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概況
作品名稱:冉氏烹狗記創作年代:清代
作者:崔述
作品體裁:散文
作品原文
縣人冉氏有狗而猛,遇行人輒搏噬之;往往為所傷。傷,則主人躬詣謝罪,出財救療之。如是者數矣。冉氏以是頗患苦狗;然以其猛也,未忍殺,故置之。劉位東謂余曰:“余嘗夜歸,去家門裡許,群狗狺狺吠,冉氏狗亦迎而吠焉。余以柳枝橫掃之,群狗皆遠立,獨冉氏狗竟前欲相搏;幾傷者數矣。余且斗且行,過冉氏門而東,且數十武,狗乃止。當是時身憊甚,幸狗漸遠,憩道旁良久始去;狗猶望而吠也。既歸,念此良狗也,藉令有仇盜夜往劫之,狗拒門而噬,雖數人能入咫尺地哉!聞冉氏頗患苦此狗,旦若遇之於市,必囑之使勿殺;此狗累千金不可得也。
“居數曰,冉氏之鄰至。問其狗,曰:‘烹之矣!’驚而詰其故,曰:‘日者冉氏有盜,主人覺之,呼二子起操械,共逐之;盜驚而遁。主人疑狗之不吠也,呼之不應,遍索之無有也。將寢,聞臥床下若有微息者,燭之,則狗也,卷屈蹲伏,不敢少轉側,垂頭閉目,若惟恐人之聞其聲息者。主人曰:‘嘻,吾向之隱忍而不之殺者為其有倉卒一旦之用也,惡知其搏行人則勇而見盜則怯乎哉!’以是故,遂烹之也。”
嗟乎,天下之勇於搏人而怯於見賊者,豈獨此駒也哉!今夫市井無賴之徒,平居使氣,暴橫閭裡間,或竄名縣胥,或寄身營卒,侮文弱,凌良懦,行於市,人皆遙避之;怒則吸其群,持械圜斫之,一方莫敢誰何,若壯土然。一旦有小劫盜,使之持兵仗入府廨防守,不下百數十人,忽廄馬夜驚,以為賊至,手顫顫,拔刀不能出鞘;幸而出,猶震震相擊有聲;發火器,再四皆不然;聞將出戍地,去賊尚數百里,距家僅一二舍,輒號泣別父母妻子,恐不復相見;其震懼如此,故曰:“勇於私鬥而怯於公戰。”又奚獨怪於狗而烹之?嘻,過矣!
雖然,畜貓者欲其捕鼠也,畜狗者欲其防盜也,苟其職之不舉,斯固無所用矣;況益之以噬人,庸可留乎!石勒欲殺石虎,其母曰:“快牛為犢多能破車,汝小忍之!”其後石氏之宗卒滅於虎(1)。貪牛之快而不顧車之破尚不可,況徒破車而牛實不快乎!然而婦人之仁今古同然。由是言之,冉氏之智過人遠矣。
人之材,有所長則必有所短;惟君子則不然。鍾毓(2)與參佐射,魏舒(3)常為畫籌;後遇朋人不足,以舒滿數,發無不中,舉坐愕然。俞大猷(4)與人言,恂恂(5)若儒生;及提桴鼓立軍門,勇氣百倍,戰無不克者。若此者固不可多得也。其次,醇謹而不足有為者。其次,跅弛(6)而可以集事者。若但能害人而不足濟事,則狗而已矣!
雖然,吾又嘗聞某氏有狗竟夜不吠,吠則主人知有盜至;是狗亦有過人者。然則搏噬行人而不御賊,雖在狗亦下焉者矣。
作品注釋
(1)“石勒欲殺虎“數句:出自《晉書·石季龍載記》。(2)鍾毓:三國魏鍾繇之子,字稚叔。為人機警、敏捷,談笑有其父風範,累官都荊州。
(3)魏舒:字陽元,四十多歲時為孝廉,後為尚書郎。朝廷欲淘汰郎官,罷免不合格者,他說:“吾即其人也。”裹起衣被就走,同僚有愧色。鍾毓辟他為長史。鍾毓不知道他善於射箭,一次射箭比賽人數不足,就讓他充數,竟發無不中。鍾毓十分讚賞,對他說:“吾之不足以盡卿才,有如此射矣。”後轉相國參軍,封劇陽子。見《晉書·魏舒傳》。
(4)俞大猷:明代晉江人,字志輔。兵部尚書毛伯溫賞識他的才華,擢廣東都司。多次指揮艦隊擊破倭寇,時稱俞家軍。
(5)恂恂:謙恭謹慎貌。
(6)跅馳:即“柝馳”,放蕩不羈貌。
作品譯文
本縣有家姓冉的人家,養了一隻很兇猛的狗。它碰到路過的人,就要追上去咬,常有過路人被它咬傷。遇到有人被它咬傷,狗主人就親自上門去向被咬傷的人道歉,拿出錢來給人家治傷,這樣的事已經發生了好多次了。那姓冉的為此而很討厭那隻狗,但是因為狗兇猛,不忍殺它,就還是養著它。劉位東告訴我說:“有一次我夜裡走回家,離家門還有一里多路,許多狗圍著我汪汪地叫,冉家的狗也叫著迎上前來,我用折下的柳枝向它們橫掃過去,許多狗都退回去遠遠立著,只有冉家那狗竟奔上來要和我搏鬥。它沖了好幾次,我幾乎被它咬傷。我邊斗邊走,走過冉家門口往東,過了幾寸步,那狗才停止了追咬。當時我已很疲憊,幸而離狗已遠了,我才在路旁休息,歇了好久才離開,那隻狗還遠遠望著我汪汪叫。回家以後,我想:這隻狗倒是好狗,假如有盜賊仇人夜裡去他家搶劫,狗一定守住家門咬人,就有幾個人也進不了他家門一步啊!聽說姓冉的很討厭這隻狗,早上如果在市集上遇到他,一定勸他不要殺掉這隻狗。這樣的狗,是千金也難買到的!
“過了幾天,冉家的鄰居到我家來,我問起那隻狗。他說‘已經殺掉燒來吃了。’我覺得奇怪,問他為什麼。他說:‘那一夜,盜賊進了冉家。主人發覺了,叫醒兩個兒子,一起拿了棍棒去追趕,盜賊害怕了逃跑了。主人心裡疑惑:怎么狗不叫呢?呼狗,狗不應;到處找,找不到。回房要上床,聽到床下象有喘息的聲音,用燭一照,見正是那隻狗。它蜷屈了身子蹲伏著,一動也不敢動,低了頭,閉了眼,好像唯恐有人聽到它的聲音的樣子。主人說:咳!我過去忍住而不殺它,是因為想它有一天緊急中可以有用處,哪知它追咬過路人是勇敢的,見了盜賊卻這樣膽小畏縮!就為了這樣,第二天把它殺掉燒來吃了。’”
唉!天下與人勇敢搏鬥而對盜賊膽小害怕的,難道只是這隻狗嗎!現在街市上的流氓無賴,平日到處鬧事,在本鄉本地橫行不法。有的在衙門裡掛個差役的名,有的在兵營里吃一口糧,他們專欺侮文弱而善良的人,他們走在路上,人們都要遠遠避開;他們一怒,就叫來一大群同黨,手拿兇器圍攏來砍人,什麼人都不敢惹他們,樣子真象個壯士一樣。一旦地方上有小批強盜,叫他們拿了兵器,編進宮府,防守地方,人數不下一百幾十;馬房裡的馬夜裡有點驚擾叫起來,他們就以為強盜來到,兩手抖抖索索,拔刀出不了刀鞘,總算跑了出來,身子還在抖,身上的東西碰擊出聲音來。點燃火器,一而再,再而三都點不著。聽說要出發到防守的地方去,離賊軍還有幾百里,離家鄉僅僅幾十里,那就哭哭啼啼和父母妻子告別,像以後永遠見不到的樣子,他們的激動和驚慌到如此地步!所以我說:為私而斗很勇敢,為公而戰就膽怯的人也有的是,又何必責怪那隻狗而殺了它呢?咳,這不太過分嗎?
話雖是這樣說,可是養貓的,是要貓捕鼠;養狗的,是要狗防盜。假如它不能完成它的職守,這已經是沒有用了,何況加上它還要咬人?這種狗,豈可以留下來?石勒要殺掉石虎,他母親說:“跑得快的牛小時候,總會弄破車子,你還是稍稍容忍他吧。”到後來石勒的後代,到底滅絕在石虎之手。只貪圖牛能跑得快,不管車子會撞破,尚且不對;何況只撞破車子的牛實際跑不快呢?然而那種女人的仁慈心腸,古今都一樣;從此說來,那姓冉的所有的才智,超過了一般人多得多了。
人的才能一般來說有擅長的地方就會有缺乏的地方。而君子就不是這樣,鍾毓與部下射箭的時候,魏舒只是給他計數,人手不夠的時候才找他充數,沒想到魏舒箭無虛發百發百中,在場的人都震驚了。俞大猷跟人講話的時候,小心謹慎得樣子像個學生,而等到提起戰鼓站在軍門之前時,則勇氣數百倍,戰無不克。當然,像這樣的人是很少的。比這種人差一些的,就是那些謙遜而不能有作為的人。更差的,則是那些平日放蕩不羈到關鍵時刻還能做事的人,而像這樣能害人卻不敢幹事的人,跟狗又有什麼區別!
儘管如此,我也曾經聽說一家人有狗能整夜不叫,一叫就說明有竊賊來了,這樣的狗比某些人還有用。像那些撕咬行人卻不敢防盜的,就算是狗也下等的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