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司之爭

南北司之爭

南北司之爭,唐代自進入中後期,翰林學士的政治角色日形重要。學士負責起草詔令,又參決軍政機密事務,分擔了宰相部分職權。

概述

唐代自進入中後期,翰林學士的政治角色日形重要。學士負責起草詔令,又參決軍政機密事務,分擔了宰相部分職權。宦官北衙的勢力興起,雖操縱君主廢立命運,然而草制宣詔的合法化過程,同時亦強化翰林機構的議事渠道,形成一股新興的抗衡力量。北衙宦官對翰林採取強烈制控,由委任翰林親信,到設立宦官專職的翰林學士院使,均旨在納入內廷諸司的監控範圍。文章在前人研究翰林學士院職掌的基礎上,對唐中後期翰林於南北司的權力格局之中,如何層累衍生學士、承旨和使職名目,稍作補充。

一、翰林院、學士院與東翰林院成立再析

唐代所謂“翰林學士院”,從文獻記載和考古遺址來看,是較為複雜的建築組群。嚴格說來,涉及翰林院、學士院與東翰林院的不同建置階段。關於三者成立概況,《資治通鑑》卷225代宗大曆十四年七月乙未條胡注析述如下:
翰林故事曰:翰林院者,在銀台門內,以藝能、技術召見者之所處也。玄宗初,置翰林待詔,掌四方表疏批答,應和文章。又以詔敕文告悉由中書,多雍滯,始選朝官有才藝學識者入居翰林……開元二十六年,始以翰林供奉改稱學士,別建學士院於翰林苑之南,俾專內命。其後又置東翰林院於金鑾殿之西,隨上所在。[1]
這裡顯示:(1)翰林院是當中最早成立的北面機構,乃處技藝待召者之所。(2)玄宗即位之初,翰林機構的內容逐漸豐富,有翰林待詔負責批答表疏,應對辭章等事,更發展至直接挑選具學識的朝官職居於翰林,疏理中書詔敕。(3)開元二十六年後,從前於翰林供奉的才學之士才改稱為翰林學士,故於翰林院所屬範圍以南,分別興建學士院,以專其制詔之職。(4)及後於金鑾殿之西,又建置相對於舊院址的東翰林院,方便帝王起居所在。如此解讀,有助學界探討翰林院與學士院的異同問題。[2]從上文可知,學士院建於翰林院之南,始於翰林學士之設。此外,據馬得志《唐長安城發掘新收穫》的考古發現,在大明宮右銀台門以北、西夾城之內出土的六組遺址,建築群(一)(二)(五)與建築群(三)(四),兩者互相以磚道相隔,南北對置,形制上與北廳的翰林院和南廳的學士院極為吻合。從南面建築群(學士院)別以東側通門(翰林門)出入,可推知兩院活動分隔的意圖。[3](P114-116)程大昌《雍錄》卷4《大明宮右銀台門翰林院學士院說》載:
翰林院在大明宮右銀台門內稍退北,有門,榜曰“翰林之門”,其制高大重複,號為胡門。門蓋東向,入門直西為學士院,有兩廳,南北相啟,而各自為門,旁有板廊,自南廳可通北廳,又皆南向。院各五間,北廳從東第一間常為承旨閣,余皆學士居之。廳前階砌花磚為道……(南廳)東西四間皆為學士閣,中一閣不居。北廳又北則為翰林院,初未有學士時,凡為翰林待詔、(翰林)供奉者,皆處其中。後雖有學士,而技能雜術與夫有學可備詢訪之人,仍亦居之……翰林院又北則少陽院。[4]綜合兩條資料,學士院成立後性質異於翰林院,應始於開元二十六年,若以此為第三期,則在翰林學士產生以前,文學待詔之士供奉於翰林院,與技能雜術者清濁共處,大概是第二期的現實寫照。從翰林院初期成立原意觀之,它是異才技藝人士優養之地,隨時待詔,其間文章之事漸高於他種才藝技能,是宮廷政命草制日形重要的結果,故此翰林院在第一期草創時期,早已具備第二時期的特質,情況類於第二期過渡至第三期。韋處厚《翰林學士記》曾謂學士院官所以不稱供奉而稱學士,乃因學士俾專內命,與夫數術曲藝,禮有所異,因此才出現其後截然分化的態度。
玄宗開元期間,長期聽政於興慶宮的藩邸舊址。呂大防的石刻圖中,每能精確繪畫唐代宮廷建築細微之地,較諸程大昌《雍錄》及徐松《唐兩京城坊考》更為詳實。呂氏所繪的興慶宮圖,在南衙官署的金明門入口附近,有翰林院的設定,而翰林院的南面只有一道通門,為三面密封,背向興慶殿、大同殿的設計,南下可直抵勤政務本樓。宋敏求《長安志》卷9《興慶坊》條亦載:“大同門西曰金明門,內有翰林院。”又註:“《學士院記》曰:駕在興慶宮側,於金明門內置院。”[5]若以開元十六年興慶宮朝堂竣工時間計算,興慶宮內的翰林院至遲亦當於此時已經運作。《舊唐書》卷43職官二翰林院條載:“天子在大明宮,其院在右銀台門內。在興慶宮,院在金明門內。若在西內,院在顯福門。若在東都、華清宮,皆有待詔之所。”[6]三宮之內各有翰林機構侍上所在,乃為不爭事實,對了解翰林待詔、翰林供奉以至翰林學士的早期成立過程,具莫大啟示。
翰林院廣泛分布的形態,也有助辨證某種學士的職稱關係。學者辛德勇早已留意高宗至武則天主政時期,北門學士供職的地理問題,反駁前人以翰林院門在右銀台門之北,因而得出“北門”的學士說法。辛氏認為,無論從文獻及考古均不存在相對於右銀台門以北的“南門學士”,故語意邏輯不通。若據程大昌《雍錄》卷4南北學士條的解釋,則翰林與學士之設較為明晰,其謂:
唐世嘗予草制而真為學士者,其別有三:太宗之弘文館、玄宗之麗正、集賢,開元二十六年以後之翰林。此三地者皆置學士則是實任此職,真踐此官也。若夫乾封間號為“北門學士”者,第從翰林院待詔中選取能文之士,待使草制,故借學士之名以為雅稱。其實此時翰林未置學士,未得與弘文、集賢齒也,故曰“北門學士”,言其居處在弘文、集賢之北也。[4]
這裡主要析述唐代學士的源流,欲同時反映翰林機構早期,並無學士之設。乾封年間的北門學士,乃從翰林院待詔中選士,雅稱學士而已,性質上未能與南衙的弘文、集賢諸館學士的機構實職相比。同樣的道理,翰林供奉發展至翰林學士,也必然經過這種由虛變實的進化過程。程大昌的《東內西內學士及翰林院圖》、《大明宮右銀台門翰林院學士院圖》及《學士院都圖》,皆著墨於右銀台門之北,接近宮城西牆的翰林及學士院,對其他翰林院的性質,未加詳析。玄宗當政期間,從大明宮南通興慶宮,有夾城建築其間,方便人主潛行,故三宮機構之間往往產生重疊、互補的政治作用。[7](P15-32)興慶宮的翰林院職,至少說明玄宗踐位之初,以翰林待詔批答表疏,應和辭章,並逐漸由學識朝官職居機構內的新趨勢。此類臨時制詔的職種,於開元後期遂陸續為學士院的專職取代。
夾城與重廊的設計,使翰林學士院處於近密的位置,它既處於夾城之內,如何連通於殿最方便制詔宣旨,成為政治關鍵所在。從考古發現得知,夾城直北之處為密封城牆,進出途徑必先經翰林門,然後轉入宮禁範圍。重廊的構造是利於抵達殿側,而不須繞道,以達至密速潛行的效果。韋執誼《翰林院故事》記翰林院在銀台門內麟德殿西重廊之後;而麟德殿東、西兩側均有重廊亦有文獻記載。《雍錄》卷4載:“麟德殿東廊有郁儀樓,西廓有結鄰樓,學士院即在西樓重廓之外。”[4]由此可證,大明宮城的西牆,西有夾城,東有重廊,由夾城通宮城重廊,沿橫直的走廊通行麟德殿,直北抵少陽院,無疑拉近夾城建築與宮內西側諸殿院的距離。
大明宮內,由翰林院發展出學士院,再由翰林學士院別置東學士院的繁衍過程,同樣產生了不少機構重疊的疑問。韋執誼《翰林院故事》即謂:“東翰林院於金鑾殿之西,隨上所在而遷,取其便穩”,即從方向上指明其新院地近金鑾殿,目的是較近便起居於各殿的君主隨時傳召。《資治通鑑》卷236順宗永貞元年正月癸巳條下,胡註:“程大昌《雍錄》曰:金鑾坡者,龍首山之支隴,隱起平地而坡@①靡迤者也。其上有殿,名曰金鑾殿。殿旁有坡,名曰金鑾坡。又曰:金鑾殿者,在蓬萊山正西微南,龍首山坡之北。殿西有坡,德宗即之以造東學士院,以其在開元學士院之東也。”[1]按此地理,東翰林院半隱於金鑾坡上,頗能達至近密目的。徐松《大明宮圖》,東翰林院東出有金鑾殿,南出為延英殿,西近麟德殿,二殿再東出,便是紫宸、蓬萊諸要殿,位置上顯然較夾城中的翰林學士院較接近宮中各主殿。《陝西通志》所繪大明宮圖,將東翰林院稱為東學士院,凸現了從舊學士院中衍生的歷史背景。
中唐君主常因起居之處,密召學士商議草制,舊的學士院從夾城翰林門東出,較易為結鄰、郁儀等城樓監察;若從東學士院繞北背禁苑,不但同樣可達靠西側的麟德殿,並且不動聲色抵東側的浴堂殿。史書載德宗常居浴堂殿,又謂學士院以北扉之便,密封於此。單從夾城學士院地理難以解釋,蓋翰林以北有牆垣之隔,於東學士院北出,沿禁苑範圍而下,則稍近情理。由此推之,東學士院當由於翰林學士須常候君主密封,漸次于禁中近便之處特別成立的翰林機構。此種關係,將於下文析述。

二、唐代翰林學士院與南北衙關係

唐代翰林學士院早存在於東內、西內和南內的宮廷範圍內,從地理位置分析,不足以把它歸類於南衙宰相機構或大明宮苑內的北衙系統。況且,其設立背景既有分執宰許可權,成為內相意圖,主事者又是學士官員,跟其他宦官司局本具差異。故此,翰林學士院實處於南北衙對峙下的中間組織,協調因內廷系統迅速發展,無法與律令機制銜接而可能產生的決策延誤。由於身份特殊,翰林學士對兩者的向背往往左右政局發展,漸成為內外廷重要的攏絡對象。大抵從官僚的職掌和升遷的途徑而言,宰相與翰林學士的制詔關係較為密切;惟內廷決策的草議和行動配合上,宦官中尉與內諸司卻容易制控翰林學士。中晚唐的南衙北司之爭,離不開宰相欲奪內廷權力,最後遭受閹豎反壓的收場,翰林學士則長期處於這種糾紛中,反覆拓展其政治空間。

1.從草制到決策的翰林職責

翰林學士草制的職能最為重要,由此而來的,是草擬決策時的論議角色。踏入中唐,無論是肅宗、代宗之交,或者是敬宗、文宗之間,儲君承繼的詔書,成為新立帝王的法理依據。兩次政變的共通點都是舊主駕崩之初,所召繼位人選不為宦者接納,結果由宦官軍政諸司掩護新儲出起居之處,勒兵殿院之下,推翻前議。在另起爐灶過程中,宦官仍得同樣以翰林學士草詔析法,說明翰林學士院由於北出少陽院之便,草詔工作漸受內廷宦官操縱役使。就平日草擬公文而言,內容輕重不一,翰林學士的許可權發展,仍須視乎帝王信用的程度。關鍵時期應自德宗開始,蓋涇原兵變,翰林學士陸贄於患難中隨行在制詔,調兵遣將無出其右。《舊唐書》卷139陸贄傳謂:“雖有宰臣,而謀猷參決,多出於贄,故當時目為內相。”[6]李肇《翰林志》載其時翰林學士不但朝服班序,而且“賦權日重,於是凡赦書、德音、立後、建儲、大誅討、免三公宰相、命將相,皆出於斯。”換言之,由德宗非常時期到政局漸告穩定,翰林學士的草擬實權,已由單純的文書起草發展至廣泛參決的層面。
翰林學士能加入議政行列,與君主興起固定的議事渠道有關。例如,裕堂殿乃德宗長年視事之所,地近綾綺殿,大明宮較東側之處,此後帝王每於此召問學士意見。《資治通鑑》卷237憲宗元和二年十一月胡三省註:“唐學士多對浴堂殿,李絳之極論中官,柳公權之濡紙繼燭,皆其地也”,即道出翰林學士應召於此的傳統。李絳與白居易批評宦官專權,事見卷238憲宗元和四年九月條,以此推知,浴堂議事制度沿襲已久,翰林學士論政決事風氣已然建立。例如,順宗時期,帝主長期養病,多由王叔文、王pī@②與宰相韋執誼主持政事,而且“每事先下翰林,使叔文可否,然後宣於中書,韋執誼承而行之。”[1]由決策到宣召皆由翰林學士總攬,從前制誥的文書工作則交付中書代理,翰林學士議決地位十分明顯。王叔文等權力上升,開始令部分宦官不安,繼而拉攏另一批翰林學士,進行政治反撲。《資治通鑑》卷236順宗永貞元年三月載:
上疾久不愈,時扶御殿,群臣瞻望而已,莫有親奏對者,中外危懼;思早立太子,而王叔文之黨欲專大權,惡聞之。宦官俱文珍、劉光琦、薛盈珍皆先朝任使舊人,疾叔文……乃啟上召翰林學士鄭yīn@③、衛次公、李程、王涯入金鑾殿,草立太子制。[1]
王叔文專權,得力於一派宦官支持,情況與俱文珍、劉光琦援引其他學士,二者政治結合的方式相差無幾,惟雙方政治對峙,不免令學士院內部分化。史書未載東學士院成立的政治動機,《石林燕語》卷5云:“唐德宗時嘗移學士院於金鑾坡上”,或與涇原兵變,逐漸專委翰林別處承受要旨有關。觀順宗末年政治,東學士院有進一步鞏固的趨勢。王叔文等視事之所,仍以右銀台門內的翰林學士院為基地,對鄭yīn@③、衛次公等反對派翰林機構成員,必然產生種種矛盾和不便。東學士院地處金鑾殿的西側,與前者儼然形成另一議事系統。宦官俱文珍以諸學士入金鑾殿草制立儲事宜,至近密之法當就地起用學士班底,意味著東學士院,前後經歷德宗、順宗、憲宗三朝漸告成熟。若考《舊唐書》卷159,衛次公傳,以鄭yīn@③等翰林學士為代表的金鑾殿議政機制,隱然於此段期間發揮功效,《衛次公傳》載:
貞元八年,征為左補闕,尋兼翰林學士。二十一年正月,德宗升遐。時東宮疾恙方甚,倉卒召學士鄭yīn@③等至金鑾殿。中人或云:“內中商量,所立未定。”眾人未對,次公遽言曰:“皇太子雖有疾,地居冢嫡,內外繫心。必不得已,當立廣陵王。若有異圖,禍難未已。”yīn@③等隨而唱之,眾議方定……及順宗在諒暗,外有王叔文輩操權樹黨,無復經制,次公與鄭yīn@③同處內廷,多所匡正。[6]
鄭yīn@③、衛次公等成功助順宗登位,本為前朝功舊,但順宗臨危,竟由王叔文、王pī@②據銀台門翰林指揮政事,制詔無所經由,自然產生矛盾。宦官集團內的互相對壘,加深了翰林政治的主導戰。結果,鄭yīn@③政治選擇正確,憲宗即位便提升為翰林學士承旨,元稹《翰林承旨學士記》謂鄭yīn@③位在諸學士之上,“凡大誥令、大廢置、承相之密畫、內外之密奏、上之所甚注意者,莫不專受專對,他人無得而參。”學士承旨即翰林學士之首,由於職居學士院長,可隨時單獨與君主對話,秘密籌決。[8]要達到密議目的,承旨學士必須常出學士院而穿梭宮內,隨君主所在入對。同時,於舊學士院北廳東第一間作為翰林承旨辦公之所,有統率諸學士之意,避免出現前朝王叔文爭奪權力的類似情況。學士承旨每須規範翰林學士,見於《資治通鑑》卷238憲宗元和五年六月的如下記載:
白居易嘗因論事,言“陛下錯”,上色莊而罷,密召承旨李絳謂:“白居易小臣不遜,須令出院。”絳曰:“陛下容納直言,故群臣敢竭誠無隱。居易言雖少思,志在納忠。陛下今日罪之,臣恐天下各思鉗口,非所以廣聰明,昭聖德也。”上悅,待居易如初。[1]
白居易能留於翰林學士院,皆因承旨李絳於密議中對其持正面態度,可見帝王在承旨之設及密議制度的雙重保障下,重新以翰林學士院為帝王私人腹心。由於南衙北司長期對立,帝王用人管道已儘量超越外朝宰相或內廷宦官,避免直接卷進各種人事糾紛,相反多以重用的翰林學士承旨入相,更能確保政治風險。故此,學士承旨之職已有提前培育帝王親信的意圖,方便日後進入中樞的決策層。例如裴jì@④任相前職居翰林,《舊唐書》卷148本傳謂其“在翰林承旨,屬憲宗初平吳、蜀,勵精思理,機密之務,一以關jì@④,jì@④小心敬慎,甚稱中旨。”[6]學士承旨職涉相權,故每為持異見的宰執不容。史書載宰相李吉甫“自以誣構鄭yīn@③、貶斥裴jì@④等,蓋憲宗察見其情而疏薄之,故出鎮淮南。”[1](卷237元和三年九月戊戌)裴、鄭皆曾為學士承旨,受帝大用,宰輔因排斥二人反遭疏遠,憲宗對翰林學士甚見寵信。帝王和翰林學士密議,必由學士值勤,可隨時便殿召見所致,其事多涉北衙宦宮,令事態尤見機密。《新唐書》卷207《仇士良》傳載:
(文宗)開成四年……退坐思政殿,顧左右曰:“所直學士謂誰?”曰:“周墀也。”召至,帝曰:“自爾所況,朕何如主?”墀再拜曰:“臣不足以知,然天下言陛下堯、舜主也。”帝曰:“所以問,帝與周赧、漢獻孰愈?”墀惶駭曰:“陛下之德,成、康、文、景未足比,何自方二主哉!”帝曰:“赧、獻受制強臣,今朕受制家奴,自以不及遠矣!”因泣下。[8]
君主援引學士論議宦官,為了防避閹宦視線,召對往往徹晚進行,如文宗時以批評宦官知名的翰林學士柳公權,“每浴堂召對,繼燭見跋,語猶未盡,不欲取燭,宮人以蠟液揉紙繼之。”[6](卷165《柳公權傳》)武宗曾夜召學士韋琮草制,而宰相、樞密皆不之知,[1](卷247,會昌三年五月壬寅)益見翰林學士的近密程度。又如宣宗“召翰林學士韋澳,托以論詩,屏左右與之語曰:近日外間謂內侍權勢何如?”[1](卷249,大中八年)凡此可見,雙方密議的方式甚多,因時地而表現迥異,然帝王因學士草制之便,征以籌謀宦官良策,均為上述共通之處。

2.翰林學士與宰相制——北衙權力制控的因由

由草擬制詔發展至密議決策,翰林學士之職已非單純的秘書顧問角色,其執行部分相權,足以改變宰相與宦官權力周鏇中的政治形勢,此為宰相與學士關係又得和諧共事之處。翰林學士分割相權,誠如張國剛等具體所言,是將中書舍人制詔之權納入職責之內,使帝王政令分為內制和外製兩組性質。翰林學士用白麻所撰的內制,直接由禁中發出,關乎拜免將相,號令征伐,立後建儲等重要詔書;中書舍人用黃麻所擬外製,則為一般詔書。白居易曾任中書舍人及翰林學士,其所撰中書制詔和翰林制詔,便顯出了內外二制輕重之別。[9](P259-261)白麻之制本為宰相所有,《資治通鑑》卷235,德宗貞元十二年六月乙丑條即載:
初,上置六統軍,視六尚書,以處節度使罷鎮者,相承用麻紙寫制。至是,文場諷宰相比統軍降麻。翰林學士鄭yīn@③奏言:“故事惟封王、命相用白麻,今以命中尉,不識陛下特以寵文場邪,遂為著令也?”上乃謂文場曰:“武德、貞觀時,中人不過員外將軍同正耳,衣緋者無幾,自輔國以來,墮壞制度。朕今用爾,不謂無私。若復以麻制宣告天下,必謂爾脅我為之矣。”文場叩頭謝。遂焚其麻,命並統軍自今中書降敕。[1]
德宗時翰林學士重提舊事,欲挫神策中尉竇文場等氣焰,法制上宰相降麻名正言順,然中官統軍授麻之法前代已有發生,非文場無理般弄。鄭yīn@③的詮釋,使任用權力連結於翰林、宰相之下,蓋關乎將相降白麻起用之事,前一日必經中書、門下文書審批,然後付翰林草麻,最後由宰執宣敕,宦官無由干預。事實上,宰相一直著意制控北衙授官,《資治通鑑》卷246文宗開成三年九月條載:“開成以來,神策將吏遷官,多不聞奏,直牒中書令復奏施行,遷改殆無虛日。癸未,始詔神策將吏改官皆先奏聞,狀至中書,然後檢勘施行。”[1]換言之,神策宦官每有人事調動,必須“先奏聞於上,禁中以其狀付中書,方與檢勘由歷而施行之”。[1]由過往不向君主奏請而直牒中書,到現在付狀於中書檢勘再施行,其精神與前者麻制一脈相承,宰相得以重奪部分任免權力。越到唐代後期,中書與翰林之間對麻制的草擬與宣行,漸取得分工默契。《資治通鑑》卷253僖宗廣明元年五月乙亥條胡注載:
唐制,凡拜將相,先一日,中書納案,遲明,降麻,於gé@⑨門出案。《會要》:凡將相,翰林學士草制,謂之白麻。韋執誼《翰林故事》曰:故事,中書省用黃白二麻,為綸命重輕之辨,近者所出,獨得黃麻;其白麻皆在翰林院,自非國之重事,拜授將相、德音赦宥,則不得由於斯。史言唐未宦官恣橫,監軍與樞密使,恩數埒於將相。[1]
唐代後期翰林學士的職責繁多,草詔密議之餘,於宰相施行任免權力中越形占優。從前黃白二麻的詔降悉屬中書,漸次由翰林學士院獨掌系乎軍國重事的白麻,且直接關係宦官用人許可權。將宰相權力移於翰林,未必不是出於帝王的本意,如是藉第三者可以重新規管重要官職。從各種跡象顯示,翰林學士透過白麻之制,發揮封駁政策的權能。例如,憲宗時期王承宗叛,欲令宦官吐突承璀為行營招討處置使,蔣偕李相國論事集》卷2載:“翰林中屢陳從古無令中人統各鎮師徒,諸道受其節制者,師出不律,軍必無功。前後諫論一十八度。後宰相論,亦不允,遂依上旨,仍令學士李絳撰白麻。其日,絳又進狀,稱事實不可。”值得注意者是,其後“上手執一紙文書云:宰相悉言可任承璀,而學士不肯,如何?”既然上意已決,加上宰相附和,翰林若只職草麻,則君主無須多費唇舌考慮李絳奏狀。顯然於制麻過程中,翰林學士可就白麻內容參決可否,是翰林既得的合法權力,使皇帝在此決策上不得不謹慎考慮。
制白麻的專責,何以由宰相移於翰林,史料並無明載,然而翰林學士承旨所帶職官多為兵部侍郎,而且上遷途逕往往直指宰相之位。在唐的官制里,兵部侍郎為正四品官,位在正三品尚書之下,負責處理軍機政令。[6](卷43《職官二》)故此,學士承旨帶此職,無疑預先提拔宰執人選,便於協辦將相降麻的軍政重任。《舊唐書》卷43職官志之翰林院註:“貞元已後,為學士承旨者,多至宰相焉。”據元稹《翰林承旨學士記》統計,憲宗迄穆宗之間承旨學士中,十一人已有九人參大政。若從更全面的數字統計,於德宗至懿宗的154名翰林學士中,能至宰相者有53名,占32%,而在憲宗至懿宗的52名承旨中,其後任相者共30名,占58%,後者入相比例更形明顯。[10]翰林學士承旨與宰相制之間,已成為相通的親信渠道,於決策層面上更為帝王倚重。君主以學士承旨強化皇權的同時,宦官亦設法於翰林機構內滲透其影響力。[1](卷245,太和七年至九年)例如,以新的院使職種,監控學士權力。考翰林院使最早出現時期,在憲宗初年,《白氏長慶集》卷30載:“元和二年十一月四日,自集賢院召赴銀台候進旨,五日召入翰林,奉敕試製詔等五首,翰林院使梁守謙奉宣,宜授翰林學士也。”從翰林院使奉旨宣授翰林學士看來,院使似已監控學士的進出與任免。梁守謙為憲宗期的權閹,《資治通鑑》卷238及《冊府元龜》卷665、667諸處,載梁氏於元和五年已由樞密使提升為右神策軍中尉的北衙最高要職,顯見翰林院使地位之重。[7](P90-101)杜元穎《翰林院使壁記》又謂該使“進則承睿旨而宣於下,退則受嘉謨而達於上,軍國之重事,古今之大體,庶政之損益,眾情之異同,悉以開攬,因而啟發”,翰林院使乃集承旨、宣召與參議軍政於一身,更肩負統領翰林學士之責,使眾情歸一,臻上情下達之效。
《翰林志》載:“有高品使二人知院事,每日晚執事于思政殿,退而傳旨”,或因應翰林、學士院之分而設定院使。
考憲宗年間宦者呂金如、劉弘規等均曾出任翰林院使,但其時並無提及學士院使,至宣宗時期則翰林院使外,已有學士院使的專職分出,位在前者之下。蓋《閭知誠墓志銘》載閭氏先於大中三年拜染坊使後,再遷監學士院使,到大中十年入觀,又充內坊使,累遷翰林院使。隨著時代推移,尤其學士院的職責繁重,由學士院使監當其事,並充分與翰林院使共商國情,斟酌要旨,當為對兩使存在的合理推論。昭宗末年翰林學士韓wò@⑤被逼令起草韋貽範起複製書,即為學士院使等主意。《資治通鑑》卷263天復二年七月甲戌條載:
命韓wò@⑤草貽範起複製,wò@⑤曰:“吾腕可斷,此制不可草!”即上疏論貽範遭憂未數月,遽令起復,實駭物聽,傷國體。學士院二中使怒曰:“學士勿以死為戲!”wò@⑤以疏授之,解衣而寢。二使不得已奏之。上即命罷草,仍賜敕褒賞之。八月,乙亥朔,班定,無白麻可宣。[1]
學士使強逼翰林學士草制不成,只能據其疏如實上奏,正反映學士使與翰林學士的矛盾日漸鮮明。蓋翰林學士擁法理上的降麻權責,由此衍生各種決事功能,學士使干預的途徑,一在監視翰林學士於學士院的出入活動,二在掌握學士制定旨令後的承宣渠道。胡注便謂:“時韓全誨等使二中使監學士院,以防上與之密議國事,兼掌傳宣回奏。”同卷天復二年十一月甲辰條載:“上使趙國夫人@⑥學士院二使皆不在,亟召韓wò@⑤、姚洎,竊見之於土門外,執手相泣。洎請上速還,恐為他人所見,上遽去。”昭宗欲見翰林學士,事前須偵探學士院使是否監院,學士院使監控皇帝與翰林學士的職能,可見一斑。

三、結論——兼談內諸司的決策角色

由上可知,唐代翰林學士院的構造與職種關係密切,從翰林院分出學士院,特設翰林學士,本來就是因應宮廷地理建置的政治考慮。唐中期以後的君主,鑒主宦官權勢日益高漲,每欲興起另一私人渠道,尋求政治意見以相援引,學士院供職的翰林學士,正好補救了宰輔未能于禁內議政決事的角色,並且在既合作且衝突的微妙決策層面上,繼續與北衙官司發展工作關係。翰林學士所以能謂內相,在於獲得與帝王密議機會,又於制詔降麻的過程中發揮己見,從而成為參與中央決策不可或缺的法理依據者。此種身份,並非一般擅奪權力的宦官可以取代,形成制控宦官許可權的一股法治力量,故此越引致宦官於翰林置使,作出反制控翰林學士的主因。
無可否認,南北衙互相對峙為時甚久,但彼此權力高下立見。從神策軍進駐中央禁軍開始,北衙使職機構日益繁衍,中央諸部寺監權力欲遭侵蝕,南衙諸衛兵徒具空名而已。中晚唐君主的廢立幾全操閹宦之手,已反映君主權力、宰相南衙實職不足與內官爭鬥。故君主倚重翰林學士,其實是在既定的形勢下,確保北衙官司仍在一定程度上服膺南衙宰相的律令制度。翰林學士專掌草詔白麻,即根本代表帝王與宰相發號命令,宦官不得私奪的最高精神。宦官既不能像翰林學士草詔,惟有假以其他途徑奪權,例如變更議定決策的原貌,加入修訂程式,或者壟斷宣令的最終過程,得以上下其手。凡此,解釋了越到唐代後期,內諸司的機密、宣徽之職越具代表性。
唐末兩樞密與兩神策合稱為“四貴”,包括中央重要決策,機密於代宗時只管理文書表奏,進呈皇帝參閱,到僖、昭時期權力至盛,由於可在堂狀貼黃,無形即代替君主處分公事,宣付中書門下施行。[11](卷58《職宦十二》)樞密既能隨時改動決策內容,自然無須屈於過去先由宰相奏對延英,然後純粹承受公事的角色。[1](卷262,天復元年正月)同樣道理,宣徽使於代宗時期亦已存在,惟逐漸能總領內諸司,活躍於郊祀、朝會,與其承傳宣旨的職能頗具關係。由於獲得宣令之便,故亦能隨時矯詔,為更改決策的另一員。《東觀奏記》卷下記載的其決策層的論議方式,跡近濫用權力:
上(宣宗)大漸,顧命內樞密使王歸長、馬公儒、宣徽上院使王居方,以夔王當璧為托。三內臣皆上素所恩信者,泣而受命。時右軍中尉王茂玄,心亦感上。左軍中尉王宗實素不同,歸長、公儒、居方患之,乃矯詔出宗實為淮南監軍使,宣化門受命。將由銀台門出焉……宗實叱居方下,責以矯詔,皆捧足乞命。遣宣徽北院使齊元簡迎鄆王於藩邸即位,是為懿宗。[12]
在唐後期常見的政變中,神策護軍中尉以壓倒性的軍事優勢,控制最後大局,成為樞密、宣徽等中央決策要員靠攏的對象。歸長、居方等矯詔,是右軍中尉王宗實政治反撲的口實,而宗實亦以同類的手法,透過另一宣徽使宣詔改立新主。唐末樞密、宣徽主宰詔旨,已非中書所能控制,原則上決議程式應於延英,由宰相、樞密共商,但後來變成樞密、宣徽直接決定宣行,形同有效決議。《資治通鑑》卷250懿宗鹹通二年二月條:
一日,兩樞密使詣中書,宣徽使楊公慶繼至,獨揖(杜)@⑦受宣,三相(畢誠、杜審權、蔣伸)起,避之西軒。公慶出斜封文書以授@⑦,乃宣宗大漸時,請鄆王監國奏也。且曰:“當時宰相無名者,當以反法處之。”@⑦反覆讀……復封以授公慶,曰:“主上欲罪宰相,當於延英面示聖旨,明行誅譴。”公慶去,@⑦復與兩樞密坐,謂曰:“內外之臣,事猶一體,宰相、樞密共參國政……”兩樞密相顧默然,徐曰:“當具以公言白至尊,非公重德,無人及此。”漸涑而退……既而寂然,無復宣命。[1]
宣徽握宣命之權,變相為直付中書執行的政令,公慶出示斜封文書,即欲面命宰相聽從,已超越正常的議事步驟,故非宰相杜@⑦所能接受。如前所述,若為內制詔令,應由宰執延英決事後,由翰林學士制出,方為合法程式。杜氏以此究之,樞密、宣徽固然無復宣命,但議政的被動性當越為明顯。文中並無提及文書草擬工作,是否由翰林學士院中人協助,然而從上記翰林學士韓wò@⑤草制時的消極抵抗,以及翰林、宣徽、樞密等內諸司使院權力高漲觀之,宦官群已建成自身獨立的決策系統,漸次擺脫翰林、宰相的牽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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