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信息
【名稱】《朔風詩五章》【年代】三國
【作者】曹植
【體裁】四言詩
作品原文
朔風詩五章仰彼朔風,用懷魏都。願騁代馬,倏忽北徂。凱風永至,思彼蠻方。願隨越鳥,翻飛南翔。
四氣代謝,懸景運周。別如俯仰,脫若三秋。昔我初遷,朱華未晞。今我旋止,素雪雲飛。
俯降千仞,仰登天阻。風飄蓬飛,載離寒暑。千仞易陟,天阻可越。昔我同袍,今永乖別。
子好芳草,豈忘爾貽。繁華將茂,秋霜悴之。君不垂眷,豈雲其誠!秋蘭可喻,桂樹冬榮。
弦歌盪思,誰與銷憂?臨川慕思,何為泛舟?豈無和樂,游非我鄰。誰忘泛舟,愧無榜人。
作品鑑賞
公元228年(魏明帝太和二年)的一個冬日,北風挾裹著飛雪,越過豫東平原,剎時間便把小小的雍丘(今河南杞縣),化為茫茫白地。一位神色憔悴的詩人,卻還在庭中徘徊——他就是屢遭朝廷貶謫疑忌的雍丘王曹植。一年前,他才被明帝“徙封浚儀(今河南開封北)”;而今,又被責令“復還雍丘。”詩人壯志難酬、身如飄蓬,再也按抑不住心頭的悲愴,終於用那“骨氣奇高”之筆,在風聲雪影之下,寫下了這首名作《朔風詩》。這首詩共分五章。大約詩人落筆之際,正是朔風怒號之時,所以開章即以朔風起興,抒寫“用(以)懷魏都”之情。魏都洛陽,遠在雍丘西北。詩人在那裡,曾經度過美好的青春時光,留下過少年的宏大夢想。從公元223年(黃初四年)舊曆七月離開那兒以來,至今又已五年了。朔風北來,聽去似乎全都是往日親朋的呼喚之聲。古詩有“代馬依北風”之句,說的是北方代郡的良馬南來,一聞北風之聲,便依戀地嘶鳴不已。馬猶如此,人何以堪。詩人因此淒楚地吟道:“願騁代馬,倏忽北徂(往)。”他是十分希望驅策代馬,迎風揚蹄,飛快地馳往洛陽。不過,詩人此時的懷念國都,已不是為了尋回少年之夢,而是志在“捐軀濟難”、列身朝廷、報效國家。每當凱風(南風)吹拂,他總要記起“蠻方”(指江南)還有“不臣之吳”。他在此年上明帝的《求自試表》中,就以“輟食忘餐,奮袂攘衽,撫劍東顧,而心已馳於吳會矣”之語,表達了願為征吳大業效力的急不可待之情。此章結句“願隨越鳥,翻飛南翔”,亦正化用了古詩“越鳥巢南枝”之典,抒寫了詩人南征孫吳的壯志和渴望。其辭促情迫,正與上引《求自試表》之語異曲同工。
然而,詩人的這一壯志,總是化為碎墜的泡影。他的政治生涯,大多是在不斷流徙的“汲汲無歡”中度過的。詩之二、三章,由此轉入對自己身世飄泊的感傷抒寫。“四氣(節氣)代謝,懸景(日、月)運周”,時光荏苒。詩人於公元227年(太和元年)徙封浚儀,至此復還雍丘,這一別正如一俯一仰,相隔並不太久。但在痛惜於光陰流逝的詩人眼中,卻是“脫(忽然)若三秋(年)”,未免生出年華不再的失落之感。回想當時“初遷”,雍丘還是百花盛開的春日;而今重返故地,卻已是“素雪雲飛”的冬季。這四句,化用了《小雅·採薇》的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將自身流徙往返的悽愴之感,與千年前西周戍卒重返家園的物換星移之傷,融為一體,顯得愈加深沉、酸楚。從公元221年(黃初二年)以來,詩人東封鄄城、北徙浚儀、二徙雍丘。八年之中,正如翻越於高山峻谷,忽而“俯降千仞”,忽而“仰登天阻(險)”,嘗盡了顛沛流徙之苦。詩人因此慨嘆於身如“風飄蓬飛’,不知何時才有安定之所。這兩句,與次年所作《吁嗟篇》中“宕宕當何依”、“誰知吾苦艱”之語一樣,飽含著詩人無數酸辛和淚水。如果僅僅是飄徙,倒還罷了。最使詩人痛苦的是,當局還明令禁止他與同胞兄弟相往來,這簡直令詩人絕望。詩中接著四句,便是詩人絕望之中的悽厲呼號:“千仞易陟(登),天阻可越。昔我同袍,今永乖別!”極言險阻之可翻越,更反襯出當局者之禁令正如無情的“雷池”,難以跨越半步。兄弟的分離,恰似生死永別,令詩人愴然泣下。
詩人當然明白這悲劇是誰造成的。詩之四章,即中斷對自身飄泊痛苦的泣訴,透過朔風素雪,向始終疑忌他的遠方君王,發出了責詢。前四句運用屈原《離騷》的比興方式,以“芳草”喻忠貞之臣、“秋霜”比小人,憤懣地大聲責問:你(君王)說過喜愛芳草,我就牢牢記著要把它們進獻給你;誰料到它們榮華繁茂之際,你卻驅使秋天的嚴霜,使它們歸於憔悴凋零!“君不垂眷”以下,詩人又以凜然之氣,表明自己的心跡:即使君王毫不顧念,我的忠貞之心,也決無改易。請看看寒霜中的秋蘭,朔風前的桂木吧:它們何曾畏懼過凝寒,改變過芬芳之性、“冬榮”之節!“秋蘭可喻”二句,於悲憤中振起,顯示了詩人那難以摧折的“骨氣”之“奇高”。
第五章為全詩結尾,抒寫詩人對未來生活的瞻念。君王既不眷顧,詩人的流徙生涯定是綿長無盡的了。想到這一點,詩人不禁憂從中來。彈琴放歌,雖可藉以傾吐心曲,但無知音,沒有人能和他同銷憂愁;雍丘之地,自然亦有川澤可供“泛舟”,但無同志,沒有人能了解他臨川思濟的政治懷抱。在《求通親親表》中,詩人曾這樣描述他的孤寂生涯:“近且婚媾不通,兄弟永絕。”“每四節之會,塊然獨處。左右惟仆隸,所對惟妻子。高談無所與陳,發義無所與展。未嘗不聞樂而拊心,臨觴而嘆息也!”這正是詩人最感痛苦的,難怪他在結句中發出“豈無和樂,游(交遊)非我鄰(同志);誰忘泛舟,愧無榜人(撐船者)”的嘯嘆了。
前人稱曹植的詩“肝腸氣骨,時有塊磊處”(鍾惺《古詩歸》)。《朔風詩》正是一首頗有“塊磊”的抒憤之作。詩人抒寫胸中憤懣,吸收了《詩經》、《楚辭》運用比興的成功經驗,藉助於“朔風”、“素雪”、“芳草”、“秋霜”、“飄蓬”、“天阻”種種意象,情由景生,物隨意驅,輝映烘托,將心中的思情和壯志、哀傷和怨憤,表現得九曲迴腸、悲惋感人。詩中時而借用典故,如“代馬”、“越鳥”之喻;時而化用《詩經》名句,如“昔遷”、“今旋”之比;時而運用對仗和比喻,如“別如俯仰,脫若三秋”等等,均思致靈巧、意蘊深長,顯示了詩人對詩句的錘鍊之工。詩人運筆的徐疾變化、辭氣的抑揚宕跌,更表現了一種“兔起鶻落”的氣象。就一章來說,詩情時有起伏。如首章前四句敘懷思,哀婉低回;後四句抒壯志,辭促情迫。就全篇來說,章與章之間,亦往復迴環、頓跌奮揚,呈一波三折之形。首章徐徐振起,二章平緩悠長,三章嘯嘆直上,四章於結尾忽作金石擲地之聲,五章復以悠悠之嘆收束。這些,都可見出曹植之詩“始為宏肆,多生情態”的特色(王世懋《藝圃擷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