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水天空闊,恨東風不惜世間英物。蜀鳥吳花殘照里,忍見荒城頹壁!銅雀春情,金人秋淚,此恨憑誰雪!堂堂劍氣,鬥牛空認奇傑。 那信江海餘生,南行萬里,屬扁舟齊發。正為鷗盟留醉眼,細看濤生雲滅。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衝冠發。伴人無寐,秦淮應是孤月。
賞析
這首題為“驛中言別友人”的詞,是文天祥被俘後押往大都(今北京市),途經金陵(南京),在驛館(官辦客棧)中告別朋友時寫的。朋友當是鄧剡,字中甫,這時住在金陵天慶觀里。文天祥寫這首詞時,抗元鬥爭已經失敗,他自己也成了敵人的俘虜,但詞中卻洋溢著不屈不撓的鬥爭精神和藐視強敵的豪情壯志。在藝術表現上,為了把複雜的思想感情濃縮在精煉的語言之中,文天祥較多地借用了典故和前人詩歌的意境。 上片的大意是說:面對水天相連的長江,我真恨老天不肯幫忙,竟讓元軍打敗了我們。春天來了,杜鵑鳥在哀啼,夕陽斜照著花朵,可是我怎么忍心去看被元軍摧毀了的南京城呵。想到我們的婦女和珍貴文物被敵人擄掠一空,連我自己也當了俘虜,真不知道靠誰才能報仇。我是多么的痛悔,可惜了我的那把寶劍,它還以為我是個豪傑呢。
開頭三句回憶抗元鬥爭的失敗。這裡借用了三國周瑜在赤壁之戰中火燒曹操船隊的典故。據說那次正好碰上東南風,仿佛老天有意幫助周瑜成功一般。可是南宋軍隊憑藉長江天險卻未能抵擋住元軍,又仿佛老天不肯幫忙似的。“水天空闊”寫長江水面寬闊,本來正是阻擋敵人的有利條件。“不借”,不肯幫助。“英物”,英雄人物,這裡指抗元將士。
“蜀鳥吳花殘照里”到“此恨憑誰雪”,寫這次途經金陵時所見。“蜀鳥”指子規,也就是杜鵑鳥,相傳它是蜀國望帝死後變化成的,啼聲悽厲。“吳花”指吳地的花草,三國時金陵是吳的國都。“殘照”指夕陽的照射。“銅雀春情”是化用唐人杜牧的兩句詩:“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意思是赤壁之戰要不是東南風幫了周瑜的忙,那么曹操的軍隊早就打過了長江,把喬家兩姊妹(孫策和周瑜的妻子)擄去關在曹操造的有名的銅雀台里了。杜牧的詩只是一種假設。但南宋滅亡時宮中嬪妃確實遭到元軍擄掠,所以文天祥用“銅雀春情”來指這件史實。“金人秋淚”,漢武帝曾在長安的宮中用銅鑄造了一個重千斤的仙人,也叫金人,漢亡以後魏明帝曾派人到長安去搬取這個銅人,據說銅人不願離開故土,竟流下眼淚來。這裡借指南宋滅亡後珍貴文物被元軍劫掠一空。總之,文天祥這次經過金陵,滿眼都是金人破壞後的殘破景象,使他心中充滿了仇恨。但他又痛苦地想到:自己已經被俘,很難再重整旗鼓,這仇恨和恥辱要靠誰才能洗刷掉呵!
“堂堂劍氣”兩句是懊恨自己的失敗。古人傳說好的寶劍,有精氣上通於天。“鬥牛”指北斗星和牽牛星。“空認奇傑”,白白地認我為英雄。這兩句是說自己所佩的寶劍倒是把好劍,劍氣上沖鬥牛,可惜自己已經落入敵手,辜負了這口把自己當作英傑的好劍。
詞的下片回顧抗元鬥爭的艱苦經歷並向友人表示誓不屈服的決心。大意是說,回想不久以前,為了抗擊元軍,我曾經擺脫敵人嚴密的監視坐了小船,經過海路,到南方舉起抗元的大旗。雖然後來失敗被俘,但我決心要象藺相如痛斥秦王、諸葛亮嚇退司馬懿那樣,英勇頑強地同敵人鬥爭到底,保持崇高的民族氣節。這樣想著,我再也難以入睡。周圍是那么寂靜,只有秦淮河上的孤月,在默默地陪伴著我啊。
“那信江海餘生”以下三句,是記一二七六年他從鎮江擺脫元兵監視,經海路南逃的事。“那信”,哪裡想到。“屬”,託付。“江海餘生,南行萬里”,是說他那次先逃到通州(今江蘇南通市),然後乘小船(扁舟)出海繼續南行。“餘生”等於說倖存的生命。“鷗盟”原指與海鷗交朋友,這裡借指抗元戰友。“醉眼”原指喝醉酒看東西,“留醉眼”是深情地看的意思。“濤生雲滅”指戰局的風雲變幻。這兩句說明他之所以南行萬里是為了尋找戰友共舉抗元大業。“睨柱吞嬴”以下三句用了兩個典故。“睨柱吞嬴”用藺相如的故事。戰國時代,秦王提出用十五個城池換取趙國的美玉和氏璧,藺相如奉趙王之命送璧到秦國,看到秦王沒有用十五城來換璧的誠意,就拿著和氏璧怒髮衝冠地倚柱而立,警告秦王說:如要奪璧,寧可將璧在柱子上擊碎!秦王不敢強奪。“睨柱”就是眼睛斜盯住柱子看的意思。“嬴,秦王的姓。“吞嬴”是說藺相如怒氣衝天象要吞掉秦王似的。“回旗走懿”,是用三國有關諸葛亮的故事。諸葛亮死於軍中,司馬懿領軍來追,蜀軍突然回師(回旗),竟把司馬懿嚇退。“走”在這裡作“使..逃跑”講。天文祥用這兩個典故表示自己大義凜然,不畏強敵,就是死了也決不放過敵人。“千古衝冠發”,是講千百年前,藺相如怒髮衝冠警告秦王的事。
最後兩句回到現實,意思是說上面講的那一切都已成為過去,眼前他被拘留在金陵的驛館,只有秦淮河上的孤月伴著他這個無法入眠的人。“無寐”,不能入睡。秦淮河,是流經金陵的一條河。這兩句表明,現實雖然是如此殘酷,但頑強的鬥爭的精神卻仍使作者激動不已。
作者
文天祥,初名雲孫,字履善,寶祐四年(1256年)中狀元後再改字宋瑞,號文山,因家裡東北側有一
座天馬山,恰好是文家所轄的山,所以自號文山,又有號浮休道人。廬陵(今屬江西吉安)人。南宋後期傑出的民族英雄、軍事家、愛國詩人和政治家。著作有《文山先生全集》、《文山樂府》,名篇有《正氣歌》、《過零丁洋》等。宋理宗寶祐四年(1256年)進士第一名(狀元),與陸秀夫、張世傑並稱為"宋末三傑"。作者考察
這首詞,由宋亡至元、明、清600餘年,其著作權幾無疑問。但20年前,文壇巨擘郭沫若發難,說它不是文天祥而是鄧剡的作品。其立論根據,是說清雍正三年(1725)文天祥的14世孫家刻本《文山全集》中將此詞題作“驛中言別”而旁註“友人作”,這友人該是鄧剡。此論一出,國內學人頓起紛爭。多數人認為雍正本改動前代文獻的根據不明,“難以徵信”,此詞的歸屬不容更改;而少數人則從郭說,如唐圭璋先生在《唐宋詞選注》中便認定“原詞是鄧剡所寫”,完全剝奪了文天祥的著作權。
竊以為,郭、唐二先生的判定難以成立。此詞乃文作而非鄧作。理由如下:
其一,從詞題看,此詞非文天祥莫屬。古人的應酬文字,大都行不逾禮法。與尊長唱和,無論詩詞,題目上都標明對方的身份地位,不敢馬虎,否則便是“ 非禮”。《全宋詞》所收鄧剡《木蘭花慢·壽周耐軒府尹》,就標明了對方的身份。文天祥是右丞相兼樞密使、信國公,地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鄧剡作詞贈他,怎能用“驛中言別”這種與平輩或下屬應酬的語言來標題,全忘了“尊卑上下”?!此詞若是他寫的,必然會用“與右丞相信國公驛中言別”(或簡化為“與文丞相驛中言別”)為題。或者有人會說,都已成了階下囚,不那么講究了。這也是誤解。文天祥在燕京柴市被殺後,鄧剡作詩悼念,仍題為《挽文信公詩》。因此,“驛中言別友人”,恰恰是文天祥寫詞送給鄧剡的口氣。就在《指南後錄·東海集序》中,文天祥便6次用“友人”二字代替鄧剡的名諱。
其二,從風格看,此詞與文天祥的詞風一致,而與鄧剡的詞風則不相同。文天祥晚年的詩詞,都血淚交迸,辭情哀苦,意氣激昂。大學問家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盛讚文天祥的詞“風骨甚高”,遠在同時諸公之上。而鄧剡傳世的12 首詞,則無此種風骨。另外,宋亡後,鄧剡向元軍主帥張弘范投降,《元史·張弘范傳》將此事繫於至元十六年(1729),也就是將文天祥北押的當年。一個俯首求活的人,是不可能寫出這首英風逼人、感天動地的詞作的。
其三,從語意看,此詞與文天祥的生平相符。下闋“那信江海餘生,南行萬里,屬扁舟齊發”,講的是文天祥自己的往事。宋恭帝德?二年(1276)文天祥出使元營被執,北押途中他在鎮江從元軍監視中死裡逃生,至通州(今南通)出海,四條船一齊出發,歷經艱險,才到達廣東再舉抗元義旗。這種夫子自道的語言,與鄧剡無涉。下面“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衝冠發”,所表達的也是文天祥以身許國、寧死不屈的抗戰意志,它更與投降元軍的鄧剡挨不上邊。
其四,從載籍看,一代代眾多詞學家都判定此詞為文天祥所作。文天祥生前,已親將此詞編入後來傳世的《指南後錄》中,錄入作品排列有序,備註分明。附帶收入的他人詞作3首(兩首是鄧剡的),都標有“王夫人作”、“中齋”、“ 中齋作”字樣,以示不掠他人之美。文天祥死後,明嘉靖時《文山先生全集》(乃其故鄉吉安編刻)面世,《念奴嬌·驛中言別友人》赫然在目。此書比雍正本早了150多年,無疑更具有權威性。此外,六百年間,還先後有五種流布極廣的詞學專著,都明確無誤地判定此詞為文天祥所作。
———明嘉靖時詞學家陳霆所撰的《渚山堂詞話》,認定此詞是“文山別友人詞”。
———清康熙時朱彝尊編撰《詞綜》,考核極嚴,選詞極精,文天祥詞被選中的,恰恰只有這首標題為《大江東去·驛中言別友人》的代表作。
———清乾隆後期張思岩等編撰的《詞林紀事》,儘管雍正本問世已50餘年,但它仍認為此詞為文天祥之作。
———清王弈清等編撰的《歷代詞話》(成書亦當在乾隆後期)中說:“文文山驛中與友人言別,賦《百字令》,氣沖牛斗,無一毫委靡之色。”
———清嘉慶十一年(1806)馮金伯編輯成書的《詞苑萃編》,亦再次認定此詞的作者為文天祥。
文天祥作此詞已七百多年,即使在考據學盛行的“乾嘉之世”,也無學人撰文置疑,今人何以偏要發難?其原因,是“文革”前後作翻案文章成了一種“時尚”。此類文章若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倒也無妨。如果證據不足就遽然論斷,那只能徒增紛擾,冤枉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