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
復按我這些篇文章,在山南海北的論題、東夷西狄的人物中,竟然閃出這本小書聚光的焦點:在古人、今人、舊事、新事中,我專愛追究的原來是那些失敗的、痛苦的、零落的,饑寒的、精神有了傷殘而又力圖振作、身體受了磨難而絕不屈服、有著永世的遺憾而不能明言、有了價值的選擇而又無從選擇的……我看他們在絕望邊緣、垂死時刻的話;我念他們坐困愁城、臨危剎那的詩。這是我的性情所偏,也是這本小書之韋編所在罷!……
我就把我這“文非文兮詩非詩”的集子,叫做“一樣花開”罷。
不是嗎?花,哪有不是在囂鬧的春天,像蜜蜂一樣地忙碌的?而菊呢?卻似秋空的雲朵,俯視著蕭瑟已近在目前,荒冷逐漸從遠方涌至的大地。
作者簡介
童元方,台灣大學中國文學士、美國奧立岡大學藝術史碩士、哈佛大學哲學博士。曾任教哈佛大學,現為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教授。中文著作有《一樣花開——哈佛十年散記》《水流花靜——科學與詩的對話》《愛因斯坦的感情世界》《為彼此的鄉愁》。
試讀
文天祥與吳梅村
宋亡與明亡,時間相隔了三百多年,悽慘的情況卻極相似。雖然家國淪亡是天翻地覆的事,而時移事易,社稷之陵夷塗炭,於今已不易見;蒼生之號啕痛哭,現在也不可聞了。
可是,當我們復按這兩個時代的文獻,卻感覺得出來世變當時哀傷之劇烈與痛苦之深沉。究竟我們是從什麼地方得知箇中訊息的呢?
仔細追想起來,自然推溯到這兩個末世的兩位大詩人:在宋末,是文天祥;在明末,是吳梅村。可是,如再往深處探究,這兩位詩人在本是很類似的環境裡,唱出的歌聲,卻又極不相同。舉例來說,他們二人都有北上的經歷,各有一組北上的詩篇,就以他們所過的城郭,所渡的河流,所到的京畿而論,均大致相同。但文天祥的詩,是慷慨就道,激昂中卻又是無限從容;吳梅村的詩,是踟躕不前,惶愧中又是萬分委屈。就詩論詩,兩人跋涉的途徑之迴轉曲折絕不相同,而藝術的造詣之達至崢嶸極峰,卻又輝映成趣。
我的論文是把兩位大詩人,在兩個末世,所作的兩組北行的詩,作一詳細分析與比較研究。
吳梅村是張溥的弟子,而張溥是“復社”的領袖。“復社”,顧名思義是以繼承東林、匡復明室為己任的。梅村與張溥的關係,使他一開始就無可避免地捲入紛至沓來的政爭與黨爭當中,一直到南明覆滅。雖然復社的文採風流已隨明亡而與之俱亡;可是政爭、黨爭不但未停止,反而以新的姿態而變本加厲的出現,成了滿漢與南北之爭。吳梅村,就在這無休止的派系鬥爭中奉詔進京。不能退,又不能隱;不願應召,又不能抗爭,只有委屈的上路了。沿路觸景傷情,不敢言又不能已於言地寫了一組北行的詩。
我在讀吳梅村這組北行的詩時,不由得想起文天祥那組北行的詩。
儒家“成仁取義”的價值觀,對文天祥來說,北行之途,正是“求仁得仁”的實現。有此信念,頭可斷,血可流,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文天祥對骨肉離散固創劇痛深,但與成仁就義比較起來,卻可以飲刀稱快,甘之如飴。所以,他北行的路,蒼涼,但是悲壯;寂寞,卻不孤獨。臨危受命,位躋先賢;蹈火赴湯,心在聖哲。文天祥在《指南後錄》里許多詩篇,反覆唱的只是一首歌:面對死亡,無所畏懼。他的聲調是激越的,而丰神是自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