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作者:魯迅
成作時間:1925年2月6日,本文最初發表於《語絲》周刊第15期(1925年2月23日)
魯迅先生曾因雷峰塔的倒塌而寫過兩篇文章,一篇是《論雷峰塔的倒掉》,另一篇是《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在“再論”一文中魯迅先生嚴肅地批評了存在於中國人身上的兩個問題,一是只知破壞不知去建設;二是事事求全的“杭州十景病”。
魯迅生平簡介
魯迅,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原名周樹人,號豫才。浙江紹興人。七歲開始讀書,十二歲從壽鏡吾老先生就讀於三味書屋。十三歲那年家裡發生一場很大的變故,經濟狀況漸入困頓,接著父親一病不起,使他飽嘗了冷眼和侮蔑的滋味,“看見世人的真面目”。
1898年離開故鄉考進南京江南水師學堂;後又轉入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路學堂。1902年初畢業後被選派赴日留學,先是學醫,後為改變國民精神,棄醫從文。1909年8月回國。
辛亥革命後應蔡元培之邀去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供職,後又隨部遷住到北平。1918年在《新青年》上發表新文學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正式開始了輝煌的創作生涯,至1926年,又相繼出版短篇小說集《吶喊》和《彷徨》等。
“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使其思想產生了飛躍,由此進化論思想為主導,轉向以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論思想為主導。1930年3月“左聯”成立時,被推薦為常委,成為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左翼文化運動的主將。
後十年的雜文,更加深刻、犀利,有如匕首、投槍,充滿了唯物辨證法的精神。這些作品收在《而已集》、《三閒集》、《二心集》、《南腔北調集》、《偽自由書》、《準風月談》、《花邊文學》、《且介亭雜文》等專集中。1936年10月19日病逝於上海。
原文
再論雷峰塔的倒掉①
從崇軒先生的通信②(二月份《京報副刊》)里,知道他在輪船上聽到兩個旅客談話,說是杭州雷峰塔之所以倒掉,是因為鄉下人迷信那塔磚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平安,如意,逢凶化吉,於是這個也挖,那個也挖,挖之久久,便倒了。一個旅客並且再三嘆息道:西湖十景這可缺了呵!
這訊息,可又使我有點暢快了,雖然明知道幸災樂禍,不象一個紳士,但本來不是紳士的,也沒有法子來裝潢。
我們中國的許多人,——我在此特別整重聲明:並不包括四萬萬同胞全部!——大抵患有一種“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沉重起來的時候大概在清朝。凡看一部縣誌,這一縣往往有十景或八景,如“遠村明月”、“蕭寺清鍾”、“古池好水”之類。而且,“十”字形的病菌,似乎已經侵入血管,流布全身,其勢力早不在“!”形驚嘆亡國病菌③之下了。點心有十樣錦,菜有十碗,音樂有十番④,閻羅有十殿,藥有十全大補,猜拳有全福手福手全,連人的劣跡或罪狀,宣布起來也大抵是十條,仿佛犯了九條的時候總不肯歇手。現在西湖十景可缺了呵!“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⑤,九經固古已有之,而九景卻頗不習見,所以正是對於十景病的一個針砭,至少也可以使患者感到一種不平常,知道自己的可愛的老病,忽而跑掉了十分之一了。
但仍有悲哀在裡面。
其實,這一種勢所必至的破壞,也還是徒然的,暢快不過是無聊的自欺。雅人和信士和傳統大家,定要苦心孤詣巧語花言地再來補足了十景而後已。
無破壞即無新建設,大致是的;但有破壞卻未必即有新建設。盧梭、斯諦納爾、尼采、托爾斯泰、伊孛生等輩,若用勃蘭兌斯的話來說,乃是“軌道破壞者”。其實他們不單是破壞,而且是掃除,是大呼猛進,將礙腳的舊軌道不論整條或碎片,一掃而空,並非想挖一塊廢鐵古磚挾回家去,預備賣給舊貨店。中國很少這一類人,即使有之,也會被大眾的唾沫掩死。孔丘先生確是偉大,生在巫鬼勢力如此旺盛的時代,偏不肯隨俗談鬼神;但可惜太聰明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⑥,只用他修春秋的照例手段以兩個“如”字略寓“俏皮刻薄”之意,使人一時莫明其妙,看不出他肚皮里的反對來。他肯對子路賭咒,卻不肯對鬼神宣戰,因為一宣戰就不和平,易犯罵人——雖然不過罵鬼——之罪,即不免有《衡論》⑦(見一月份《晨報副鐫》)作家TY先生似的好人,會替鬼神來奚落他道:為名乎?罵人不能得名。為利乎?罵人不能得利。想引誘女人乎?又不能將蚩尤的臉子印在文章上。何樂而為之也歟?
孔丘先生是深通世故的老先生,大約除臉子付印問題以外,還有深心,犯不上來做明目張胆的破壞者,所以只是不談,而決不罵,於是乎嚴然成為中國的聖人,道大,無所不包故也。否則,現在供在聖廟裡的,也許不姓孔。
不過在戲台上罷了,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譏諷又不過是喜劇的變簡的一支流。但悲壯滑稽,卻都是十景病的仇敵,因為都有破壞性,雖然所破壞的方面各不同。中國如十景病尚存,則不但盧梭他們似的瘋子決不產生,並且也決不產生一個悲劇作家或喜劇作家或諷刺詩人。所有的,只是喜劇底人物或非喜劇非悲劇底人物,在互相模造的十景中生存,一面各各帶了十景病。
然而十全停滯的生活,世界上是很不多見的事,於是破壞者到了,但並非自己的先覺的破壞者,卻是狂暴的強盜,或外來的蠻夷。獫狁⑧早到過中原,五胡來過了,蒙古也來過了;同胞張獻忠⑩殺人如草,而滿州兵的一箭,就鑽進樹叢中死掉了。有人論中國說,倘使沒有帶著新鮮的血液的野蠻的侵入,真不知自身會腐敗到如何!這當然是極刻毒的惡謔,但我們一翻歷史,怕不免要有汗流浹背的時候罷。外寇來了,暫一震動,終於請他做主子,在他的刀斧下修補老例;內寇來了,也暫一震動,終於請他做主子,或者別拜一個主子,在自己的瓦礫中修補老例。再來翻縣誌,就看見每一次兵燹之後,所添上的是許多烈婦烈女的氏名。看近來的兵禍,怕又要大舉表揚節烈了罷。許多男人們都那裡去了?
凡這一種寇盜式的破壞,結果只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
但當太平時候,就是正在修補老例,並無寇盜時候,即國中暫時沒有破壞么?也不然的,其時有奴才式的破壞作用常川活動著。
雷峰塔磚的挖去,不過是極近的一條小小的例。龍門的石佛,大半肢體不全,圖書館中的書籍,插圖須謹防撕去,凡公物或無主的東西,倘難於移動,能夠完全的即很不多。但其毀壞的原因,則非如革除者的志在掃除,也非如寇盜的志在掠奪或單是破壞,僅因目前極小的自利,也肯對於完整的大物暗暗的加一個創傷。人數既多,創傷自然極大,而倒敗之後,卻難於知道加害的究竟是誰。正如雷峰塔倒掉以後,我們單知道由於鄉下人的迷信。共有的塔失去了,鄉下人的所得,卻不過一塊磚,這磚,將來又將為別一自利者所藏,終究至於滅盡。倘在民康物阜時候,因為十景病的發作,新的雷峰塔也會再造的罷。但將來的運命,不也就可以推想而知么?如果鄉下人還是這樣的鄉下人,老例還是這樣的老例。
這一種奴才式的破壞,結果也只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
豈但鄉下人之於雷峰塔,日日偷挖中華民國的柱石的奴才們,現在正不知有多少!
瓦礫場上還不足悲,在瓦礫場上修補老例是可悲的。我們要革新的破壞者,因為他內心有理想的光。我們應該知道他和寇盜奴才的分別;應該留心自己墮入後兩種。這區別並不煩難,只要觀人,省己,凡言動中,思想中,含有藉此據為己有的朕兆者是寇盜,含有藉此占些目前的小便宜的朕兆者是奴才,無論在前面打著的是怎樣鮮明好看的旗子。
一九二五年二月六日
註解
①本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三日《語絲》周刊第十五期。
②崇軒的通信,指刊登於一九二五年二月二日《京報副刊》第四十九號上的胡崇軒給編者孫伏園的信《雷峰塔倒掉的原因》。信中有如下一段話:“那雷峰塔不知在何時已倒掉了一半,只剩著下半截,很破爛的,可是我們那裡的鄉下人差不多都有這樣的迷信,說是能夠把雷峰塔的磚拿一塊放在家裡必定平安,如意,無論什麼凶事都能夠化吉,所以一到雷峰塔去關瞻的鄉下人,都要偷偷的把塔磚挖一塊帶家去,——我的表兄曾這樣做過的,——你想,一人一塊,久而久之,那雷峰塔里的磚都給人家挖空了,塔豈有不倒掉的道理?現在雷峰塔是已經倒掉了,唉,西湖十景這可缺了啊!”胡崇軒,即胡也頻,當時是《京報》附刊《民眾文藝》周刊的編者之一。
③亡國病菌:當時的一種奇怪論調。一九二四年四月《心理》雜誌第三卷第二號載有張耀翔的《新詩人的情緒》一文,把當時出版的一些新詩集裡的驚嘆號(!)加以統計,說這種符號“縮小看像許多細菌,放大看像幾排彈丸”,認為這是消極、悲觀、厭世等情緒的表示,因而說多用驚嘆號的白話詩都是“亡國之音”。
④十番:又稱“十番鼓”,“十番鑼鼓”,由若干曲牌與鑼鼓段連綴而成的一種套曲。流行於福建、江蘇、浙江等地。據清代李斗《揚洲畫舫》錄卷十一記:十番鼓是用笛,管,簫,弦,提琴,雲鑼,湯鑼,目魚,檀板,大鼓等十種樂器更番合奏。
⑤“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語見《中庸》:“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意思是治理天下國家有九項應做的事。這裡只取“經”“景”兩字同音。
⑥孔丘(前551-前479)春秋時魯國陬邑(今山東曲阜)人,儒家學派的創始人。《論語·述而》有“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記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語見《論語·八佾》。他曾修訂過《春秋》,後來的經學家認為他用一字褒貶表示微言大義,稱為“春秋筆法”。他對弟子子路賭咒的事,見《論語·雍也》:“子見南子,子路不說(悅)。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按南子是衛靈公的夫人。
⑦《衡論》:發表在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晨報副刊》第十二號上的一篇文章,作者署名TY。他反對寫批評文章,其中有這樣一段話:“這種人(按指寫批評文章的人),真不知其心何居。說是想賺錢吧,有時還要賠子兒去出版。說是想引誘女人吧,他那朱元璋的臉子也沒有印在文章上。說是想邀名吧,別人看見他那尖刻的文章就夠了,誰還敢相信他?”這裡是魯迅對該文的順筆諷刺。
⑧獫狁:我國古代北方民族之一,周代稱獫狁,秦漢時稱匈奴。周成王,宣王時都曾和他們有過戰爭。
⑨五胡:歷史上對匈奴、羯、鮮卑、氐、羌五個少數民族的合稱。
⑩張獻忠(1606-1646)延安柳樹澗(今陝西定邊東)人,明末農民起義領袖。崇禎三年(1630)起義,轉戰陝、豫各地;崇禎十七年(1644)入川,在成都建立大西國;清順治三年(1646)出川,行至川北鹽亭界,猝遇清兵,於鳳凰坡重箭墜馬而死。舊史書(包括野史和雜記)中多有關於他殺人的誇大記載。
背景資料
雷峰塔與魯迅之《再論雷峰塔的倒掉》
《論雷峰塔的倒掉》是婦孺皆知的名作。然而除此之外,魯迅先生的另外一篇關於雷峰塔的文章,知道的人可能不太多。不過先生的那句“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的名言,學文學的人卻幾乎不會不知道。1925年2月6日,也就是他的第一篇關於雷峰塔的文章發表後的一個多月,魯迅先生又拿起了筆,對那些迷信塔磚吉利挖磚不已、最終導致塔毀的人,投出了“匕首和投槍”。
以上原文是最初發表於1925年2月23日《語絲》周刊15期的《再論雷峰塔的倒掉》。
魯迅先生欣喜於雷峰塔的倒掉
魯迅先生在世紀之初
寫過一篇掉書袋的文字,閒操心的提起關於雷峰塔的往事,此文後來被編進了中學語文課本,也不知“紅旗下的蛋”們(崔健語)能不能讀得懂。經濟形勢突飛猛進,精神文明建設也是一片繁榮昌盛,聽說有人覲見忠言,力陳民情,為發展旅遊事業,建議重修雷峰塔,宏揚魯迅品牌,挖掘民族文化精髓,歌頌白娘子、許仙的離奇愛情故事——總體說來,賺錢吧。發展經濟,改善環境,加強城市建設本無可非議,也就是那些百無一用的書生閒著也是閒著,喜歡學學姓魯的迅哥,也掉一掉書袋,鹹吃白菜淡操心的陳年穀子舊年糠的翻來覆去瞎叨叨。
白娘子多情懷春
心潮萌動,也沒動了誰的哪根筋疼,和許仙愛慕、勾搭、直至婚配,合情也合理,再說已修煉了幾百年,早到了婚姻法規定的婚育年齡。當然,她是蛇精,不適合人間法令,但她總是個有思想的魂靈吧。既然她會懷春,證明她的腦細胞和人類有大體相同的構造,甚至比人類中一些因腦穿而受害者智商要高,因而具有和我們人類一樣的本能,實踐證明,白娘子不僅得到了象許仙這樣潘安式男子的欣賞,生下了白狀元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更得到了那個時代以降歷史的認同,我們有理由想見她是一個知書識禮,有儀有態的賢良淑秀,並且同時具有新時代女性的大膽,熱辣。
許仙也不是省油的燈
不然敢違背父母,自己做主,毫無顧慮的住進白家的朱門豪宅,在今天,碰到如此艷遇,先要懷疑是不是美色敲詐,訛人錢財。若我等膽怯之輩,早嚇得屁滾尿流,做龜行散,並且一定且行且回頭,呈不能留狀,亦呈不忍離狀,曖曖昧昧,扭扭捏捏,佯做正義與邪惡的頑強鬥爭,最後在不斷的思想鬥爭之中時光流逝,一步一回頭,漸行漸遠,枉費了白娘子的脈脈含情,折磨了自己空悔終生,吟李商隱“只是當時已惘然”來聊以安慰。但許仙不同,雖說後來在法海跟前栽了跟頭,但在白娘子面前可是沒含糊,讓你想不明,弄不通,氣不平,最後順順利利,神使鬼差,倆人就是在一塊過起了二人世界(聽說小姨子小青也常來竄竄門,小住即辭的)。
用天津話說這叫嘛
今天的話叫愛情,古人沒這詞,但即便沒有這名詞,也楞給流傳了幾百年。為嘛能流傳不息,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焉。愛情這倆字,古人心裡早也有,不過為了尊重,不放在嘴上、嚼在舌上罷了。遇有需用此二字,必婉轉、委託而出,甚至不惜長篇累牘,做《牡丹亭》、《桃花扇》。
許仙對白娘子是明媒正娶還是暗地偷歡
不過是一個形式的問題,中國人民對他們的結合自古還是持支持並且祝福態度的。也就是說,許白的婚姻是順乎民情、合乎民意的,最低是受法律保護的事實婚姻。偏偏法海閒來無事,要整頓世風,提起訴訟,挽頹世於踐踏真情,報私憤於拆散連理。告訴之一說許仙為艷魔而纏,虛脫了陽剛。法海確乎較許仙精力充盈,但無非念念心經,觀觀菩提,真真枉費了一個好身量;告訴之二說白娘子酒後蛇形,嚇吾怕怕。人家小兩口沒事喝點小酒,變點魔術,玩點刺激遊戲,且深院高牆,非偷窺者不得見,尚且未聞四鄰投訴,更與你法海何乾;告訴之三說白娘子腹懷異種,不利優生優育。你法海若還考慮人類繁衍的大事情,也不該暮鼓晨鐘,落得清閒難挨。
白娘子最後是盜得了仙草
水漫了金山,雖被雷峰塔鎮壓了幾百年,與她這樣高修行的仙子是無大礙的,聽說雷峰塔倒掉後,有人發現白娘子的容顏愈發的嬌楚動人了。法海的訴訟也被玉皇大帝駁回,嗔怪了他的多事,最終沒問他罪過,是體諒他青燈苦守,哪懂情為何物,畢竟玉皇大帝是有王母娘娘朝夕問安的。
魯迅先生欣喜於雷峰塔的倒掉,以大手筆作小文章賀之,不知聽聞現今重修是何種感嘆。今天的人們是無暇關注雷峰塔的倒掉與聳立的,他們太忙了,自己的事情多得做不過來,關於雷峰塔的事,真的沒時間分散精神。而讀過魯迅這篇文章且也會講《白蛇傳》的活著和死去的人們,大多以自己的經歷,明白了雷峰塔從來都不曾倒掉,反而,又使用了水泥、鋼筋等等一系列的新型建築材料,變得愈加堅固,即便是魯老爺子這樣的悍將,也奈何它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