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褚公於章安令遷太尉記室參軍,名字已顯而位微,人未多識。公東出,乘估客船, 送故吏數人投錢唐亭住。爾時,吳興沈充為縣令,當送客過浙江,客出,亭吏驅公移牛屋 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問:「牛屋下是何物?」吏云:「昨有一傖父來寄亭中,有尊貴 客,權移之。」令有酒色,有遙問:「傖父欲食餅不?姓何等?可共語。」褚因舉手答曰: 「河南褚季野。」遠近久承公名,令於是大遽,不敢移公,便於牛屋下修刺詣公,更宰殺為 饌,具於公前,鞭撻亭吏,欲以謝慚。公與之酌宴,言色無異,狀如不覺。令送公至界。
注釋譯文
褚公(褚季野)由章安令升任太尉記室參軍,當時褚公名氣很大,但地位卑微,認識他的人不多。褚公乘商人的船東行,和幾個送行的下屬在錢塘亭投宿。當時,吳興人沈充任縣令,正要送客人過浙江,客人到後,亭吏就把褚公等趕到了牛棚里。潮水來了,沈充起來散步,看到褚公就問道:“牛棚下是什麼人?”亭吏說:“昨天有個北方佬到亭子投宿,因為有貴客,就暫且把他們挪到牛棚里了。”沈充有些醉意,就遠遠地問道:“北方佬要不要吃餅?姓什麼啊?一塊兒聊聊好嗎?”褚公就揚了揚手,答道:“我是河南褚季野。”早就聽說褚公的大名了,縣令非常驚慌,不敢讓褚公過來,就來到牛棚下,遞上名片,拜見褚公,又重新宰殺禽畜,準備菜餚,放在褚公面前。還把那個亭吏抽打了一頓,藉此向褚公道歉。褚公和他一起喝酒,言談神色沒有任何異常,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過後縣令把褚公一直送到縣界。
作品注音
“褚公”的“褚”——chǔ 三聲 姓氏
“參軍”的“參”——cān 一聲 官名
“食餅不”的“不”——fǒu 三聲 通“否” 表疑問
“下修刺”的“刺”——cì 四聲 修刺:置備名帖,作通報姓名之用
“詣公”的“詣”——yì 四聲 到哪裡去 這裡指拜見,求見的意思
“酌宴”的“酌——zhuó 二聲 喝酒
褚 chǔ 這裡指褚公(褚季野)
參 cān 太尉記室參軍,古代的一種官名
不 fǒu 食餅不,跟“否”同音,要不要吃餅?
刺 cì 下修刺,遞上名片
詣 yì 詣公,拜見褚公
後世鑑賞
“雅量”:一種文化品格
“雅量”是《世說新語》的第六門。所謂“雅量”,是指宏闊的度量。雅量是一種高雅的精神品質,一種良好的文化品格。在中古時代,士林中人特別推重雅量,由此而構成了當時人物品藻的一個重要尺度。《世說新語·德行》三:“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車不停軌,鸞不輟軛;詣黃叔度,乃彌日信宿。人問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萬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其器深廣,難測量也。’”黃憲是有雅量的人,“萬頃之陂”的喻辭和“其器深廣”的說法都指此而言。大概袁閬在這方面要略遜一籌,所以郭林宗一面即走;而見到黃叔度卻留戀不已,垂青有加。《宋書》卷五三《庾登之傳》附《庾炳之傳》:“炳之為人強急而不耐煩,賓客乾訴非理者,忿詈形於辭色。素無術學,不為眾望所推。”“忿詈形於辭色”,是沒有雅量的表現。庾炳之心胸狹窄,又不學無術,所以得不到大家的擁戴。其實在中古時期,許多名士都是以雅量之美獲得時人的好評的。如“器識弘曠”的張華(《晉書》卷三六本傳),“沉雅有器量”的王渾(同上,卷四二本傳),“少有器量,介然不群”的山濤(同上,卷四三本傳),“高簡有雅量”的郭奕(同上,卷四五本傳),“識量弘遠”的鄧騫(同上,卷七0《甘卓傳》附《鄧騫傳》)以及“器量淹雅”的陸玩(同上,卷七七《陸曄傳》附《陸玩傳》)等等。雅量是士人心靈世界的一種美。《世說新語·傷逝》一五劉孝標註稱謝琰“開率有大度”,雅量是一種開朗之美,一種高尚之美,也就是所謂“開美”:殷允出西,郗超與袁虎書云:“子思求良朋,托好足下,勿以開美求之。”世目袁為“開美”,故子敬詩曰:“袁生開美度。”(《世說新語·賞譽》一四五) 本條劉孝標註引《中興書》:“允字子思,……。恭素謙退,有儒者之風。”袁宏具有“開美”的氣度,郗超告訴他不要用這個標準來要求殷允,因為殷允的個性與他不同。中古士林之俊傑多是具有雅量的人物,“開美”深蘊於他們的精神世界之中。在這裡,我試圖從中古士人的言行出發開掘這種美,而具體概括為三個方面。
(一)能藏能斂,情感深蘊。
中古時代的士林名流多為瀟灑不羈的性情中人,其感情的豐富性不僅表現在言語應對和詩賦歌詠上,也表現在對於情緒的把握與控制上。有情而不露情,這是雅量的一個突出特點。《世說新語·德行》一六:“王戎云:‘與嵇康居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本條劉孝標註引《康別傳》曰:“康性含垢藏瑕,愛惡不爭於懷,喜怒不寄於顏。所知王浚沖在襄城,面數百,未嘗見其疾聲朱顏。此亦方中之美范,人倫之勝業也。”在這方面,嵇康確實卓出眾表。其實在中古時代,具備這種素質的名士有許許多多。我們看劉訏: 家甚貧苦,并日而食,隆冬之月,或無氈絮,訏處之晏然,人不覺其饑寒也。自少至長,無喜慍之色。每於可競之地,輒以不競勝之。或有加陵之者,莫不退而愧服,由是眾論鹹歸重焉。(《南史》卷四九《劉懷珍傳》附《劉訏傳》) 這樣的風骨,這樣的氣度,真令人讚嘆不已。而表現這種風度的慣用語,通常有“喜慍不形於色”(《晉書》卷九三《外戚列傳·王蒙》;《梁書》卷八《昭明太子傳》,卷二二《太祖五王傳·蕭秀》,卷五一《處士列傳·庾承先》),“不以憂喜見色”(《宋書》卷四三《徐羨之傳》),“喜慍不見於色”(同上,卷六三《王曇首傳》),“喜怒不形於色”(《南史》卷四《齊本紀上·太祖高皇帝蕭道成》,卷六四《王琳傳》,《梁書》卷五二《止足列傳·蕭眎素》),“未嘗見慍喜“(《梁書》卷四《簡文帝紀》)以及“不見其喜慍”(同上,卷四一《劉孺傳》)等等。器宇寬弘,沉深靜默,寬和容眾,這是典型的六朝的貴族氣派。 在六朝時代,堪稱雅量之典範的人物是東晉的當朝太傅謝安。美國著名漢學家馬瑞志(Richard B.Mather)先生在其著名的英文譯本《世說新語》導論《<世說新語>的世界》(The World of Shi Shuo Xin Yu)一文中指出:“謝安是出現於全書中的強勢人物,描寫他的故事有一百多個。他在清談方面的傑出才能,甚至連他的敵人都承認。在以不惑之年最終應允朝廷對其才能的渴求之前,他一直保持著隱士的風姿,優遊於浙江的山山水水。在他掌握朝廷大權的升遷過程中,他面臨著許多重大的危機。他總是保持絕對的從容鎮定¾一種被《世說》稱為‘雅量’的品格。對此,《世說》以一門的篇幅(第六門)提供了實踐的範例。‘雅量’包括對面部、口頭或者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表現出的憂慮、恐懼、興奮或歡樂的情緒的最輕微暗示的隱藏。‘雅量’不同一般,令人叫絕,酷似‘沉著冷靜’的品質,而這種品質只有在已經消失的古希臘世界—處於岌岌可危的滅頂之災的威脅之下的另一個高度文明的社會生活中才具有。謝安的故事,無論是與諸人泛舟突遭暴風的襲擊,還是在鴻門宴上面對其不共戴天的仇敵設下的伏兵和難以避免的死亡,或者收到東晉軍隊大勝於淝水的捷報,在每一種形勢中,他都能呤詩不絕或者弈棋不輟,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世說新語>的世界》)我們且看馬瑞志先生提到的一個故事: 謝公與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小兒輩大破賊。”意色舉止,不異於常。(《世說新語·雅量》三五) 本條劉孝標註引《續晉陽秋》曰:“初,苻堅南寇,京師大震。謝安無懼色,方命駕出墅,與兄子玄圍棋。夜還乃處分,少日皆辦。破賊又無喜容。其高量如此。”淝水之戰,關係著東晉王朝的生死存亡,侄兒謝玄大敗敵軍,他豈能不萬分欣喜?然而,他處重若輕,神色舉止,與平日無異,足見其控制感情的能力是何等之強!藏“喜”固然不易,藏“哀”就更難。《世說新語·雅量》一: 豫章太守顧劭,是雍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屬自圍棋,外啟信至,而無兒書,雖神氣不變,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賓客既散,方嘆曰:“已無延陵之高,豈可有喪明之責!”於是豁情散哀,顏色自若。 本條劉孝標註引《禮記》曰:“延陵季子適齊,及其反也,其長子死,葬於嬴、博之間。孔子曰:‘延陵季子,吳之習於禮者也。’往而觀其葬焉。其坎深不至於泉,其斂以時服。既葬而封,廣輪掩坎,其高可隱也。既封,左袒,右還其封,且號者三,曰:“骨肉歸復於土,命也,若魂氣則無不之也。”而遂行。’孔子曰:‘延陵季子之於禮也,其合矣乎!’子夏喪其子而喪其明,曾子吊之曰:‘朋友喪明則哭之。’曾子哭,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無罪也!’曾子怒曰:‘商,汝何無罪也?吾與汝事夫子於洙、泗之間,退而老於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於夫子,爾罪一也;喪爾親,使民未有聞焉,爾罪二也;喪爾子,喪爾明,爾罪三也。’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過矣!吾過矣!’”這就是“延陵之高”和“喪明之責”的故事。顧雍深蘊的悲情比那種暴雨傾天、廣漠長風式的流露更為深沉,更有魅力,他昭示給我們的是一個深邃、幽邈的精神世界。逆知兒子病逝的噩耗,而漠然終弈,這與謝安得到捷報而不動聲色,可謂異曲同工。
(二)脫略榮辱,善於忍耐。
富有雅量的士人都特別能忍,他們通常能夠承受不公正的待遇甚至人格上的污辱。或默默無言,不為動色: 騫尚少,為夏侯玄所侮,意色自若,玄以此異之。(《晉書》卷三五《陳騫傳》) 或自我作嘲,化仇解怨: (劉)伶處天地間,悠悠蕩蕩,無所用心。嘗與俗士相牾,其人攘袂而起,欲必築之。伶和其色曰:“雞肋豈足以當尊拳!”其人不覺廢然而返。……(《世說新語·文學》六九劉孝標註引《竹林七賢論》) 或妙語調侃,超脫榮辱: 支道林還東,時賢並送於徵虜亭。蔡子叔前至,坐近林公;謝萬石後來,坐小遠。蔡暫起,謝移就其處。蔡還,見謝在焉,因合褥舉謝擲地,自復坐。謝冠幘傾脫,乃徐起,振衣就席,神意甚平,不覺嗔沮。坐定,謂蔡曰:“卿奇人,殆壞我面。”蔡答曰:“我本不為卿面作計。”其後二人俱不介意。(《世說新語·雅量》三一) 這樣的氣度確實不是一般人所能具有的。《世說新語·雅量》八: 王夷甫嘗屬族人事,經時未行。遇於一處飲燕,因語之曰:“近屬尊事,那得不行?”族人大怒,便舉樏擲其面。夷甫都無言,盥洗畢,牽王丞相臂,與共載去。在車中照鏡,語丞相曰:“汝看我眼光,乃出牛背上。” 本條劉孝標註云:“王夷甫蓋自謂風神英俊,不至與人校。”牛背是挨鞭打的地方,王衍自以為風采過人,眼光也高人一頭,所以不屑於計較別人對自己的凌辱。又《世說新語·雅量》九: 裴遐在周馥所,馥設主人。遐與人圍棋。馥司馬行酒,遐正戲,不時為飲,司馬恚,因曳遐墜地。遐還坐,舉止如常,顏色不變,復戲如故。王夷甫問遐:“當時何得顏色不異?”答曰:“直是暗當故耳!” “暗當”,即暗中承受。這不僅不意味著軟弱,而恰恰顯示了剛毅、堅強和耐力。劉伶、王衍和裴遐諸名流並不是什麼大勇之士,他們遭受污辱而不發火,其原因主要在於自負,既然自視甚高,也就不願和俗人一般見識了,“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蘇軾《留侯論》,《古文觀止》卷一0),所以“忍”的精神在他們的身上表現得格外突出。
(三)面對險象,處之泰然。
雅量圖冊
人生始終是與憂患相伴的,正如《聖經》所言,“人生在世,必遇患難,如同火星飛騰”(《舊約·約伯記》),《莊子·至樂篇》也說“人之生也,與憂懼生”,因為世界上有種種險惡的事情危及人的生存。這些險象或來源於自然物,或來自人類本身。中古士林群英的卓異之處,就在於能夠勇敢地面對一切憂患。具體的表現,就是在險象突發之際,保持鎮靜、從容的儀態。這種臨危不亂的氣度構成了雅量的又一個方面。《世說新語·雅量》二三: 庾太尉與蘇峻戰,敗,率左右十餘人乘小船西奔,亂兵相剝掠,射,誤中舵工,應弦而倒,舉船上鹹失色分散。亮不動容,徐曰:“此手那可使著賊。”眾乃安。 在亂兵剝掠的當口,舵工被自己人誤傷了,所以船上的人無不大驚失色,害怕分擔責任。然而作為“領導人”的庾亮,卻不為動容,只是慢慢地說:“這樣的弓箭手怎么能讓他射賊呢。”一句詼諧的話語,舉重若輕,使在場所有的人都心安了。《梁書》卷四二《臧盾傳》: 中大通五年二月,高祖幸同泰寺開講,設四部大會,眾數萬人,南越所獻馴象,忽於眾中狂逸,乘轝羽衛及會皆駭散,惟盾與散騎郎裴之禮嶷然自若,高祖甚嘉焉。 臧盾和裴之禮,面對狂逸的大象,仍然保持著嶷然自若的風度,因此,他們受到皇帝的表揚。又如: 夏侯太初嘗倚柱作書,時大雨,霹靂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無變,書亦如故。賓客左右皆跌盪不得住。(《世說新語·雅量》三) 魏明帝於宣武場上斷虎爪牙,縱百姓觀之。王戎七歲,亦往看。虎承間攀欄而吼,其聲震地,觀者無不辟易顛仆,戎湛然不動,了無恐色。(同上,五) 常臨曲水,風雨暴至,座者皆馳散,惠徐起,姿制不異常日。(《宋書》卷五八《王惠傳》) 秀之少孤貧,有志操。十許歲時,與諸兒戲於前渚,忽有大蛇來,勢甚猛,莫不顛沛驚呼,秀之獨不動,眾並異焉。(同上,卷八一《劉秀之傳》) 士人們不僅能夠輕鬆地應對人為的災禍,還能夠勇敢地面對自然的危險:毒蛇,猛獸,暴雨,狂風,霹靂……都不能使他們驚懼不安,惶恐萬狀;相反,面對這一切,他們巍然不動,視險如夷。《論語·鄉黨》謂聖人“迅雷、風烈必變”,士人們的雅量可謂超過聖人了。這種雅量是人物品藻的一個著眼點。在品評人物的過程中,人們經常以此窺察、評論人物的精神品格的異同與高下。《世說新語·雅量》三六: 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發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喚左右扶憑而出,不異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有時,為了深入考察一個人深蘊的才能和氣度,甚至故意製造一些險象來進行測試,而測試的過程就是通過對處於險象之中的人的表情、狀態和舉止等方面的情況進行觀察的過程: 宣武與簡文、太宰共載,密令人在輿前後鳴鼓大叫,鹵簿中驚擾。太宰惶怖,求下輿;顧看簡文,穆然清恬。宣武語人曰:“朝廷間故復有此賢。”(同上,二五) 王東亭為桓宣武主簿,既承藉有美譽,公甚敬其人地,為一府之望。初見謝失儀,而神色自若。坐上賓客即相貶笑,公曰:“不然。觀其情貌,必自不凡,吾當試之。”後因月朝閣下伏,公於內走馬直出突之,左右皆宕仆,而王不動。名價於是大重,鹹云:“是公輔器也。”(同上,三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