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介紹
夢想照進現實——一個女演員和導演的夜話
這是一個電視劇劇組拍攝階段的平常夜,劇中主角——女演員突然發簡訊給導演,說有事想和他當面談,這件事用她的話說是“有點兒糟心”。兩人閒話家常似地在導演的房間裡開始了對話。話題從導演說“第二天醫院生孩子那場戲可能拍不成了”開始,逐漸轉移到女演員今夜前來的目的——她決定罷演了。
女演員的理由是,她實在演不動了,劇里的這個人和自己根本毫無關聯,這樣的表演連她自己都接受不了,更別說令觀眾信服了。導演一度試圖說好話挽留,安慰女演員說這本子壓根就是為她量身訂做,沒必要跟自己較這個勁。但女演員寧可違約,也不同意繼續。導演看這架勢,明白人是留不住了,只得作罷。
他嘲弄說自己當初就不該接這電視劇。他當時的想法是琢磨著這事兒還能得著好處,本子平庸不要緊,重點是觀眾買賬,電視台付錢。但撐到現在半年多了,女演員的突然退出反倒讓他覺得如釋重負,終於可以給自己找個理由開脫了。
兩人現在心中各有所想,跳出了原先身份的局限,索性敞開來討論劇本。導演讓女演員說說這本子還能怎么改,女演員不客氣地指出從開機到現在,一直都是導演自說自話,自認為做到了民主、公正,但其實就是個表面裝樣的自大狂。
女演員的譏諷讓導演暴跳如雷,兩人爭執不下,他怪她歪曲事實,她讓他面對現實……話題最終又繞了到了劇本:導演堅持自己的劇情不能有大的改動,女演員則強調要重現生活原狀,把那些導演想說而她不該說的台詞通通砍掉……比如那個扮演導演自己的猥瑣男,女演員的話嚴重傷害了導演的自尊心,他沒有想到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居然如此不堪,頓時沒了底氣。女演員一針見血地指出那個角色不僅露骨地表現出對別人的仇視,而且自我感覺過於良好。此時的導演似乎從片中的“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且不止是猥瑣男,還有那個隱藏在女演員同事她爸身後的病人,那個偽裝成她密友的假好人,她第一個、第二、第三個男朋友……導演悲哀地發現自己竟絲毫沒有察覺是從何時起變成了現在模樣。他決心要讓所有這些醜惡的面孔都從劇本里徹底消失,按下delete鍵……刪除完畢,他突然意識到,只剩下了女演員一個角色。
此時再面對女演員的反問:“這不就是現實么?你原來的夢想是什麼?”導演面前豁然開朗。
經典評論
看了徐靜蕾的《夢想照進現實》,希望從中能有所收穫,看這個電影我沒有抱著娛樂的目的。
正如片子的介紹,《夢想照進現實》一個場景,兩個演員,兩個小時全部是兩個演員圍繞著一個場景在對白。對白雖不乏精彩的內容,但還是看的我不耐煩。這部電影不如寫成一篇文章,拿給我看,我可以在文章的精彩之處勾勾劃劃,也許不到一個小時,我能領略到的東西更多。電影的表達方式是如此多彩,這部電影卻只有對白。我想徐靜蕾的電影夢想也應該照進現實......
生詞解釋
擰巴: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鬱悶、焦慮、抑鬱、情感障礙、心理陰影、不想活了——不用多解釋了,你就一點兒也不擰巴?扯呢!
掛相兒:形容大醉後的憔悴模樣——眼睛腫了、眼圈黑了、嘴唇烏了、鼻子堵了、嗓子疼了、肚子壞了……
大脫:幾乎一絲不掛。
寸不寸:鬧心事兒不期而至,倒霉不倒霉?
斷篇兒:喝大了以後,大腦間歇性失憶。
少幾格:喝大了以後,感官世界變得抽離,像電影鏡頭的跳禎,某個畫面消失了。
殺得慌:肌膚受到辛辣刺激,灼痛、紅腫。
酒炸:借酒裝瘋,極盡宣洩之能事。
酒後憂鬱症:酒醒後身心俱疲,感慨人生虛無,身心渙散,死了的心都有了。
劇本
電影文學劇本《夢想照進現實——一個女演員和導演的夜話》
黑底漸亮。一隻女人的指尖在飛快地摁手機鍵子。
手機顯示屏:醒著還是睡了?
黑色游標在通訊錄名單上快速下移,黑掉一個來不及看清的名字。
畫面全黑。出片名。
嗶一響,手機又亮了,進來一條簡訊:醒著。
回覆:有事和你說。
黑隱。出主創名單。
手機又亮了,一個字:說。
回覆:想和你當面說。
黑隱。出主創名單。
也許一下想不到是手機鈴聲,一個乾淨、有罐頭味的男嗓子很唐突地跑出來一小聲一小聲認錯。
鈴聲:我是太自私了,我是太自戀了,我是太自大了,女的一給我好臉我就牛起來了……
一隻女人的耳朵被手機捂透明。
女聲:餵。
男聲:電話里說行嗎?
女聲:電話里說我怕你容易擰巴。
男聲:我現在很脆弱,你這一說我都不敢深猜了。
女聲:沒事,頂多有點糟心。
男聲:我糟心的事還少么?
女聲:你行,我知道,哪件事也沒攔住你呀。
男聲:那是你以為。你在哪兒呢?
女聲:房間。
男聲:我上去。
女聲:沒不方便還是我過你那兒。我這兒太亂,不能讓人看。
男:沒不方便。
電話掛斷的嘟嘟聲。
靜場。黑底字幕全部出完。
叮咚,門鈴聲。
黑底漸亮,這是一間小飯店使用多年的老套間,刷著綠牆圍子,沙發、地毯都很舊,書桌上亮著一盞檯燈,門漆已經多一半掉色和暴皮,緊下邊一排黑鞋印子,最高的踢到門腰那兒,板兒已經踢橋了,下半身合不嚴了。
男人,從裡間一溜小跑出來,腳後跟貼著創可貼,屁股裹著三角褲,背上倆肩胛骨一動一動的。
他把門打開條縫,走廊燈傘臉上。
男:你也太神速了,我還裸體呢。
男人回頭,伸胳膊抓起沙發上一條皺巴巴的褲子,立地當間,金雞獨立往褲腿里蹬。
男:馬上!
走廊有風,門一點點自己開了。
女人,蹲在門口,頭埋在胳膊彎里,一隻手向前噹啷著,露在門口那圈光里,光卡著手腕,像戴著個金手套,幾根手指捏著手機中南海紅塑膠打火機。
男人拉褲子上腰,吸氣收腹勒皮帶。
男人架著胳膊沒頭沒腦套圓領衫。
男:好了。
女人站起來,猛一吃光沒眼白了,嘴唇也是黑的,臉蛋硌著胳膊印。
女人皺著眉,一手捂著肚子,趟水似的進房間,見到最靠門的沙發立即轉腰,一屁股坐下。
女:出門還沒事,摁門鈴肚子開始疼。
男:有藥,但是治頭疼的。
女人從屁股底下抽出一泡著菸頭的寶特瓶子,跟著又摸出一大墨鏡。
女:先忍會兒吧,不想亂吃藥我。
她又從屁股底下抽出一散了裝訂的劇本,一電視遙控板,??了,女人騰空了就像陷在籃子裡。
男人踹了一腳,門才全進了門框。
男:你不舒服就躺那長沙發上去,要不把腳翹茶几上,翹著舒服。
女:我盤著吧。不知道你已經大脫了。
男:剛上床。一堆人剛走。明兒生孩子的戲可能拍不了了,醫院不讓拍了,說又來傳染病了,一病毒又變種了,探視都停了,剛下的通知你說寸不寸?孩子我都借了,一對雙胞胎。
男人往女人對面椅子上一坐。
桌上那盞檯燈,燈罩像撒過尿有一圈圈銹。白牆照上去以為貼著黃牆紙。倆人臉往前一湊,都跟杏似的。
女:也就是你非要拍那場戲,你是把生孩子當床上戲了。
男:比較人性主要考慮。
女:每回看電影生孩子,我都覺得演員可悲,非逼著往動物那兒演。
男:抽根我的煙?
女:你什麼煙?
男人把煙盒給女人看,一種外省出的無名豪華煙。
女:我還是抽我的吧,烤菸抽不動,原來還能抽,抽了陣兒外煙再抽國煙嗆嗓子。
男:中南海還行。
女:中南海還行。
男:你這是點幾的?
女:點五的——來根兒嗎?
男:前兩天抽點一的擰巴了,跟抽空氣似的。
女:點一的嘬半天什麼都嘬不著。
男人給女人點菸,兩人各自深吸一口,靜了一會兒,燈下才有點浮煙。
男:還是酒鬧的你這肚子,假裝有量,本來是不是想灌我,把自己搞大了吧?
女:每個月這時候我肚子都疼大哥。可不是我挑的頭。
男:酒不是好東西,你這一晚上就掛相兒了,你瞧瞧你那眼袋,不是小姑娘了咱們。
女:我還算有酒德吧,沒性騷擾你們誰吧?
男:還好,就是話密,覺得自己特懂事,特別會聊天,不許別人插話,也不許別人走,和旁邊一桌人挨個熱烈擁抱。
女:什麼人旁邊的?
男:我哪知道,住店的?來開會的?一叫就過去了。
女:沒說什麼不該說的話吧,對咱們組自己人?
男:話說得都特別夠意思,一點毛病沒有,尤其是你們倆互相最煩的,就瞧你們倆在那兒交心了。好戲呀,都不過腦子都倍兒到位。我還想呢,這要我導這場戲,可能就讓你們哭了,哭就不對了。我採訪一下你啊,你當時意識里有控制么,我揀好聽的說,讓她以為我酒後吐真言?
女:當時是真的,一碰杯一下感動了,沒你說的那么多心眼。
男:要說會演還得數女的,我沒見一個男的能演得自己都信了。
女:因為男的沒必要讓自己信,讓我們信就行了。你可千萬別跟我說你們不夠假。你是不是好演員呀?演了40多年,談談你的體會,跟你搭戲的女演員有幾個看出你在演了?
男:我假我假,演的不好,都讓人看出來了。
女:也就是說,都喝美了,我的表現也不錯,以後這樣的活動我看還可以多搞。酒要喝好了挺難的,好幾次,不深的朋友喝完酒不理我了,關鍵是我也不記得說過什麼了,解釋都沒法解釋,我不覺得我是一攻擊性很強的人啊。喝完酒斷篇兒太害人了。
男:這次您從頭到尾沒斷篇兒?
女:沒。中間有少幾格的,酒滿了,杯子空了,誰喝的?這個過程沒有。
男:那你一定記得最後你給餐廳題的詞了?
女:我又題詞了?我題什麼了?
男:您老題什麼?您的口號是什麼?對我們的總結,喝大了一定要嚷嚷唯恐天下還有不知道的,你想想?
女:男的都是傻逼?
男:對呀。寫在人專門留言的大紅本上。這餐廳經理也是缺心眼。
女:那我是大了。
男:承認了?最後一畫面是什麼?
女:你摟著我脖子,說下一部戲咱們還合作。
男:是你摟著我妹妹,跟我推心置腹:哥,咱們得拍點好戲了。之後全不在腦海中了吧?
女:沒砸店吧?
男:手我已經全攥住了。這一嘴酒精可全噴我臉上了。一點不誇張啊,現在我這鼻子人中周圍還殺得慌呢。倆眼珠子,你見過那快沒電就剩絲兒亮的手電筒么?就那樣。聚著那一捻光問我:你覺你很精是么?
女:不認人了這時已經。
男:你知道啊?一晚上我這酒沒大,被你一噴就大了。房間一下擴出好多倍,儘管好像是在廣場我還有一心眼醒著,督促著我說:我傻。你已經掉轉槍口頂著人經理胸脯喊:你覺得你很精是么?
女:太不好了太不好了。你這時該叫人馬上把我弄走。
男:我說的這都已經是安兵楊超舉著你往外走了。這時候看出人了,要不是咱們組一幫哥們兒爭著承認沒你精,你哪能一路笑著離開。
女:我還笑著?我太現了。
男:也不知笑誰呢,笑得那叫一個瘮人。上樓換了4個場工,一人一條腿兒,到門口又坐地上了,死活不進屋,說這不是你家,非讓我們送你回你家。你現在去看二處,估計臉還沒正過來呢,想開導你,這是劇組。沒蹲對地方,你斜么岔兒臥著,他斜么岔兒在你之間,被你一腿蹬臉上,回頭是牆。
女:我說我怎么腳疼呢?明天給二處買一年足底,請全組喝可樂。我一不認人了,潛意識裡只記得一個家,就是小時候我奶奶那個家。
男:你這潛意識裡是有暴力傾向的,幸虧二處骨頭還硬,這要蹬著女孩,臉盤就碎了。
女:我承認,我有暴力傾向。冬天一下雪,我就做入室殺人的夢,臉上蒙著毛襪子,一進夢就知道那家路怎么走,一出夢就忘。你沒發現我一到冬天,不沾酒了?我還撓誰了?我這十個指甲里都是人皮。
男:都是場工的,有撓出白道的,沒出血的。你給那哥幾個買條煙。全靠那幾個小伙子了,沒再讓你起的來,扔床上4個人騎你身上坐著,全力以壓,直到你不撂蹦了,安靜了。
女:你們就全閃了?
男:我幫你脫的鞋。脫鞋的時候,你還跟我說話呢。
女:我醒了?
男:醒未必。話是軟話:求求你別辦我。
女:我靠。
男:我說沒人辦你,就脫鞋。怎么都不信,誰靠你床邊就央告誰,本來還想幫你脫襪子,算了。
女:別說了!再說我找地縫鑽進去了,我太不靠譜了。
男:以後別再吹有酒德了。
女:不吹了。我這算酒炸吧?
男:當然還不算我見過的最蝎虎的。喝不喝水?酒後應該叫水呀。
女:渴。嗓子特別乾。
男:我這兒有好茶。
女:茶免了。回去該睡不著覺了。這一分散注意肚子還真忘了。我喝酒算實誠的吧?可能是太實誠了,所以一喝就大。
男:還吹?
女:以後戒酒了。
男:這種誓也不必發,你哪知道以後呀?人還是要交幾個壞朋友的,日子是最操蛋的,隔幾天跟你起一次膩,酒還能隨時給自己起個哄。當然酒是壞朋友里比較低級的了,也不能太拿它當朋友,一起玩行,跟它交心不知道給你帶哪兒去了——別帶著心事喝。
女:我沒心事,我和你一樣,也就是把它當一騷貨,閒了招它兩下。
男:我現在也一點不喜歡酒了,經常喝一晚上沒感覺,越喝越醒,醒得跟鬼似的,要就一杯就過縮兒,直奔暈——噁心去了。酒跟我不親了。事後胃難受也讓我不喜歡。第二天酒還下不去,還在胃裡逛盪,反上來劇酸,全是醋嗝兒,打得我咬牙跺腳攥拳頭,非得跪馬桶摳嗓子眼兒,跟刮宮似的,食道那個辣,那個燒灼,那個不能碰。不過我要喝你這么大絕對第三天見了。你好像還行,這才幾小時就起來了。吐了么?還是年輕。
女:吐了。就是起來吐,吐醒的。再躺下後腦勺不能挨枕頭,閉眼比睜著眼還暈,整個屋子這么打鞦韆,只能起來坐著,豎著頭。估計你們沒走多一會兒我就起來了,一直坐海盜船。現在暈是好點,疼也不是正經疼,是那么個勁兒,一小腦人在裡邊跳繩。
男:女的是比男的能扛這點比較佩服。我建議你吃片藥,能緩點緩點。肚子徹底不疼了?
女:沒那么疼了,哪兒都不舒服,它也不顯了。
男:你等於是把自己暴捶一頓,摔地,撞牆,磕頭求人——你起來一下。
男人從女人欠起的屁股下找出一版已經摳了幾粒還剩幾粒的藥片,大髒手指頭摳出一片,攤掌心遞過去。
脖子一骨碌,全是雞皮疙瘩。女人咽了藥,眼淚也同時下來了,連忙用手擦。
大髒手指頭在桌上一堆亂七八糟東西里扒拉出一包紙巾。
女人揪紙巾擦眼角。
女:我怎么那么討厭自己呀?
男:別這么說,誰都有大了的時候,上次我還不是抱著化妝不撒手。
女:我就是討厭自己,覺得自己一放開了,特別醜陋。
男:你這是酒後憂鬱症。那不是你,是一漫畫。正常時候,你還是挺好一人,大家都覺得你挺哥們兒的——真的。
女:你是說平常的我么?你不覺得平時我就很裝么?喝大了出來的那個,才是真正的我。
男:你可千萬別這么想,你會恨自己的。平時大家都裝,不裝早打出腦漿子來了。社會,就是一幫人在那兒裝呢,跟家什麼想法不管,見面必須彬著。誰不裝,有人找你聊。人類,就是裝著裝著,才進步的啊——
男人張著嘴,打了個長哈欠。
女:我不是說別人,我是說我自己,一直在演一個自己,一開始以為別人不知道,其實別人全知道,就看我演呢……你懂我意思嗎?
男:你太在乎別人怎么看你了。你不是也看出我演了嗎?我在乎了嗎?你也把別人想得太真實了,沒人要看真正的你,就是要看演出來的你。我這么想也就算了,你,本來就是一個演員,你告訴我,觀眾每天看戲看什麼呢?就是看你那兒演呢,你演得好,演得像,演得跟真的似的。
女:那是名正言順演戲。
男:誰說戲子演的那個才叫戲了?你告訴我,就你周圍,你熟的那些人,演本人哪個演得比你次了?你能學人家一點皮毛就能到處領各種小獎了。
女:還真是。小明星像小明星,太有錢的像太有錢,勤勤懇懇為別人活著的像勤勤懇懇為別人活著。特別低調不愛張揚的人最難演,我基本沒拿準過,你說過我,別的導演也說過,一開燈就看見我臉上寫著仨字:我裝呢。那勁兒太難拿了。
男:關鍵是你心裡寫著個“裝”字,以為自己不裝,現在要演一個裝的人了,一打燈把裝照臉上了。要說還是你們演員單純,往社會上那些老油子跟前一站就顯出來了。裝,不可恥。裝得可恥才可恥。我強烈建議你觀察生活。某人說他不裝,從來沒裝過,你趕緊上去記住他長什麼樣,您見到不要臉本人了。某人歲數很大,某人可以原諒,他一定有想裝正派但別人強調他裝反派很有必要很糟心的經歷。他講的真正意思是他不愛裝反派。再一位可以原諒是這哥們兒是一可憐人,生下來家裡就是一台戲,父母是好演員,演員世家。國小老師是著名導演,進課堂就給他排戲,栽培他,然後自己悟性很高,然後很快自己能給自己導戲了,自己找戲給自己演,怎么演努力,怎么機遇好你要好好把握,怎么八十一難,怎么最後認為自己很成功。從來沒出過戲的人我必須承認他演員很偉大。這就是腕兒。這是一境界,也是一幸福,咽氣的時候可以非常輕鬆地告訴周圍:我曾經走過。故事是爛故事,全是改編《西遊記》。腕兒遇到,你也別聊了,他一定強烈反感表演是可以通過方法完成的表演系老師觀點。他一定要你真聽真看真經歷。而且反對演員跨戲。
女:我就不同意什麼都是真的,拍10條哭10條,都是真的,眼睛還怎么接戲呀都成桃了,還不哭死?哭是最騙人的,不懂表演的人才以為會哭就是會演。
男:你也很幸福,擺明了是演員,假一點沒人挑你,不像我,站在這舞台,暗勁使得皮褲衩都撕了,還不能咧嘴,還要繃著,告白觀眾,一切來自自然,我就是這么一人。
手機響了,是男人的,男人看了看號碼,沒接,扣過來,讓它臉朝下悶在茶几上響。
手機響了兩遍沒聲了。
女:我不幸福,我來就是告你,我演不動了。
男人張著嘴,像是吃驚,其實正在打哈欠,打完哈欠吧嗒吧嗒嘴,擦去眼角流下來的淚。
男:你演得很好啊,很成功,今天看回放還好幾個人誇你,說幾個女的里就你最對。裝純,本來就是你的路子。
女:什麼叫我的路子?我沒路子。裝也得裝得讓人真純的信吧?你天天看我,你信么?
男人拿起兩個煙盒都是空的,起來找煙。
男:我不信,電視台買片兒的信就成。你不是也不贊成演什麼就非得是什麼嗎?土匪有真土匪,流氓有真流氓,真純的,我沒見過。真純會來拍戲么?咱們是電視劇,謊言撒20遍就成既成事實了。
女:我要信才能演,我不信了,沒法演了。一個跟我毫無關係的人,我跟也她毫無關係,毫無關係記的那圍脖,打的那粉底,剪的那個頭,我看著鏡子就生氣。她認識的那些人我也不喜歡,都什麼跟什麼呀!你們都有關係,就我沒關係。我準備跟你談談,我退劇組的錢,契約簽了我違約,你看著辦,我不演了。
男人這時真醒了,剛拆的一盒煙拿手裡,看了一眼順手扔紙簍里,又到處找火。
男:戲都開拍快20天了,你覺得你這會兒來跟我談這事合適嗎?
女人站起來活動腰肩。
女:不合適,我就知道你會擰巴,可是你要不擰巴,我就得擰巴,這么拍下去,戲也好不了。
男人伸胳膊把茶几上亂七八糟東西一橫掃,掃出塊空地,從茶几二層端出一張竹茶海,上面東倒西歪幾隻指甲蓋大的黃瓷茶壺茶碗茶蓋和一瞪大牛眼似的玻璃泡子,起身拎白鐵壺去牆根飲水機接水,回來坐上壺,自己坐下,插上電源開燈燒水,又從茶几最底層掏茶葉筒。嘴上一直叼著一打火機。
男:咱們都先別衝動,先別忙著做決定,在勁兒上看事態都是擴大的,咱們事兒歸事兒,心態先放好,都能解決。你是不是把電視劇當作品了?
女:我不是一時擴大,也不是換一種衝動酒炸。我不是一天兩天了,每天一醒就鬱悶,就不想出被窩起床,就想哭。每天吃飯都覺得自己在乾一件特別愚蠢的事,在浪費生命。每天蹲在現場你們忙我都問自己:我為什麼呀要蹲在這兒?我缺錢?我想借這戲出名?什麼都不為我為什麼這么委屈自各?——我能問你為什麼老叼著打火機嗎?
男:喔,我說我記得拿起來了?這可是照你寫的劇本,一開始你可是覺得本子很好,很興奮,說這是一討好的角色,一開始你紅的幾個戲都是演討好的。
男人嘩啦嘩啦轉了兩下打火機輪子,舉著火找煙。
男:抽一根你的啊。
女:是,一開始我覺得本子很好,現在我也覺得本子很好。咱們不是聊過么,俗是免不了,俗是必要的,我能不知道什麼是電視劇嗎?你講話:這叫人間煙火。我很同意。我也煩那管臉色蒼白叫心裡有事,叫坐起來品——你講話。
水燒開了,孤獨孤獨叫人。
男人叼著煙,煙直奔眼睛,眯著一隻眼,一手高舉開水澆茶碗茶壺玻璃泡子,一手放下開水拿小勺舀茶葉,再舉開水,沏,連壺折玻璃泡子裡流出黃玉色。
另一隻手背在身後死死攢著打火機。
啪——打火機被拍在茶几上。
十個手指頭尖一起捧著指甲蓋大一碗黃玉水,獻到女人面前。
女:姆,好喝。一開始我也覺得我能演好,不就是對鏡頭傻笑么?可是演著演著就覺得不,高,興。每回看回放你們都在那兒笑我就噁心,馬上就得蹲一邊捂著嘴別讓噁心翻上來,沉沉說你是不是懷孕了?聽自己的聲音都想抽自己!我知道自己都是假的,傻笑是假的,不高興是假的,懷孕也是假的。——我不反對討好觀眾啊,我舉雙手擁護討好觀眾,我也很想討好……
男:咱們之間就不必了,咱們之間說觀眾都是二批也沒關係。這茶好吧?
女:好,這茶跟醒腦藥似的,我現在腦子裡跟有人擦玻璃似的,一陣陣明白。觀眾里有明白的,我還真不是這么覺得的。
男:這是我一朋友送的,說你要早上醒不過來,拿它醒,特別醒。那就是我一人的觀點:觀眾,你要不批他為倀他就批你違章。
女:怎么沒人送我東西呀?我人緣怎么就那么不好?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本子好,導演好,攝像好,美術好,其他演員也好,觀眾也好,你們都好,就是我不好。
男:你缺東西嗎?你缺我找人送你。我都想到了,都備了後手,投資人我備了兩手,就是沒想到你這兒會出問題。不奇怪,偶然都是必然和巧她媽生的,早晚有這么一天。
女:巧她媽是誰呀?
男:趕巧。你是巧兒,誰能給你往家趕呀?上星期我預感就不好,上星期我就覺得要出事不知道事出在哪兒。上星期散戲早我去夜店小坐,一進門就有人在我後邊黑影隔倆肩膀喊:裝逼犯,遲早要完蛋!
女:喊你哪?
男:也不知喊誰呢,回頭一瞧都朝我搖頭。什麼意思?哥哥光明磊落,再往裡擠,已然頹了。這么黑,又被發現了。你在呀,進門時候還在,進屋你就不在了,也不知竄哪兒去了。
女:你老是這樣,一有事,自己先頹了,以崩潰對崩潰,我一定要學會你這手。我這不是找你商量來了么?
男:這事還有商量么?沒商量咱們也別費勁了,我就不願意勸人,勸來勸去好象我多想不開似的。明兒我就去跟投資說,先停,再說換誰,比你次的還是能找著。
女:其實我也很猶豫,這一不演肯定牽扯很多人,大大得罪一群得餓哥,組裡人背後還指不定說我什麼呢。
男:你就是因為要上別人的戲不好辭,跟我這一晚上說的都是瞎話兒,你也得罪不了我。我還拿你當朋友。我是你的冬粉啊,千萬別忘了這點。抽菸抽菸偶像,喝水,水一定要澆透。
女:儘管你一臉不真誠,我還是愛聽這話。你也把我想得太深了,我沒那么深。
男:老實說我一點沒覺得這本子好,屬於可拍可不拍最好不拍的,當初你們都說好,我還懷疑自己呢,是我錯了?你現在猶豫了,我最開初,本兒剛給我送家來就猶豫,接不接?那還是第一稿呢,基本上大事由明臭兒組成,主要人物一開口必有惡臭。我是捏著鼻子睡去活來好幾天,才看完。看完特別厭世。我拿去請我女兒看,她一邊看一邊評論:平庸!平庸!
女:你太不夠意思了,你舔了泡屎裝一點心匣子又給我送來了,你電話里怎么忽悠的我:有一戲你一定感興趣,戲裡有一人物太活了,是我見過最討好大學以下小崽兒——叫老徐的,只能你演。……和目前正播的戲比,就是好劇本了,擱從前槍斃的裡頭也是中上。你還裝興奮之餘,問我是不是認識編劇?這人就跟照著你寫的差求不多。你這人太陰險了。我完全不能再信你的話了。
男:我不是也得掙錢么,也不能老跟家呆著。我判斷了一下,這戲最瞎能瞎到哪兒去?得出的結論是:不怕。平庸不怕,平庸頂多是一沒人看,問誰誰不知道。把明臭兒改了,明臭兒算了,現在就宣布自己腦子進水早點。我跟投資的哥們兒說,這戲,要拍?非得找你演。可是要找你演,劇本得改,照著你改,這樣你才能答應。
女:你太壞了,我還一直拿你當哥呢。
男:要死,也別光我一人死,多拉上幾個。我親自上手改的劇本——妹!去年夏天,你在夏天碰見了誰?你們都在外邊耍,我一人悶家裡,草綠沒綠沒看著,下樓已經是秋天了。就為咱們大家死得別太難看。那編劇根本指不上,問他平時愛看什麼片子,說的都是咱們覺得怎么也不至於,但人家就這么拍了,就蒙你了!所以你還別說那種片子沒人看……
女:我什麼時候說沒人看了?那都是你說的。
男:真有人愛看。不是都拍花子拍腦袋轟進去的。我說的就我說的。這還真改變了我一觀念,我現在比較同意,有什麼樣的片子就有什麼樣的觀眾。觀眾很可愛,觀眾能吃粗糧。
女:你的毛病是,你老要求別人是你,不是你的就封為白痴。
男:聊一次我說別聊了,叫投資那哥們兒趕緊把本兒買了,給編劇錢讓他走人。我現在好編劇的標準,就是寫完一稿扔了不管的。爛戲一點不省心,這回我信了。投資人是哥們兒,得對的起人家。你也是哥們兒,也不能把你太寒磣了。來的都是哥們兒,都不能讓人覺得我這是最後一回。拍的過程中,至少要讓全體哥們兒認為這是一很有奔頭的戲。我不是光忽悠你,我是先忽悠了自己,再挨個忽悠每一個人。戲拍完了你們全散了我還得往下忽悠呢,忽悠電視台,忽悠淫媒,最後希望傳說是真的——觀眾全瞎了。說出來令你發指,我一個不敬祖宗不畏鬼神的人,現在每天晚上進床跪被窩裡叉著手祈禱:上帝,謝謝你讓我過完今天。求你,讓我過明天。
女:你太可憐了,咱們這戲有這么次么?
男:相信我,我現在沒必要騙你了,有這么次。千萬別同情我。我不是為你這么可憐的,我是為我自己,我在這裡頭是有好處的。千萬別同情我!我是算過帳來的,好處重要還是自己重要?好處重要。是不是必須撲成這件事?是。人擋著我,我就給人跪下。我不慣著自己。我就給自己規定了一條底線,咳,都這副魔樣了還說什麼底線也很可笑,不叫底線了,叫牌坊。我給自己背了塊牌坊,到哪兒都背著,我就不說我是為你們拍戲,我就說為我自己,掙錢,買房子,買好房子,買好車,過好日子。行么?
女:我正在想,你是不是又在忽悠我呢?我正在琢磨,此刻你要給我撲嗵跪下,我怎么處理?
男:這就跟當爹似的,要真當一回才知道——你當一下。
女:千萬別!以後咱這關係沒法處了。
男:我這剛抻一下懶筋,你就跟自己急了。你處理不了。你了解自己。心是瓷的,硬,但是禁不住別人輪圓了把自己往地上一磕就碎。是個能讓不堪入目拿住的人。別怒了,我沒打算摧殘你。以無限下賤磕路我也不輕易使,嗑一次對我也是一次慘烈的付出。沒到那份兒上,一破電視劇,頂多不拍了。我明告你我心裡真實感受,你才一說不演了,我差點沒樂噴出來,這半年著急蹩火心裡積的堵一下全清了。你還怕我擰,我還怕你不高興,覺得我不正經,都不敢正臉瞅你,趕緊低頭弄茶。我也不知道我怎么那么高興一聽這喪信兒。這茶把我喝駭了。
女:這茶是有點讓人起,瞧我這手心都滴水了。——我看見你樂了。你一受驚就樂你自己不知道。你那防抱死系統就那樣,哭死是多少年之後。上次咱們組服裝車在你眼前撞了人,你就一直在樂,挨撞的爬起來了,懵了,你還朝過往車輛樂。——哎,你真給人跪過呀?
男:等一下,我這還有一東西和這茶是絕配。
男人飛奔進裡屋,佝僂著出來,懷抱一阿拉伯落地水煙,一扭臉開了房頂燈,笑眯眯地裝雙槍。
男:冰櫃里有凍橘子汁你給我拿一瓶來。
女人低頭往冰櫃里看,拿出一瓶橘汁。
男人擰開蓋子把黃色往玻璃過濾瓶里倒。
男:現在我是真高興,嘴繃不住心裡也合不攏,嚇樂的也不至於這會兒還回不來。加點白的我告訴你更棒?
女:不要不要。
男:先別拒絕,你嘗嘗,什麼事都不要上來拒絕,你先看看我這是一什麼狀況。
男人臉一黃,從冰櫃冷凍室里拿出半瓶結著霜的藍標伏特加,炫耀地湊近給女人看了眼字母,直接倒嘴裡一大口,眼睛一下瞪圓了。
男:嗬——冰爪子!一條線,解這兒下去,澇肚兒里就成一腔火了。你來一口,洗洗胃。
女:堅決不。
男:可能是我也早不想拍了又沒理由,你一說,正中我下懷,沒我責任了。先為沒責任高興。如果你心腸是鈍的,身上皺,四肢打不開,就來這么一下,直接粥嗓子眼兒里,保證爽。冰火兩重天。你看這酒都凍黏了。我聽說哈爾濱東北有拿這洗桑拿的,那得爽成什麼樣?他們丫真會享受。
女人打開一盒菸絲,送鼻子尖聞。
女:好香,草莓。抽了不暈吧?
男:跟抽蜜似的,從我這窩特嘎日出一過。就倒一丁點,你嘗了再說不好。
男人夾起一炭球,點了打火機燒,火星劈啪亂濺,放二踢腳似的直著胳膊,躲著臉。
男:人沒跪過,心裡一不留神就跪下了。真跪別人看見寒磣,心裡跪自己知道寒磣。所以怕做事呢,知道自己幾個環節上有軟骨。最慘烈的情況我都想過,跪了,把自己當口痰啐地上了,對面當沒瞧見,再跟我似的,樂了——就不給你丫這面兒!你幫我拿會兒炭。
女人平著胳膊。
女:你知道我怕什麼嗎?我怕你讓我覺得你是一窮人。你玩得太小。我不跟窮人過沾錢的事。
男人嘿然無語。
男人半跪著神態專注地往花瓷煙鍋里填蜜色菸絲。撕了一方錫紙臉膛剎那勻了。忽然一肩高一肩低——掏自己褲兜呢。食指中指釣出張嘎嘎叫的紅一百人頭徐徐而出——大拇指掙巴得都藕荷了。紅一百很強悍紅一百撫平錫渾身死褶兒,五指幫忙封在煙鍋上紮緊紙脖子。銅簽子很尖銳銅簽子在錫臉上捅了一圈蜂窩煤。鐵夾子前邊兩排鋸齒兒鐵夾子長得像鱷魚咬住哭紅了眼的炭球擺錫臉上。錫也氣黑了。
男人站起來四顧茫然。
男人彎腰手巴掌拾起黑管軟槍頭。黑管螺鏇而上長得像簧其實沒彈性比誰都乾。槍頭腳脖子一雙不鏽鋼襪子通身櫻桃木還是茄子三合板演的?有腰,有那么一收一出溜,兆字去四點,老讓手握。屁股沒分瓣。頭沒有,到肩就停了。腔子探出一枝脖子,脖子直挺挺撅著個小嘴兒,沒臉。是黃種人皮色,只是光,只是硬,只是涼,有銅么不知道。
槍嘴兒遞給琺瑯質門牙上有煙斑。兩條褲腿空虛地站在那兒裡邊沒人抖起來喉嚨咕嚕咕嚕響。頭髮人很多頭髮沒吭聲。腦門面兒很寬腦門沒看見。眉毛跟打了勝仗似的一根根展開。
牙咬著槍嘴,牙啃過槍嘴,牙有點豁,牙吐了槍嘴,唇趕忙抿上,人中有點跟著叫勁有點扳著,鼻子很從容鼻孔都張著一邊一窟窿;睫毛很精神,睫毛以為自己是黑客排長;水晶體再多點再青點就貴了,就當雞血石賣了;眼神比較聚光似笑非笑瞳孔照見了女人。
天花板突然鏇轉突然一池凍白糖連石膏壓下來。
男人揚臉吐出長長一條灰繩子,把槍嘴遞給女人。
男人擺布女人。
男:你最好躺著,側臥,臥佛,見過嗎?你躺這長沙發,我躺這小沙發,像喝奶一樣,不用太使勁,使勁水嘬上來了。
過濾瓶咕嘟咕嘟冒泡兒,兩個人臥著,各叼一煙管兒,噴出一股股煙,頂燈立刻被打出光束,慢慢一些煙在光里形成雲霞,蛇一樣伸展著,爬行著,最後像一道道山脈,一縷縷長絲,越來越長,越來越婀娜,越來越懶,越來越白淨。
檯燈在桌面形成一個孤獨的光圈。
女:舒服。
男:舒服吧?還能更舒服,你等著。
男人起來支上電腦,扒拉著滑鼠,開了一個個視窗,搜出一欄檔案箱,稍一盤鏇,小箭頭指向一花籃子——食指一點頭。
一頂棒球帽子,一件汗衫叮一聲活了一樣響起來。手拿起帽子捲走汗衫,原地站著兩隻煙盒大的小音箱
女:我有點害怕,太舒服好嗎?
男:你怕對自己太好了?這是給咱們戲寫的幾段主題,你也幫我聽聽,心情么?
女:好聽。
男:音箱小,裡邊鋪的一層鼓聽不出來。這是音樂學院一小孩,挺有才的。到咱們組裡來過,上次劉老帶一幫總兒探班完了一起去“越來越露山房”吃飯坐我旁邊,挺白的,可能你不記得了。
女:給崔雄健寫過歌的?
男:不是,給王飛得慢寫過,給那時還是英國寫過。
女:你怎么不寫一歌啊?
男:別別,別瞎聊,不是一回事別往一塊磕。我憑什麼就非得寫一歌?我怎么了我?我還想畫一畫呢,我……
女:拍電視劇拍得我胡說八道的。
男:電視劇是太毀人了,嚴重體力勞動,嚴重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脫節。磕不動了,再磕就瞎了,就成瞎摸磕眼了。我要療養去這次勞改結束。我要去海邊,海邊有海嘯。我要坐飛機,有時飛機沒人碰自各掉下來。我要吃烤的鴨,鴨都感冒了。我要吃牛的排,牛都瘋逼了。我要上山去,但不要上火山。我要我在家裡不趕上地震……我一直想拍一、一幫人特舒服的電影,寫了幾次沒寫動,話都在,人還有,都存腦盤了,就是想不清楚該是一什麼事,什麼事能讓人特舒服,上下一起舒服,里外一起舒服,??舒服下邊就喊疼,全體舒得不服。走,走,一去現實,現實太醒藥了。
女:那就別去現實。
男:你不去現實,現實去哪兒?現實也要有人呀。咱們這代人……
女:咱們是一代么?
男:就說互相都看的見的,你起小看大我,我起小看大你,都沒走多遠,沒玩失蹤的。
女:喔,你是這么分的。
男:跨著五六七十年代的……你不答應就再遠點,五十年代尾的。五十年代尖兒的不能再加進來了。五十年尖兒,幹得都劈了。六十年都乾裂縫了,五十年能不劈嗎?太旱了!土都到骨盆了,拔不出來了。也許再埋厚點,八十年代,能出點舒服的人。
女:八十年代已經在社會底層了,我看都挺苦的。你可以虛幻一點。
男:我就是不想和土扣得太緊。土太狹窄,土憋著憋著就要截你了,問你們家哪兒的,哪廟的?我就是不想被土憋到任何一廟裡。可是得出事啊一個劇本,一出事就很實,一實土都來了。寫一鬼?也住北京,也挺土的……
哐,一腳門,二處站門口。
二處:沒事吧?
男:沒事。都挺好。你好嗎?
二處:我也挺好。就一句話,找著一部隊的老醫務室,稍微改一下就能生孩子,照片拍回來了你要不要看一下?
男:甭看了,部隊我熟,我就是醫務室長大的,我還動過刀呢,我還給人挖過雞眼呢。
二處:那我就通知全組按計畫美術道具先出發——我這么理解正確吧?
男:嚴重正確。你說我不像,我也說我不像,可是照相館非說我像。
二處:我聽著這已經聊的很遠了。
男:你就別加入了,你再加入,更回不來了。
二處指了一下面朝里的女人,合掌托臉做了個睡著的姿勢,笑著出去了。
男人抬起身看女人。
女人翻身轉過來,皺著眉。
女:我怎么有點頭暈呀?
男:煙抽的,你剛才那幾口有點狠。
女:沒事吧?
男:沒事。你眯會兒。
女:明天的戲還拍呀?
男:聽你的。
女:你這人,一點責任都不肯負。
男:你太像我認識一人了,就愛跟人借錢,人一咬後槽牙,她就說你沒錢,窮,毛兒長。關鍵是她自己的錢都被自己偷光了。
女:我拍多少場戲了?
男:這我得查場記查單子,這些天淨搶你的戲了,你不是號稱後邊還有一電影等著你呢?青年時代沒幾場了,我這兩天正跟化妝和發師商量怎么改你的妝呢,你不喜歡事逼似的把頭髮都盤起來堆腦袋頂上吧?
女:你心裡另外有人了么?
男:你甭管我,你甭替我著想,你要替我想想,你就沒法替自己想了。你就想你自己,最大限度演下去你和自己的關係會不會嚴重惡化,到無法弄的地步?會,放棄。咱們也實行以自己為本,凡事都往十年後想,十年後還是不是事?百年就不必了。誰是朋友啊?最後都是百年陪自己。我願意你一想起我,都是良好回憶。青年時代和誰一起過很重要。我一想起我的青年時代,發現一生的時光都度過了,這輩子要來的,和我有約的,都來過了。往後就是熬天數,儘快熬乾儘快熬乾。往後認識的人都是各大戰場致殘致俘送下來的榮譽軍人,鬼也見過,在一起也很方便,在一起經常互相慰問。
女:你能別那么多話么?你話太多了,我這剛要想點事都被你岔了。
男:我不說了,我安靜,你想。
男人站起來,一捂臉。
男:我怎么也暈了?
女:你幹嗎去呀?
男:廁所。行嗎?
廁所里。清水砸白瓷的聲音。
男人在一邊送尿進洞,一邊乜著眼睛從旁邊鏡子裡觀察自己,一副瞧不上的樣子,一副嫌棄的樣子。
唉,自己嘆氣。
一解褲子返身坐下了,閉上眼睛使勁憋臉。
窗外。北京之夜。火光沖天,人車鼎沸。天居然很藍,很不像夜間,像九寨溝那種融了什麼酮,那種礦物藍。還能看到白雲在礦藍里徜徉,像徹底虛了的白胖子。
城市上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層紅霧,紅氣,紅土,在往上走,在無邊無盡無數燈光的抬舉,托舉,抬動,扇動上,越往上作為一個罩兒看得越形成:有部分像大面積的已然落地的降落傘,很柔軟地起伏;有部分像一組充氣卡通人物,還真長出一座座歪倒斜起的龐大身軀,一尊尊搖搖擺擺笑態可鞠的頭;有一處像跳水還是蹦床運動員還是自殺者跳樓——還是他們誰都沒用過的,大氣墊床。再闊大誇張100倍——小孩用過。小孩遊樂場有那東西,網子圍著,賣票,小孩脫了鞋進去,在上面跳啊跳——那不就是蹦床么?愛是什麼是什麼吧,不爭了,盛滿氣球的游泳池。去你媽的不聊了。
男:這就是那個叫紅塵的東西。
男人的一隻手特別不識趣地橫在女人眼前,指著夜空。
男:萬丈。
男人拉著胯提著褲子從遠方猛一步跳過來的相兒,自己那兒樂。
廁所里。沖水聲還在發出最後的嗚咽。抽臭機正在開動猛烈鏇轉。
女人一言不發,掐了煙跟他失肩交臂而過,進了廁所。
廁所里沖水,廁所里洗手,廁所里又沖水,水管子關了,半天無聲。
男人表情嚴肅,想著事,盯著廁所門口,端起一小盅已經涼了的黃水慢慢放到嘴邊。
白燈射下來,廁所門口骯髒的腳墊一下透徹了,那些毛毛、絮絮、頭髮、菸絲、線頭、碎紙片、彎指甲、人皮屑、餅乾渣兒、肉渣兒、茶葉碎、正經八百的泥;不知道是什麼結成的一疙瘩一疙瘩,一餅一餅,一拓片一拓片,一餃子一餃子,板實,死揪、鑿倍兒、糟改、膩,黑灰,黑褐,黑黃,黑紅,再加點藍,再加點白,再加點咖啡,再加口醬豆腐,再加點辣椒,再加點咖喱,再加點豆漿,再加點屎,再加點尿,再加點痰,再加點月經,再加點精液,再加點內蒙的沙,陝北的黃土,本屋的油漆,天花板掉下來的膏,空氣中的灰、浮塵、細菌……不聊了。
女人的腳踩在上面。
她梳洗了一番,精神了許多,拿著一管肉色的唇油往嘴上塗。受到男人的注視,白了他一眼。
男:你覺得老徐你演不了?
女:演不了。
男:你覺得不是你?
女:你覺得是我?
男:你覺得老徐該什麼樣?
女:你寫的你不知道?現在整本說的淨是你的話。
男:我是這么想的,你聽聽可行不可行,重拍損失太大了,你媽家,你單位,你第一個男朋友家景都拆了。能不能再找著這筆錢也不一定。超預算超至少一個月周期,投資方幾家關係很複雜認不認也很難說。我能力範圍,咱們倆之間就能決定的,最能讓你滿意也讓事兒滿意的,就是調整劇本,改人物。我尊重你意見,你覺哪兒不好咱把哪兒改了,話兒不那么說話兒這么說,你覺著難受咱不讓你難受咱怎么舒服怎么來,你覺有戲么?
女:要說也沒有改不了的東西,說實話——我能說實話嗎?
男:能。咱們就是為說實話才坐到一起來的。咱們之間要不能說實話那成什麼了?咱們之間言論自由那是必須的,至少我允許你對我言論自由。我要聽真話。
女:你太嘮叨了,在現場你就嘮叨,老徐也嘮叨,叨逼叨叨逼叨台詞每段都那么長,我現在一聽你說話心就亂。——你能先別讓老徐那么嘮叨么?多招人煩呀,她不是一什麼都懂的人。
男:能。讓老徐話少。
女:說實話——咳,被你岔了一句,這會兒再說也沒什麼意思了。
男:沒事你說,我愛聽。
女:我不是太有信心對你——說實話。你別說話,讓我先把話說完!你沒覺得你是特固執的人對不對?你覺得你很講公平,很能聽別人意見,我聽你吹過人人平等,最反對強加意志給別人,不讓人講話就代表不自信,當時你就一臉優越好象你最讓人講話我就不說您是民主本人了——不許打斷我!其實你最不聽別人意見,最不許演員有意志,在你看來別人都是笨蛋,不是笨蛋你也要變著方兒的讓人相信自己是笨蛋,進這個組前我沒覺得自己笨,現在我經常覺得自己是個笨蛋——你很得意吧成功地貶低了別人?你知道組裡人背後都叫你什麼?那個自大狂。簡稱大。大來了,大走了,大又鬱悶了。當然了,導演都是自大狂。
男:我能說話了嗎現在?
女:不能,你要反駁就不能。
男:我想說我都承認。我不反駁。演員都不是自大狂。原來我壓抑了你。接著控訴。
女:演員當然都很會來事了。演員幾個不處於導演的淫威下?最多也就是擺擺譜,你可以說他們很虛榮。——你是表面平等對誰都很客氣的樣子,因為平等牛逼,你想有那種品質。這可不是我說的,是小霍說的,當然我很同意了。你被我們一致認為是平等的扮演者。你瞧你現在看著我那樣子,一副對我很容忍的樣子。
男:我點頭也不行?
女:我已經習慣你拿眼神否定我了,沒關係……我不是笨蛋。
男:你不是笨蛋。
女:為什麼你一看我,我就覺得自己是笨蛋?來我就想到了,
我說半天,你迎合我半天,最後說改,最後什麼也沒改,結果一定是這樣的,每回跟你談劇本我都覺得自己跟花痴似的。你記不記得本子剛給我的時候,我跟你聊過,咱們在你家,那時侯組還都沒建,我說這人物像男的,你說我就像男的——你收回這句話么?
男:我收回。
女:我提一條意見你就說是我,拿我堵我,你了解我么?我多誠懇,你讓我說我就說,優點多說,不足輕描淡寫,只說了一條擔心,整個劇本讀下來人物印象不深,編劇印象很深,聊來聊去是一個人。不瞞你說看到一半劇本,我晚上做夢夢見的全是你。我很感激你把很多重要台詞給我,我擔心別人會以為我是自大狂。當時你就瘋逼了。你說會嗎?我說會。你說我是老看次劇本把檔次看下來了。
男:你絕對沒說自大狂這個詞。
女:我絕對說了。當時你自大發作,沉浸在自大狂中,對我進行百般羞辱,所以沒聽見。——你自大到高潮的時候,是空白的。
女人站起來,演大的樣子。
男:你已經學會編造一些事實歪曲事實了,你快可以寫劇本了。那天咱們是不是先去“沸騰魚”吃的飯,飯後才回的我家?沉沉她們半截來的,半截又走了。你送了我盤許人家高的新專輯,本來是你車裡的,我聽了覺得其中一首好你就送我了,那天我沒開車車被寶寶開走了。
女人還大在那裡。
女:是,去沸騰魚吃的飯,你坐我車,但我沒送你許人家高的專輯,我根本不聽許人家高。我車裡都是鋼琴。
女人放了自己,走回椅子,手勢繼續很豐富。
女:不是你想說明什麼跟我扯這些?說明你記憶力比我好?說明那天我沒到你家?咱們沒聊劇本?那些話都是我空想的?你要我重複你當時都說過什麼嗎?誰誰誰成一灘了,誰誰誰也成一灘了,放眼望去,一灘一灘的。——那都不叫藝術,叫貨,貨走得快不快。
男:顯然是編的吧,顯然是不懂吧?我是經過粗俗化運動打了戒斷針的,藝術這種病人說的話要能從我嘴裡說出來我能立刻倒地而死,還有高雅,還有情調,不死也要抽自己至死。——我最多說那不叫玩藝兒。我為什麼暴怒?你自己說過什麼傻話你全忘了。你首先問我這戲打算拍給誰看,才說你對劇本有擔心,愛情寫得不夠,您擔心當代年輕人可能不愛看。對不對——對、不、對!你不承認就是默認了。
女:我沒說錯你吧,你現在就在強加我。
男:我這不是強加,我是在非常理性地和你共同回憶當天的情況,還原事實真相。我問你誰是當代年輕人——你么?咱們誰都別代表別人說話,就代表咱們自己,你覺得不好看就說你不愛看。——這是我說過的話沒錯吧?我說,誰說這是給當代年輕人寫的戲了?我這是寫人,寫命!你說,沒看出來。我公平吧?公平吧!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我不掩蓋事實,藏著一半評另一半的理兒。只要是事實,我勇於否定自己。
女人起身往廁所走,男人追著她滔滔不絕。
廁所門在男人眼前關上,男人趴在門上不停地說。
男:我是嘲笑當代年輕人了。當代年輕人,多簡陋的一稱呼。你怎么不說我們小資了?你說我就是小資,怎么了?我說,大部分小資何處去也?你說還在當白領唄。我說白領還是人么?你說你終於不演了,露出了你的——勢利。
門開了,女人拿著把梳子梳著頭出來。
男人倒退著,一路擋著女人,嘴裡馬不停蹄。
男:我說沒有當代年輕人,只有痛苦的人,絕望的人,憤起與自己叫勁的人,反轉兒上狠了往哪邊擰都不脫扣的人,沾沾自喜——小資就是這種,剛到一大樓里被錄取為碎催,倆月掙個車軲轆錢夠上街買點假名牌盜版敵敵畏,知道點兒人名,就美了。小還滋事。
女:躲開!我不跟你聊了。再一次證明你這個人,只要一有人反對你,你就掛上牌子:自大中——你急了。
男:我沒急,你甭搞暗示。這種取消辯論,宣布別人喪心病狂的招兒都是我使剩下的。——全世界的寒磣都被他們揀起來了!
女人躺沙發上裝睡,男人彎腰衝著她臉。
男:不分年齡,不分有錢沒錢,就分知不知道寒磣。你知不知道寒磣?你知不知道……
男人拿手指頭捅女人。
女:我不知道寒磣!
女人喊了一聲,翻身朝沙發里。男人在她空出的邊上坐下,靠女人身上,一隻肘子壓著女人的背。
男:窮人還都在動物階段,有倆糟錢的還都在窮時候做的不正經夢裡。幸虧貧富懸殊越來越大,誰也別臭美——你大爺的!你覺得有真有錢的么?你覺得有人民么?你這么傻……必覺得有。
女人推開肘子坐起來。
女:你壓死我了。
男:就是說你同意了?
女:什麼我就同意了?我根本沒聽你在說什麼。我餓了,你這兒有什麼吃的嗎?現在酒完全醒了,頭也不疼了。
女人神采奕奕的。
男:沒有當代年輕人,沒有人民,只有每一個人,你,我,王二麻子。我們就是盼著,殷盼著,黑了心盼著,找人民也找不到,也不可能,人民沒在家,在家的是王二麻子,我,你——你就是人民。所以你同意這戲拍誰的問題已經解決了,就是要拍自己,拍到自己滿意,以後誰滿意誰再說。有山楂、朱古力、餅乾——這幾種餅里日本這種比較好吃。
女:我不是人民,你是人民,我哪配是人民呀?我想吃口正經飯,都吐光了。
男:你是人民,你別謙虛了,人民想吃飯,必須滿足。
男人打手機:你現在馬上跑步到門口“姐夫家”,買五樣甜粥,五樣鹹粥,白粥五,餃子五,餡餅五,五——不,八份鴨蛋!五小菜兒,五滷菜,五冰啤,要快!
女:咱們門口雞太多了,上次我從那兒過都讓人當雞了。
男:等會兒等會兒。
男人把桌上檯燈拿到地下,在女人腳邊擺了一下,又放遠一點,在地上移動。
男:這個光你看著比較母一點,像是那種正在為別人忍受痛苦的偉大女性。別跟我說雞的壞話,我很尊敬雞,雞很真實。
女:我知道你尊敬雞,上次你喝真實了跟雞走了一睜眼在農村,打電話:我也不知道這是哪兒,周圍都是山。
男:噓——小聲。你怎么知道?
女:都傳遍了你還當是秘聞呢。全組在“密克斯”等你,民眾演員都來了,假駭也開始了,二處說你被廣電總局找去談話了,第二天還談話?二處說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你家出事了,保姆讓人殺了。真行。
男:這是我跟二處交代的,瞎話必須編得狠點,讓人覺得撒謊沒這么撒的。還要瞎話套瞎話,一個褶不住了還有一個,還是傳出去了。
女:還是傳出去了。聽說是找糧哥找了公安部的鎖定了你手機,武警進去的時候你正拜天地呢?
男:這絕對是瞎說!這絕對是段子!這絕對是拿我解心煩!我就在家一個人,精神臨時分裂,幻想臨時視覺了,家變成山,山變成冰河,冰河變成瀑布,屋裡還有好些不認識的人……不說了,這事不說了——進!
一劇務小伙子拎著五兜子飯盒一兜子啤酒進來,在茶几上一盒盒打開,碼成一片,碼成二樓,瓶開了,筷子擺了,餐紙擺了,還找了半天,屁兜里找出一小袋醋一小袋辣椒糊黑糊糊油汪汪倒盒蓋上,一言不發出去了。
女:太會辦事了。還有人嗎?
男:沒人了,今就單請你。別替我省,敞開吃,吃不了糟踐,糟踐不完看著,不愛看扔了,砸壞人算我的——不信你能吃死我!
女:你瘋了吧你?
男:我是瘋了,我也覺得我瘋了——被你逼瘋的。不不,我收回這句話。我是好好呆在屋裡,躺被窩裡,都脫了,關燈了,合上眼了,俱黑了,萬念準備灰了——突然蹦起來瘋了。您這一搛餡餅一蘸醋,一翻腕,奔牙上那么一咬一吸溜,解香又解饞,解熱又解酸,胡同妞那基本架勢就出來了。
女:我怎么那么愛搭理你呀?你們家是大馬路的?
男:我這是誇你呢,我覺得好,吃飯認真特別美。咱們還是老規矩,什麼是好不知道,什麼是不好——不能要的先排除。還是照錯誤人人有份糾正一律平分的原則,我否決你一次,你就有權否決我一次——你有權否決我兩次。
女:你說的永遠比做的漂亮。你不吃嗎?餡兒很香。
男:先說咱們都同意的。我就吃鴨蛋黃,我買月餅也就為摳黃兒,我讓你們占我便宜。政治不能碰。不滿現實的話少說。解決不了問題還不負責的話不說。原來說的都刪了。
女人吃著熱餡餅,嘴裡燙得含糊不清。
女:重譯。
男:世界上的,大哥今兒又打誰了,大哥明兒又打誰了,野生的,地球的,太大夠不著的,能少聊少聊。
女:同意。跟國外沒關係。
男:大的不能要定了,下面說小的不能要。你準備實一點,內一點,收一點;還是虛一點,外一點,散一點?
女:散一點,但是我不能散成小丑。
男:成功人士就不必了。
女:不必了。
男:美女不必了。
女:至少不能自己叫自己美女。
男:床上戲沒什麼新招就不必了。有話地上說。
女:沙發上說。沒事別老洗澡。我可以看香港電影。
男:你不能看香港電影。你不愛看香港電影。
女:我愛看香港電影。我要開寶馬。
男:你不能開寶馬。
女:我其實是雙重身份,表面是白領,背後是那種高科技的,懂電腦的,能一腳踢死人的……
男:小偷么?你不能是間諜。
女:我要精神失常一次。
男:你不能裝瘋。
女:你什麼都不答應我。我不去看大海。
男:大的劇情不能動,只能三個男朋友,五個女朋友,其中兩個是化友為敵的。生一次病,離一次婚,一次自殺未遂,一個爸爸一個媽媽一個兄弟,因為這涉及其他演員,動了他們沒法演了,錢都給了,不演不成。
女:反對自殺。
男:那就是吃錯了藥了。孩子還生嗎?生可一會兒就要生了。
女:不生。
男:你再好好想想,生一次孩子跟演一次被強姦一樣。沒孩子有時候你不好回家。
女:我否決你。我不愛演慈祥。我最怕激動地去愛一個人,跟男的我都出不來。沒孩子我養一缸魚也照樣回家。你後面還打算拿孩子說事嗎?
男:也不打算,就是怕後邊跟別的演員的戲都演完了,你一個人了,沒人跟你說話,給你埋個說話的人兒。最後一集床前得有人啊,要不你太慘了。
女:我不怕我太慘,我就慘了,看觀眾心不心疼我。
男:有孩子也可以很慘,來了,站在床跟前,但是眼睛裡一點感情也沒有,你死了,她轉身走了。
女:觀眾會譴責她的,我不想讓她被譴責,我誰都不想讓被譴責,一個都不譴責。
男:這個想法就很慈祥啊,看來你還不是全無人性——我不侮辱你了,我從侮辱你中也得不到什麼樂趣。那就不要孩子。一個也不譴責。
女:對我不好的也不譴責。中間那個壞人,一直騙我的,也不譴責。也不諷刺他。
男:你決心演個好人?懂你意思了。壞人也不諷刺,壞人也是不得已,壞人也有困難。
女:他覺得那么做是對的,你要這么寫,想法不一樣。
男:那就要給壞人加戲了,他也很痛苦。
女:不要痛苦,你這種粗俗運動打過針的,痛苦怎么不倒地而死?要輕鬆,要快樂,遇見什麼事都是含笑的,多倒霉都一樣,生活就是這樣的。這粥真的很好喝,你嘗一口。
男:不嘗!
女:你又憋什麼壞呢?
男:我沒憋壞,沒要反對你。我覺得被你教育了,生活就是這樣的,一切都是理所應該。我得斗根煙,停會兒,你真是這么想的?
女:我不是真這么想的,但我想演成這么想的。生活當然有很多很可憐了,我又沒能力改變什麼,我一個小女子,最好誰也別得罪。
男:想的好!看來小資運動也出精神,生活不能改變,我就改變,誰也甭想破壞我的好心情。有點意思。不是裝傻?
女:不是裝傻——該裝的時候也得裝。
男:看來我要重新檢討自己,可以虛榮一點,可以喜歡村兒上的……
女:不提人,咱們不提人,萬一換人了呢?可以提牌子,你不知道牌子我告訴你。也儘量照顧你,別讓你這種誰也瞧不上的人太難受。
男:誰跟你說我誰也瞧不上了?我瞧上人多了,跟你說也不知道。不聊了,聊正事。這么粗一看,動的量可不少,態度變了台詞全得跟著變,事兒也得跟著變,好多事不成立了,重新寫事——這不等於重寫么?我又崩潰了。
男人抱著頭躺到沙發上。
女:你先別急著崩潰,我都替你想了,不用大變,小變就可以了。還是這些事,把不該我說的——你想說的那些話拿掉,我不說話,默默的,事就這么進行了,我該回家回家,還是這么倒霉,還是壞人都知道我們家住哪兒,都接得上。不信你把前邊戲不帶聲音看一遍——準的。
男:長度不夠啊你這幾十集淨默默的了。沒那么多事呀一句廢話不說。
女:那就說廢話。不含沙不射人你就不會說話了?你平時瞎掰我聽也不全是正經的。
男:***的,能上電視掰嗎?我想想吧,你借我一點時尚雜誌看看,你那兒不是好多呢么?我找點庸俗的,庸俗我好象還可以。
女:要是我這種庸俗啊,不是你那種庸俗——把國家、歷史拿來庸俗。
男:就這么定了。只庸俗自己,朋友,最多帶上點街坊。
女:那個人物你最好拿掉,拿不掉也讓他默默的。
男:哪個人物?
女:演你的,第二集酒吧結尾那場戲出來的,後來一有酒吧就有他,打算騙我失身打算騙所有女的失身最後都沒得逞的。
男:你說的是戲裡那導演?他怎么是演我的?他沒想騙你他沒想騙任何人失身他是陽痿,所以話才那么騷,老喝不大。他有過一次送你回家么?你都怎么看的劇本。
女:那我是理解錯了對不起。我問攝影、副導演、別的演員,大家都說最色的是導演。演員自己也是這么跟我說,咱倆演戲的時候你就當我想辦你。
男:太差了,現在的演員太差了。我都告訴他了,您,就是一陽痿。陽痿怎么說話你怎么說話,用丹田氣。他就那么跟你去說了?
女:我理解錯了我理解錯了。
男:你傷我自尊了,你說他是演我的。
女:我錯了,我確實不知道這裡還有陽痿的事,我都把你們當健康人了。陽痿的事我太不熟了。但是你得承認他說話太像你了,聲音也像,簡直就是你。他就來演了一場,沉沉說她都驚呆了,聽錄音以為你在說話。大家都問這人哪兒找的,是你什麼人,你一點沒聽說?
男:我就那個揍性嗎?我就那個糙行嗎?我太失敗了。我是把他當我最不喜歡的一類人,最膩味的一個人,最喜歡把人分類,他是誰高級誰低級的標準——誰派你了?只會從價值觀談問題,完全不是專業人士。價值觀也很成問題。給自己扣上一頂公共知識廁所的名目發表什麼歧視言論就都是社會良知了。我是笑罵他。要說我在戲裡有意消遣誰就是消遣他了。
女:你也別笑罵了,你也別消遣了,咱們把他拿掉,你消遣人家幹嗎呀?
男:你愣沒看出我是在笑他?
女:愣沒看出。讀劇本我就在他名字底下寫了四個字:代表深刻。以後他的台詞都跳過去。我以為你是為了中年觀眾安排的中年憤怒,老炮兒們還是有市場的,別太灰了,個人有點髒心眼。
男:你覺得咱們不要這么一人?
女:你要覺得需要,改一下也可以,我也不非堅持我的立場。
男:我現在也沒立場了,靠!好象是在替自己爭。這兄弟交給你了,你決定,你說拿掉咱就拿掉,你說留下咱就留下,留下也不能照原樣留下,改中性一點吧。
女:那就留下吧,我還是挺喜歡那個演員的,現在自我感覺那么好的人也不多了,挺用功的,自己給自己好多設計。
男:你希望我把他什麼拿掉?你上來就主張拿他顯然他讓你不舒服了,不要太騷了?
女:騷沒問題,大家都很騷,但別人騷完完了,他騷完了是一個仇視別人的人,這點讓我很不舒服。
男:唉——唉——,被你說中了。我知道這孫子問題出在哪兒了。
女:有那么深仇大恨么?他說別人的時候話里有太多惡意和挖苦了。
男:但是我是一個對別人有惡意的人,我已經發現了。經常容易仇視一件事,我太經常了。仇視人,我還在極力控制,不許自己這樣。
女:你不會認為沒有惡意就沒有力量吧得餓哥?
男:我可能真是這么覺得的。
女人點了根煙,剔著牙站起來溜達。
女:少一點代表正義的口氣,你行嗎?
男:沒把握,不知道,我已經很注意了,我都不明白為什麼我一笑別人就有惡意一有惡意就好象和正義很熟。有時分明很不正義。比如剛才笑你和小資,我緊急反省了,你說的對,確實只是一種勢利,笑小資不是真有錢,好象有錢是一種真實,是一種可以被稱出分量的東西,還是有一個炫耀,好象我跟錢熟,是錢的好朋友,替錢擦臉蛋,不許別人模仿,我太醜惡了。我太不光榮了。我必須告訴你,每次惡笑別人之後我都嚴重擰巴,覺得自己無比低下,惡意引起的快感時間都短。
女:嚴擰。無低。你乾脆給他加一女朋友得了,你確信不是這個原因?閒人很多嘛,沒人就我。我一點沒往心裡去,我代表自己原諒你了。
男:你朋友不能再多了。我不原諒自己,我原諒自己就等於原諒一種操蛋。
女:你太拿自己當回事了。我覺得你操蛋也是很正常的。乾脆,你把他寫成同性戀,同戀人都很好,很和氣。電劇里同??同戀嗎?
男:沒有,我在往前想我自己呢,什麼時候變這么惡?肯定不是生下來就這樣,生下來我挺害怕的,挺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見鏡頭就哭,我媽勸阿姨勸都勸不住。不認識的人躲,往屋裡躲,床底下躲,你不知那時一女的把我嚇成什麼樣,倆月一做夢就來。挺面的我。
女人搖得有點高興。
女:有時越面的人心裡越狠。
女人過來拉男人,男人蹲著不起來,女人就在他頭上搖。
女:我可以向你推薦一人,四性戀,同戀,異戀,還有兩戀你猜,你不是要比牛叉么?
男:我現在已經完全不覺得對別人下的了手是一種牛叉了。自戀。還有一戀是什麼?
女:獸戀。牛嗎?
男:這我比較服。
女:你還是要把這個人寫成本善?
男:不然我現在這樣自己不喜歡自己自己反對自己不通啊。
男人蹲麻了,站起來,正好音樂慢了,就手扶女人當柱子。
女人鼻子貼著男人胸前擦來擦去,一隻手舉在外邊攥著拳頭。
男:一個人跟自己的時候應該是最不演的吧?你什麼時候見過一個人呆著呆著跟自己急了?
女:還是有吧。
男:那都是一想起別人。從來沒別人,從來不跟人發生關係,一生下來……
女:那誰把他生下來呀?
男人推開女人。
男:——就是自閉,就沒活到今天,第一集就回家,你給我做一總結,我是本善還是本惡?
女:那你也用不著推我呀。你當然還行了,要不我也不來跟你談,找我經紀人談去。
女人自己到一邊晃自己拳頭。
男:你根本就沒法評價我,當然我也就不去評價別人了,我都不認識他們。
女:還是社會。
男:還是社會。還是人與人。
女:還是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去了。
男人一頭又扎沙發里去了。
女人拿腳踢男人腳。
女:哎,哎,是崩潰就是回憶以前的歷次崩潰么?
男人扎在沙發里使勁點頭。
女人繼續踢他。
女:我就一直和人發生關係,一直不自閉,一直活到今天,為什麼我就不像你呢?
男人拔身立起來,一抬腳瘸了,撲通又坐下。
男:有一夜我和一幫朋友在一人家聊天前不久。很正常很友好的聊天當然周圍還有幾個女的了。忽然一個女的反應很強烈在那兒激動喘氣看著我的眼神很異樣。我說你怎么了,她說,原話:從來沒聽人這種語氣說話。我說什麼語氣,她說嘲諷的語氣,嘲諷所有人。我一點意識都沒有,一點惡意都沒有,我還以為她誇我呢。我問你是北京孩子么?我原話:咱們過去不都這么說話么,現在都教你們怎么說話?
女人遊蕩到窗前,看著窗外。
窗外是北京東區夜景,霓虹燈忽明忽消失,像鬼手刷標語;漫天星斗像五角星和五分錢都升上了天;街燈像一排排滴著橙汁的將軍的肩章;汽車燈來如水晶珠鏈去如一連串被嘬紅的菸頭;臨街大樓打著竹林般的綠光,黑暗中跑著一列列窗戶;一棵棵樹身上纏著淚珠般的串燈,遍地燈籠斑點;一個一個的十字路口就是一座接一座不斷坍塌下來的光的積木。
女:我也很崩潰有一次,碰見一男的在嘉里中心非說我是東北人。
男:我爸是東北人——我媽也是東北人。我一直腳著我的人性來自遺傳,我是基因決定論——我希望我的人性來自基因。時代的影響有,但都被我擋了。當然我認為時代給人的影響基本都是負面的。可是最近我越來越不自信,腳著越來越多不跟著我的人性,一些很陌生的情緒,咬牙,狂躁,就像我的一部分不再屬於我。我也碰見一男的,說他也這樣。
女:我現在腦子裡都是金色的咖啡糖。你這有口香糖么?我也覺得很多時候自己不屬於自己。
男:和平,友善,低調,忍讓,逃避。我本來是這樣。
女人挺身舉起一隻手向窗外,演自由女神。
女:我本來人一看我就臉紅,現在每次拍戲還是緊張,拍完一條你不看我我就想:媽的。
男:真是這樣,你不懂醫。我生的太不是時候了。生下來就很崩潰。外面一直吵吵著打我。我來了!我到那天都在打炮。我是受迫害妄想,妄想得也很真實。剛記事兒我就問自己:原諒,還是不原諒?——不原諒!我有巨大渴望症。我有視野飢餓症。我的品味是雄壯、粗壯、粗糙、極度飽和。我不能克制自己眺望高、遠、眾多、無窮無盡數不勝數的衝動。我要眼前是滾動的,一浪追逐一浪,被波濤般的色彩充滿才能稍稍緩解一下瞳孔的飢餓感。那才是我眼中的美。我太愛開趴屜了,低於五十萬人玩不好,百萬人銳舞也都不叫大好。現在趴屜多?沒那時侯多。你是沒見過那種盛況,人一對對出來,跟古羅馬似的,沒有打碟機,但是所有人都駭了。絕版了。我們這撥人再死了就沒人能聊嘍。現在回想幼年的我,不是在去趴屜的路上就是趴屜散了回來的路上。
女人在窗前揮著手搖來搖去好像自己是個花環。
女:我也不能看古代那種人多的電影,人一多不用大片音樂我就想哭。
男:我看《艾維塔》,東快佛密,民眾場面一出來,眼淚就忍不住流下來,傷心了,也不知為什麼那么傷心,好象見到了自己的上輩子,好象我們家是阿根廷的。前幾年我還能聊畢竟很勇,敢於對抗所有人,把夢做到底,是一種做人的極致。很駭。現在也完全不能聊了,觀念轉過來了,敢於滅別人不叫勇,我認為我已經清算了幼年的我對我的影響。總之不可以。
女:紅眼睛,綠眼睛,黃眼睛,每個路口都有一對小眼睛在眨巴。
男:你小心玻璃。
女:我現在就是臨街落地。我怎么覺得外面不像中國,這么晚了這么多人,真有那么好玩么?
男:你查我紫薇斗數命盤,這不是吹的,本命就是文昌文曲。我太會聊天了,話說得都很黑,濺邊上人一身血。今天出口傷人的學的都是我。我的話今天讀也有力量,特別是侮辱一個人的人格的時候。我一直欣賞我的尖刻,把人聊成狗,把人聊成蒼蠅,欣然讓我覺得準確,準確又很容易被欣然以為正確,我就從欣賞我的尖刻到以為我都正確。
女:我看見我奶奶了,一個人走過去,演年輕的時候。
黑樓上一扇明亮的窗戶,女人悲傷地站在裡面。
男:我眼睛裡一直跑著個小人兒,活物,蒙上眼睛更清楚,誰最近跟我作對了就是誰。沒事就和我眼睛裡的小人兒比劍,放話的時候就對著他放。只要不熟我就遞出那種眼神:冷淡,沒話,誰也不尿。太像拒絕本人了。拒絕啦!拒絕啦!哪個電影這么喊來著?我強烈引自己為知己。
女:一個綠帽子扒上窗台了,誰呀?
男:你看見我心裡了。我心裡有根刺兒,戴著綠鋼盔,我不說,刺兒替我說:我高明,世界不高明!我正確,你們一幫糊塗蛋!我優秀,來陪你們玩,咱們還真是有緣。不說不說,逼我說了,你們就該說對對對你說的太對了。不同意我的人就是低級生物,我希望他們去死!死太過分,就讓他們致殘。致殘也辦不到,就精神致殘。就痛罵。給他起外號,說他不愛主義,調笑他——哈!哈!調笑是最傷人的,最不尊重人,最招小人,誰是小人你就拿這個試,一招就來,群起扒這廝的褲子,掐這廝的粉嫩處,名流一掐一個手印,流氓也有暗傷,令天下小人群起而哄,過潑血節,自己一個髒字不帶——噢!我明白為什麼必須是代表正義的口氣了,我心裡不願意讓人聽出我是小是小非,我心裡必須把我想成一個戰士,在執行任務否則心裡太羞愧太咳嗽……
男人說嗆了,劇烈咳嗽起來,眼淚汪汪。
男:我是東施,我學的不好。
女人離開窗戶,也眼淚汪汪。
女:我怎么還能再看到自己心裡?
兩雙淚眼相望。各自的手規矩地放在各自的雙膝上。
男:我可笑嗎?
女人拿手擋眼。
女:我現在不能看你,你現在就是演你的那個人——別去照鏡子!
男人拿掉女人的手。
男:我還在演嗎?
女人手擋眼。
女:你在演鄙視自己。
男人站起來,走兩步一回身,十分眼熟。
男:我還演嗎?
女:你在演我懂事我不要恨別人。
男人轉身使勁搓了搓臉,再回身,很矜持。
男:現在呢?
女:你在演我確實沒演。
男人樂了。
男:現在我在演誰?
女:現在是你親自演的自己。
男人走回電腦前軲轆椅子坐下,調檔案。
男:一會兒工夫演了五六個人。你別盯著我了,到我這兒來看本兒。我決定把這個人刪了,不許他演了。還有哪個人是我,給我指出來,都給他們丫刪了。
女人站他身後,戴上那個沙發上揀的男式墨鏡。
男人一下變??爸身後的,對自己要求特別嚴,平時都很好,都要出院了,里根總統去世了,馬上給美國FBI寫信,說里根同志的去世確實跟我沒關係。
男:那個病人呀?——你戴墨鏡人都沒了。
女:你不覺得是你?
男人彈琴似的敲了半天自己的牙。
男:就是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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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還有誰?
女:那個,偽裝成我女朋友,最好人的,對誰都很微笑,很有耐心,性子很慢,包在街上被人搶了也不追,還慢條斯理的:他一定比我更需要。男朋友被我搶了,跟我另一個女朋友說:我都原諒,我誰也不恨。每天晚上不睡在家拉名單,都是準備臨死一一道歉的。
男:這也是我?行吧。
半天,才刪完。
男:她的戲可多,我提醒你。
女:還有那個,我第一個男朋友,覺得自己巨牛叉,巨容易被自己震撼——我靠,我都說愛你了你還要我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