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十日記
1644年3月,李自成領導的大順農民起義軍攻進北京城,推翻了明王朝。五月,明朝陪都南京的文武大臣擁立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稱帝。年號弘光,圖謀復明。弘光政權在馬士英、阮大鋮等閹黨餘孽把持下,不僅不積極抗清,內部還進行著激烈的競爭。福王沉湎酒色,不思奮進。馬士英等只知排斥異己,魚肉人民。鎮守江北四鎮的總兵劉澤清、高傑、劉良佐、黃得功大敵當前之際都互相爭權奪利,不以國事為重。只有兵部尚書史可法督師江北,堅決抗戰。
順治二年(公元1645年)春,由多鐸率領的一支清軍開始攻打福王政權。四月,清軍包圍揚州城。駐守在這裡的史可法在清鎮皆不聽命的情況下,和總兵劉肇基一道率兵兩萬與揚州官民困守孤城,英勇抗戰。多鋒曾先後給史可法五封書信勸降,史可法都未啟封。他堅持領導軍民抵抗七晝夜,直至巷戰。二十五日,清軍攻破揚州,無一人投降。清軍在揚州城內瘋狂殺掠達十日之久,死者不計其數,繁華的揚州城被焚毀殆盡。史可法戰敗被俘,但拒不投降壯烈犧牲。攻破揚州後,清軍便順勢渡江,五月二十四日占領南京,福王被俘,弘光政權滅亡。《揚州十日記》一卷,就是記述清軍攻破楊州大肆屠城十日的暴行的。作者王秀楚,生平事跡不詳,只知他是江都(今江蘇揚州)人,史可法的幕僚,《揚州十日記》有道光年間刊刻的《荊駝逸史》本《有明季稗史彙編》本;還有《中國歷史研究資料叢書》本,是根據神州國光社的《中國內亂外患歷史叢書》影印的。
本書所記載的都是作者的親身經歷,按時間順序,從順漢二年的四月二十五日記到五月五日,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屠城全過程。書中說到:四月十四日,史可法奔回揚州,固守城池,並發布命令:有一人當之,不累百姓,但終因寡不敵眾,揚州城為清兵所破,作者詳細記載:“清兵入城”這個訊息由遠向近,百姓由恐懼而幻想而失望的心理變化過程。
“守城丁紛紛下竄,棄胄拋戈並有碎首折脛者。回視城櫓,已一空矣。先是督鎮以城狹,炮不得展,城垛設一板。前置城徑,後接民居,使有餘地得便安置。至是,工未畢,敵兵操弧,先登者白刃亂下,守城民兵互相擁擠,前路逼塞,皆奔所置木板,匍匐板援待及民屋。新板不固,托足即傾,人如落葉死者十八九。其及屋者足踏瓦裂皆作劍戰,相擊聲又如雨雹挾彈轟鏗然,四響不絕,屋中人惶然而出,不知所為,而堂室內外,深至寢閣皆守城兵,民緣屋下者,惶惶覓隙潛匿,主人弗能呵止,外廂比屋閉戶,人煙屏息。
寫出了清兵剛入城時,百姓四散逃命,城中一片混亂的景象,但到這時,清兵的兇惡面貌尚未開始展露,作者對他們還抱有一絲幻想。
於廳後,面城牆。從窗隙外觀,見城上兵循南面西,步嚴整,淋雨亦不少紊,疑為節制之師,心稍定。忽叩門聲急,則鄰人相約共迎王師,設案焚香示不敢抗。這寥寥數語,真實地刻畫出了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面對入侵者的驚恐而又希望苟安的心理,看一個“疑”字,用得多么準確,其實就是盼望。但願這群明火執仗的強盜能天良發現,疑之後,便“心稍定”了,又有鄰人相約出城迎接敵軍,以示順服,多么善良的人們,但看看清軍到底是怎么樣的:“予復至後窗窺城上,則隊伍稍疏,或行或止,俄見有擁婦女雜行其間,服飾皆物慾,予始大駭。
侵略者的兇惡面目已暴露出來了,苟安的願望破滅了,唯有逃難才是求生的唯一希望,於是作家一家躲到了仲兄家裡,那是多么悲慘的一夜啊。
當其時,兩兄一弟一嫂一侄又一婦一子二外姨一內弟,同避仲兄家,天漸暮,大兵殺人聲已撤門外,因乘屋暫避,雨下尤甚,數人共擁一氈,絲髮皆濕透。門外哀痛之聲悚耳攝魄。延至夜靜,乃敢扳檐,下屋敲火炊食。城中四周火起,近者十餘處,遠者不計其數,赤光相映如霞電,噼啪聲轟耳不絕。隱隱又聞擊楚聲,哀風淒切,慘不可狀。飯熟相顧,驚憂淚下,不能下箸,亦不能設一謀。這一段側面描寫飼灞嘔鴟偕彰裾淖鐨校灞壞棧倜裾辜司蛻保悄詬鞔ρ鞽珊印?BR>“二妾皆散發露肉,足深入泥中沒徑。一妾猶抱一女,卒鞭而擲之泥中,鏇即驅走。一卒提刀前導,一卒橫塑後還。一卒居中或左或右。以防逸逸。數十人如驅牛羊。稍不前即加捶撻或即殺之。諸婦女長素縈頭,累累如貫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滿地皆嬰兒,或襯馬蹄,或籍人足。肝腦塗地,泣聲盈野。行過一溝一池,堆屍貯積,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為五色塘。
繁華的揚州城,剎時變成慘切切的人間地獄。清軍對老百姓“如驅牛羊”,見人就殺,城內各處積屍如山,連小孩子也不能辜負,“滿地嬰兒,或襯馬蹄或藉人足”,最後,連水塘都因血流成河,而變成了五色塘,這是多么慘烈的一幕啊,作者與他的哥哥、弟弟、伯兄、嫂嫂、侄子及妻子、兒子八人相攜逃命、幾經離散,最後只剩下他及他妻子、兒子三人,其餘皆喪命,這期間,他或躲樑上、床上、路旁、或在死人堆里裝殭屍,幾次從清軍的屠刀下僥倖死裡逃生,還親耳聽到兄、弟死於刀下之聲,這樣慘痛的經歷,實在令人淚下:“喘息方定,忽聞隔牆吾弟哀號聲,又聞舉刀砍擊聲,凡三擊,遂寂然。少間,復聞仲兄哀懇曰:“吾有金在家地窖中,放我取獻”。一擊復寂然。予時神已離合,心若焚膏,眼枯無淚,腸結欲斷,不復自主也。
而懷孕九個月的妻子也歷經劫難:“尚驚未定,忽一紅衣少年操長刀直抵予所,舉鋒相向。獻以金,復索予婦。婦時孕九月矣,死伏地不起。予始紿之曰:“婦孕多月,昨乘屋跌下,孕因之壞,萬不能生,安能起來?”紅衣者不信,因啟腹視之兼驗以先塗之血褲,遂不顧,所擄一小婦,一幼女一小兒,兒呼母索食,卒怒一擊,腦碎而死,挾婦與女去。作者妻子以炭塗面,以血染體,總算是逃過了這一次劫逃,而那慘死敵人一擊之下的小兒,那“呼母素食”的神態多么天真啊,他萬料不到這一呼激怒了慘無人道的敵兵,便失了生命而還有更悲慘的命運在等待著作者的妻子:“遂獨以予匿池畔深草中,婦與彭兒里臥其上。有數卒至,為劫擊者,再皆少獻賂而去。
繼一狠卒來,鼠頭鷹眼,其狀甚惡,欲劫予婦,婦偃蹇,上前語告之。不聽,逼使起之。婦鏇轉於地下,死不肯起卒舉刀背亂打,血濺衣裳,表里漬透。先是,婦戒予曰:倘遇不幸,吾必死,勾以夫婦故之哀並累子。故予遠躲草中,為不知焉,予亦謂婦將死而惡卒仍不捨,將婦發周數匝於臂,橫拖而去,怒叱毒打,由田陌至深巷一箭多地,環曲以出大街,行數步必擊數下,突遇眾騎,中一個與卒滿語數句,遂舍予婦去,始得匍匐而返,大哭一番,身無完膚矣。”這些無惡不作的強盜,連孕婦也不肯放過而一旁的作者,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被毒打被凌辱,都只能躲在旁邊無可奈何!這是何等殘忍的經歷,與前邊隔牆聽到自己兄弟被敵人手刃而不能出聲的經歷,妻子的突然被釋,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殺戳十日後的揚州城,“查焚屍簿載其數,前後約計八十萬餘,其落井投河,閉戶自焚及深入自縊者萬與焉。幸而未死者俱焦頭爛額,斷臂折脛,刀痕遍體,血潰成塊,滿面如燭淚成行,碎爛鶉衣,腥穢觸鼻”。四處逃命的人“再相遇,各淚下不能咋一語。”
“初四日天量,烈日蒸熏,屍氣熏人,前後左右處處焚燒,煙結如霧,腥聞數十里,是日,予燒棉及人骨成灰,以療兄瘡垂淚頷之,不能出聲。
作者在文章最後發出了這樣沉痛的感慨:“所生太平之世享無事之樂,不自省修一味暴殄者閱此,當警惕為耳。”正應了中國那句老話:“寧為太平犬,不作亂世人”啊。
《揚州十日記》篇幅不大,只有七八千字,但卻寫得很精彩,布局緊張,描寫深刻,處處抓住讀者的心,引起人們的共鳴,所以有人認為它“無異一部天然的哀情小說”。這是不為過,如書中描寫被鐵蹄踐踏下的人民,眼望大火,家國毀於一旦,作者的敘述刻畫中摻和著悲憤的感情:“火勢愈熾,墓中喬木燒著,光如電灼,聲如山崩,風勢怒號,赤日慘澹,為之無光,目前如見無數夜叉鬼驅殺千百地獄人而驅逐之。驚悸之餘,時作昏,盡己不知此身之在人世間矣”。
文中兩處描寫到清兵放火,一次是清軍剛入城時,正是一把火燒掉了人們心中尚存的希望。第二次描寫是當人們經歷了人間地獄盤血與火的澆注,連在幻象中,都仿佛看到夜叉拿刀射殺。
這種直接描寫清兵暴行的書籍,自然是清王朝所不能容忍的,乾隆五十三年(公元1788年),軍機處上奏皇帝,請求將其全部銷毀,馬上就被批准。但是,《揚州十日記》還是流傳了下來,它的史料價值是不容忽視的,同樣反映揚州十日清軍屠城的還有《弘光己酉揚州城守記》一卷、《聖朝殉揚錄》三卷等,但本書的價值卻是獨特的,正如作者所說,“其間皆身所親歷,目所親睹。”“遠處風聞者不載也”應該說是比較真實可信的,儘管有人對它有非議,如舊抄本趙曦明跋曰:“觀其誤傳洗城一段,則尚非洗城也。”但也不得不承認:“慘烈已如此矣!”清朝,民間流傳著“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說法。清軍入關,蹂躪中原的血淚史,從本書就可以看出,這正是它最大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