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家僮取鴨卵伏之[1],得雛鴨數拾枚。始育,則飼之盆中,少與之水,其聲呴呴然[2],其毛羽滈滈然[3],予甚愛,戲之。
不數日,僮以告曰:“雛鴨有斃者矣。”既而聽其聲,啾啾然哀鳴;視其毛羽,蘇蘇然以散落[4],予讓僮不善畜也[5]。僮曰:“是非不善畜也,畜不以水也。”
次日,予適憩亭中,時雨初歇,池水方強,顧而樂之,憑欄而語曰:“曷不以畜鴨雛?”僮趨而去,不移時筐而至,稍出之水涯,皇皇然驚愕不已[6],其目睢睢然睨[7],其足逡逡然前而卻[8]。竿之[9],則遂群奔水中,或揚足而馳,或拍翅而飛,不定者良久。既乃狎水,或仰而飲,或俯而啄,三五而陣,各適其所。則又或沉或沒,或浮或出,盤旋戲躍於萍藻間。既休而理羽,交口扇翅,或曳而行,或拳而立[10],或屈而睡,消搖相羊[11],容與如也[12]。既脯[13],僮將筐而歸,則相與復嬉於渚[14],或逐於堤,或蔽於叢,不可得,遂縱之。
明日至,亦如之。其聲嗈嗈然以和[15],其毛羽濯濯然以光澤[16]。其去畜池之前僅三日,充長已倍三之一矣[17]。余乃嘆曰:
大哉造物之育萬物乎!大而龍蛇之於淵澤,虎豹之于山林,細而蠛曚黿龜醯雞之於瓮、於坎、於蹄涔[18],各遂其性而已。鴨之育於陸而育於水,亦一理也。夫反其性,造化不能以育物,聖人豈能以育民乎?君子為政,當斯民淪喪之後,煩之以法令,脅之於刑罰,誘之以智巧,盪之淫華,本性日耗,生理日促,相與駢死而不知[19]。一旦欲其改途易轍,驅之以道德,盪之以禮義,納之以忠信,囿之以淳樸,靡不相顧駭愕,不信不安。及其久也,教成而化行,行安而俗美,追視昔日之所為與今日之所趨,安危利害相去什佰而千萬,則雖械之使為惡,日撻之而欲其蹈刑,戾腹訌詐[20],亦為可得矣。然則民之初生,鴨之育於盆者也。狃於習而不悟[21],斃於陸者也。視其斃而不知所以救,僮之讓者也。反其自然之性而猶疑,試於水者也。得其所以為性而安且樂,水之狎而不歸者也。生養蕃息,既富且昌,水之畜而充長也。
乃復嘆曰:因育鴨得育民,然則茲觀也,鴨與也乎哉!述觀鴨。
作品注釋
[1]伏:孵卵。
[2]呴呴(gòu):鳥鳴叫聲,這裡指雛鴨叫聲。
[3]滈滈(hào):這裡指泛著白色的光澤。
[4]蘇蘇然:毛羽疏鬆的樣子。蘇,用同“酥”。
[5]讓:責備。
[6]皇皇:同“惶惶”,心不安的樣子。
[7]睢睢(suī)然:眼睛仰視的樣子。睨:斜視。[
8]逡逡(qūn)然:不敢舉步,退卻的樣子。
[9]竿之:用竹竿趕它們。
[10]拳:通“蜷”,蜷曲。
[11]消搖:同“逍遙”,安閒自得。相羊:徜徉,漫遊之意。屈原《離騷》:“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
[12]容與:安逸自得的樣子。
[13]脯:字當作“晡”,傍晚。
[14]渚(zhǔ):水邊。
[15]嗈嗈(yōng):和鳴聲。
[16]濯濯然:光澤明亮的樣子。
[17]充:肥。
[18]蠛蠓(mèi měng):也稱“蠓”,一種小飛蟲。醯(xī)雞:小飛蟲。《莊子.田子方》:“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雞與。”註:“醯雞者,瓮中之蠛蠓。”蹄涔(cén):蹄跡中的積水。
[19]駢死:並死。
[20]戾腹:斷腹。訌詐:作亂行詐。
[21]狃(niǔ):貪。
作品賞析
文章從觀察鴨子的生長發育說起,說明要使萬物正常地生長,就要順應它們各自的特性,“反其性。造化不能以育物,聖人豈能以育民乎?”因而指出,對淪喪中的人民,要用儒家的道德來教化,及其教成化行,雖械之使為惡,也不可得了。文章雖以孟子的性善說出發,強調儒家的教化作用,但全文通以鴨子的生長發育為喻,對鴨子的觀察具有哲學家的細緻性,而其描寫鴨子的生活習性則具有文學家的生動性、形象性、而且富有情趣。
作者簡介
吳廷翰(約1490—1559),字崧伯,號蘇原,南直隸無為州(今安徽無為縣)人。1521年(正德十六年)登進士第,歷兵、戶二部主事,轉吏部文選司郎中,因忤長官意,出補廣東僉事,轉嶺南分巡道,兼督學政。旋遷浙江參議,調山西參議,在山西時,值年荒,力請賑濟,存活饑民數十萬人。吳性疾惡尚嚴,為政清廉,往往得罪權要。年四十餘,遂致仕。家居三十年而卒。著有《吉齋漫錄》、《櫝記》、《瓮記》、《湖山小稿》、《蘇原全集》等。有中華書局排印容肇祖點校《吳廷翰集》本,收錄了上述諸書及詩文。
作品翻譯
家中的僮僕拿鴨蛋來孵化,得到幾隻雛鴨。開始飼養的時候,給它們一點點水,他們發出呴呴的聲音,它們的羽毛泛出白色的光澤,我很喜歡它們,逗弄著它們。
沒過幾天,僮僕來告訴我:“已經有雛鴨死亡了。”接著,我聽它們的聲音,它們啾啾地發出哀鳴,觀察它們的羽毛,非常疏鬆的快要散落了,我怪責僮僕沒有好好飼養。僮僕說:“不是我沒有好好飼養,是飼養雛鴨的時候不用水啊。”
第二天,我剛好在亭子裡休息,當時雨剛好停了。池塘里的水正好漲滿,我回過頭來,非常高興,靠著欄桿對僮僕說:“為什麼不把這池水拿來飼養雛鴨呢?”僮僕趕忙跑去,不一會兒,用籮筐裝著雛鴨來了,雛鴨們只是剛剛出到水邊,就非常不安害怕,它們仰起了頭,斜視著,鴨足不敢舉步,又想前進又一邊後退。拿起竹竿驅趕它們,就一起飛奔到水裡,有的揚起雙足游去,有的拍打翅膀飛起來,很久都沒有安定下來。一會兒後,就開始玩水,有的仰起頭來喝水,有的低下頭來啄東西,幾個湊到一塊,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又或者沉到水底,不見蹤影,或者浮出水面,在浮萍水藻之間嬉戲跳動。過一會,歇下來把頭埋到羽毛里,拍打翅膀,有的搖搖擺擺地走路,有的蜷縮著站著,有的低下頭睡覺,非常逍遙,非常安閒自得。傍晚時候,僮僕想用籮筐把它們裝好帶回,它們就水邊再和僮僕嬉戲,有的跑到堤岸上去,有的藏到叢林裡去,僮僕抓不到它們了,於是就放它們自由了。
到第二天,也是這樣,他們發出嗈嗈的聲音互相唱和,他們的羽毛髮出明亮的光澤。它們距離到池塘飼養僅僅三天,已經比原來長胖了三倍了。
我於是有感嘆了:造物主養育萬物真是偉大啊!大到就像把龍蛇放在深淵和湖澤,把虎豹放在深山大林,小到把飛蟲放到馬蹄的積水裡,都是各自順從了它們的習性罷了。像鴨子不能在陸上飼養,而要在水上飼養,也是同樣的道理啊。如果違反它們的習性,造化不能用來養育萬物,聖人又怎么能夠用來教育人民呢?當權者治理政務,面對人民艱難困苦的時候,用法令干擾他們,用刑罰要挾他們,用投機取巧的智慧引誘他們,使他們放蕩,逐漸忘記自己的本性,生計一天天緊張,人民成群的死去但當權者卻不知道。如果有朝一日想要改變統治的方法,用道德去治理他們,用禮儀教化他們,用忠信招攬他們,用淳樸的道德約束他們,人民沒有不驚愕害怕的,不敢相信當權者,不敢安穩的生活。等到時間長了,教化成功了,行為習慣了,風俗變好了,再回頭看看以前做的事情和今天追求的事情,安危和利害相差就非常大了。那么,現在即使用武器打他們使他們做壞事,每天打他們想他們觸犯刑律,讓他們冒著性命危險去作奸犯科,也辦不到了。剛剛開始治理人民的時候,就像把雛鴨養在盆里的時候一樣。他們貪圖於習慣不懂得醒悟,所以就會在陸地上死掉,我們看著他們死掉但是不知道拯救的辦法,這就是僮僕對我的責備啊。我們要反轉他們的天性,放到水裡去試一試。摸清了他們的習性,使他們安穩並且快樂,就出現了後來它們在水中嬉戲不想回來的情形了。生長休息,從此生機勃勃,用水來養育就能把它們養大養肥了。
於是我再感嘆說:“因為養鴨子我得到了治理人民的道理。就是從這裡觀察出來的,鴨子給我的啟發啊!”我就記錄了觀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