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相分論

荀子自然觀方面的主張。
荀子肯定“天”是自然的天。自然界的變化有自己的規律,不受人的意志支配。同時天也管不了人事
這種論證“天”與人類社會的治亂毫無關係的“天人相分論”,第一次從理論上把人與神,自然與社會區分開來,是對天命論的有力批判。
天人關係是傳統儒學的重要議題。這裡的天有兩種意義:一是指大自然,另一是指人從大自然領悟出的一些規律與道理,即所謂“天道”。前者指大自然本身,後者指大自然的精神。當談到天人關係時,“天”有時指前者,有時指後者,有時兩者混用,不分彼此,視其內容而定。例如周易中的天乾地坤:天、地是大自然,乾、坤是其精神,乾道是剛與健,坤道是柔與順。
上古先民,為維護部落秩序,出於對大自然的敬畏,常以神道設教,部族之長,即為宗教首領,此時為天人不分或天人合一的時代。世界上各地的文明,都是從宗教文明開始的。中國文明到了殷商時期,仍處於宗教迷信時代,鬼神祭祀活動是政治大事。但這個天人合一的時代到了西周的周公嘎然而止。周公提出“天不可信”的命題,開創了中國文明史上天人相分的新局面。周公是中國文化史上分水嶺式的偉大人物,他協助父兄取得天下,深知改朝換代取得成功,不是天意,而是人力。商紂並非不敬天而亡,是不得人心而亡。周公吸取教訓,並以此告誡後人。尚書周書大誥:「天棐忱」,康誥:「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君奭:「天命不易,天難諶」,「天不可信,我迪惟寧王德延,天不庸釋於文王受命」。以上說的都是天不可信的意思。周公石破天驚一語道破天機,中國文化開始脫離鬼神迷信,快步走向成熟。孔子繼承周公志業,創立了只言人事不言鬼神,只言人道不言天道,只言人理不言物理,只言生前不言死後的儒家學派。
孔學是人生之學,是純粹的人理學。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但孔子把人擺放在一個特殊的位置,從大自然中獨立出來,把目光全部投注在人身上,包括個人和社會群體,構建了一個專談人事,不談大自然也不談“天道”的純人理學。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這句話與「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如出一轍,都是說:不要管什麼天地鬼神,只要管人事就行。子貢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關於天道,孔子只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一語帶過,不願多談。歐陽修對此深有體會:「聖人,急於人事者也,天人之際罕言焉」,「聖人,人也,知人而已」。孔子心無旁鶩的關懷人世,建立一個從修身到治國平天下的人理學體系,無暇顧及天地自然之理,是徹底的天人相分論者,這是孔子對孔學的定位。孔子之後,能領會並堅守孔學定位的,只有荀子。荀子傳承周公、孔子的天人之學而集大成。天論篇演繹了兩千三百年前的一個成熟的人本主義思想:「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指出天道有常,人道無常,天人各行其道。「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本荒而用侈,則天不能使之富。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養略而動罕,則天不能使之全。修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倍道而妄行,則天不能使之吉」,指出天不能幹預人道,「故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唯聖人為不求知天」,「治亂非天也;治亂非時也」,指出治亂與大自然、四時無關,「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明確提出唯物論,「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提出人能勝天積極進取的思想。
天人相分原是人類文明由混沌迷信走向人本主義的正確方向,但文化的發展是螺鏇式前進的,清流與濁流交叉並行,濁流有時會掩蓋清流。周、孔相傳的天人相分觀至荀子而發揚光大,但荀子以後,天人相分觀隱而不彰,在歷史發展的複雜因素下,天人合一觀濁流變為主流。
與孔子同時的老子,是典型的天人合一論者,天道與人道並論。陰陽五行家更將天人合一觀進一步發展。墨子兼具天人相分與天人合一說:既講“非命”,也講“天志”與“明鬼”。在儒家中,子思首先將天與人相連:「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性、道、教都是人道,這是將人道與天連線起來。孟子繼承子思:「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把心與性都與天聯繫起來,講存心養性,為後世心性之學開了端。子思與孟子背離了周、孔天人相分的傳統,因此荀子批評子思與孟子「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秦以後,漢初流行迷信,陸賈、董仲舒將陰陽五行與簽緯之學引入儒學,天人感應與天人合一成為學術主流,周、孔、荀一脈相承的天人相分觀從此式微。揚雄與王充援道入儒,魏晉玄學儒道合流,唐雖有柳宗元力斥天人合一說,但韓愈抑荀揚孟,孟學大行,荀學隱幽。宋明理學建立一套嚴密的天人一體的宇宙本體論,人道附屬於天道,三綱五常屬於天理。陸九淵的「宇宙即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王守仁的「心外無物」更是走火入魔。
天人相分與天人合一觀的消長有歷史發展的複雜因素。農業社會的生產與天象氣候有密切關係,人們容易有敬天迷信思想,有利於天人合一觀的發展。政治因素更是關鍵:從三代的諸侯共主到秦漢以後的皇帝皆稱天子,統治者挾天自重,以強化其統治合法性,“天子”兩字已充分表明政治鼓勵天人合一觀。漢武以後,儒學與政治掛鈎,學術為政治服務,董仲舒的天人感應適時而出,確立君權神授說。隨著君權的日趨鞏固,天人合一觀成為學術主流。而在學術自由的先秦時期,周、孔、荀一脈相傳的天人相分觀有如夜空流星,成為歷史星空中一串璀璨的明珠。
當今時代,應如何看待天人觀?天人合一觀的產生有其時代背景,在當時有其合理性。但如今星移斗換,時易勢轉,由農業時代轉變為工商業時代,封建統治已成昨日黃花,天人合一觀已失去其生長土壤。在天人合一觀長期影響下,中國人把自己視為大自然的一部分,無法客觀的觀察大自然、把大自然作為獨立的客體來研究,阻礙了自然科學的發展。沈括與徐霞客是少數的例外。陰陽五行說與“氣”理論是天人合一說的典型產物。陰陽五行與氣理論在古時科學知識不發達的時代,確實能對大自然作出某種程度的解說,有某種程度的科學性。但把陰陽五行與氣理論套用到包括天地運行、萬物生長、國運興衰、朝代更替、個人命運、人體醫學、卜筮問卦、風水堪輿等各種不同領域,試圖作出各種牽強附會的解說,這是把天人合一觀濫用到可怕的地步。世上不可能有這樣一種“超級理論”可以包醫百病。陰陽五行與氣理論已經過時,因為今天已經有比陰陽五行與氣理論更高明的科學,能對各種領域作出更好的解釋與解決問題。如果中醫仍停留在陰陽五行與氣理論,中醫便注定要被時代所淘汰。陰陽五行在今天已變成偽科學,天人合一在今天已變成偽命題。今天,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各行其是,人道與天道各行其道,各自得到高度發展,如果再談天人合一,簡直不知今世是何世,今年是何年!今日世界面臨最嚴酷的環境問題正在提示人們天人相分的道理:人類社會的發展以破壞環境為代價,揭示人道與天道不但各行其是,而且互相衝突,相互矛盾。如果是天人合一,人怎么會破壞天呢?我輩必須面對天人相分的事實,才能尋求天人共生之道。有分才有合,不知其分,怎知其合?如果閉著眼睛跟著古人喊天人合一,則是食古不化,自絕於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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