獻忠喜愛魯蠻之人,令其有職有權,帶兵打仗。蔣頭領有勇無謀,很不善戰,屢戰屢敗,怨聲一路,義軍們疲憊已極,軍心渙散。
杭州三面環山一面城,從前有“天目山垂兩乳長,龍飛鳳舞到錢塘”之語,說的是山脈起源於天目,雄健有雙峰插雲,奇特有飛來峰,險峻如琅當嶺。城頭闊,可並行兩匹馬,有延齡、迎紫、平海、拱宸、承乾五門,易守難攻。杭州城守將號稱“精蠻子”,是個能文能武的厲害角色,其部下淨是些久經沙場的精兵。“精蠻子”用心地遣將布兵,除對各城門重兵防守外,還築有“子城”,子城四周環水,並與護城河水連成一體。子城置有吊橋,處於主城門與子城門之間,或啟或放吊橋,以控制出入城。同時,還在城牆上布下了密集的長槍短箭和其他“黑”武器。
卯正,義軍吹響了嘹亮的軍號,接著鼓聲四起,蔣頭領的數千餘名義軍一躍而起,頓時鼓譟起來。蔣頭領先是下令朝城頭放了一通亂箭,之後,下令一群不怕死的勇士威風凜凜地搭梯攻城。霎時,南門到東門一帶城牆邊架起無數雲梯,勇士們一手拿刀,一手扶梯,像猿猴般敏捷地爬上去。城牆上,突聞金鼓齊鳴,飛蝗般的利箭疾風暴雨般地從牆頭上射來。緊接著,滾木雷石沿著石壁呼呼隆隆當頭砸下,可憐的義軍,不是被利箭射中,就是被雷石輾成了肉泥。第二批義軍又接了上去,爬到半空,城頭上一聲號炮,灰包、鐵汁頓時一股腦兒從城頭傾瀉下來。那灰包是用紙裹的石灰包兒,撒開來正如粉末飛揚,攻城勇士們此時正瞪大著眼睛爬梯,忽見眼前一陣白霧,以為產生了幻覺,等回過神來,眼睛已火燒火燎,無奈只好雙手緊緊捂住眼睛,從半空跌下。牆腳下的義軍,早在城下紮好了堆,準備攻城,冷不防滾燙的鐵汁當頭澆下,燙得他們哭爹喊娘,發瘋似地抱住腦袋亂轉。
城頭上草木皆兵,杭州城固若金湯。護城河已盛滿了血水,水上浮滿了面目猙獰的屍體。風中裹挾著一股讓人難以抵禦的寒氣,迴蕩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蔣頭領氣得哇哇大叫,天明時,隊伍又一次敗下陣來。
蔣頭領對手下的將領曰:“杭州自古為軍事要地,今日果然名不虛傳。不是老子無能,只怪這城牆太牢固了。你們出出主意看,拿下杭州城,獎黃金百兩。”說完,虎視眈眈地盯著眼前的各位將領。
一將領說:“將杭州城鐵桶般地死死圍住,我就不信困不死他們。”
蔣頭領說:“屁話,杭州城大著呢。”
另一將領說:“杭州城裡的兵力已被朝廷調往南京城,我們要乘虛而入,一舉攻下。”
蔣頭領眼一瞪:“他娘的,屁話,一舉攻下,怎么攻?”
蔣頭領的兩個“屁話”,罵得眾將領啞巴起來。
這時一直站在蔣頭領身後的一白面書生走到了隊伍前,向蔣頭領說道:“余以為,智取為上策也。”此人乃張獻忠的文書謀士,此時,受命前來前線巡視督戰的。
蔣頭領一臉堆笑,躬身問道:“請問祥符謀士,何為智取?”
祥符謀士曰:“堡壘易從內部攻破也。”
於是,在祥符謀士的策劃下,一幫士兵化妝乞丐入城,尋求時機從城內突破。當時杭州城的乞丐王為馬山,蔣頭領的將士要以丐幫身份進城,關鍵的是要讓杭州城的丐王馬山認可。朝廷官兵在杭州城不可一世,但對馬山不敢有半點得罪。各城門不是重兵把守就是緊鎖加槓,惟有馬山的乞幫能自由出入,可見馬山之威風。馬山被蔣頭領重金托人請出杭州城,蔣頭領奉上的見面禮是一根小指粗的金條。
馬山掂了掂手中的金條,哼了哼,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果真如此?”
蔣頭領一愣,吐出一口惡氣:“你羞辱我也?”
祥符謀士趕緊接過話頭:“丐王爺言之有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請問丐王爺的意思是?”
馬山說:“兵家之爭,你死我活,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非我能也。”
祥符謀士對曰:“蒼天在上,義軍為民,普天回響,天助我也。”
馬山大笑:“天助你也?攻城不下,血流成河,何理?”
祥符謀士說:“丐王爺請開價。”
馬山說:“半壁杭州城即可。”
蔣頭領一臉怒氣,拔出長刀:“老子誅殺你也!”
馬山長脖一伸:“請便!”
蔣頭領大怒:“你……”
馬山拂袖而去。
馬山之傲氣也激怒了祥符謀士,他決心與蔣頭領同舟共濟,不拿下杭州城誓不罷休。
夜半時分,蔣頭領得到訊息,南京城已派兵向杭州城圍剿而來。蔣頭領驚恐萬分,問策祥符謀士,祥符謀士到底是一介書生,充其量算一個思想者,或一個口頭革命派,也就談不上多少臨戰經驗,只得下令撤退。
朝廷派來的追兵早已為義軍備好了退路,在杭州城外的崇山峻岭中,布置了三道埋伏線,封鎖了各路大道,卻獨自讓開通向城外錢塘江畔的小道,引誘義軍進入了他們的包圍圈。然後,四面城門大開,“精蠻子”帶各路大將從城中殺出,隨後成千兵勇潮水般滾涌而出,喊聲震天,躍馬橫槍。“義軍”遭到前後夾擊,惶然無措。
就這樣,義軍節節敗退。黎明,正值錢塘江大潮漲起時,四處潰散的義軍立即被大潮吞沒。蔣頭領的這支義軍死得很慘,是活活地被倒灌的海水淹死的。
《明史•杭州府志》記載了其戰事:崇禎十七年八月十七,明軍進杭圍剿義軍,立馬吳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從此換了顏色。義軍英勇抗擊,赴橫河橋死者,日數千人,河流為之堵塞。為此,明軍擇杭州城西隅,圈地千畝,築牢駐軍、高丈九尺,西倚舊時城牆,瀕湖為塹。東面至中路,北抵錢塘門,南達涌金門。城下屍橫遍地,人頭四散。
後來才知道,南京城的追兵之說,完全是一種聲東擊西戰略。馬山與蔣頭領談價不成,轉而倒向杭州城的“精蠻子”,“精蠻子”讓馬山的乞丐兄弟守城,騰出兵力潛出城外阻擋義軍,大獲全勝。在這場重大的戰亂中,惟有祥符謀士死裡逃生。祥符謀士從水裡爬起後,躺在一孔廢棄的破土窯里,身體下面鋪著一些蒿草和地瓜秧。他的白馬褲和白緞子夾襖被海水浸透,貼著身體,涼颼颼的。這時候的祥符謀士心灰意冷,他覺得這個世界奇怪無比,總是捉摸不透它,似乎總有摸不著的東西阻隔,怎么撞擊都撞不進去,最終被擱在這個世界的外面。
這位祥符謀士,就是我的遠祖——祥符九公。若按遠祖祥符九公在此落腳算起,祥符鎮至今也只有三百多年光景。祥符九公是史書中有文字記載的祥符家族的遠祖。
文字記載
12
這一年的冬日異常寒冷,大片大片的雪花鋪天蓋地。
遠祖祥符九公所居住的土窯在大雪的重壓下,坍塌了。他只得將自己的窩棚搭建在大運河堤下的一塊坡地上。這是一塊凸起的亂石堆,四周都是水窪窪的沼澤。漲水時,河水就在祥符九公的窩棚腳下拍打著。祥符九公為了擴大這塊高坡地,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運土工程。他四處尋找黃土疙瘩,日積月累。他不敢進城,其活動範圍只能是城外與這塊沼澤地之間。而且大多是在夜裡,神出鬼沒。隨著坡地上黃土的增多,一些有生命的東西也在坡地上稀稀拉拉地長了出來。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厚及膝蓋的積雪化作清水滋潤著大地,堤坡上長滿了嫩草和野花。這天深夜,祥符九公鬼使神差地摸到杭州城的城牆腳下取土,也難怪,這一帶能搬動拿得走的黃土疙瘩都已歸到了祥符九公的領地,他的取土範圍只能一步一步向城裡靠近。不幸的是,一天深夜,正在城外取土的祥符九公被守城的兵勇抓住。這時的祥符九公,已是鬚髮皆白,蓬頭垢面,衣不掩體,如野人一般。守城兵勇發現他時,顯得驚恐不已,視其為海里爬上岸的某種怪物。兵勇們經過一番準備,首先是悄悄地摸到祥符九公的身後,用木棒將其擊昏在地,然後一擁而上,五花大綁得結結實實。因為是半夜裡,兵勇們一番勞累之後,將其扔進了水牢里,待天明後細觀究竟。
不料,經過一夜水牢的泡洗,一個活脫脫的人露出了水面。兵勇們大為掃興,視為乞丐一個,亂捧一頓,丟出了城外。
於是,遠祖祥符九公因禍得福,引來了一段好姻緣。
城牆外的轉角處,有一茅草搭蓋的窩棚,住著姓唐的父女倆。老漢年邁體弱,女兒名小玉,長得如花似玉。唐老漢靠編織竹器為生。杭州城戰亂不止,民不聊生,幸好唐老漢有一手好手藝,日子過得不冷不熱。
這是一個薄霧籠罩的清晨,唐老漢照例起早上山去砍竹子。在路上發現了被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祥符九公,便將他背回到了家中。三日後,遠祖祥符九公在唐老漢和小玉的精心照料下,終於醒了過來。他一臉感激,真誠地說:“老伯,謝您了……”
唐老漢一臉驚喜,連連說:“壯士總算醒過來了,總算醒過來了。”
祥符九公要翻身下床,被老漢一把扶住:“躺下,快躺下。”
祥符九公熱淚盈眶,一個勁地說:“謝您老的大恩大德,謝您……”
唐老漢端著煙鍋陪著我遠祖,樂滋滋地重一口輕一口地抽著:“醒過來就好,醒過來就好。”
唐老漢猛然發現祥符九公總盯著他的煙桿,便取下煙遞過去:“要不你也抽上幾口?”
祥符九公搖了搖頭:“不,我不會。”他又看了老漢手中的煙桿一眼,“能讓我看看這煙桿么?”
唐老漢笑了笑:“行,咋看都行。”便將煙桿遞了過去。
祥符九公接過煙桿,仔細觀之。煙桿外形似銅管,空心,上有小鈕,穿著繩子。銅桿上密密麻麻地刻著文字。不由一陣興奮,“啊”地驚叫了一聲,半天回不過氣來。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地說道:“這煙桿是一寶物呢。瞧,這上面寫著秦始皇和秦二世的兩篇詔文。它是秦代的銅權,是件衡器。”
說起這煙桿的來歷,是兩年前唐老漢砍竹子時從地里刨出來的。正巧老人的竹竿煙槍燒斷了,老漢想,這銅物興許經用些,就換上了這個。唐老漢十分喜愛這煙桿,工藝很精緻,不輕不重,長短適宜,再用舊布一打磨,銅光閃閃的很是可愛。閒時,他也拿著煙桿琢磨:這煙桿上咋寫滿了字呢?唐老漢不識字,得寶不識寶也是很自然的事。如今被祥符九公一語道破了,令唐老漢和小玉高興得不知所措。
祥符九公視唐老漢一家為救命恩人,唐老漢也看上了祥符九公一肚子的學問。一個舊煙桿,祥符九公不僅能看個子醜寅卯,而且竟然認出這是一個天大的寶貝,這還了得?在唐老漢的再三挽留下,祥符九公就住在了唐老漢的小窩棚里。唐老漢只是說:“這傷還沒有好利索呢。”
唐老漢一輩子沒跨過學堂門,大字不識一個,可他挺羨慕有學問的才子。祥符九公經過一個時期的調理,還其本來面目來,一臉書生相,白白淨淨,斯斯文文,唐老漢萌發了要為女兒定終身的主意。
明月高懸,天穹星光閃爍。小玉麻利地做好了三人的飯菜,唐老漢讓女兒將小桌和酒菜搬到星光下,說:“今晚,咱爺仨要邊賞月邊喝酒呢。”
小玉趕緊從床底摸出一隻瓦罐,雙手抱著晃了晃,拔出罐口上的木頭塞,頓時,一股濃濃的酒香撲臉而來。小玉一臉醉意,面若桃花。
唐老漢說的與小玉做的祥符九公全都聽在耳里和看在眼裡。他心如明鏡,面對這無比善良忠厚的父女倆,他只能是感激,而不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特別是當他認出了老人手中的寶物後,更不能有絲毫的不義之舉,讓人指責他貪圖錢財居心不良。祥符九公一直琢磨著怎樣找藉口回去,他還要搬土壘地呢。
一張小方桌,四盤家常菜。三人落座,和和氣氣,倒真像是一家人過日子。
祥符九公站起身來,雙手抱杯:“謝老伯救命之恩,鄙人先喝為敬了。”說著,將一杯酒很流暢地送入肚裡。
唐老漢趕緊說道:“豈敢豈敢,壯士有才有貌,定非等閒之輩,今日相識,算是我老漢的福氣哩。”
小玉有些靦腆,也紅著臉站起身來:“我敬大哥一杯。”
幾杯下肚,唐老漢話多了起來:“老漢今日多喝了幾杯,有些話不知該說不該說。”
祥符九公說:“老伯請講。”
唐老漢說:“我看你四處流浪也不為長久之事,這小窩棚雖擠了些,但能擋風遮雨,可不擔心海水潮漲潮落,若壯士不嫌棄,就在老漢這裡落腳安身,不知如何?”
祥符九公連忙推辭道:“老伯和小玉的救命之恩鄙人暫且無力相報,豈敢再多添麻煩。”
唐老漢說:“此言不妥也,一家人豈能說兩家話?”
祥符九公道:“老伯仁義之舉令人可敬,只是鄙人本屬山野之人,實在不敢應承老伯的好意。”
唐老漢一臉不悅。
祥符九公舉起杯來:“喝酒,喝酒。”
唐老漢連連說:“喝酒,喝酒。”舉杯與祥符九公重重地碰了一下,“小玉,敬你大哥幾杯。嗯,小玉人呢?”
唐老漢並不善酒,今夜多喝了幾杯,眼前模糊起來。
小玉心裡很是明白家父的心事。見家父要留壯士住下,臉上不由一陣火熱,溜下桌來,回到屋裡側耳聽著酒桌上的對話,心裡一喜一悲。
聽見家父的喊聲,小玉趕緊端著一盤花生米跑出屋:“爹,我在上菜呢。”
唐老漢沒理會女兒,繼續說道:“小玉聰明過人,長得也乖巧,可惜她娘走得早,我是又當爹又當娘,讓她受委屈了呢。”
小玉眼一紅,淚花奪眶而出。
唐老漢一把攬過小玉,自言自語地說:“要是別人我才不放心呢。”
小玉的心直跳,嗔怪道:“爹,看您說的。”
“喲,小玉害羞了呢。不說了,不說了。喝酒喝酒。”唐老漢再次與祥符九公重重地碰了一杯。
後來,唐老漢與祥符九公全都醉倒在了明晃晃的月光下。
一連幾天,無話。
祥符九公身上的傷口很快結上了疤,疤脫了,又長出了紅嫩嫩的新肉。這天一大早,祥符九公起床後就要收拾自己的東西。祥符九公真的要離去了,唐老漢和小玉的臉上都布滿了陰雲。
收拾完衣物,祥符九公只見小玉一人在家忙乎,便問:“唐老伯哪去了?”
小玉說:“進城去了唄。”
祥符九公十分警覺:“進城幹啥么?”
“咱爹想幫你湊點錢帶上,就……”
“就什麼啦?咳,那寶物可是金不換呢。”說完,祥符九公衝出了小窩棚。
就在祥符九公滿杭州城找唐老漢時,唐老漢正被一群人圍著。一摞竹器上,掛著老漢的銅煙桿,煙桿上纏著一條紅布,下粘有一紙條:黃金十兩。
人們驚詫:這破煙桿莫非是一個大寶貝?
一四川口音問道:“這是個啥子煙槍,這么貴?”自唐老漢一掛出這銅煙桿他就一直站在這,死死地盯著那古物。
唐老漢手指古物,搖頭不語。
這個人又問:“讓我看看行么?”
這人剛伸出手就被唐老漢攔住了:“先交錢後看。”
“好,好。”四川人挺大度,一點也不生氣,掏出一根金條,“先壓著,若此物當真,我一兩也少不了你。”說著,摘下煙桿仔細看了起來。
很快這四川人臉上迅速紅潤起來,呼吸也沉重起來。他抬頭問道,“你能保真么?”
唐老漢不明白,反問道:“何為保真?”
四川人顯然很耐心:“就是你這煙桿出自何處?”
唐老漢看了四川人一眼,再次搖了搖頭。
四川人將煙桿還給了唐老漢,走出了人群。
片刻後,四川人又轉了回來,他從布袋裡掏出一捧金條遞給了唐老漢:“這是十兩,請過目。”
唐老漢張大了嘴,四周頓時響起一片“噓噓”聲。杭州城裡的人們今日才算是開了眼界。一桿舊煙桿竟然能換到十兩黃金,怪事呢!
也就在唐老漢面對黃燦燦的金條美著時,祥符九公出現在了眼前。他從唐老漢手中抓過金條還於那四川人,奪回那煙桿,說道:“對不起,我家老人一時糊塗,這煙桿乃家傳之寶,不可賣也。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四川人眼看到手的買賣飛了,很是掃興,便大聲吼叫道:“未必是你這賊子想獨吞這寶貝不成?”
祥符九公說:“此言差矣,老人為我家父,我乃老人之子,本是家傳之物,何談獨吞?”他轉頭對唐老漢說,“爹,咱們回家去!”說著拽著唐老漢走出了人群。
祥符九公一聲“爹”,令唐老漢樂開懷了,兩人一路喜顛顛地回到了茅草屋里。
顯然,遠祖祥符九公是一位博學多才遠見卓識的人物。他既然能對這一十分罕見的秦朝古物一眼見底,其深厚文化功底是不言而喻的。同時也表明了我們祥符家族自遠祖祥符九公起就對古物的感悟有著特有的天賦和功力,或許對我們祥符家族的生存延伸有著什麼隱喻呢。
13
初秋時分,一些樹枝上還頑強地挑著夏日的燦爛。
遠祖祥符九公娶遠祖奶奶小玉的那一天,是個平平常常的日子。
儘管家藏寶貝,可仍是一貧如洗。新郎倌遠祖祥符九公身著的藏青長袍馬褂是借來的。借來的長袍馬褂顯然不合身,上身特緊小,下身又太松太空蕩,讓他渾身不自在。唐老漢對祥符九公和小玉說:“今日是你倆的大喜日子,進城一趟,快快樂樂地玩一天也算是喜事一場。”
早飯過後,唐老漢倚在門口樂滋滋地望著小夫妻倆恩恩愛愛地向城裡走去。
這天上午,杭州城東門內仁祥古玩店掌柜周仁祥被官府綁著,遊街示眾,將於晌午過後砍頭於西門外。事出有因,周仁祥親手用菜刀砍死了自己的小兒子。周掌柜的小兒子剛滿十六歲,身強體壯,卻好逸惡勞,成天東遊西逛,變著法子偷柜上的古玩換錢。這天,乃周掌柜的古玩店開張志禧三周年的好日子,周掌柜不想過多張揚,只是想在這天亮出鎮店之寶“金錯刀”,以示喜慶。“金錯刀”乃王莽錢之珍品。王莽稱偽帝時,熱衷於幣制復古,刻意做錢,除當時流行的五銖錢外,他還仿先秦古錢發行了三種新幣,即錯刀,值五千;契刀,值五百;大泉,值五十。同時,他還別出心裁將錯刀的幣文鑲金,名曰:金錯刀。王莽信奉讖諱之學,迷信風水,一直擔心劉漢集團勢力東山再起。他以為“劉”字含有“金刀”凶煞之氣,十分後悔鑄有“金錯刀”。王莽正式登基寶座後,便頒發聖旨將“金錯刀”、“契刀”等錢品全給廢了。故傳世下來的“金錯刀”極少。
不料,起了個大早的周掌柜從加鎖的棗木箱裡摸了個兩手空空。也怪周掌柜太大意,前天夜裡一高興將自己灌了個醉死,讓虎視眈眈的小兒子鑽了空子摸走了鑰匙。據說,周掌柜的小兒子連夜將那枚金錯刀賣給一四川人。周掌柜一氣之下,從廚屋裡拿來菜刀,砍向了熟睡的小兒子。周掌柜是杭州城裡有名的膽小鬼,他乾瘦羸弱,手無縛雞之力,咋就敢向那身強力壯的兒子動刀,可見氣憤至極。以至當年杭州城的文人戲子們還以此編排了一出《虎食子》的戲,鬧得滿城沸沸揚揚。爾後,這齣《虎食子》成為杭州地方戲的經典之作,一直延演至今,幾百年久唱不衰。
《明史•杭州府志》記載了當年官府誅殺周仁祥的一則趣聞:這日,仁祥古玩店掌柜周仁祥在被綁赴西門外斬首場的途中,遇上一對穿紅戴花的新婚夫婦,頓時賊眼一亮,竟然賴在地上不走,叫喊著向小媳婦討杯喜酒喝,押解的兵勇遞上一棍子,罵道:“饞死你呢。”據考證,這對新婚小夫妻應該是遠祖祥符九公與遠祖奶奶小玉。
《虎食子》的劇情是這樣推進的:新婚大喜之日,新郎祥符九公和新娘小玉在杭州城裡的大街上突然被死囚周仁祥攔住討酒時,先是大吃一驚,但很快就鎮靜下來。祥符九公大聲斥責兵勇,不該對一個臨死之人揮棍使棒。兵勇還真被祥符九公給鎮住了。祥符九公讓小玉從酒肆里買來一大碗酒,親手捧著讓周仁祥喝了下去。接著,重重地將酒碗摔碎於地,說了聲:“請上路吧。”周仁祥眼角頓時湧出了兩行渾濁的淚水。
這一切都被周仁祥的小姨太看在了眼裡。此時,她正擁擠在街旁觀望的人群里。周仁祥的小姨太是周仁祥收留的一個落難女子,她與周仁祥很貼心。周仁祥也沒少給她金銀首飾,於是遭到了周家大老婆的嫉恨。周仁祥犯事後,這女子就被大老婆趕出了家門。
有趣的是,在《虎食子》最後一場戲裡,寫到了周仁祥被斬首後的第二年,四處流蕩的小姨太終於有了歸宿:她與為周仁祥買酒送行的那位壯士喜結良緣。戲中暗示,當年那位壯士之所以不顧兵勇的阻攔為周仁祥打酒砸碗,乃存心不良,另有所圖。如果這樣,祥符九公就有著吃著碗裡盯著鍋里的嫌疑。也就是說,他從結婚的第一天起就有著對遠祖奶奶小玉不忠的可能。
為弄清這一是非,一九九六年春,我赴杭州,通過杭州市文聯的朋友,從一位老藝人那裡讀到了《虎食子》的劇本。劇本里有關那位壯士的戲並不多,只有這么一段唱詞:
壯士本是城外人,文武雙全集一身,
前妻不幸染疾亡,心善多情好姻緣。
我的這位朋友名叫楚良,原是一位鄉村中學教師,創作短篇小說《搶劫即將發生》在全國一炮走紅,當上了專業作家,後又改行專業從事地方戲劇研究。他認為,地方戲曲有很多乃民間文化的經典之作,戲曲里的故事儘管經過了文人墨客的一番苦心演繹,但仍有著較強的史料性。
若按這段唱詞推斷,遠祖祥符九公與遠祖奶奶小玉的婚姻只是短暫的。在那缺醫少藥醫學十分落後的年代,遠祖奶奶小玉患病過早地離去,這也很正常。但我總以為,我遠祖祥符九公與遠祖奶奶小玉應該是白頭到老,他們相親相愛,勤勤懇懇地生兒育女,才有了祥符家族的延續與發展。如若硬要將我們祥符家族的後人,說成是遠祖祥符九公與周仁祥遺棄的小姨太的生育結果,這是令人十分難以接受的。
我想,這也許就是藝術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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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證我們祥符家族的祖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儘管有些零散的歷史記載、民間傳說和戲劇文學作品作參考,但眾多的事實和事因仍然是不明朗的。在追溯到我遠祖祥符九公的家庭出身時,我表現得特別的無能。因為有關我遠祖祥符九公祖籍的歷史故事線索很少,這或許與故事發生得太久遠有很大的關係。我只能藉助以往的寫作經驗,對一些相應的傳說和史料進行剪接,不可否認有些猜想的成分。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讀到了一本發黃的《張獻忠義軍軼事》小冊子。書中記述了張獻忠率起義軍,大敗明軍於開縣黃陵城,長驅出川,破襄陽,殺襄王朱翊銘,進破光州的許多故事。其中有一段有關祥符謀士的記載:張獻忠為武時器重才學者,其謀士祥符公子,乃其攻克襄陽後從獄中所得。同一本小冊子中幾處提到了“祥符公子”,說是祥符家乃襄陽大戶,城外有百餘畝田地,靠吃租為生。城內還開有一米店。至於祥符公子是襄陽本地人氏,還是從外地流落於襄陽,書中沒有提到,只是說祥符公子三歲時讀私塾,三皇五帝,諸子百家,倒背如流。家中一心期盼他能考入太學,光宗耀祖。
太學乃明朝最高學府,即國子監,類似今天的清華、北大。那時全國只兩個太學,一個在舊京都的南京,稱之“南雍”;另一個在北京,稱之“北雍”。能考上太學就是有官可做,只是大小之分而已。
當年襄陽大戶祥符家在襄陽城開米店正是在為公子入太學作準備。明朝年間許多大戶人家都熱衷於開米店,這與朝廷曾出台過“納粟入監”的政策有關。這要追溯到明萬曆二十年,這年,出了一件日本人侵犯朝鮮的事,而且日本一股氣乾到了朝鮮首都平壤。明朝廷與朝鮮為友好鄰邦,明朝廷理應援助,恰巧朝廷缺少糧餉,一時無法支援朝鮮王。無奈之下,明朝廷向天下公布了一條新的政策,即納粟入監。意思是,無論是誰,只要按照朝廷的規定交納相當數量的糧食,經過一定的考核,即可進入太學。一呼百應,“納粟入監”政策解了朝廷燃眉之急。儘管這一政策只是一閃即失,但祥符公子的家父總盼望著朝廷會重拾舊策。因為,祥符公子儘管在襄陽一方學有成就,若要硬考,上太學恐怕不及。
這年夏天,漢江水患,良田被淹,農戶斷頓,流離失所。祥符公子瞞著家父將自家米店屯集的糧食全部拿出來救濟了窮人,不僅如此,還四處遊說城裡的其他富戶捐出糧食救急。一些富戶不但不同情饑民,反而向上門乞討的災民行兇。災民們一氣之下,鬧了起來,撞開富戶糧倉,扛袋分糧。富戶們紛紛向官府哭訴,一口咬定祥符公子是聚眾鬧事之禍根。祥符公子鋃鐺入獄。
正在這時,以張獻忠為首領的義軍攻占了襄陽。張首領得知祥符公子的義舉後,很是欽佩,傳令讓祥符公子前來覲見。於是,便有了張首領與祥符公子的一番有趣的對話。
張首領:“公子尊名貴姓?”
祥符公子:“姓祥符,名九公也。”
張首領:“何許人也?”
祥符公子:“讀書人四海為家。”
張首領:“大凡讀書人過於迂腐,你以為如何?”
祥符公子一笑:“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張首領一愣:“何意?”
祥符公子:“人生一樂也。”
張首領搖了搖頭,仍為不解,便轉過話題:“祥符公子,我很軟佩你的仁義之舉。”
祥符公子:“民以食為天,民無食,天下大亂也。”
張首領連聲讚嘆:“妙也。”
…………
當下,張首領設宴款待祥符公子。
席中,張首領問祥符公子:“公子乃讀書之人,有遠謀,我義軍里極缺公子這般才學者,不知是否有意助我一臂之力?”
祥符公子曰:“首領意為……”
“當個兩司馬如何?”張首領快人快語。
祥符公子一聽,驚恐失色:“不可,不可也。”他清楚,歷史上的兩司馬指的是漢辭賦家司馬相如和史學家散文家司馬遷。後來,也只有諸葛亮這樣的才子才有資格稱“兩司馬”。
張獻忠大為不悅:“公子屈就啦?”
祥符公子連連搖頭:“我不配也。”他有所不知,張首領所說的“兩司馬”是一個借用的官名,相當起義軍的謀士。
宴席不歡而散。夜半時分,祥符公子悄然出走。他給張獻忠留下一紙便條,條上寫有一行墨跡:均田免賦,國之昌盛也。
天明時,祥符公子被張獻忠的精兵給追了回來。張首領大怒,令手下架火燒油,聲稱要將祥符公子下油鍋。五花大綁的祥符公子被押了上來,鍋底的棗木棍燒得噼嚦啪啦地響著,張首領目中無人地在火旁喝著酒。祥符公子哪見過這陣勢,當場就嚇得尿了褲子。張首領看著地上的一灘尿跡哈哈大笑:“乃一懦夫也。”
苦大仇深的張首領談不上有多少文化,但他幹的是謀反大業,理需文化之人做高參。但一場“下油鍋”的恐嚇戲,讓張首領小看了祥符公子許多。祥符公子受了驚嚇,算是體會到了“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的古訓,順從地跟著張首領做起了謀士。祥符謀士愛讀書,也讀過《孫子兵法》之類的兵書。他跟著張首領走南闖北,出了不少好點子,受到器重。
張獻忠沒文化,對祥符公子的一紙便條不以為然。奇怪的是不知出於什麼考慮,他一直將它保存著。後來,這一紙便條傳到了李自成手裡,李自成大加讚賞,視為建國方略。每打一勝仗,所到之地,首先是分田分糧,備受百姓擁護,在李自成經過的地方都流傳著這樣一首歌:
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
朝求升,暮求合,近來貧漢難求活。早早開門拜闖王。
就李自成建國方略的由來問題,我曾專門托人找到姚雪垠老先生請教。姚老幾十年來一直傾心於李自成起義軍的研究和寫作,是明史的權威。我的朋友梁毅,乃河南鄧州人士,其祖父梁雷是姚雪垠先生的老師,在抗日戰爭時期,梁雷犧牲在日本兵的屠刀之下。姚雪垠主動承擔了烈士後代的撫養責任,梁毅就是在姚老的呵護下長大的。一九九九年六月,姚老病重時,梁毅曾專程趕到北京照料姚爺爺。梁毅在去北京之前,我特地將蒐集到的這一段史料告訴給他,讓他與姚老核對一下。事後,梁毅告訴我,重病的姚爺爺在聽了他的述說後,微微一笑,沉思良久:“也可以這么說吧。”
明王朝退位那年,張獻忠在四川稱帝,先號秦王,建立大西國,改元大順。一天夜裡,秦王張獻忠聽大學士讀詩。大學士乃一老夫子,他搖頭晃腦地背誦著張祜的《退宮人》:
開元皇帝掌中憐,流落人間二十年。
長說承天門上宴,百僚樓下拾金錢。
秦王問道:“何意?”
大學士講解道:“唐先天二年九月,為獎賞將士,玄宗皇帝宴王公百僚於承天門,令左右於樓下撒金錢,許中書門下五品以上官及諸司三品以上官爭拾之,贏得眾人歡呼。《退宮人》正是記述了這一盛事也。”
秦王猛然大悟:何不藉此良策,論功行賞將士,以鼓舞士氣,凝聚人心也。於是,秦王下令制“西王賞功”錢,以賜有功將士。據說,在論功行賞的將士名單里,有“祥符九公”之名,可惜兵部首領查遍全軍,也不曾找到“祥符九公”本人,只好作罷。兵部首領將這枚無人領取的賞錢上交給了秦王張獻忠。
殊不知,在那次義軍攻打杭州城的戰鬥中,我遠祖祥符謀士擺脫追兵得以逃生後,不敢露面,更不敢回襄陽,東躲西藏,茹毛飲血,竟然得到了一段好姻緣。此時,祥符謀士正在杭州城外與我遠祖奶奶小玉恩恩愛愛過日子呢。秦王一氣之下,將這枚無人領取的金質“西王賞功”錢賜給了自己的馬夫。張獻忠此舉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態?是對我遠祖祥符謀士的怨恨?還是對自己馬夫的鐘愛?不得而知。不過,此事在中國錢學上則被傳為趣談。
15
一九九三年八月,父親在我祖父誕辰九十周年之際,為我們祥符家族做了一件事,即撰寫了一篇題為《襄陽錢王祥符得坤祖籍本為襄陽》的文章。得坤是祖父的學名。這時距祖父去世已有十個年頭。
文章有理有據地論證了我們祥符家族祖上自明末年間從襄陽流落杭州城外,民國初年我們家族的一個分支又從杭州祥符鎮回到襄陽的歷史性遷徙過程。重要的是,父親在文章中提到了我遠祖祥符九公曾任職於張獻忠謀士的重要史料。父親不善文墨,這篇文章顯然是請人代筆而作,但文章里所抒發的感受和認識則是我父親獨有的。如果說早年曾祖父的思鄉之情,是用縷縷幽想與淡淡的惆悵來回顧故鄉的恬靜和安閒,那只是一種對故鄉的情感認同。而晚年的祖父對故鄉的眷念,則更多地表現出對這塊神秘土地進行人文精神的稱頌與地域價值的判定,目光透人堂奧,睿智指人縱深,從格局與框架上對故鄉進行了氣勢恢弘的整體把握。他似乎將杭州祥符鎮與襄陽馬背巷自覺地聯繫起來,形成了對故鄉的全新認識。
父親對我們家祖籍的尋訪,不僅有著文字依據,而且還找到了實物證據。
襄陽城西的荊州街,是一條古街。明末時原名為道台街,清以前的上千年間襄陽道台衙門就一直設立在這條街上,由此而得名。經過反覆尋找踏訪,父親認定,我遠祖祥符九公任職張獻忠謀士時,其官衙就在道台衙門內。
清末及民國初年,官府提倡植桑養蠶,發展絲織業。桑園局也設在了這條巷內,這時也無道台衙門可言,故更名為桑園巷。國民黨統治時期,桑園被破壞,守備司令部設立在此,又名守備司街,解放後改名荊州街。國民黨守備司令部的舊址是一座五進五出的大宅子,前三進是辦公處所,後兩進是大公館。
荊州街與襄陽最繁華的北街並列,中間由好幾條小巷穿連著。譬如,襄陽有名的銅鞮巷、貢院門上巷就在其中。從馬背巷下來,穿過小北門,到荊州街半個時辰可以來回。孩提時代,我每天下午放學後,與一幫小夥伴都要繞道荊州街,翻身爬上古宅的牆頭,向裡面扔幾塊石頭、瓦片什麼的,然後跳下來,從銅鞮巷穿過,到漢江邊去拾貝殼。
懷舊是人類通有的情愫。姓氏與故里,對中國人來說,永遠是座斑駁陸離的大迷宮。對故里的沿波討源,對姓氏的探賾索隱,是國人天性之所在。父親的這篇文章不僅僅是為我的祖父寫的,也是為我們整個祥符家族而作。
祖父儘管是襄陽民國時期的名流,但他還不可能具備讓黨報為他發表紀念文章的地位。父親的這篇文章連標點符號在內還不足一千字,發表在《襄陽日報》的“漢江風”副刊上。我分析,報紙編輯之所以要發表我父親所寫的這篇文章,完全是出於宣傳襄陽這個歷史文化名城的需要來考慮的。人傑地靈,一塊土地只有能清點出一批傑出的人物才子,才能證明這塊土地的靈氣。
父親經過考證得出結論:我們祥符家族本就屬於古襄陽的。這無疑為襄陽厚重的文化底蘊濃濃地添上了一筆。父親的文章,不僅對於我們祥符家族,對於襄陽古城來說也是一個偉大的貢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市報的副刊編輯也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我們祥符家族以《祥符泉話》為載體,一代一代地忠實地書寫歷代家人的收藏錢品和心得,不記錄家譜,不記錄家族的興旺與坎坷,甚至連自己家族的祖籍都沒有心思弄清楚,這正是表明了我們家族某種固執的理念和剛毅的精神。
父親的文章發表後,多少天后都無聲無息,猶如一個國小生寫了一篇小習作一樣。在一般讀者的眼裡,父親的文章是不可能引起什麼轟動的。其實,父親也沒想到要達到一個什麼樣的社會效果,祥符家族能占上黨報的一角,他已經是受寵若驚了。
沒想到在父親發表文章後的一個月,市社會科學聯合會的王副會長找上門來。王副會長對我父親說:“市社科聯的幾位專家對你的研究成果十分感興趣,想籌備召開一個‘襄陽錢王故里探源研討會’,這對於提高我們襄陽文化古城的知名度和弘揚祥符家族的名望都是有好處的。”
父親一臉的不自在,搓捻著手,說:“真不好意思,給領導添麻煩了,給領導添麻煩了。”
王副會長哈哈一笑:“看你說的,我們真可要感謝你呢。”
研討會開得很成功,來自省里及各地市州的三十多名專家學者參加了研討會,還有大學歷史學教授和經濟學教授也應邀到會。與會專家學者一致認為,是襄陽這塊文化底蘊十分厚實的土地養育了祥符家族。從祥符家族生存繁衍的過程可見,精神力量對於人類的生存與發展有著無法估量的作用,云云。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市委分管文化的副書記專程到會作了十分重要的講話,並親切會見了我父親。市委副書記接見我父親的照片次日刊登在了《襄陽日報》一版的重要位置。這位市委副書記在講話中,多次提到我遠祖祥符九公曾任職張獻忠農民起義軍謀士這一很有價值的史料和值得稱道的重要史實,建議有關部門抓緊對張獻忠農民義軍在襄陽活動的歷史資源進行發掘,如張獻忠義軍活動的襄陽遺蹟、遺址等。
不久,襄陽荊州街上的那座古宅的修繕工作很快提到了政府的議事日程。襄陽人民政府決定將這座古宅作為文物保護起來,在很短的時間內遷走了宅內的居民,並妥善地進行了整修。
在這部小說的寫作過程中,我特地去拜謁過這座“修舊以舊”的古宅院。
這是一座典型的明代建築,門前一對缺了牙的石雕獅子和一截被撞斷的拴馬樁,完整地殘留著往日的崢嶸,兩扇鐵皮包鐵釘鉚的大木門顯得十分精美。橫在門檻上的大青石約有一尺余高,被磨得閃閃發亮,表面上凸凹不平。走進門去,繞過迎門的一面影壁,是一座大天井。天井的四周是迴廊,靠大門的兩側設有門房。迴廊的左右是東西廂房。廂房有上下兩層,樓上四周是走廊。走廊欄桿上的雕龍畫鳳有些隱隱約約,絕大部分已被煙垢塵土埋住了。天井後面是一間大客廳,經專家考證,這裡乃張獻忠義軍當年的結義廳。穿過大廳兩側的通道,除了天井和四周走廊及上下兩層的廂房外,一間大廳,為張獻忠召集大臣們開會議事之處。想像當年我遠祖祥符謀士跟隨張獻忠處理公務時,應該在這裡辦公和會客。
再往裡走,是一個後花園。這個後花園與眾不同的是,園中無假山水池,一方茅草地上矗立著一亭台,名曰:孟亭。孟亭乃唐代襄陽籍大詩人孟浩然的紀念性建築,相傳是唐代王維所建。說來有趣,是先有孟亭,還是先有道台古宅?在襄陽學術界曾產生過一場爭論。史書上有記載說:“王維建孟亭於府治南。”府治南唐時還是一塊荒地,而襄陽道台街有文字記載則是隋煬帝時期。史料的自相矛盾,為後人提供了許多爭吵的樂趣。
歷史上仁人志士曾多次重建孟亭。據《清史•襄陽府志》記載,僅清朝時期就曾有兩次重修孟亭的義舉,一次是乾隆間守道陳大文重修孟亭,並肖像刻石系以詩,僚屬和之。另一次是道光間襄陽觀察使楊以增的父親來襄陽養老,他看到孟亭破舊,重新修葺。父親在紀念我祖父的文章中說,明末時我們祥符家族曾為重建孟亭捐資一百兩銀子。可惜《清史•襄陽府志》上沒有記載,我想也許是史官們遺漏了,或許是不值一提,要不就是我父親的資料來源有誤。
見物思情,我不由想起了祖父去世前的那個秋天。
那天下午放學後,起了風,有一些寒意,街道兩旁的梧桐葉一片一片飄落著,積在路面上,又隨風向前擁去,劃出一陣陣沙沙聲。我高興地唱著老師剛教唱的一首《滄浪歌》,蹦蹦跳跳地回家去。《滄浪歌》的歌詞是: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祖父早已是笑眯眯地站在門前,他顯然聽到我唱歌了,問道:“你知道滄浪嗎?”
我說:“老師說,滄浪是漢江,是我們的家鄉河呢。”
祖父又問:“你唱的歌是什麼意思?”
“老師說,我們長大了就會明白的。”
祖父一笑:“說得也是。”
多少年以後,我回想起那天的情景,總認為是一首《滄浪歌》引起了祖父無盡的聯想。《滄浪歌》的產生於春秋時,流傳於漢水流域。當時生活在魯國的孔子也十分熟悉這首歌,據傳,《滄浪歌》的觀點曾對孔子學說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滄浪歌》歌詞的大意是:漢江的水清啊,我就洗洗我的帽纓。漢江的水混濁啊,我就洗洗我的腳。多年後,我從大學課本上才得知,《滄浪歌》揭示了一種人生哲理:人的生存及人的一切活動都要適應環境的變化和時勢的變遷。
祖父突然提出要帶我去看看荊州街的古宅。可惜那時我太小,根本不懂祖父之意,只是歡快地跟著祖父在古宅里穿進穿出。古宅門裡住滿了人家,兩扇大門大開著,人聲雞犬聲攪和在一起,顯得十分嘈雜。這裡早已成為翻身人民的大雜院。祖父說:“這原本是我們祖上的宅子呢。”
我問:“祖上是誰呀?他叫什麼名字?”
祖父說:“唉,祖上就是祖宗呢。”
我仍不懂:“祖宗是老人么?”
多少年後,回想起祖父那次帶著不懂事的我對古宅的尋訪,我百思不得其解:晚年的祖父憑什麼認定這是我們祖上的宅子呢?
曾祖父在世時,時常告誡我祖父,不要忘記了故鄉杭州祥符鎮。祖父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儘快找到那枚“國寶金匱直萬”錢,以便早日回歸故里告慰高祖父的在天之靈。至於說,我們祥符家族的祖籍是否為杭州祥符鎮,似乎不容置疑。
也許晚年的祖父感悟到了遠祖祥符謀士留下的隱語,或許從中發現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