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余光中,原籍福建永春,1928年生於南京。在四川讀中學,曾在廈門大學外文系讀了半年,1950年到台灣,進入台灣大學外文系,1952年畢業。先後任編譯官及教職。1958年到美國進修,參加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第二年獲得藝術碩士學位,回台灣教書,先後任教於師範大學、政治大學,期間二度赴美任多家大學客座教席。1972年任政治大學西洋語文學系教授兼主任。1974年到香港任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1958年回台灣,在高雄中山大學任教授及講座教授,有六年兼任文學院院長及外文研究所所長。余光中活躍於文學界,經常演講,擔任文學獎評審,也多次獲得文學獎,包括吳三連獎、中國時報、國家文藝獎、金鼎獎。多年來參與中華民國筆會之工作,並擔任會長。多次應邀到中國大陸演講、訪問。其著、譯總計四十多種。余光中詩文雙璧,是極具特色和影響力的作家。他是學院詩人,一生追求詩藝的提升。早在1967年,余光中在《五陵少年》的自序中,就宣稱自己是「藝術的多妻主義者」。「藝術的多妻主義者」可理解為「藝術的多美主義者」。在長達五十年的創作生涯中,他以近一千首詩,為「多妻多美」的信念下了完美的演繹。
主要內容
這部《余光中集》共九卷,將上述之書分類編排;同類之作,則以成書先後為序。一、二、三卷為詩,四、五、六卷為散文,七、八卷為評論,第九卷則包括譯文評析與集外新作兩部分。各卷內容如下:
第一卷:《舟子的悲歌》、《藍色的羽毛》、《天國的夜市》、《鐘乳石》、《萬聖節》、《五陵少年》、《天狼星》
第二卷:《蓮的聯想》、《敲打樂》、《在冷戰的年代》、《白玉苦瓜》、《與永恆拔河》、《隔水觀音》
第三卷:《紫荊賦》、《夢與地理》、《安石榴》、《五行無阻》、《高樓對海》
第四卷:《左手的繆斯》、《逍遙遊》、《望鄉的牧神》
第五卷:《焚鶴人》、《聽聽那冷雨》、《青青邊愁》
第六卷:《記憶像鐵軌一樣長》、《憑一張地圖》、《隔水呼渡》、《日不落家》
第七卷:《掌上雨》、《分水嶺上》、《從徐霞客到梵谷》
第八卷:《井然有序》、《藍墨水的下游》
第九卷:《含英吐華》、集外新作
作品評論
開懷縱筆 難盡鄉愁--------------------------------------------------------------------------------
——台灣詩人余光中先生閱讀札記
董桄福/文
序篇:詩文巨子余光中
橫嶺側成峰:俊異獨標,俯仰風流,高山仰止;
月涌大江流:驚雲裂岸,納淵容谷,頓失滔滔。
余光中,卓越的大詩人:悲苦的歡樂,婉約的豪放,古典的現代集於一身,
是深邃的心靈鍛鑄了他深邃的詩境。
余光中,優秀的散文家:高速的靜止,細膩的宏闊,獨特的平凡匯於一脈,
由曠遠的筆墨描繪出他曠遠的篇章。
像一座亘古的城堡,余光中的神秘是中國文化的神秘,余光中的豐富也就是
中國文化斑斕的折光。破譯了余光中起碼可以認為弄懂了中國文化基因的很大一
部分。又像一個文學作品中的典型形象,如浮士德,如賈寶玉,余光中的文藝性
格恐怕非此莫能比擬,如果拿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大家”跟他作較,僅錢鍾
書先生能略出其右。
無論在台灣還是海外更廣闊的華文世界——因其精湛的翻譯作品,影響力也
旁及英語界——余光中先生都是公認的文壇領袖,執詩文之牛耳。即便在大陸,
也有數之難窮的老字輩中字輩少字輩對余光中情有獨鍾。
梁實秋先生論余光中:“成就之高,一時無兩”。
詩人的朋友蔡思果說余光中:“全身每一錢肉都是腦子”。
古遠清教授說余光中:“左手寫詩,右手寫散文,還有‘可疑’的第三隻手
在寫文學評論。”
評論家伍立楊先生更是摯情激賞:“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余光中。”
還有人說,還有……
余光中是文學歷程中的一座豐碑,一個奇蹟,一個看就不平淡喻意更深遠的
故事。像詩經的作者聖經的作者古蘭經的作者紅樓夢的作者那樣,余光中先生用
充滿性靈的文字寫成了自己靈魂的探索發展史,現代人生、文化、社會的啟示錄。
余光中是一個“守舊”的“叛徒”,是一個迷惘中的追求者。他的心不僅帖
近摩天大樓內萎黃浮躁的現代人的心,也帖近夷齊之心,大唐的李杜之心……
當然,在這些人中,他更近屈子,每以屈子自況,他也感到自己也像屈子一樣奔被
流放,他也思千年古院萬載舊宅,思念那個已回不去的家。由是,他的鄉愁頓時
而生,且濃且深且久遠且綿延至無窮無極。一如荷爾德林,一如里爾克,一如黑
塞;一如失群孤雁,一如落單幼兒……很想學大宗師莊子的“相忘於江湖”,然
而心中的血眼中的淚靈魂中的苦思冥想怎有一刻忘得了家園,忘得了故鄉,忘得
了“最母親的國度”。於是乎余光中淺唱低呤,醉舞高歌。或小橋流水,或碧血
黃沙。運起他如電靈思如椽巨筆,些下深沉濃重的鄉愁。他的詩是一個故事,他
的散文也是一個故事。但是余光中說——
一千個故事是一個故事
那主題永遠是一個主題
那故事是什麼?夸父逐日,屈子投江……
那主題又是什麼?重而逾泰山,是家園故鄉房屋居所,輕則是兩個平平凡凡
的字:鄉愁!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啊!連文才絕代的余光中也感到了“鄉愁”沉甸甸的壓
迫。
上篇: 一代狂狷幾多愁
誰都讀過那首《鄉愁》,品味過清新委婉而又重濁沉雄的“鄉愁”:那是戀
母的“鄉愁”——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那是情愛的“鄉愁”——我在這頭/新
娘在那頭;那是生死的“鄉愁”——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那也是永恆空間的
“鄉愁”——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而所有這一切又都是人生在世所不能擺脫的
尷尬。所謂“愁”者皆因距離而生,因空闊而悽惶,因無望而動人。郵票、船票
、墳墓、海峽,這些普普通通的意象在詩人筆下展示了不同的“愁”的層次。從
詩境上講,這首作品不是最好的,但作為開啟余光中先生的“鄉愁世界”的一把
鑰匙卻又是最實在的。循著這一縷愁情,我們完全有可能走入詩人更博大的情感
空間。文化鄉愁、歷史鄉愁、宇宙時空的鄉愁才是詩人更高層次的追索。杜鵑啼
血,孤星殘照,“中國”二字如一堅果硬核,久含不溶,如鯁在喉,儼然成了一
個特殊的抒情密碼。五嶽為魂,江河為魄,李杜蘇韓為精,一筆刺穿歲月的灰幕,
進入五帝三皇,進入秦皇漢武。“中國”作為一個“鄉”,庭院深深深幾許,愁
腸斷斷斷幾截。這扇塵封的門逐漸開啟之日,也就是鄉愁展容露形之時。“所謂
伊人,在水一方”是一愁也;“西出陽關無故人”是一愁也;“斷腸人在天涯”
是一愁也;“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悽慘慘戚戚”是一愁也;“可憐風月債難嘗”
是一愁也……真正的“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通觀歷史,拷問人類的
艱辛歷程,所愁何來,無外乎終止在那個永恆的哲學命題上——
我從何來?我往何去?我是誰?
詩人的思索當然是上乘的,超越了科學,超越了進化論、相對論的界定。詩
人靈思浮浮,情韻翩翩,感喟連連。或魚回遊而傷,或雁南飛而惶,或水永逝而
哀……如此等等,都是心靈里那個永恆波浪形成的浪花,像渺渺然故鄉的情狀,
呼喚詩人歸鄉。聽余光中先生至真至切的《呼喚》:
$R%就像小時候在屋後那一片菜花田裡
一直玩到天黑
太陽下山 汗已吹冷
總似乎聽見 遠遠
母親喊我
吃晚飯的聲音
可以想見晚年
太陽下山 汗已吹冷
五千年深的古屋
就亮起一盞燈
就傳來一聲呼叫
比小時更安慰 動人
遠遠 喊我回家去$R%
“喊我回家去”,是的,就是回家。平凡的辭章凝了三山五嶽九鼎的重量。
回哪個家?小國寡民的土地上那間茅屋嗎?燧人取火神農植禾的那一片曠野嗎?
江南表妹成群、蓮葉婷婷如裙的那個水鄉嗎?或許是的,又或許不是,是廣寒宮
里嫦娥煨藥的閨房,是吳剛釀酒的作坊。或是李白夢中的浩蕩瀛洲,寶玉投身的
太虛幻境……也許這是“家”,但記不太清了。現代的兒孫輩是不會為此過多傷
精費神的。他們對任何事都有三字妙語做萬能答:“不知道”。是不知道,他們
連長城都不知道。余光中在散文《萬里長城》中悲號——
“萬里長城,萬里長城你都不知道?”
“真對不起,從來沒有聽說過。先生,你真的沒有弄錯?”
余先生悽愴啊!他甚至寄不走一張給長城的明信片,就像外國文學中那個小
孩的信:“鄉下爺爺收”,讓所有的郵差皺了眉頭。“鄉下”到底何在?這分愁
可想而知。自柏拉圖把詩人逐出了理想國,詩人就成了永遠的浪子,有的是“失
去王位的悲哀”,無家可歸的慨嘆。“五千年深的古屋”是任何人也回不去的,
晚年人生是回不到小時候的“菜花田裡”的。余光中極力回想,通過母親的呼喚
企圖找到一條路。可這怎么能呢:“復活節,不復活的是我的母親/一個江南小女
孩變成的母親”。當然,回聲夢遙了:“站在基隆港,想——想/想回也回不去”
(《春天,遂想起》)。有如此的苦楚,詩人自然只能置身愁境,置身烏有之鄉,
甚至酒,甚至不惜噴墨如血構織一鄉,以消永愁——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裡面。而無論赤縣也好
神州也
好,變來變去,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
的向心力
當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
——散文《聽聽那冷雨》
或者更痴迷浪漫,作這樣精妙絕倫的構織——
更大的願望,是在更古老更多回聲的土地上馳騁。中國最浪漫的一條古驛道,
應該在西北。最好是細雨霏霏的黎明,從渭城出發,收音機天線上繫著依依的柳
枝。擋風玻璃上猶邑著輕塵,而渭城已漸遠,波聲漸渺。甘州曲,涼州詞,陽光
三疊的節拍里車向西北,琴音詩韻的河西孔道,右邊是古長城的雉堞隱隱,左邊
是青海的雪峰簇簇,白耀天際,我以70哩高速馳入張騫的夢高適岑參的世界,輪
印下重重疊疊多少古英雄長征的蹄印。
——散文《高速的聯想》
想是這樣想了,思是這樣思了?但這一切究竟是真有的嗎?余光中先生的
“腳底和車輪踏過”美國的“二十八州”,也到過中國的“九省”,他到處尋找
家園但沒能找到,鄉愁並沒有一絲一毫得以消弱減輕。他日思夜想、椎心泣血編
出來的美好故土仍是鏡花水月。“頓然,他變成了一個幽靈,來自另一個世界的
孤魂野鬼”(《萬里長城》),他踽踽獨行,惶惶作問,是屈子“天問”式的無
奈湧出詩人的脈管,飽寒血淚——
在報紙的頭條標題里嗎?還是香港的謠言裡?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思聰的
跳弓撥弦?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
玻璃櫃內,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里?
——散文《聽聽那冷雨》
就這樣苦尋,就這樣艱覓。但是“前程隔海,古屋不再”,任是母親如何深
情地“喊我吃晚飯”“我”也回不去了,任是我如何肌腸轆轆歸心似箭“我”也
回不去了。就在眼皮底下的這個臨時窩棚里呆著吧,只能呆著。即便像太白那樣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尋李白》)的千古風流人物到了這個臨時窩棚里不也得忍受現代社會病源的侵
害么:“批評家和警察同樣不留情/身份證上是可疑的無業/別再提什麼謫仙不謫
仙/何況你的駕照上星期/早因為酒債給店裡扣留了/高力士和議員們全得罪光了/
賀知章又不在,看誰來保你”?(《與李白同游高速公路》)。
李太白不能奈何!
余光中又能奈若何?不能奈何!
該還記得特拉克爾吧?!記得他《靈魂的春天》那首詩吧?!記得其中振聾
發聵的那句吧:
靈魂,這個大地上的異鄉者
帕斯卡爾怎么說呢?他可是個渴望無限的哲學家,自然非天真浪漫也不乏憂
郁的特拉克爾可比:“我不知道誰把我安置到世界上來的,也不知道世界是什麼,
我自己又是什麼?……我同樣也不知道我往何處去……”(帕斯卡爾《思想錄》)。
帕斯卡爾,他不是唯一說這話的,但這問題實在是最深刻的,是困惑著人類
的終極“天問”。哪來“鄉愁”?哪來余光中先生那層層疊疊的感慨,蓋出於這
“永恆浪跡”的人世狀況啊!“靈魂”無故鄉,是“異鄉者”,那么人是無故鄉
的了。無故鄉的人怎能沒有深入骨髓的鄉愁呢?余光中先生不是地球上洋洋60億
大觀中的一個么?!他同樣不會明白那個讓哲學家甚至始祖亞當也感到頭痛需吃
安乃近的答案。詩人只能空嘆一聲“茫”,在《茫》一詩中,他寫——
$R%萬籟沉沉,這是身後,還是生前?
我握的是無限,是你的手?
何以競夕雲影茫茫,清輝欲斂?
這是仲夏,星在天河擱淺
你沒有姓名,今夕,我沒有姓名
時間在遠方虛幻流著
你在我掌中,你在我瞳中
任螢飛,任蛙鳴,任夜向西傾
有時光年短不盈寸,神話俯身
伸手可以摘一籮傳奇
有時神很仁慈,例如今夕
星牽一張發網,覆在你額上
天河如路,路如天河
上游茫茫,下游茫茫,渡口以下,渡口以上
兩皆茫茫。我已經忘記
從何處我們來,向何處我們去
向你的美目問路,那裡也是
也是茫茫。我遂輕喟:
此地已是永恆,一切的終點
此地沒有,也不需要方向
從天琴到天星,一切奇幻的光
都霎眼示意,噫,何其詭秘
一時子夜斜向我們,斜一道雲梯
我們攜手同登,棄時間如遺$R%
一切都茫茫么?一切真的全忘了么?似乎沒有,因為還有一腔濃郁愁緒;還
記得么?真“棄時間如遺”了么?也未必,這愁緒永久難消。海峽還是那灣海峽,
“墳墓”還是那方墳墓,可“母親”已塵已灰已太古,“新娘”已蒼已老已入歷
史的歸隱。
$R%此鄉何鄉?日暮鄉關何處是?
此愁何愁?煙波江上使人愁!$R%
下篇:蓬萊路上獨尋鄉
披髮佯狂走,莽中原。暮鴉蹄徹,幾枝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
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之,濃於酒。
漾情不斷凇波流,恨年來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
聽匣底蒼龍怒吼。長夜淒風眠不得,度群生哪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
這首《賀新郎》詞非余光中所作,而是中國頗負性靈的李叔同(弘一大師)
二十六歲那年的泣血自訴。但這濃愁,這淒冷,這一腔炎黃血……似乎又與餘光
中互為唇齒。所謂同飲一江水的境界就是這樣的吧!余先生氣吞萬里,縱橫捭闔,
文思狂狷,情懷孟浪。能與李杜蘇韓同歌共醉,能與莊老作九萬里高空逍遙遊,尚
與琴曲劍語知音,自然能溶於弘一大師那份蒼勁曠達五千年長涌不息的血脈。李
叔同少有文才,語驚四座,萍蹤俠影,賞月尋春,吟詩作賦,遊方求學,一代風
流策士,可謂熱血洋洋,惜乎世態蒼蒼,宇宇茫茫。“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
談何有?”一時尋鄉心切,愁雲罩眼,終至窺破“此鄉非吾鄉”,一舉拋妻棄子,
超塵出世,作了閒雲野鶴的遊方佛徒。這條路是什麼路?蓬萊路,通往遙遙仙山。
弘一大師尋著踏著去了,究竟是否回了“鄉”我們不知道,但他終於“華枝春滿,
天心月圓”是清楚的。余光中先生當然與他不同,百分之百屬凡俗塵世,但為著
性靈之故,也在心中早悟了這“鄉愁”之為物是不可須臾離之的生命元素。加之
余先生少小離家,如 雛鳥飛出了“大陸之巢”,雖足履大世界,最終卻只能
偏居台島一隅,望大陸潸然淚落,想神州夢縈魂牽。發幽思古,冷心涼血,雖悵
望至以數十載,仍不能仿魚回遊作雁南飛的“老大回”,怎能不傷感以至狂吟,
借象形文字吐胸中塊壘,釋心頭堅冰……
這塊壘是什麼?鄉愁。
這堅冰又是什麼?鄉愁!
通觀余先生的詩歌散文,我們能很快發現,他心中是有一份濃郁得化不開的
愁的,也有一個卓美得繪不出的鄉。愁尋求一種表達,鄉需要一個定位。於是乎
在弘一大師仙去後又獨自踏上蓬萊尋歸路。他首先選取了“愛”,他愛過,愛著,
驚虹裂霞,穿心透骨——
$R%凡愛過的,永不遺忘。凡受過傷的
永遠有創傷。我的傷痕
紅得驚心,烙蓮花形
——《永遠,我等》$R%
他等著,等得海枯石爛,天荒地老——
$R%從上個七夕,等到下個七夕
——《碧潭》
永恆,剎那,剎那,永恆
等你,在時間之外
在時間之內,等你,在剎那,在永恆
——《等你,在雨中》$R%
甚至,他願付出所有的渴望、摯念,生之不能,待之以死——
$R%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
之間,枕我的頭顱,白髮蓋著黑土
在中國,在最母親的國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
——《當我死時》$R%
如果自己終究不能歸鄉呢?即便死也不能回這最母親的國度呢?余光中早已
為這鄉情鄉思鄉戀鄉愁找好了一條無可奈何的退路——
$R%用十七年來饜中國的眼睛
饕餮地圖,從西湖到太湖
到多鷓鴣的重慶,代替還鄉
——《當我死時》$R%
此情何皎皎,此意何拳拳。遺憾的是蓬萊遠在九霄,尚隔三千弱水。這個
“鄉”實在難以探尋難以捕捉難以把握。余先生期望一種復活的“古典”,在詩
文中用足了古韻深濃的意象。本來嘛,一個“五陵少年”的狂狷形象就是用古劍
、蒼龍、濃酒繪成的,否則何來“披髮佯狂”。可這畢竟“景由心造”啊!歷史
不像電影上的推拉鏡頭,社會是單行道上奔走的單程車。二十世紀站,余光中翹
首不能等來過去的任何人。湘水上的“龍舟”早渺,博物館中的“唐馬”空有俊
魄,“白玉苦瓜”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又能有何空穴來風的啟示,至於“碧潭”,
也涸了昨日之水,早已“載不動許多愁”。
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曾說過一段極富啟迪意味的話:“每個偉大的詩人做詩
都出自於唯一的一首詩。衡量其偉大的標準在於,這位詩人對這唯一的一首詩是
否足夠信賴,以至於他能夠將他的詩意純粹地保持在這首詩的範圍之內”(海德
格爾《詩中的語言》)。以這一標準為余光中的幾千首詩,幾百篇散文找找“唯
一”,我們將作何選擇呢?!不說海德格爾,即便是普通讀者也很快會選定兩個
字:“鄉愁”。不是有郵票船票墳墓海峽的那完整的一首,而是在每首詩每篇散
文的字縫裡的字:“鄉愁”。就像我們從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里得到的“吃
人”啟示那樣。我們且不管詩人如何的委婉細膩,也不管散文家怎樣的高屋建瓴,
我們都會憑心中的靈光一閃抓住這“唯一”的詩情文意。
v不錯,余光中是費了大功夫打扮心目中的思悟的。這神妙莫測,鬼神難斷的鄉愁
可謂氣象萬千:一時是葡萄酒,一時是天狼星,一時是蓮,一時是雨,更多的時
候是屈原、李白、蘇小小,江南水鄉,陽光古道;也或者一幻而成夸父,也可能
轉眼已是蟋蟀、鷓鴣、布穀……詩人筆下的“鄉愁”像一個千幻女孩,或神或魔,
或山或水或樹。余先生的一支妙筆頗得繆斯真髓,落紙縱之,即能得萬化真意。
這真意非東蘺採菊,也非躬耕南畝。這真意一如詩人“唯一”的詩,也僅有兩個
字,道是“大陸”——
$R%那片無窮無盡的后土
四海漂泊的龍族,叫它做大陸
——《十年看山》$R%
是的,就是為了這塊“大陸”,這塊神聖無比的皇天后土,詩人坎坷歷盡,
心血泄盡。在文道詩途永遠求索,永無終止。為尋求一個有深厚“古典”背景的
“現代”家園和受過“現代”洗禮的“古典”故鄉,他“愁”而至於心悸,“愁”
而至於腸斷,“愁”而至於昂首投入“火浴”——
$R%一片純白的形象,映著自我
長頸與豐軀,全由孤線構成
有一種嚮往,要水,也要火
一種欲望,要洗濯,也需要焚燒
淨化的過程,兩者都需要
——《火浴》$R%
這就是接受時空洗禮走入永恆的第一步:“火浴”;這就是涅般的鳳凰尋找
著更生之途:“火啊,永生之門,用死亡拱成”。但是死不會使鳳凰退縮,也不
能使詩人退縮。這首重要的詩篇揭示出詩人眷戀的所在,毀滅,而後新生,而後
讓新的靈魂與新天地一同生長。
通過這次“火浴“,詩人的愁已幻化為千年的乳液滴入大地的血管,詩人似
乎一下子發現了璀璨的故園所在,似乎一從悠悠大夢中醒來就發現了等待已久的
奇蹟:“一隻瓜從從容容在成熟/一隻苦瓜,不再是澀苦/……一首歌,詠生命曾
經是瓜而苦/被永恆引渡,成果而甘”(《白玉苦瓜》)。
這是一種幸福!
這是一種幸福嗎?也許是,從托物言志的意義上講,是的。但詩人明白,無
論這隻“白玉苦瓜”引起了心靈的幾級地震,“瓜”仍然只是“瓜”,是故宮博
物院中的一件展品。儘管它深有內蘊,它畢竟不是“大陸”。剛才是一次幻覺,
一個典型的“蓬萊夢”,就像看到萬里長城的照片那樣,震驚是真的,長城本體
卻仍矗千山外,要登上去仍然不可能。這並不是說長城是虛的,而是說“長城外
面的故鄉”是虛的。“世界上最可愛最神秘最偉大的土地,是中國”。我們承認,
並且理解詩人的至性至情。但是,客觀地講,作為具體的“土地”,中國與美國
與法國與德國並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詩人知道自己所追求的故鄉也不僅僅是屬
於中國範圍的一片土地一棟樓房一輛北京吉普,他比我們深解哲學人類學的那個
終極:“踏不到的泥土是最新的泥土。遠望豈能當歸,豈能當歸”(散文《塔》)?!
這時候,詩人的境界更高遠了,更淒楚卻也更逍遙,他的鄉愁是泛文化的,他暮
靄沉沉的“泛文化鄉愁”在更碧藍的層次放射出穎悟之光:“歸途是無涯是無涯
是無涯。半世紀來,多少異鄉人曾如此眺望。胡適之曾如此眺望。聞一多曾如此
眺望。梁實秋如此眺望。五四以來,多少留學生曾如此眺望?”(同上)。眺望
什麼?無涯無涯無涯。中國、大陸、神州、皇天后土。這個家園很不小,很大,
很宏偉,還相當壯闊。但置這土地於整個地球,又算得了什麼呢?!中國不過是
全世界上百個國家中的一個,大陸不過是東半球上很袖珍的一塊。聞一多先生曾
眺望至於穿眼,至於願流脂膏於人間中國,但終於踏上這塊土地後說了什麼呢?
$R%我來了,我喊一聲,迸著血淚
“這不是我的中華,不對,不對!”
——聞一多《發現》$R%
畢竟,一個大陸太小了,地球也太小了。以人類心胸的博大、開闊、無涯觀,
這么小小的星體實在不夠棲居,也難以作為永恆的蓬萊故園。聞一多先生不也僅
把宇宙當作監獄么?(聞一多《宇宙》)。何況余光中,以他的汪洋恣肆,以他
的恢宏氣魄,以他的深邃廣遠,又怎能劃地為牢,自充井蛙,作夜郎誑語。他知
道歸途是無涯,他希望的是:“立足在堅實的地面,探手於未知的空間,似欲竊
聽星的謎語,宇宙大腦微妙的運行”(散文《塔》)。余光中的故鄉顯然是一個
名叫“中國”的大宇宙。既如是,他的“愁”當然更是超越普通地域概念普通年
代概念之上的永恆之愁。
這是人類最高意義的“母體鄉愁”,是對生命存在的哲學感悟和宇宙學的探
求。
余光中是人類的一個“全息元”,他的“鄉愁”當然也具有宇宙全息的意義。
到此,我們相信,余光中先生的“鄉愁”是超拔的,廣遠的,郵票船票墳墓
海峽並不能釋盡其意蘊的深邃。他所有的作品是一部作品,所有的情感是一種情
感。他求取中國是一大宇宙,宇宙是一小中國的絕頂境界。他以有生之思念無涯
之鄉,愁斷肝腸,本在情理。正所謂“上窮碧落下黃泉”,似有所見又無所見,
似有所獲又無所獲。他在散文《地圖》中構織的一幕形象透了:“走進地圖,便
不再是地圖,而是山嶽與河流、原野與城市。走出那河山,便僅僅留下一張地圖”。
所謂“鄉愁”也便是這樣的,或者是“反認他鄉是故鄉”,或者是“舉杯澆愁愁
更愁”。這一切執著都是小氣的。真正的故鄉亦如白居易的雄吟:“我生本無鄉,
心安是歸宿”。這樣想時我們猛然發現余光中先生早有這種“難窮而窮,不盡而
盡,恍兮惚兮”的“超鄉愁”的徹悟。同樣是《地圖》一文中,當余先生把桌上
坦然延展的地圖放入抽屜後,猛然發現桌上又有新的“蓬萊”,那就是絕頂一如
“大道”一樣存在的“鄉”——
那六百字的稿紙延伸開來,吞沒一切,吞沒了大陸與島嶼,而與歷史等長,
茫茫的空間等闊。
1994年5月初稿於白屋
1998年10月再改與下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