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詩
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
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
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譙譙,予尾翛翛,予室翹翹。
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
注釋
1.鴟鴞(chī xiāo):貓頭鷹。 2.子:指幼鳥。 3.室:鳥窩。 4.恩:愛。《魯詩》"恩"作"殷",盡心之意。斯:語助詞。 5.鬻(yù):育。閔:病。 6.迨(dài):及。 7.徹:通"撤",取。桑土:《韓詩》作"桑杜",桑根。 8.綢繆(móu):纏縛,密密纏繞。牖(yǒu):窗。戶:門。 9.女:汝。下民:下面的人。或:有。 10.拮据:手病,此指鳥腳爪勞累。 11.捋(luó):成把地摘取。荼:茅草花。 12.蓄:積蓄。租:通"苴"(居),茅草。 13.卒瘏(tú):患病。卒通"悴"。室家:指鳥窩。 14.譙(qiáo)譙:羽毛疏落貌。 15.翛(xiāo)翛:羽毛枯敝無澤貌。 16.翹翹:危而不穩貌。 17.嘵(xiāo)嘵:驚恐的叫聲。譯文
貓頭鷹這惡鳥,奪走了我雛子,再不能毀去我窩巢。我含辛茹苦,早已為養育雛子病了!
我趁著天未陰雨,啄取那桑皮桑根,將窗門縛緊。
現在你們樹下的人,還有誰敢將我欺凌!
我用拘攣的手爪,采捋茅草花;
蓄積乾草墊底,喙角也累得病,只為還未築好的家。
我的翅羽稀落,我的尾羽枯槁;我的巢兒垂危,
正在風雨中飄搖,我只能驚恐地哀號!
賞析
寓言是一種借說故事以寄寓人生感慨或哲理的特殊表現方式。它的主角可以是現實中人,也可以是神話、傳說中的虛幻人物,而更多的則是自然界的蟲魚鳥獸、花草木石。這種表現方式,在戰國的諸子百家之說中曾被廣為運用,使古代的說理散文由此增生了動人的藝術魅力,放射出奇異的哲理光彩。但以寓言作詩,在先秦卻不多見;只是到了漢代,才在樂府詩中成批湧現,一時蔚為奇觀。倘要追溯它的源頭,雖然可與戰國諸子之作遙相接續,但其“天造草昧”的創製,恐怕還得首推這首在“詩三百篇”中也屬鳳毛麟角的《鴟鴞》。
這首詩的主角,是一頭孤弱無助的母鳥。當它在詩中出場的時候,正是惡鳥“鴟鴞”剛剛洗劫了它的危巢,攫去了雛鳥在高空得意盤鏇之際。詩之開筆“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毀我室”,即以突發的呼號,表現了母鳥目睹“飛”來橫禍時的極度驚恐和哀傷。人們常說:“畫為無聲詩,詩為有聲畫。”此章的展開正是未見其影先聞其“聲”,在充斥詩行的愴然呼號中,幻化出母鳥飛歸、子去巢破的慘澹畫境。當母鳥仰對高天,發出悽厲呼號之際,你能體會到它此刻該怎樣毛羽憤豎、哀怒交集?但鴟鴞之強梁,又豈是孤弱的母鳥所可懲治。愴怒的呼號追著鴟鴞之影遠去,留下的便只有“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的傷心嗚咽了。這嗚咽傳自寥廓無情的天底,傳自風高巢危的樹頂,而凝聚在兩行短短的詩中,至今讀來令人顫慄!
正如人們很少關注鳥獸的悲哀一樣,人類也很少能了解它們在面對災禍時的偉大、堅強。詩中的母鳥看似孤弱,卻也一樣富於生存的勇氣和毅力。你看它剛還沉浸在喪子破巢的哀傷之中,即又於哀傷中抬起了剛毅的頭顱:“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它要趁著天晴之際,趕快修復破巢。這第二章仍以母鳥自述的口吻展開,但因為帶有敘事和描摹,你所讀見的,便恍如鏡頭搖轉式的特寫畫面:哀傷的母鳥急急忙忙,忽而飛落在桑樹林間,啄剝著桑皮根須;忽而飛返樹頂,口銜著韌須細細纏縛窠巢。“徹彼”敘其取物之不易,“綢繆”狀其縛結之緊密。再配上“啾啾”啼鳴的幾聲“畫外音”,你便又聽到了母鳥忙碌之後,所發出的既警惕又自豪的宣言:“今女下民,或敢侮予!”那是對飽經下民騷擾的往事的痛憤回顧,更是對縛紮緊密的鳥巢的驕傲自許,當然也包含著對時或欺凌鳥兒的“下民”的嚴正警告。倘若人類真能解破鳥語,是應該謹記這母鳥的警告,而對它的堅韌、頑強肅然起敬的了!
三、四兩章宜作一節讀。這是母鳥辛勤勞作後的痛定思痛,更是對無法把握自身命運的處境的淒淒泣訴。“予手拮据”、“予口卒瘏”、“予羽譙譙”、“予尾翛翛”:遭受奇禍的母鳥終於重建了自己的巢窠,充滿勇氣地活了下來。但是,這堅強的生存,對於孤弱的母鳥來說,又付出了何等巨大的代價!
它的鳥爪拘攣了,它的喙角累病了,至於羽毛、羽尾,也全失去了往日的細密和柔潤,而變得稀疏、枯槁。這些愴楚的自憐之語,發之於面臨奇災大禍。而掙扎著修復鳥巢的萬般艱辛之後,正如潮水之洶湧,表現著一種悲從中來的極大傷痛。然而更令母鳥恐懼的,還是挾帶著自然威力的“風雨”:鴟鴞的進犯縱然可以憑非凡的勇氣抵禦,但對這天地間之烈風疾雨,小小的母鳥卻無回天之力了。“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予維音曉嘵!”詩之結句,正以一聲聲“嘵嘵”的鳴叫,穿透搖撼天地的風雨,喊出了不能掌握自身命運的母鳥之哀傷。
倘若僅從詩面上看,《鴟鴞》也堪稱一首代鳥寫悲的傑作:它寫鳥像鳥,通篇用了母鳥的“語言”,逼真地傳寫出了既喪愛雛、復遭巢破的鳥禽之傷痛,塑造了一頭雖經災變仍不折不撓重建“家室”的可敬母鳥的形象。如果鳥禽有知,亦當為詩人對它們生活情狀描摹之精妙、心理情感體味之真切,而“啾啾”嘆惋的罷?然而這畢竟是一首“寓言詩”,與其說是代鳥寫悲,不如說是借鳥寫人。那母鳥所受惡鴞的欺凌而喪子破巢的遭遇,以及在艱辛生存中面對不能把握自身命運的深深恐懼,不正是下層人民悲慘情狀的形象寫照?由此反觀全詩,則兇惡的“鴟鴞”、無情的“風雨”,便全可在人世中顯現其所象徵的真實身份。而在母鳥那慘怛的呼號和悽愴的哀訴中,不正傳達著久遠以來受欺凌、受壓迫人們的不盡痛憤?
舊說如《毛詩序》謂此詩乃“周公救亂”之作,方玉潤《詩經原始》、魏源《詩古微》又以為乃“周公悔過以儆成王”、“周公戒成王”之作,雖也知詩用借喻手法,但坐實本事,反而扞格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