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概況
體裁: | 古代散文 |
作者: | 宋濂 |
出處: | 宋濂散文選集 |
朝代: | 明代 |
出 版 社: | 百花文藝出版社 |
出版時間: | 2005年05月 |
作品原文
竹溪逸民者,幼治經,長誦百家言,造文蔚茂,喜馳騁,聲聞燁燁,起薦紳間,意功名可以赤手致。忽抵掌於幾,曰:“人生百歲,能幾旦暮?所難遂者,適意爾。他尚何恤哉?”乃戴青霞冠,披白鹿裘,不復與塵世接。
所居近大溪,篁竹翛翛然生。當明月高照,水光瀲灩,共月爭清輝,逸民輒腰短簫,乘小舫,蕩漾空明中,簫聲挾秋氣為豪,直入無際,婉轉若龍鳴深泓,絕可聽。簫已,逸民扣舷歌曰:“吹玉簫兮弄明月,明月照兮頭成雪,頭成雪兮將奈何!白漚起兮沖素波!”人見之,嘆曰:“是誠世外人也。欲常見且不可得,況狎而近之乎!”
性嗜菊,種之滿園,顧視若孩嬰。黃花一開,獨引觴對酌,日入不倦。人讓其留物,怒曰:“舉世無知我,知我惟此花爾,一息自怡,尚可謂滯於物耶?”復愛梅。梅朵綠萼微吐,赤腳踏雪中,若溫,見輒凝視,移時目不瞬。且大言曰:“知我者惟菊,菊已謝我去,幸汝梅繼之;汝梅脫又謝去,我當上白鶴山采五芝耳!”白鶴山蓋溪上諸峰雲。
逸民年五十,益恬泊無所系,間私謂其友曰:“吾於世味愈孤矣,將漁于山樵於水矣。”其友疑其誕。逸民曰:“樵於水,志豈在薪?漁于山,志豈在魚?是無所利也。無所利,樂矣。子以予果滯於梅與菊耶?”君子以其語近道,有類於古隱者。
史官曰:昔者李白與孔巢父等六人隱居徂徠山,世仰之以為不可狎近,因號為“竹溪六逸”。寥寥七百年後而逸民亦以竹溪自名,若出一轍,豈聞風而興起歟?縱曰其地或殊,人之眾獨有異,高風絕塵,照映後先,其安有不同者歟?士之沉酣聲利而弗返者,盍亦知所自警歟!夫自范蔚宗著《後漢書》以隱逸登諸史傳,歷代取法而莫之廢者,其意又豈無所激歟?
作品簡析
《竹溪逸民傳》寫出一個出世高士的形象,“人生百歲,能幾旦暮?所難遂意者適意耳,他尚何恤哉?”在此,感慨深郁,他把生命感與自由感極端而強烈地拽將一處,發人深省。因為生命是自由的前提,而自由是生命的意義。他以適意來闡釋自由的涵義,在這裡也別具一格。因為自由的體驗越發覺得生命的可貴。朝朝暮暮,仿佛白駒過隙倏忽而去,人生如寄人生如夢的感覺就特別的醒目驚心。而適意則增加了生命的分量和密度,以及人之所以為人的元素。他發出這樣的感慨的時候,是在一個特殊的夜晚,風景好得特別的觸動人心。在一條大溪流邊,明月高照,篁竹輕搖,水光瀲灩,端的是“殘夜水明樓”。他乘坐小舫,仿佛蕩漾在空明中,遠處隱隱約約傳來深泓的龍吟之聲。人生的願望和努力消逝得多快啊,自由的可貴感深入骨髓……
作者簡介
宋濂(1310—1381),字景濂,號潛溪,別號玄真子、玄真道士、玄真道士、玄真遁叟。浦江(現在浙江義烏)人。他家境貧寒,但自幼好學,曾受業於元末古文大家吳萊、柳貫、黃等。他一生刻苦學習,“自少至老,未嘗一日去書卷,於學無所不通”。元朝末年,元順帝曾召他為翰林院編修,他以奉養父母為由,辭不應召,修道著書。
至正二十年(1360),與劉基、章溢、葉琛同受朱元璋禮聘,尊為“五經”師。洪武初主修《元史》,官至學士承旨知制誥。後因牽涉胡惟庸案,謫茂州,中途病死。有《宋學士全集》、《孝經新說》等。
明初朱元璋稱帝,宋濂就任江南儒學提舉,為太子講經。洪武二年(1369),奉命主修《元史》。累官至翰林院學士承旨、知制誥。洪武十年(1377),以年老辭官還鄉。後因長孫宋慎牽連胡惟庸黨案,全家流放茂州(現在四川省茂汶羌族自治縣),途中病死於夔州(現在重慶奉節縣)。
在我國古代文學史上,宋濂與劉基、高啟並列為明初詩文三大家。他以繼承儒家封建道統為己任,為文主張“宗經”“師古”,取法唐宋,著作甚豐。他的著作以傳記小品和記敘性散文為代表,散文或質樸簡潔,或雍容典雅,各有特色。明朝立國,朝廷禮樂制度多為宋濂所制定,朱元璋稱他為“開國文臣之首”,劉基讚許他“當今文章第一”,四方學者稱他為“太史公”。著有《宋學士文集》。
宋濂是“開國文臣之首”。他堅持散文要明道致用、宗經師古,強調“辭達”,注意“通變”,要求“因事感觸”而為文,所以他的散文內容比較充實,且有一定的藝術功力。
有明一代,開私家藏書風氣者,首推宋濂。
宋濂藏書始於青年時代。當時,他因元末戰亂遷居浦江,於青蘿山中築室讀書,因名其樓為“青蘿山房”。兵禍之後,官私藏書毀損嚴重,而宋濂因隱居山中,仍能坐擁書城。明祁承漢《澹生堂藏書紅》說:“勝國兵火之後,宋文憲公讀書青蘿山中 。”
作品翻譯
竹溪逸民小時候研讀儒家經典,長大後學習諸子百家,寫文章文采華美,風格奔放,聲名顯赫,被士大夫舉薦,料想功名可以輕易獲得。(某一天)忽然掌擊案幾,說:“人生百年,能有幾天?難以如願的,就是順心罷了。其他的東西還有什麼值得顧念嗎?”於是戴上青霞冠,披著白鹿裘,不再與俗世接近。
他居住的地方靠近大溪,竹子長得高大。當明月高照的時候,波光閃動,和月亮爭輝,逸民就腰插短簫,乘著小船,在空明的溪水中蕩漾,簫聲借著秋天的肅殺之氣更加豪放,直入雲霄,像龍在深潭中鳴叫一樣婉轉悠揚,非常動聽。吹簫完畢,逸民拍打著船舷唱道:“吹玉簫兮弄明月,明月照兮頭成雪,頭成雪兮將奈何!白鷗起兮沖素波!”人們見到,感嘆說:“這確實是世外高人啊!想要常常見到尚且不能夠,何況是親近他接近他呢!”
(逸民)特別喜歡菊花,滿園子種著菊花,看待它像對待小孩一樣。菊花一開,一個人舉杯對著菊花飲酒,天天到園子裡不厭倦。有人責備他沉溺於玩物,他生氣說:“世上沒有人了解我,了解我的只有這些花,我自我快樂一會兒,還能說是沉溺於玩物嗎?”又喜愛梅花,梅花的綠色花萼剛剛吐苞,就赤腳踩在雪中,好像不感到冷,見到梅花就凝神觀賞,長時間眼睛都不眨一下。而且大聲說:“了解我的只有菊花,菊花已經辭我而去了,幸而有你梅花跟著來了,假如你梅花又辭我而去,那么我就應該上白鶴山采五芝罷了!”白鶴山就是溪上的山峰。
逸民五十歲,更加淡泊沒有掛念,有時私下裡對他的朋友說:“我對人世滋味(或:社會人情)更加厭棄了,將要到山上捕魚到水裡砍柴了。”他的朋友覺得他有點荒唐。逸民說:“到水裡砍柴,心意難道在柴嗎?到山上打魚,心意難道在魚嗎?這樣做不是為了獲取利益。不是為了獲取利益,所以就快樂了。你們認為我真的沉溺於梅花和菊花嗎?”君子認為他說的近於道,和古代的隱士相似。
史官說:從前李白和孔巢父等六人隱居在徂徠山,世人敬慕他們認為不可接近,於是稱他們為“竹溪六逸”。短短七百年後逸民也用竹溪來自稱,如出一轍,難道是聞風而興起的嗎?即使說地方不同,人數的多和少有差異,(但是)高尚的風範超絕塵俗,先後照映,難道哪裡有什麼不同嗎?沉醉於名利而不知道改變的士子,為什麼不知道自我警覺呢!自從范曄寫《後漢書》把隱逸寫入史傳以後,後代修史的人都向他學習而沒有人廢棄,他們的用心又難道不是激勵人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