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秋風緊,平磧雁行低⑴,陣雲齊⑵。蕭蕭颯颯,邊聲四起⑶,愁聞戍角與征鼙⑷。
青冢北⑸,黑山西⑹。沙飛聚散無定,往往路人迷。鐵衣冷⑺,戰馬血沾蹄,破蕃奚⑻。鳳皇詔下⑼,步步躡丹梯⑽。
注釋譯文
⑴磧(qí砌:原指淺水中的沙石。左思《吳都賦》:“玩其磧礫而不窺玉淵者,未知驪龍之所蟠也。”引申為沙漠,杜甫《送人從軍》詩:“今君度沙磧,累月斷人煙。”“平磧”則是一望無際的沙漠。
⑵陣雲齊:雲層低壓。齊:平,與天際相齊,低壓之義。
⑶邊聲:邊防線上的聲響,即指角、鼓、馬嘶、風吼之類的聲音。
⑷角:畫角,軍號之類的樂器。鼙(pí皮):古代軍中的小鼓,又稱“騎鼓”。白居易《長恨歌》:“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⑸青冢(zhǒng腫):漢代王昭君之墓。在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南二十餘里。昭君死,葬黑河南岸。今冢高三十餘米,有土階可登。據傳說,塞草皆白,惟此冢獨青。或曰,朝暮有愁雲怨霧復冢上。近人張相文《寒北紀游》說:“塞外多白沙,空氣映之,凡山林村阜,無不黛色橫空,若潑濃墨。昭君墓煙靄蒙籠,遠見數十里外,故曰青冢。”可見墓有青草愁雲之說,實力附會。杜甫《詠懷古蹟》詩:“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⑹黑山:今內蒙古自治區和林格爾以北,又名殺虎山。
⑺鐵衣:征戍將士所穿鎧甲,用來掩護身體,防備兵器所傷,多用金屬片或皮革製成。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⑻蕃奚(xī西,舊讀xí習):多指西北方少數民族。奚:古代少數民族之一,匈奴別種,南北朝稱“庫莫奚”,分布在西拉木倫河流域,從事遊牧。杜甫《悲青坂》詩:“黃頭奚兒日向西,數騎彎弓敢弛突。”《舊唐書·北狄列傳》:“其國勝兵三萬餘人,分為五部,好射獵,逐水草,無常居。”
⑼鳳皇詔:天子的文告。鳳皇,即“鳳凰”。古代皇帝的詔書要由中書省發,中書省在禁苑中鳳凰池處,故稱“鳳凰詔”,又稱“鳳詔”。李商隱《夢令狐學士》詩:“右銀台路雪三尺,鳳詔裁成當直歸。”
⑽躡丹梯:踏著朝廷前的階梯而進。指立邊功後受詔回朝朝拜君王。躡(niè聶):踩踏。丹梯:又稱“丹墀”,古代宮殿前石階以紅色塗飾,故稱“丹梯”。張衡《西京賦》:“青瑣丹墀。”又謝朓《敬亭山》詩:“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
創作背景
公元922年,契丹主耶律阿保機率兵南下,進攻定州,李存勖打破之,驅契丹出境。公元923年李存勖建立後唐,公元925年滅前蜀。毛文錫隨蜀主降後唐。這首詞當為歌頌李存勖破契丹兵而作。
作品鑑賞
“甘州遍”這一詞調,又叫“甘州”“甘州曲”“甘州子”“甘州令”等。毛文錫在另一首《甘州遍》中寫道:“美人唱,揭調是甘州。”明人楊慎在《升庵集》中說:“樂府家謂揭調者,高調也。”就是說揭調是一種高亢昂揚的曲調,“甘州”詞調就屬於這一類。這首詞是以“甘州遍”這一高調來寫邊塞題材的壯詞,曲調和內容、調情和詞情十分和諧。這在縷玉雕瓊、裁花剪葉的花間詞中,堪稱是別調異響了。
詞上片一開始便點明時間、地點和事件:“秋風緊,平磧雁行低,陣雲齊。”深秋時節,寒風陣陣,在乎遠曠闊的大沙漠上空,成行成隊的大雁向南飛去。大雁是候鳥,春則北歸,秋則南去,所以當人們身處北國或戍邊塞外時,常常藉助於大雁的歸去來寄託思遠念歸的情懷。因而,秋雁與邊塞沙場便常被連在一起來描寫。這首詞里寫沙漠飛雁,也包含征人目送北雁南飛時所引起的雁歸人未歸的無窮愁思。此外,“平磧雁行低”的“低”字,並非寫雁飛得低,而是因為景物單調的沙漠曠遠無際,與天相連,使得在無邊沙漠與無邊雲天之間飛過的雁陣,在人們的視覺中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飛得很低似的。劉長卿《登餘干古城》詩云:“平沙渺渺迷人遠,落日亭亭向客低。”岑參《磧西頭送李判官入京》詩云:“尋河愁地盡,過磧覺天低。”寫的都是在沒有參照物的平曠的大沙漠中,人們對景物所產生的這種特有的感覺。這個“低”字,既真切地顯示了沙漠的廣闊無垠,又生動地傳達瞭望雁人的主觀感受。
“陣雲齊”是寫爭戰的氣氛。陣雲,或理解為戰雲,指邊塞上臨戰時的緊張氣氛和戰鬥中揚起的塵土煙雲。但這些似不能用“齊”字來修飾。所以這裡的“陣雲”,應作戰陣如雲講。“陣雲齊”,描述的是戰陣延綿如雲、整齊排列、嚴陣以待的情景。《史記·天官書》中“陣雲如立垣”句可證。前三句中每句的最後一個字“緊”、“低”、“齊”,都提煉得十分準確,使人透過這些如實的描繪,感受到戰爭氣氛的緊張。
“蕭蕭颯颯,邊聲四起,愁聞戍角與征鼙。”邊聲,包括邊塞上自然界中的種種聲音和人事活動中所發出的聲音,如風聲、雨聲、蟲鳴聲、馬嘶聲、人喊聲等等。這是邊塞上所特有的一種和聲,蕭瑟淒清,最容易使征人產生念遠懷鄉之情。“邊聲四起”一句,原出自李陵《答蘇武書》:“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後來又見於相傳為蔡琰所作的《胡笳十八拍》中:“日暮風悲兮邊聲四起,不知愁心兮說向誰是?”可見,早在漢魏時,人們就用“邊聲”來烘托悲涼的意緒了。在這首詞中,這種意緒被詞人進一步強化了。詞中首先以“蕭蕭颯颯”狀“邊聲”,使人產生一種肅殺之感。其次,說“邊聲四起”,來自四面八方,仿佛其聲瀰漫在整個空間,無處不聞,即使想不聽也不可能。再次,在這充耳的邊聲中,突出了軍營中悽厲的號角聲(戍角)和驚心動魄的戰鼓聲(征鼙)。這使人立刻意識到生與死正鏖戰急;這便在淒涼的意緒中,又增加了一種悲壯的氣氛。這裡對“邊聲”的描寫,是運用了加倍渲染的手法;經過如此層層渲染,自然地逼出了一個“愁”字:“愁聞戍角與征鼙”。“愁”本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一種抽象情感;但通過“平磧”“雁行”“陣雲”等目中所見景物之刻劃,通過“邊聲”“戍角”“征鼙”等耳中所聞聲音之渲染,卻顯得具體、飽滿而又充實。同時,這無形的萬縷愁絲,也將上片中所寫的各種景物和氣氛,暗中串織在一起,使之成為和諧的、有機相連的渾然一體。
下片承接上片意脈,描寫征戍生活的艱辛:“青冢北,黑山西。沙飛聚散無定,往往路人迷。”“青冢”,漢王昭君墓;“黑山”,亦名殺虎山;均在今內蒙古境內。因為青冢和黑山均地處塞外邊陲,而且在塞北是比較突出的景觀,所以前人詩歌中常以它們作為北方邊地的代稱,並非實指,本詞亦然。邊地茫茫沙海,氣候變幻無常,往往突然天昏地暗,狂風怒吼,轉眼又風過天晴,驕陽似火。由於邊風強弱多變,致使飛沙“聚散無定”。在彌天風沙中行走,最容易迷失方向。這種惡劣而又奇特的自然現象,是中原和江南所沒有的;它進一步襯托出了兵士們戍邊的艱辛和勞苦。
全詞最後寫道:“鐵衣冷,戰馬血沾蹄,破蕃奚。鳳凰詔下,步步躡丹梯。”深秋,將士們穿上冰冷的鎧甲,衝鋒陷陣,揮戈殺敵。隨著頑敵紛紛飲刃面斃,不但騎在馬上的將士血染征袍,就連縱橫馳騁的戰馬,也血沾飛蹄。蕃奚,這裡泛指北方入侵之敵。經過浴血奮戰面大破頑敵榮立邊功的將士,將受到朝廷的封賞和君主的恩賜。“鳳凰詔”,也叫鳳詔,即天子詔書。丹梯,即丹墀;指古時宮殿前用紅顏色塗飾的石階。這裡借指朝廷。全詞結句“步步躡丹梯”,可以理解為想像榮立邊功後,便會受到朝廷封賞;也可理解為有功之臣正邁步丹墀,受到朝廷封賞時的情景。不管哪種解釋,都有一種號召、鼓舞的力量。清人陳廷焯評這首詞的結尾說:“結以功名,鼓戰士之氣。”(《放歌集》卷一)
毛文錫也是花間派詞人,他的詞作中自不乏繁麗宛轉、深情柔媚之作。然而這首《甘州遍》,“以質實為情致”(葉夢得語),開始以蕭颯邊景和四起邊聲,抒發遠戍征戰的哀思愁緒;最後以鼓舞士氣、熱情歡欣之辭收束,詞情起落分明,詞境比較開闊,筆墨粗獷而文氣不弱,基調蒼涼而氣格豪宕,是《花間集》中格調相當特殊的詞作之一。
在選詞和物態意象的選擇上,此詞也很有特色。因為這首詞寫的是邊塞題材,所以作者總是選取最典型、最富有疆場特徵的物象來描寫,使詞中的意象帶有濃厚的邊塞氣息。如“平磧”“陣雲”“邊聲”“戍角”“征鼙”“鐵衣”“戰馬”“青冢”“黑山”等等,都跟邊塞征戰生活有著密切的聯繫。西方“符號學”理論認為,語言作為符號除語序軸上的作用外,還有聯想軸上的作用,即某個語言符號有一系列與之相近或相似的詞語;作者創作時所以選擇相似詞中的這個詞而不選擇另一個詞的本身,就已將作者的意趣、情感、傾向等包含其中。而具有同一民族文化傳統和文化修養的讀者,在閱讀到這一詞語時,便會產生有關這個詞的一連串聯想。這個詞便稱之為“語碼”。語碼仿佛是民族傳統文化中的暗鍵,一敲動,便會產生一大片聯響。如“沙磧”,它本來的認知意思就是自然界中的沙漠;但因為歷代詩文中用“沙磧”時,總跟刻劃邊塞征戰的艱苦生活聯繫在一起的,因而當讀者讀到“平磧雁行低”詞句時,立即有一片浸染上邊塞色彩的聯想,極大地豐富了讀者的思維空間。又如“鐵衣”,它本來的認知意思就是將士們披掛的鎧甲,但讀到“鐵衣冷”詞句時,讀者就會聯想到“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木蘭詩》)、“沙磧年年臥鐵衣”(王烈《塞上曲》)、“試拂鐵衣如雪色,聊持寶劍動星文”(王維《老將行》)、“鐵衣三月冷,金鼓朔風悲”(李華《奉使朔方贈郭都護》)等詩句。這種在詩文中多次被運用,而不斷附著上某一種相對穩定的意義和情韻的詞語,除本身原意外,還帶有詩化了的種種情感和韻味。詩詞中這類詞語的運用,可以給人以多方面的啟示和聯想,使作品的含義更加豐富、飽滿。這正是毛文錫的這首詞藝術上的又一成功之處。
作者簡介
毛文錫,唐末五代詞人。字平珪,高陽(今屬河北人),一作南陽(今屬河南)人。年十四,登進士第。已而入蜀,從王建,官翰林學士承旨,進文思殿大學士,拜司徒,蜀亡,隨王衍降唐。未幾,復事孟氏,與歐陽炯等五人以小詞為孟昶所賞。《花間集》稱毛司徒,著有《前蜀紀事》、《茶譜》,詞存三十二首,今有王國維輯《毛司徒詞》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