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末期,幾十年的吳越爭霸歷史,演繹了許多悲歡離合,人們津津樂道于越王勾踐的忍辱負重、臥薪嘗膽,以“三千越甲吞併吳國”;扼腕嘆息於吳王夫差任用奸佞、窮兵黷武,終致身死國滅;對文種“鳥盡弓藏”式的悲劇唏噓不已;更艷羨於范蠡與西施的泛舟五湖……
然而,真正的吳越爭霸史真的如此嗎?讓我們撥開層層歷史迷霧,還原一個鮮為人知而現實殘酷的吳越爭霸史實。
正如伍子胥諫言夫差的話,“夫吳之與越也,仇雕敵戰之國也。”對此,越人也有同樣的認識,越國大夫曾說過,“吳、越二邦,同氣共俗地戶之位,非吳則越。”吳越兩國南北毗鄰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吳國若要北上中原圖謀霸業必須解決越國這個“後顧之憂”,而越國若要生存進而與中原各諸侯國爭霸,則需要消滅橫亘自己在面前的吳國。
西鄰強楚、東毗大海,即使沒有晉楚兩國的影響、吳越二王之間的恩怨,地緣格局決定了吳越兩方政治勢力不能和平相處,兩國之間的戰爭也並不是單純爭奪人口、土地、糧食等戰略資源,而是滅國之戰。
吳越爭戰:吳雖強,越不弱
吳國率先崛起,得益於晉楚爭霸的外部大環境。晉國為了擊敗楚國,在楚國的大後方(東面)資助吳國,逃亡晉國的楚大夫巫臣更是出使吳國,帶去了中原先進的戰爭技法。吳國在晉國的扶持下,漸漸強大,開始頻繁侵擾楚國。
當逃亡吳國的伍子胥、伯嚭輔佐吳王闔閭,客居吳地的孫武治軍,吳國的國力蒸蒸日上,達到了新高度。
闔閭、夫差時期,伍子胥主持疏通胥溪、胥浦勾連太湖、長江水道,開掘胥江勾連吳都與太湖水道,闔閭大城的營造,長江、太湖、吳淞江水道的疏浚,構成吳國四通八達的水路網,而灌溉和漕運的便利給吳國經濟文化發展注入十足的動力。
吳國在柏舉之戰中以遠程奔襲的戰法,以少勝多重創楚國後,實現江淮下游地區的絕對控制權,已然稱霸江東平原地區。
越國在越王允常、勾踐在位時期疆域北起現在的嘉興平原地區,南至諸暨,西起衢州、金華丘陵地帶,東到寧波的杭州灣。越王允常時期,越國西部廣袤山區越人主要從事半遊牧、半農耕的生產,東部沿海越民則以漁業為生,越國青銅冶劍業比較發達,越國寶劍聞名各國。當時越地生產發展,經濟實力不斷增強。
公元前496年,吳王闔閭攜破楚餘威南向伐越,在槜李展開激戰,結果卻是越國以弱勝強大敗吳國。一代霸主吳王闔閭被越大夫靈姑浮砍掉腳趾傷重而死,年輕的越王勾踐開始登上春秋爭霸的歷史舞台。如果說槜李之戰中,越國上下在先王允常喪亡、坐鎮本土抵禦入侵的吳軍、戰術運用得當(以死士陣前自刎惑敵),占據天時、地利、人和,取得勝利;那么兩年後的夫椒之戰,吳國在太湖內的椒山以復仇心態、做足備戰、抵禦入侵吳境且輕敵的越軍,同樣占據天時、地利、人和,最終取得壓倒性勝利,並將戰果擴大化,致使勾踐率五千殘兵甲士退守會稽山。
槜李之戰與夫椒之戰並不如演義小說中敘述的那樣,主要是為了相互間的復仇,而是為了爭奪地區控制權——接壤吳國南方且地處越國北部的碟形衝擊平原——杭嘉湖平原(槜李便處於平原腹地)。
新興的吳國要的是戰略緩衝地帶,畢竟吳都姑蘇城毗鄰杭嘉湖平原,縱使城大堅固(後來越滅吳時,圍困三年才攻破姑蘇城),為了實現西破強楚、南向翦滅越國、結好中原諸國、北向爭霸的戰略目標,吳國必須首先奪取、控制利於農業生產的杭嘉湖平原地區。
反觀越國,能否在蘇南地區立足,僅靠西部廣袤的丘陵盆地地區是不夠的,為了爭取生存空間,必須守住長三角、杭州灣這一戰略要地。
吳越兩次大規模的交戰,其實互有輸贏,一次是吳國以地區新興霸主的姿態伐越導致失敗,吳王也因此傷重身亡;一次是越國趁機偷襲吳國,不曾想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被吳國打得元氣大傷。
然而,吳越爭霸歷史走向卻在夫椒一戰中再次出現分水嶺,成就了一段勾踐“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入吳三載,忍辱負重”“有志者事竟成,三千越甲終吞吳”,夫差“婦人之仁”“貪圖美色”“寵信奸佞”“致使國滅祀絕”的故事。
事實真就如此?恐怕脫離《左傳》《國語》《史記》等史學著作,基於《吳越春秋》《越絕書》等雜史小說類的說法終究靠不住。
吳王夫差:爭霸,爭霸,驚出一身冷汗!
公元前494年,被圍困於會稽山中的勾踐遣使求和,夫差出人意外、力排伍子胥的反對意見,居然答應勾踐的求和條件,而且將越國做為一個國家完整地保留下來。後世人們痛恨夫差驕傲自大,貪圖美女、財物、土地,放了勾踐一馬。
其實,深入分析吳越兩國的地緣情況和實力,我們不難發現吳國得到杭嘉湖平原後,以其實力並不能在短期內滅亡越國。
參照《史記》記載勾踐乞降求和的原話“願大王赦勾踐之罪,盡入其寶器。不幸不赦,勾踐將盡殺其妻子,燔其寶器,悉五千人觸戰必有當也。”可推知,越人尚有戰鬥能力,失去了杭嘉湖平原戰略要地的越國尚可退守西南浙閩交界的山地丘陵地區,與吳國決一雌雄,越人占據丘陵地帶更利於發揮其優勢,而這也是勾踐手中握有的底牌。
有志於北方爭霸的夫差是在權衡利弊之後,做出了接受勾踐請和的要求。正如伯嚭勸說夫差的話:“越以服為臣,若將赦之,此國之利也。”拋開財物、美女等賄賂的表面原因,吳國通過戰爭取得杭嘉湖平原和寧紹平原,壓縮越國的戰略縱深空間,使越國臣服,並且得到日後爭霸戰所需要的來自越國所提供的後勤保障資源,戰略目的已然達到,而且不必大動干戈剿滅尚有實力的越國,才是越國做為一個諸侯國繼續保存,勾踐君臣得以原地安置的根本原因。這也是雙方議和的結果。畢竟吳國軍事傳統是“以舟為馬”,在水網密布的平原三角洲地區可以縱橫馳騁,但要面對遁入山區丘陵的習慣陸戰的越國軍民,想要徹底剿滅則要費些苦工。
伍子胥基於吳越兩國的地緣政治形勢,堅決要求肅清越國勢力,滅掉越國。結合當時的情況,現在分析來看,伍子胥的亡越戰略是吳國能夠長期稱霸江東的上策,雖然目標的實現要經年累月甚至需要多代君王苦心經營。但是,過於自信的夫差卻選擇了急功近利的中下策——羈糜越國君臣,保存實力,調轉矛頭,北向齊晉爭霸。
如果夫差不是那么心急,好好經營占據的越國杭嘉湖平原地區,在兩代人的時間內消化這一地區,徐圖慢慢兼併越國,或許就沒有日後亡國的悲劇,歷史畢竟不能假設。顯然夫差等不了那么長的時間,在長期卻穩固與近效卻存在隱患之間,夫差選擇了後者,同時也給了勾踐翻盤的機會。
制服越國後,躊躇滿志的夫差開始了爭霸中原的夢想,修築姑蘇城,開鑿邗溝以連通長江和淮河,新造大型戰船,開始了伐齊準備。艾陵之戰,夫差領導的聯軍成功殲滅十萬齊軍,震動諸侯。為了連通江淮與泗水河、濟水河,夫差又開挖深溝,為北上與晉國爭霸做準備。
公元前482年,北上中原的吳國十萬水陸大軍兵臨黃池,巨大的戰船、整齊的軍容為各諸侯國君側目,萬人方陣吼聲震天,白旗、白羽、白裳、素甲,紅旌、朱羽、赤裳、丹甲,吳軍軍容之盛,為夫差短暫贏得霸主之位。那一刻,成為吳王夫差一生中最高光時刻,也是其人生頂峰。人,尤其是君王,不會永遠處於巔峰態勢,必定會有走下神壇的那一天,或身死、或國滅、或權失。令夫差意想不到的是,他的人生巔峰來的如此不易,但失去卻如此瞬息之間。因為,被他忽視的越王勾踐——抄了他的後路。
勾踐:偷襲,偷襲,不在偷襲中滅亡,就在偷襲中逆襲。
公元前482年,趁吳軍主力遠在黃池,多年精心準備的勾踐發兵兩路襲吳,一路由海道入淮河阻斷夫差大軍南歸之路,一路由勾踐親自率領,奪占吳都姑蘇城。戰爭結果是吳國留守的太子友、主將王子地、王孫彌庸被俘,隨後被殺,姑蘇台被焚,大量戰略物資被繳獲。
倉皇歸國的吳軍與越軍交戰,並未占多少便宜。因師老疲乏、軍心渙散、都城被占,夫差只好與勾踐講和。關於越軍偷襲吳國,獲得了哪些物資,史書上並沒有交待,但從後來吳國一蹶不振、失去杭嘉湖平原和太湖的控制權來看,應該是大型戰船。失去了戰船這一項戰略物資,對善於水戰的吳軍來說是致命打擊。
這裡,有一個疑問,為何短短十年間,越國竟能逆襲死死壓制吳國,並於公元前478年的笠澤之戰大破吳軍?
如果說越王允常時期,越國軍力能夠與吳國抗衡靠的是山地丘陵地帶山越步兵,勾踐在槜李之戰出其不意戰勝闔閭就充分發揮山地步兵的優勢,那么夫椒之敗,使勾踐深深認識到發展水上力量的重要性。吳國人對太湖地區水路交通網的經營,給了勾踐啟發。依託於錢塘江紹興平原,勾踐歸國後積極打造自己強大的水軍。研究春秋戰國史,必須從地緣文化、經濟、政治入手,箇中道理便在於此。
忙於北上爭霸的夫差,無暇經營取得的杭嘉湖平原地帶,而又將杭州灣的平原地帶任由勾踐開發,為了補充爭霸戰爭所需的人口、糧食、裝備等資源,夫差又借力越國幫助開發杭嘉湖平原,只不過這並未給吳國發展帶來什麼益處,反倒悄然間增強越國的實力。杭嘉湖平原這一戰略緩衝地帶又回到越國的懷抱。這也就解釋,為何勾踐趁夫差在黃池會盟能瞬息發兵攻占姑蘇城。歷史的弔詭之處就在於夫差大意這個前車之鑑並沒有給六百餘年後的關羽足夠的警醒。
十餘年間,夫差興水利、修城池、通溝渠、忙爭霸……勞民傷財、窮兵黷武;勾踐編水軍、練士卒、恤百姓、重生產……發展民生、秣馬厲兵。攻守之間在轉換、強弱之勢就此轉化。黃池會盟時的吳國縱然強大,但也只是外強中乾,不堪一擊。
偷襲姑蘇成功的四年後,勾踐發兵江北,軍力占優的越軍多點齊發,深入太湖,在笠澤徹底消滅吳軍,一舉奠定滅吳基礎。
公元前473年,姑蘇山上,生命最後一刻的夫差,後悔至極,但為時晚矣,他為自己的急功近利、戰略短視付出了極大代價——亡國絕祀。
結語: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吳破楚、服越、敗齊、逼晉,勾踐滅吳,楚最終滅越。幾十載的吳越爭霸沒有真正贏家,有的只是吳越兩地人民的融合。悠悠春秋五霸,其霸業興也勃焉,其霸業衰也忽焉,闔閭、夫差、勾踐如春秋時代璀璨星空中的一顆顆流星,瞬息划過這片歷史天空。
春秋 吳國 越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