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基,字伯溫。元武宗至大四年(1311年)生,明太祖洪武八年(1375年)卒,享年65歲。劉基出身名門望族,自幼聰明好學,有神童之譽。元至順四年{1333年)23歲的劉基,一舉考中進士,開始步入仕途生涯。他立志報國,但朝廷昏庸腐敗,使他20餘年的宦海生涯屢遭磨難貶抑。元至正二十年(1360年)三月,接受朱元璋的邀請,成為參贊軍務的謀士,為明王朝的建立和發展,立下汗馬功勞。他為人剛直,膽識過人,朱元璋尊其為“吾子房(張良)也”。民間有“上有諸葛孔明,下有劉伯溫”的稱道。
簡介
本文選自《誠意伯文集》卷六。紹興黃中立喜歡植竹,又在竹林中建造亭台,起名“尚節亭”。劉基撰寫這篇記文,記敘建造修葺的緣由,並以此展開議論,抒寫個人懷抱。是台閣名勝一類的記文。
原文
古人植卉木而有取義焉者,豈徒為玩好而已。故蘭取其芳,諼草取其忘憂,蓮取其出污而不染。不特卉木也,佩以玉,環以象,坐右之器以欹;或以之比德而自勵,或以之懲志而自警,進德修業,於是乎有裨焉。
會稽黃中立,好植竹,取其節也,故為亭竹間,而名之曰“尚節之亭”,以為讀書遊藝之所,澹乎無營乎外之心也。予觀而喜之。
夫竹之為物,柔體而虛中,婉婉焉而不為風雨摧折者,以其有節也。至於涉寒署,蒙霜雪,而柯不改,葉不易,色蒼蒼而不變,有似乎臨大節而不可奪之君子。信乎,有諸中,形於外,為能踐其形也。然則以節言竹,復何以尚之哉!
世衰道微,能以節立身者鮮矣。中立抱材未用,而早以節立志,是誠有大過人者,吾又安得不喜之哉!
夫節之時義,大易①備矣;無庸外而求也。草木之節,實枝葉之所生,氣之所聚,筋脈所湊。故得其中和,則暢茂條達,而為美植;反之,則為瞞為液,為癭腫,為樛屈,而以害其生矣。是故春夏秋冬之分至,謂之節;節者,陰陽寒暑轉移之機也。人道有變,其節乃見;節也者,人之所難處也,於是乎有中焉。故讓國,大節也,在泰伯則是,在季子則非;守死,大節也,在子思則宜,在曾子則過。必有義焉,不可膠也。擇之不精,處之不當,則不為暢茂條達,而為瞞液、癭腫、樛屈矣,不亦遠哉?
傳②曰:“行前定則不困。”平居而講之,他日處之裕如也。然則中立之取諸竹以名其亭,而又與吾徒游,豈苟然哉?
注釋
[1]諼草:亦作“萱草”,古代傳說中一種使人忘憂的草。
[2]環以象:即象牙環。《禮·玉藻》:“孔子佩象牙環五寸,而綦組綬。”
[3]欹(qī):即欹器,古代一種傾斜易覆的盛水器。水少則傾,中則正,滿則覆。人君可置於座右以為戒。 [4]比德:同心同德。
[5]懲志:儆戒、鑑戒。
[6]黃中立:人生,生平不詳。
[7]柯:草木的枝莖。
[8]無庸:不須、不必。
[9]瞞:通樠,滲出貌 。《莊子·人間世》:“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
[10]液:汁液。
[11]癭(yǐng)腫:樹木外部隆起像瘤子一樣的東西。
[12]樛(jiū)屈:樹木向下彎曲。
[13]泰伯:一作太伯。《史記·周本紀》:“古公有長子曰太伯,次曰虞仲。太姜生少子季歷,季歷娶太任,皆賢婦人,生昌,有聖瑞。古公曰:‘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長子太伯、虞仲知古公欲立季歷以傳昌,乃二人亡如荊蠻,文身斷髮,以讓季歷。”古公遂立季歷,傳國至昌,是為文王。文王卒,其子發立,遂克商而有天下。
[14]季子:即季札。《史記·吳太伯世家》:“壽夢有子四人,長曰諸樊,次曰余祭,次曰余昧,次曰季札。季札賢,而壽夢欲立之,季札讓不可,於是乃立長子諸樊,攝行事當國。王諸樊元年,諸樊已除喪,讓位季札……吳人固立季札,季札棄其室而耕,乃舍之……十三年,王諸樊卒。有命授弟余祭,欲傳以次,必致國於季札而止。以稱先王壽夢之意,且嘉季札之義,兄弟皆欲致國,令以漸至焉。季札封於延陵,故號曰延陵季子。”
[15]子思:即孔伋,孔子之孫。漢劉向《說苑·立節》:“子思居於衛,縕袍無表,二旬而九食。田子方聞之,使人遺狐白之裘,恐其不受,因謂之曰:‘吾假人,遂忘;吾與人也,如棄之。’子思辭而不受。子方曰:‘我有,子無,何故不受?’子思曰:‘伋聞之:妄與不如遺棄物於溝壑。伋雖貧也,不忍以身為溝壑,是以不敢當也。’”後用以形容君子固窮,以死守節。
[16]曾子:曾參,春秋魯國人。字子輿,孔子弟子,事親至孝,嘗耘瓜誤斷其根,父怒,援杖擊之,幾死。有頃復甦,鼓琴而歌。孔子聞之,告門人曰:“參來勿內也。小杖則受,大杖則走。今參陷父不義,安得為孝乎?”參聞之,遂造孔子謝過也。
[17]膠:拘泥。
[18]“《傳》曰”句:傳曰,指《禮記·中庸》。原文為:“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
[19]平居:平時、平素。
[20]裕如:本意是豐足,後用以謂從容不費力,如應付裕如。
[21]豈苟然哉:意即:難道是隨便的嗎?苟然,隨便的樣子。
譯文
古人栽種花草樹木是有所取義的,並非只為好玩罷了。所以(栽)蘭花,是取它的芬芳;(種)諼草,是取它的名字含有忘憂的意思;(愛)蓮花,是取它生長在污泥里,卻不染上污穢。不只是花草樹木,(其它如)用玉石做佩飾,用象牙做環圈,用傾斜的器具放在座位右邊作擺設(也是這個意思);有的人拿它來比擬美好的德行而藉以自勉,有的人拿它來懲戒不良的想法而藉以自警;(這樣)在提高道德修養方面是有幫助的。
會稽人黃中立,喜歡種竹子,是取竹有節的意思,因此他在竹林間建了一所亭子,起名叫“尚節亭”,作為讀書遊藝的地方,淡泊而無向外營謀的念頭。我見了,很喜歡。
竹子這種植物,體質柔弱,當中還是空的,柔美卻不會被風雨摧殘折斷,原因是它有節。至於經歷了冬天的嚴寒、夏天的酷熱,遭受了霜雪的侵襲,仍然枝幹不改,葉子不變,顏色依舊青青的,像是守住大節而不可以使他屈服的君子一般。的確,內里有什麼也會表現在外面,因為(天賦的真性)常常表現在形體上。這樣,就拿節來說明竹子,還有比節更值得崇尚的嗎?
世風衰敗了,道德淪喪了,能夠憑藉節操立身的人也少了。中立有才能還沒有開始施展,卻早早地的因崇尚節操而立下志向,這真是具有大過人的地方,我又怎能不高興呢?
關於“節”字的含義,在《易經》里已解釋得十分充分了,用不著另外再尋求解釋。花草樹木的節,確實是枝葉所生的地方,生氣聚集在那裡,筋脈也匯合在那裡。所以得到這個節的中和之道,就可以暢旺茂盛,枝條通達,而長成美好的植物;得不到這箇中和之道,就變成流出汗液、生出贅瘤、枝幹彎曲的壞草木,因而戕害了它的生命。因此一年中的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就是節氣;所謂節,就是陰陽寒暑轉移的契機。在人生旅途中遭到變故,人的節操就會顯露出來;所謂節,是人很難表現到恰到好處的,於是才有合乎中庸的(一個標準)。所以:辭讓繼任國王之位,這件事是大節,在泰伯就做對了,在季子就沒有做對;堅持自始不變,這也是大節,子思這樣做就適宜了,但曾子這樣做就太過了。必定要看看怎樣才能合乎義,不可固執。分辨得不精細,處理得不適當,就不能暢達通順,而變成流出汁液、生出贅瘤、枝幹彎曲的了。這不就差太遠了嗎?
《禮記•中庸》的注書上說:“在做事前預先計畫好,就不致發生困惑。”平日有所研究,一旦遇到事,處理起來就應對自如了。那么,黃中立取竹的含義來為他的亭子命名,且又和我們這些人交遊,又豈是無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