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概要
本書的女主人公高剔紅,生在19世紀末,是台灣割讓給日本帝國主義前後。剔紅手巧心細,美麗出眾。她父親出海捕魚沉船死難之後,母親又勞累而死。她埋葬了母親,靠自己刺繡養活相依為命的弟弟。北門嶼人人知曉,高家的女兒桂花巷,繡得一手好花,十里、八里,也有人送來。她弟弟年紀小小的,在萬利號的漁船上幹活。和他在同一條船上幹活的秦江海,對剔江很是照顧。一日傍晚,剔江回家,說秦江海托他請剔紅給他做一個荷包。一個大男人,要什麼荷包?剔紅心想:這就看出他心意來!他哪是要什麼荷包!他是——。想到這裡,剔紅的心,跳得擂鼓一樣,雙頰、耳根也紅起來。接著,2月16日祭神,這一天本境內大小廟宇的神像,一一被請出殿。神明轎子過街,好不熱鬧!剔紅和小姐妹們結伴來到北門嶼觀看,扮藝閣的隊伍,一支接一支,獅陣、龍陣過去,便是權充宋江陣的本境年輕子弟。秦江海在隊伍中是最顯眼的人物。只見他一身乾淨,上下銀白,獨掌宋江陣大旗,那行止、腳步,都懾人無數;旗幟一偏、一晃、一搖、一揮,全都恰到好處。圍觀的繡花女兒們的心,一顆顆都在他身上了。她們在議論說:“整個北門嶼,只有他不像漁夫!”隊伍停停、走走,然而剔紅明白:他一直膩搭搭地看著自己。這事之後,連著好幾日,剔江都見秦江海不時從桂花巷繞路經過,可是好些日子下來,兩人也不曾說過一言半語,常常只是一記微笑,一個眼色。僅僅這樣,剔紅仍舊明白,在他們的年代裡,也就足足夠了。她知道,有一天,他會叫媒人來,他底下還有七八個弟妹,反正自己也不能早嫁;剔江今年才13,過個兩年,等他16歲,先給他娶了親,自己才能丟下這邊!她多么希望,有個壯闊的肩膀來依靠,凡事再不必自己挑擔。一日,北門嶼第一富家李清風的夫人和剔紅的舅父舅母來到她家,給她保媒提親,對方是林石港辛家,那辛家是遠近皆知的大族,人稱辛員外的辛照月,他兒子今年20歲,比剔紅大4歲。剔紅又想起,迎神隊伍前那個獨掌大旗的男兒。剔紅逕自低頭,不住地絞著手中的羅帕。媒人見她不置可否,便說不必一時一刻,等過個幾天,等她決定了再說。正在這時,只見萬利號的管事和記帳的慌慌張張走來。他們還未開口,剔紅的手卻先抖了起來,不光是手,她整個人都在發顫,一時她忽想伸出手去,趁他們還未張口,先捂住他們的嘴,再尋根大針給全縫合起來。萬利號漁船翻了,只有秦江海一人獲救,剔江失蹤了。待弟弟的屍體找來後,剔紅痛不欲生,暈了過去,剔紅醒來時,發現秦江海也在眼前的人堆里。她想到,這個秦江海雖然逃過這次大劫,他卻活在隨時會死命、喪身的搏鬥里。他仍然是個漁夫,照舊得出海去。她難道還要跟他去生活,為他去生一堆孩子,等有那么一天,他出海去,再不回來,或像剔江這樣地被扛回來?她趴在剔江身上,思前想後,回頭再看看,這群生在海港的人,他們千篇一式的命運,於是她決定接受媒人提的親,嫁到辛家去。窮日子,她是太熟了,過慣而且過怕,她不要再過它了。剔紅嫁給辛瑞雨那年,正是甲午隔年;隨後,清廷把台灣割讓給日本了。剛嫁過來時,她總是四處賠小心;人家幾代世家,規矩多,這碗飯也不是好端的。然而過不了多久,她弄清楚了:
真要以自己的能力,來治這個家,綽綽有餘。雖是如此,她還是懂得深深收斂,凡事由瑞雨去做主,只是他天生的不愛管事,有時她也就不得不出兩聲。現在,她穿的是絹緞,蓋的是細綢,手上拎的是真絲,一身綾羅;又是嫻婢,又是廚娘,老的小的,使奴差婢,連梳頭都不必自己動手。大概她命中離不開桂花巷;林石港也有這么一條巷子倒不奇,巧就巧在辛家也在桂花巷。同樣的紅磚,同樣的時光流轉;不同的是,從前高家的房子,微不醒目,今日這辛府,卻占了大半條巷子。從前天下雨,她家的房子便漏水不止;現在她則是一身潔淨,那絲綢門帘琉璃窗,再大的雨也潑不到她。她到辛家,好像只是為了避雨來的,避人生的一場大雨。當辛瑞雨和她親熱時,她有時也會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那人不曾這么親近她的身,他們之間也不曾有過一句話。如果,那也能叫愛,他們愛得多淒涼、多苦澀。那到底不能算得愛,只能說兩人曾經心許、相惜,而那點根苗,不等它發芽長起,就被自己親手拔除乾淨了。剔紅18歲那年,生了兒子惠池。不久,剔紅的丈夫瑞雨患了不治之症死去。他彌留之際,叮囑全家:你們要扶她寡婦、孤兒,撐此門戶。”叮矚剔紅:“他日我們兒長大,要教他:勤儉、守舊、務本、踏實,言語遲、行止重,最要緊的不可由他支使喚人,或取水、添茶,出門不可坐轎,不能由較他年長的人服侍他,不能年少驕逸、恣情,更不可養鳥、飼魚……”惠池8歲那年入了公學校,在這之前他也和堂兄弟們跟教書先生學過中國古典文學。剔紅教育兒子很是嚴格,動不動就用竹片打他。一次為了惠池晨起不吃飯,問他何故,居然說看了肉脯,便覺口乾,不想吃。剔紅拿了竹片,抓了惠池便打,一面教訓他:“你知道從前的人,怎樣節儉過日子的?你外公、阿媽和阿舅,經常是有飯沒菜,扒兩口粥,用那雙毛竹筷子蘸蘸醬油,放在嘴邊吸舐兩下,便又埋頭吃飯算數的,偶爾一條鹹魚、半碟醃瓜,就像寶貝似的,一餐留過一頓,只捨不得吃。今日你豐盛盛、擺滿一桌子,卻還論長道短,來說你不吃飯?”她道著從前,愈是有氣,愈氣愈打,打得竹片斷了,還不放手,又尋出一根來。惠池18歲那年中學畢業,便和堂兄兩人去日本留學。惠池一走,剔紅這才發現,四周圍空空蕩蕩,好不寂寞。不久,剔紅開始吸上鴉片。她找來個替她捲菸的後生楊春樹,這個楊春樹的相貌酷似20年前的秦江海。一天,她和楊春樹發生了關係,並懷了孕。但楊春樹只是個身軀健壯的男人,他不是他心儀的真男兒,他既不是辛瑞雨,更不是秦江海,她卻為他犯下這個錯誤。恰在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時,兒子惠池從日本回家度假來了。惠池提議,他要請母親跟他一同去日本遊歷一番。剔紅知道,兒子是看出她的難處來了,難得的是,他不知想了多久,才想出這個萬全的辦法來,輕輕描過,不傷自己一點顏面,又能把事情解決,真是一個純情至孝的兒子,母子連心,她不說一句話,他都能靈感相應,完全知會、照心。惠池住下幾日,原不知情的,也多少猜了出來;然而,千不是,萬不是,天下沒有父母的不是。他甚而悟到:這罪行應由自己來贖:人活世上,其一言一行,不獨關係自身福分,是上榮父母,下蔭兒孫。孝行孝思,是漢民族文化的命脈,是他真正的根;幾千年來,中國經歷多少戰亂與浩劫,而今天,他還能站著,便因為他有這些根,這深深入土的根。小時候,認漢字,讀經書,到日本後,因內地來了不少中國同學,更可以讀漢文了,在異鄉遠地,才接受真正發源的民族文化。臨行前,剔紅接受惠池的意見,將捲菸的楊春樹打發走了。他們母子,在京都與大阪間一個叫茨木的小地方,找了住屋,暫時棲居。約過4個月,剔紅就在這裡產下一女嬰,未等到滿月,就送給當地的一對日本老年夫婦了。她回來之後,給惠池訂了一門親事。惠池24歲那年暑期,剔紅把他叫回來完婚。兒媳沈碧樓雖然是出身富貴人家,剔紅卻很不喜歡她,百般刁難、折磨她。兒子歸家後,她又將兒媳逐出了家門。沈碧樓走後兩年,惠池到西洋念博士,以後轉赴大陸內地,在南京任職。他從南京回來過幾次,還偷偷去找過沈碧樓。沈碧樓早已改嫁,辛惠池找到她時,見她背個孩子在煮飯,生活艱苦,還拿錢給她。以後,惠池在上海結了婚,剔紅非常喜歡這個兒媳,疼得比女兒還甚。惠池夫婦一走,剔紅又孤獨守著辛家一幢大屋院子。愛和恨終也相同,就是改不了她生命中那兩個字:獨活。她60歲那年,惠池夫婦帶了孩子回來,給她做壽,她北門嶼娘家的幾個親戚也都來賀。10日之後,惠池夫婦牽了兒女又走。剔紅送走了兒、媳、孫子,整個心又冷清下來。她還是忘不了秦江海,總想今生今世再見上一面。於是,她回到了北門嶼的桂花巷。舊地重遊,不免感慨萬千。自嫁到林石港後,從此斷了秦江海的音訊。在那條同樣叫做桂花的巷子裡,她享盡人間富貴,卻也嘗夠有錢無人,那種苦心苦肝的滋味。比起屋漏接雨來,辛家桂花巷的光陰、歲月,才是她真正更苦的命數。這四十多年,她對秦江海的思念,無一日止過,雖是時醒時睡,他終究是她貯在心房內的人。她的坐車停在桂花巷的同時,另一邊巷口也駛來一輛私家用車。她只看到有個穿洋服西褲的老紳士走出車來,原來此人正是秦江海。他早年去了日本,現在已大富特富,在日本置下好多產業,又討了幾房妻小,住在台北。這些年,她在不知不覺里找他,沒找著,卻拉了個替身——那個楊春樹……,為了這,她犯下大錯,險些連命一起賠上,今天,她找著了,卻是這樣模糊一團暗影,找了半輩子的臉,卻在這樣擦身而過的一輛車窗上出現,往後的路,誰也不知誰了。他們注定了無緣,她還有什麼說的?然而,只要她知道,他只要回來,一定去看她舊時居住的所在。此生,她也就足足夠了。當她知道,經過這么四五十年,那人還再找回桂花巷,去惆悵舊情,光是這點,剔紅覺得,所有她吃過的那些苦,都可以值得而不算什麼了。1945年,台灣光復,日本人走了。惠池帶著妻兒回來,同時在台灣本省南北,各創下不少事業。三個孩子也在台北念書。父子、母女雖然經常回來,剔紅仍然有她寂寞的時候。兒子、兒媳幾次求她和他們一起住到台北去,她卻不肯去。1959年春天,80歲高齡的高剔紅離開了人世。
作品鑑賞
作者在此書扉頁的題辭為:“獻給粗手厚繭的先人”。女主人公高剔紅的一生,經歷了清朝、日據時期,一直到光復後,從她少女時代一直到80歲高齡的老太太。她的命運有些近似張愛玲《金鎖記》中的七巧,她這個赤貧的孤女,由於美貌又高攀,通過婚姻改變了一生,一步登天,從赤貧走入了富貴之家,她和七巧不同的是,她在富貴中總忘不了童年的悲苦。以後,甚至到了晚年也常常憶及過去的歲月,就像光著身子在大雨中疾走,經過十里百里路,也沒有個可以遮蔽的所在。她就這樣,從頭到腳,被淋個全濕,淋個透里透。有時她會自問:嫁到富貴人家就只是為了避雨而來的嗎?作者細緻地描寫了剔紅年輕時纏足的細節,和大陸作家馮驥才的《三寸金蓮》差不多,但並不賣弄,而是與時代背景、人物塑造和情節的發展緊緊扣在一起的;剔紅年老臨終之前躺在床上,“聽見風聲里夾著和闊的細雨絲,不,還有另一股分它不出的聲音,是銀龍飛掠屋頂的聲響,響在淒冷的夜空,是古老中國特有的一份情義。”作者筆下的人物(尤其是女性),言談舉止、情致思索,都栩栩如生,這些人物和她們那有血有肉的“胡愁亂恨”,使《桂花巷》今日和後世的讀者都充滿了難以抵抗的魅力。難得的是作者寫這部書時也不過二十六七歲,她在後記《剔紅是我》中說:“一個感受敏銳、自制力又強的人,在新潮流衝擊下,忍不住對從前舊文化種種的懷念,於是她有這么多的話要說,那些書中人物,便在這樣情況下,一一被接生出來,去演變人世不同遭遇里的各自生相。細心的人,一定從這書里,盡窺出我對剔紅那種血肉濃粘的感情,我真是愛她這樣的人,直愛進心去。剔紅是誰?在我的感覺里,剔紅是最可愛的中國舊式女子,真真的愛恨強烈,恩怨分明,叫人愛也不是,不愛也不是……事實上,漢文化漫漫五千年的歲、月、光、陰里,不知生活過多少這類女子。她們或遠或近,是我們血緣上的親人,在度夜如年、度年如夜的時空里,各自有各自的血淚、辛酸。(所以,《桂花巷》的故事,說假是真,說真是假。)她們的好,難掩犯下的錯,而那些錯,卻也減不了她們的好。就因為這縱橫交錯,叫人在嘆息之餘,對人性、肉身,有另一種清楚、明白。”由於海峽兩岸人文環境的不同,作者在作品中一定程度上流露了封建迷信的宿命論觀點。
作者簡介
蕭麗紅,女。1950年生人。台灣省嘉義縣布袋鎮人。曾獲1980年台灣《聯合報》文學獎長篇小說獎。她的家鄉——台灣省嘉義縣布袋鎮,這是一個曾經繁榮過的小城,也和台灣另一座古老的小鎮——鹿港一樣,有著初期大陸移民的古老的中國民族中原文化傳統。蕭麗紅的小說,都是以充滿中國古老民族文化傳統的布袋鎮為故事背景。她的小說文筆,字裡行間流露著濃厚的古典情懷,在台灣女性文學上,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著有:長篇小說《桂花巷》、《千江有水千江月》,短篇小說集《冷金箋》等.
細節欣賞
“米一下鍋,她又折回床頭,蹲下身軀,右手伸進床底摸著,半晌,即隨手抓出兩大豆芽放在籃內。
從伊阿母過世那晚起,僅僅一暝,她就象經過幾十年,整個人跟著長大了,馬上就懂得怎樣生活:她不時會抓起那么幾撮綠豆,裝粗瓦缸內,半缸不到的水,缸口再蒙塊黑布,就擺進床下,讓它自己去蔭,隔個三五日,再趴下去掀開看,才幾撮的綠豆,已變成滿滿一缸豆芽,白嫩的細芽,頂尖一小捻黃蕊,把脫下來的綠豆衣殼拋棄在一旁。白芽們一根根直豎著,自頂著黑布,象要扎穿布面,突破過來一樣。”
“這如何過日子的做法,便是知道自己無父無母而有的一種認清和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