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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在今年一月中旬,我抬起頭來,第一次看見了牆上的那個斑點。為了要確定是在哪一天,就得回憶當時我看見了些什麼。現在我記起了爐子裡的火,一片黃色的火光一動不動地照射在我的書頁上;壁爐上圓形玻璃缸里插著三朵菊花。對啦,一定是冬天,我們剛喝完茶,因為我記得當時我正在吸菸,我抬起頭來,第一次看見了牆上那個斑點。我透過香菸的煙霧望過去,眼光在火紅的炭塊上停留了一下,過去關於在城堡塔樓上飄揚著一面鮮紅的旗幟的幻覺又浮現在我腦際,我想到無數紅色騎士潮水般地騎馬躍上黑色岩壁的側坡。這個斑點打斷了這個幻覺,使我覺得鬆了一口氣,因為這是過去的幻覺,是一種無意識的幻覺,可能是在孩童時期產生的。牆上的斑點是一塊圓形的小跡印,在雪白的牆壁上呈暗黑色,在壁爐上方大約六七英寸的地方。
我們的思緒是多么容易一哄而上,簇擁著一件新鮮事物,像一群螞蟻狂熱地抬一根稻草一樣,抬了一會,又把它扔在那裡……如果這個斑點是一隻釘子留下的痕跡,那一定不是為了掛一幅油畫,而是為了掛一幅小肖像畫——一幅捲髮上撲著白粉、臉上抹著脂粉、嘴唇像紅石竹花的貴婦人肖像。它當然是一件贗品,這所房子以前的房客只會選那一類的畫——老房子得有老式畫像來配它。他們就是這種人家——很有意思的人家,我常常想到他們,都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因為誰都不會再見到他們,也不會知道他們後來的遭遇了。據他說,那家人搬出這所房子是因為他們想換一套別種式樣的家具,他正在說,按他的想法,藝術品背後應該包含著思想的時候,我們兩人就一下子分了手,這種情形就像坐火車一樣,我們在火車裡看見路旁郊外別墅里有個老太太正準備倒茶,有個年輕人正舉起球拍打網球,火車一晃而過,我們就和老太太以及年輕人分了手,把他們拋在火車後面。
但是,我還是弄不清那個斑點到底是什麼;我又想,它不像是釘子留下的痕跡。它太大、太圓了。我本來可以站起來,但是,即使我站起身來瞧瞧它,十之八九我也說不出它到底是什麼;因為一旦一件事發生以後,就沒有人能知道它是怎么發生的了。唉!天哪,生命是多么神秘;思想是多么不準確!人類是多么無知!為了證明我們對自己的私有物品是多么無法加以控制——和我們的文明相比,人的生活帶有多少偶然性啊——我只要列舉少數幾件我們一生中遺失的物件就夠了。就從三隻裝著訂書工具的淺藍色罐子說起吧,這永遠是遺失的東西當中丟失得最神秘的幾件——哪只貓會去咬它們,哪只老鼠會去啃它們呢?再數下去,還有那幾個鳥籠子、鐵裙箍、鋼滑冰鞋、安女王時代的煤斗子、彈子戲球檯、手搖風琴——全都丟失了,還有一些珠寶,也遺失了。有乳白寶石、綠寶石,它們都散失在蕪菁的根部旁邊。它們是花了多少心血節衣縮食積蓄起來的啊!此刻我四周全是挺有分量的家具,身上還穿著幾件衣服,簡直是奇蹟。要是拿什麼來和生活相比的話,就只能比做一個人以一小時五十英里的速度被射出地下鐵道,從地道口出來的時候頭髮上一根發針也不剩。光著身子被射到上帝腳下!頭朝下腳朝天地摔倒在開滿水仙花的草原上,就像一捆捆棕色紙袋被扔進郵局的輸物管道一樣!頭髮飛揚,就像一匹賽馬會上跑馬的尾巴。對了,這些比擬可以表達生活的飛快速度,表達那永不休止的消耗和修理;一切都那么偶然,那么碰巧。
那么來世呢?粗大的綠色莖條慢慢地被拉得彎曲下來,杯盞形的花傾覆了,它那紫色和紅色的光芒籠罩著人們。到底為什麼人要投生在這裡,而不投生到那裡,不會行動、不會說話、無法集中目光,在青草腳下,在巨人的腳趾間摸索呢?至於什麼是樹,什麼是男人和女人,或者是不是存在這樣的東西,人們再過五十年也是無法說清楚的。別的什麼都不會有,只有充塞著光亮和黑暗的空間,中間隔著一條條粗大的莖幹,也許在更高處還有一些色彩不很清晰的——淡淡的粉紅色或藍色的——玫瑰花形狀的斑塊,隨著時光的流逝,它會越來越清楚、越——我也不知道怎樣……
可是牆上的斑點不是一個小孔。它很可能是什麼暗黑色的圓形物體,比如說,一片夏天殘留下來的玫瑰花瓣造成的,因為我不是一個警惕心很高的管家——只要瞧瞧壁爐上的塵土就知道了,據說就是這樣的塵土把特洛伊城嚴嚴地埋了三層,只有一些罐子的碎片是它們沒法毀滅的,這一點完全能叫人相信。
窗外樹枝輕柔地敲打著玻璃……我希望能靜靜地、安穩地、從容不迫地思考,沒有誰來打擾,一點也用不著從椅子裡站起來,可以輕鬆地從這件事想到那件事,不感覺敵意,也不覺得有阻礙。我希望深深地、更深地沉下去,離開表面,離開表面上的生硬的個別事實。讓我穩住自己,抓住第一個一瞬即逝的念頭……莎士比亞……對啦,不管是他還是別人,都行。這個人穩穩地坐在扶手椅里,凝視著爐火,就這樣——一陣驟雨似的念頭源源不斷地從某個非常高的天國傾瀉而下,進入他的頭腦。他把前額倚在自己的手上,於是人們站在敞開的大門外面向里張望——我們假設這個景象發生在夏天的傍晚——可是,所有這一切歷史的虛構是多么沉悶啊!它絲毫引不起我的興趣。我希望能碰上一條使人愉快的思路,同時這條思路也能間接地給我增添幾分光彩,這樣的想法是最令人愉快的了。連那些真誠地相信自己不愛聽別人讚揚的謙虛而灰色的人們頭腦里,也經常會產生這種想法。它們不是直接恭維自己,妙就妙在這裡。這些想法是這樣的:
“於是我走進屋子。他們在談植物學。我說我曾經看見金斯威一座老房子地基上的塵土堆里開了一朵花。我說那粒花籽多半是查理一世在位的時候種下的。查理一世在位的時候人們種些什麼花呢?”我問道——(但是我不記得回答是什麼)也許是高大的、帶著紫色花穗的花吧。於是就這樣想下去。同時,我一直在頭腦里把自己的形象打扮起來,是愛撫地,偷偷地,而不是公開地崇拜自己的形象。因為,我如果當真公開地這么幹了,就會馬上被自己抓住,我就會馬上伸出手去拿過一本書來掩蓋自己。說來也真奇怪,人們總是本能地保護自己的形象,不讓偶像崇拜或是什麼別的處理方式使它顯得可笑,或者使它變得和原型太不相像以至於人們不相信它。但是,這個事實也可能並不那么奇怪?這個問題極其重要。假定鏡子打碎了,形象消失了,那個浪漫的形象和周圍一片綠色的茂密森林也不復存在,只有其他的人看見的那個人的外殼——世界會變得多么悶人、多么浮淺、多么光禿、多么凸出啊!在這樣的世界裡是不能生活的。當我們面對面坐在公共汽車和地下鐵道里的時候,我們就是在照鏡子;這就說明為什麼我們的眼神都那么呆滯而朦朧。未來的小說家們會越來越認識到這些想法的重要性,因為這不只是一個想法,而是無限多的想法;它們探索深處,追逐幻影,越來越把現實的描繪排除在他們的故事之外,認為這類知識是天生具有的,希臘人就是這樣想的,或許莎士比亞也是這樣想的——但是這種概括毫無價值。只要聽聽概括這個詞的音調就夠了。它使人想起社論,想起內閣大臣——想起一整套事物,人們在兒童時期就認為這些事物是正統,是標準的、真正的事物,人人都必須遵循,否則就得冒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危險。提起概括,不知怎么使人想起倫敦的星期日,星期日午後的散步,星期日的午餐,也使人想起已經去世的人的說話方式,衣著打扮、習慣——例如大家一起坐在一間屋子裡直到某一個鐘點的習慣,儘管誰都不喜歡這么做。每件事都有一定的規矩。在那個特定時期,桌布的規矩就是一定要用花毯做成,上面印著黃色的小方格子,就像你在照片裡看見的皇宮走廊里舖的地毯那樣。另外一種花樣的桌布就不能算真正的桌布。當我們發現這些真實的事物、星期天的午餐、星期天的散步、莊園宅第和桌布等並不全是真實的,確實帶著些幻影的味道,而不相信它們的人所得到的處罰只不過是一種非法的自由感時,事情是多么使人驚奇,又是多么奇妙啊!我奇怪現在到底是什麼代替了它們,代替了那些真正的、標準的東西?也許是男人,如果你是個女人的話;男性的觀點支配著我們的生活,是它制定了標準,訂出惠特克①(注釋:①[惠特克(1820--1895)]英國出版商,創辦過《書商》雜誌,於1868年開始編纂惠特克年鑑。)的尊卑序列表;據我猜想,大戰後它對於許多男人和女人已經帶上幻影的味道,並且我們希望很快它就會像幻影、紅木碗櫥、蘭西爾版畫、上帝、魔鬼和地獄之類東西一樣遭到譏笑,被送進垃圾箱,給我們大家留下一種令人陶醉的非法的自由感——如果真存在自由的話……
在某種光線下面看牆上那個斑點,它竟像是凸出在牆上的。它也不完全是圓形的。我不敢肯定,不過它似乎投下一點淡淡的影子,使我覺得如果我用手指順著牆壁摸過去,在某一點上會摸著一個起伏的小小的古冢,一個平滑的古冢,就像南部丘陵草原地帶的那些古冢,據說,它們要不是墳墓,就是宿營地。在兩者之中,我倒寧願它們是墳墓,我像多數英國人一樣偏愛憂傷,並且認為在散步結束時想到草地下埋著白骨是很自然的事情……一定有一部書寫到過它。一定有哪位古物收藏家把這些白骨發掘出來,給它們起了名字……我想知道古物收藏家會是什麼樣的人?多半準是些退役的上校,領著一夥上了年紀的工人爬到這兒的頂上,檢查泥塊和石頭,和附近的牧師互相通信。牧師在早餐的時候拆開信件來看,覺得自己頗為重要。為了比較不同的箭鏃,還需要作多次鄉間旅行,到本州的首府去,這種旅行對於牧師和他們的老伴都是一種愉快的職責,他們的老伴正想做櫻桃醬,或者正想收拾一下書房。他們完全有理由希望那個關於營地或者墳墓的重大問題長期懸而不決。而上校本人對於就這個問題的兩方面能否蒐集到證據則感到愉快而達觀。的確,他最後終於傾向於營地說。由於受到反對,他便寫了一篇文章,準備拿到當地會社的季度例會上宣讀,恰好在這時他中風病倒,他的最後一個清醒的念頭不是想到妻子和兒女,而是想到營地和箭鏃,這個箭鏃已經被收藏進當地博物館的展櫃,和一隻中國女殺人犯的腳、一把伊利莎白時代的鐵釘、一大堆都鐸王朝時代的土製菸斗、一件羅馬時代的陶器,以及納爾遜用來喝酒的酒杯放在一起——我真的不知道它到底證明了什麼。
不,不,什麼也沒有證明,什麼也沒有發現。假如我在此時此刻站起身來,弄明白牆上的斑點果真是——我們怎么說不好呢?——一枚巨大的舊釘子的釘頭,釘進牆裡已經有兩百年,直到現在,由於一代又一代女僕耐心的擦拭,釘子的頂端得以露出到油漆外面,正在一間牆壁雪白、爐火熊熊的房間裡第一次看見現代的生活,我這樣做又能得到些什麼呢?知識嗎?還是可供進一步思考的題材?不論是靜坐著還是站起來我都一樣能思考。什麼是知識?我們的學者不過是那些蹲在洞穴和森林裡熬藥草、盤問地老鼠或記載星辰的語言的巫婆和隱士們的後代,要不,他們還能是什麼呢?我們的迷信逐漸消失,我們對美和健康的思想越來越尊重,我們也就不那么崇敬他們了……是的,人們能夠想像出一個十分可愛的世界。這個世界安寧而廣闊,曠野里盛開著鮮紅的和湛藍的花朵。這個世界裡沒有教授,沒有專家,沒有警察面孔的管家,在這裡人們可以像魚兒用鰭翅劃開水面一般,用自己的思想劃開世界,輕輕地掠過荷花的梗條,在裝滿白色海鳥卵的鳥窠上空盤鏇……在世界的中心紮下根,透過灰黯的海水和水裡瞬間的閃光以及倒影向上看去,這裡是多么寧靜啊——假如沒有惠特克年鑑——假如沒有尊卑序列表!
我一定要跳起來親眼看看牆上的斑點到底是什麼——是一枚釘子?一片玫瑰花瓣?還是木塊上的裂紋?
大自然又在這裡玩弄她保存自己的老把戲了。她認為這條思路至多不過白白浪費一些精力,或許會和現實發生一點衝突,因為誰又能對惠特克的尊卑序列表妄加非議呢?排在坎特伯里大主教後面的是大法官,而大法官後面又是約克大主教。每一個人都必須排在某人的後面,這是惠特克的哲學。最要緊的是知道誰該排在誰的後面。惠特克是知道的。大自然忠告你說,不要為此感到惱怒,而要從中得到安慰;假如你無法得到安慰,假如你一定要破壞這一小時的平靜,那就去想想牆上的斑點吧。
我懂得大自然耍的是什麼把戲——她在暗中慫恿我們採取行動以便結束那些容易令人興奮或痛苦的思想。我想,正因如此,我們對實幹家總不免稍有一點輕視——我們認為這類人不愛思索。不過,我們也不妨注視牆上的斑點,來打斷那些不愉快的思想。
真的,現在我越加仔細地看著它,就越發覺得好似在大海中抓住了一塊木板。我體會到一種令人心滿意足的現實感,把那兩位大主教和那位大法官統統逐人了虛無的幻境。這裡,是一件具體的東西,是一件真實的東西。我們半夜從一場噩夢中驚醒,也往往這樣,急忙扭亮電燈,靜靜地躺一會兒,讚賞著衣櫃,讚賞著實在的物體,讚賞著現實,讚賞著身外的世界,它證明除了我們自身以外還存在著其他的事物。我們想弄清楚的也就是這個問題。木頭是一件值得加以思索的愉快的事物。它產生於一棵樹,樹木會生長,我們並不知道它們是怎樣生長起來的。它們長在草地上、森林裡、小河邊——這些全是我們喜歡去想的事物——它們長著、長著,長了許多年,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我們。炎熱的午後,母牛在樹下揮動著尾巴;樹木把小河點染得這樣翠綠一片,讓你覺得那隻一頭扎進水裡去的雌紅松雞,應該帶著綠色的羽毛冒出水面來。我喜歡去想那些像被風吹得鼓起來的旗幟一樣逆流而上的魚群;我還喜歡去想那些在河床上一點點地壘起一座座圓頂土堆的水甲蟲。我喜歡想像那棵樹本身的情景:首先是它自身木質的細密乾燥的感覺,然後想像它感受到雷雨的摧殘;接下去就感到樹液緩慢地、舒暢地一滴滴流出來。我還喜歡去想這棵樹怎樣在冬天的夜晚獨自屹立在空曠的田野上,樹葉緊緊地合攏起來,對著月亮射出的鐵彈,什麼弱點也不暴露,像一根空蕩蕩的桅桿豎立在整夜不停地滾動著的大地上。六月里鳥兒的鳴囀聽起來一定很震耳,很不習慣;小昆蟲在樹皮的拆皺上吃力地爬過去,或者在樹葉搭成的薄薄的綠色天篷上面曬太陽,它們紅寶石般的眼睛直盯著前方,這時候它們的腳會感覺到多么寒冷啊……大地的寒氣凜冽逼人,壓得樹木的纖維一根根地斷裂開來。最後的一場暴風雨襲來,樹倒了下去,樹梢的枝條重新深深地陷進泥土。即使到了這種地步,生命也並沒有結束。這棵樹還有一百萬條堅毅而清醒的生命分散在世界上。有的在臥室里,有的在船上,有的在人行道上,還有的變成了房間的護壁板,男人和女人們在喝過茶以後就坐在這間屋裡抽菸。這棵樹勾起了許許多多平靜的、幸福的聯想。我很願意挨個兒去思索它們——可是遇到了阻礙……我想到什麼地方啦?是怎么樣想到這裡的呢?一棵樹?一條河?丘陵草原地帶?惠特克年鑑?盛開水仙花的原野?我什麼也記不起來啦。一切在轉動、在下沉、在滑開去、在消失……事物陷進了大動盪之中。有人正在俯身對我說:
“我要出去買份報紙。”
“是嗎?”
“不過買報紙也沒有什麼意思……什麼新聞都沒有。該死的戰爭,讓這次戰爭見鬼去吧!……然而不論怎么說,我認為我們也不應該讓一隻蝸牛趴在牆壁上。”
喔,牆上的斑點!那是一隻蝸牛。
作者簡介
維吉尼亞·伍爾夫(1882—1941)原名維吉尼亞·史蒂芬,是英國現代著名的女小說家、評論家和散文作者。她的小說創作實踐推動了現代小說的發展,她的理論進一步鞏固了意識流小說的地位,她的影響在文學上經久不衰。但是,40年代到60年代,在英國對伍爾夫的評價一直偏低。從70年代起,英國文學研究領域卻突發了對她重新研究的興趣,甚至對她的“發瘋”、相貌、癖性、愛好、私生活等等都有人進行專題研究。維吉尼亞·伍爾夫已成為英國文學界的一位傳奇人物。
1882年,維吉尼亞·伍爾夫生於倫敦,父親史蒂芬爵士是一位學識淵博、頗有聲望的哲學家和評論家。維吉尼亞自幼身體孱弱,未上學,在家跟著父親讀書。當時許多學者名流是她家的常客。家境的富裕、父親的博學、家藏書籍的豐富以及學者名流的影響薰陶,使她具有豐富的精神世界和細膩敏感的性格。1904年父親去世後,她遷居倫敦文化區布盧姆斯伯里,後來她的家就成了“布盧姆斯伯里團體”的活動場所。這個文學團體的成員時常在一起討論問題,反對當時的社會風尚,反對文學藝術方面的清規戒律,提倡自由探索。這個團體不僅對她本人後來的創作思想和創作技巧有影響,而且對兩次大戰之間的英國文化生活和思想生活都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1912年,維吉尼亞與倫納德結婚。1917年,夫婦倆在自己的寓所樓下創立了“霍格斯出版社”,出版了一些十分重要的作品,包括伍爾夫自己的一些作品、T.S.艾略特的一些早期詩集和凱薩琳·曼斯菲爾德的一些短篇小說。
伍爾夫自幼精神比較脆弱,精神分裂症曾多次發作。進入30年代之後,病情日益惡化,但她仍奮力寫作,經常在一本書寫完之前就開始醞釀新作,但每寫成一部作品總是感到不滿意,情緒時常處於困惑和消沉的狀態。1941年3月,伍爾夫由於對剛完成的小說《幕間》不滿意,又因為“二戰”戰火已燃燒到英國,更由於她確信自己的精神分裂症即將復發,便留下一紙絕命書,感謝丈夫多年對她的關懷和照顧,隨後就投河自盡。
伍爾夫否定生活的客觀性和現實性,強調“內心真實”。她認為“生活是一圈光暈,一個始終包圍著我們意識的半透明層”,在一個普通的日子裡,一個普通人的“頭腦接受著千千萬萬個印象──細小的、奇異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鋒利的鋼刀刻下來的。這些印象來自四面八方,宛如一陣陣不斷墜落的無數微塵”,這就是真實的生活,因此,視接近生活的本來面目為己任的作家,就會深入到人物的意識深層,他們的作品也就會“沒有情節,沒有喜劇,沒有悲劇,沒有已成俗套的愛情穿插或是最終結局”。她指責貝納特、威爾斯、高爾斯華綏等作家花很大心血去描寫無關宏旨的物質生活背景和人物環境,而不深入到人物的內心世界,他們的作品,即使結構再嚴謹,技巧再精妙,也不可能再現生活的真實,只能得其形而失其神,令人失望,這類作家只能稱為“物質主義者”。因此,要“拯救英國小說的靈魂”,就要儘早“轉過身來背對”這些物質主義作家。她呼籲:“讓我們在那萬千微塵紛墜心田的時候,按照落下的順序把它們記錄下來,讓我們描出每一事每一景給意識印上的(不管表面看來多么互無關係、全不連貫)的痕跡吧。”表現這些觀點的《論現代小說》成為意識流小說的宣言。
伍爾夫的小說,除了意識流小說的一般特點外,還有以下主要特徵:
1.小說的人物不多,主要角色一般為女性,且常常是母親,如達洛衛夫人、拉姆齊夫人。反映的是中上層社會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這段動盪時期里的精神世界。
2.善於運用象徵暗示等手法去反映人物心靈世界的微妙變化,表現生活的意義,人生的價值。《海浪》以一天的時間變化表現人物的意識流動,象徵人生的各個階段;《到燈塔去》以物質世界的“窗”象徵觀察生活的視窗,以“燈塔”來象徵“明暗交替”的生活,以及人物的性格。
3.描寫富有詩意,文筆流暢委婉。《到燈塔去》的第二部,猶如一首散文長詩,讀來清新。她的作品中沒有像喬伊斯的小說中那樣的複雜文體,也沒有大量的語言變異。
4.人物意識的流轉方式多姿多彩。有限定於同一個人物的“單獨型”(《牆上的斑點》《雅各布的房間》),有多種意識流混雜的“交叉型”(《達洛衛夫人》),有以一種意識流為紐帶的“放射型”(《到燈塔去》),也有多股意識保持分流的“平行型”(《海浪》)。
伍爾夫的創作生涯是從書評和隨筆開始的。從1905年到她生命的最後時刻,她一直為《泰晤士報》文學副刊撰寫文章。著有兩本散文集《普通讀者》(1925,1932),5卷日記和6卷書信集。1912年結婚後在丈夫倫納德的鼓勵下,她才開始小說的創作。
心理小說
意識流小說是典型的心理小說,人物的意識流動成為小說的絕對主體。《牆上的斑點》突破傳統小說的套路,沒有情節,沒有環境,也沒有結局,作者只抓住人物瞬間的沒有行動的印象感覺和沉思冥想,將我們引入人物的精神世界。小說的敘述者面目模糊,從文中內容推測,可能是一位女性,一位妻子,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看到牆上的斑點以後所引發的內心活動。這內心活動主要是通過自由聯想的方式表現出來的,於是我們看到在作者的遐想中,既有迅即更迭的生活速寫,又有淺嘗輒止的歷史點擊,還有不時生髮的迷惘、虛幻的人生感喟,以及或愉快或憂鬱的情緒。有人曾經指責伍爾夫的小說過分關注自我和內心,缺乏社會性。其實,當我們讀到伍爾夫發出的“該死的戰爭;讓戰爭見鬼去吧”的心聲時,讀到她想像出的那個“沒有教授、沒有專家、沒有警察面孔的管家”,也沒有“尊卑序列表”的“十分可愛的世界”時,社會的“微塵”已然落到了作者的心靈上,並且激起了迴響與反應。這說明,不描寫社會生活,並不等於遠離社會生活。通過人物的意識來折射現實,同樣能表現出社會性。這正如伍爾夫自己所認為的那樣:“小說就像一張蜘蛛網。也許只是極其輕微地黏附著,然而它還是四隻腳都黏附在生活之上。”因此,從作者無拘無束的意識流動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作者對於人生的思索,對於現實的不滿,以及對於自由、理想的追求。
傳統小說中也有心理描寫,但那些心理描寫都是局部的,是依附於人物、情節或環境並為之服務的。意識流小說則將人物心理的意識流動作為獨立的事件,置於作品的主體位置,表現出對傳統小說的反叛性。
結構形式
以一個支點為軸心向四周輻射,是伍爾夫小說的獨特結構形式。在課文中,“牆上的斑點”是一個象徵性意象,代表著現象世界,在結構上它是作者進入心理世界的一個跳板或者支點。也就是說,作品中的人物是從牆上的那個斑點出發,而產生出許多聯想的;而每一段落的聯想又都是以這個斑點作為支點而生髮開去的。從支點出發,彈出思緒,再返回支點,再彈出思緒……如此循環往復,表現出了人物散漫無序的意識活動。
具體地說,課文中主人公對於斑點的猜測共有六次:
為了確定是在哪一天第一次看到這個斑點,作者想起了冬天爐子裡的火,想到了城堡塔樓上飄揚著一面鮮紅的旗幟,想到了無數紅色騎士潮水般地騎馬躍上黑色岩壁的側坡。
看到斑點好像是一枚釘子留下的痕跡,就想到了掛在釘子上的一定是一幅貴婦人的小肖像畫,想到這所房子以前的房主,想到了鐵路旁郊外的別墅。
看著斑點太大太圓,不像釘子,於是就想到了生命的神秘,人類的無知,想到了遺失的東西,想到了生活飛快的速度,想到了來世。
覺得斑點很可能是一個暗黑色的圓形物體或一片夏天殘留下來的玫瑰花瓣,就想起了特洛伊城、莎士比亞,想起了人類保護自我形象的本能,想起了倫敦的星期日,還有惠特克的尊卑序列表。
看到斑點是凸出在牆上的圓形,就想到了古冢,退役的上校、牧師和他的老伴以及學者。
仔細看斑點時,就覺得好像在大海中抓住了一塊木板,於是就想到了樹,想到樹的生存。
最後,終於發現,牆上的斑點原來是一隻蝸牛。
這種以斑點為中心的紛繁的意識活動形成了一種立體的輻射結構,正如有的學者所說,好似一朵由若干片段預告瓣圍繞著花蕊的盛開的鮮花。整個敘述貌似散漫無羈,實則結構對稱,構思嚴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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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說中,我們分不清哪些是內容,哪些是對內容的表達。意識流先驅人物亨利·詹姆斯說:“針和線分離就不能縫衣,內容和形式割裂即不成其為藝術品。”《牆上的斑點》就是這樣一篇內容與形式難以區分,內容即形式,形式也就是內容的作品。
問題探究
一、伍爾夫否定生活的客觀真實性,強調“內心真實”,認為在一個普通的日子裡,一個普通人的“頭腦接受著千千萬萬個印象──細小的、奇異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鋒利的鋼刀刻下來的。這些印象來自四面八方,宛如一陣陣不斷墜落的無數微塵”,這就是真正的生活。文學作品就應該“按照那些微塵紛紛墜落到人們頭腦中的順序,把它們記錄下來”,“追蹤它們的這種運動模式”。想一想:在這種觀念支配下創作出來的小說,與傳統小說相比有哪些不同?
本題設題目的在使學生大致了解“意識流”小說的主要特徵。
伍爾夫強調“內心真實”,創造了意識流這種心理小說的樣式。她認為,現代小說創作,不應像傳統小說那樣停留在對客觀事物的表面摹寫上,而是要描寫生活的內在真實。這種內在真實就是人們內心深處的“變化多端、不可名狀、難以界說的內在精神”。小說家就要拋棄常規,按照那些微塵墜落到人頭腦中的順序,把它們記錄下來。這就是意識的流動。按照這種模式,先前傳統小說中的外在現實、故事發生的場所、社會背景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情景或細節在意識中留下痕跡。傳統小說也有心理描寫,但這些心理描寫均服從於、服務於典型人物的塑造,它是依附於人物、情節或環境的。而意識流小說中的人物心理意識流動則是小說的中心,本身就是獨立的事件,居於作品的主體位置。
二、牆上的斑點究竟是什麼在小說中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斑點”是“我”意識流動和轉向的“結”,“我”通過這個“結”把眾多互不關聯的零碎思緒連成了一體。試分析小說的篇章結構,並探討“牆上的斑點”這一形象在結構上起了什麼作用。
本篇小說是以一個原點為軸心向四周輻射的,這是伍爾夫小說的獨特的結構形式。課文中的“斑點”是一個象徵性意象,在結構上是作者引導讀者進入心理世界的一個跳板或支點。作品的所有線索都從“斑點”出發,展開敘述,再返回支點,再彈出思緒,好似一朵由多層花瓣圍著花蕊的鮮花。是“斑點”把它們串連或疊加在一起了。“斑點”成了一個“結”,整個課文就是由對“斑點”的六次心理猜測連綴而成。在這裡,通常所說的作為文學形式的結構與作為文學內容的作者、人物的心理活動渾然連成一體,形式與內容難以區分。
三、意識流小說家注重探索人的心靈世界,往往通過人的內心獨白和自由聯想來發掘人的內心深處的奧秘。人物的意識流動不受客觀時空的限制,有很大跳躍性。按照意識流小說的這一特點,自擬題目,練習寫一篇描繪人的心理意識流動的短文。
設題意圖是從寫作角度學習“意識流”的創作方法,提高作文能力。學生可選擇一件有意味的心理流動事件,綜合運用內心獨白、自由聯想、象徵、暗示等手法進行寫作。
作品賞析
(易曉明)
小說《邱園記事》是伍爾夫變革小說的最初嘗試,最初實驗,另一部緊隨其後、名聲更大的實驗之作是《牆上的斑點》,它被認為是伍爾夫第一篇純正的意識流小說。它在風格上與《邱園記事》又有了較大的不同,可以看出,伍爾夫的實驗是多樣性的,她基本上沒有遵循於同一種思路,也沒有停留在同一種模式上,她終生都在藝術的道路上不斷地探索,在變化中發展自己、超越自己,這確實是需要勇氣與膽識的,伍爾夫的這種勇於探索、勇於創新的精神在作家們中是壓倒群芳的。特別是作為一個女作家,她的這種發展藝術的自覺意識尤其令人欽佩。
《牆上的斑點》的開頭更帶有偶然與隨意的特徵。
“大約是在今年一月中旬,我抬起頭來,第一次看見了牆上的那個斑點。”
小說圍繞著這個斑點展開,更確切地說,是圍繞著作家對這個斑點的思緒展開,因為斑點本身實在沒有什麼,它只是“一塊圓形的小跡印,在雪白的牆壁上呈暗黑色,在壁爐上方大約六七英寸的地方”。而“我們的思緒是多么容易一哄而上,簇擁著一件新鮮事物,像一群螞蟻狂熱地抬一根稻草一樣,抬了一會兒,又把它扔在那裡……”
接下來,小說就一段一段地表現作家的思緒是怎樣“抬一會兒,又把它扔在那裡”的。
首先,如果斑點是釘子留下的痕跡,“我”構想那一定是為了掛一幅小肖像畫。並猜想那幅畫一定是件贗品,由此從畫像判斷出這所房子裡曾住過的人家的品位,以及藝術品背後所應該包含的思想……“我”的思緒脫離開斑點、房子與人家,自由地飄蕩,又想到生命的神秘、人類的無知和人生的偶然性。
接著,又重新開始構想牆上的斑點,可能它是夏天殘留下來的一片玫瑰花瓣造成的。“我”開始了靜靜的、安穩的、從容不迫的思考,離開表面的生硬的個別事實深深地、更深地沉下去。於是想起莎士比亞、查理一世時所種的花、自己的形象、未來的小說家以及希臘人與莎士比亞的概括;從概括又想到了日常的規矩,想什麼是真正的標準、最後得出自己的一點結論,“男性的觀點支配著我們的生活,是它制定了標準,訂出惠特克的尊卑序列表……”“我”的意識是跳躍性的、急劇更替的,同時又是支離破碎而又混亂無序的。既有細碎的回憶片斷,又有各類飄忽的印象,還有自己那零星散落的思考,一個“瞬間”閃到另一個“瞬間”,飛快的速度與變幻的內容,令人目不暇接。讀者確實難以跟上敘述者“我”的那份快捷的速度,但儘管如此,不能否認,讀者能從中體會到敘述者“我”的、從“重要的瞬間”中獲得的那種“令人陶醉的、非法的自由感”,與此同時,還能體會到一種“令人心滿意足的現實感”與自由馳騁的愜意。
敘述者不斷地給牆上的斑點賦予新的構想與新的形象。
“在某種光線下面看牆上那個斑點,它竟像是凸出在牆上的。……我覺得如果我用手指順著牆壁摸過去,在某一點上會摸著一個起伏的小小的古冢……”由此,敘述者“我”又想到自己與多數英國人一樣偏愛憂傷,想到草地下埋著白骨,又想到古物收藏家以及與附近牧師的通信,最後想到博物館裡陳設的各類器具。
敘述者接著又回到斑點,構想假如斑點是一枚釘到牆裡已有兩百年的巨大的舊釘子的釘頭,直到現在,由於一代又一代女僕耐心地擦拭,才得以露到油漆外面,這樣做又能得到些什麼呢?是否會得到知識呢?於是敘述者“我”的思緒便被引向了知識的問題。這個世界要是沒有教授、沒有專家、沒有警察面孔的管家,會是一個十分可愛的世界──安寧而廣闊,在曠野里盛開著鮮紅和湛藍色的花朵──這裡是多么寧靜啊──假如沒有惠特克年鑑──假如沒有尊卑序列表!
接下來,敘述者又從自己構想的沒有尊卑秩序的烏托邦的大同世界回到現實之中,他清醒地認識到:“誰又能對惠特克的尊卑序列表妄加非議呢?排在坎特伯雷大主教後面的是大法官,而大法官後面又是約克大主教。每一個人都必須排在某人的後面,這是惠特克的哲學。最要緊的是知道誰該排在誰的後面。”
這是社會律。如果你對此很惱怒,那就接受“大自然”的忠告,去接受自然律的東西,去想想牆上的斑點吧!不妨通過注視牆上的斑點,來打斷那些不愉快的思想。
這樣,斑點的作用就凸現出來了,它不僅只是一個斑點,它代表著一種存在物,“一種令人心滿意足的現實感”,它能幫助你擺脫思想的痛苦。於是,“現在我越加仔細地看著它,就越發覺得好似在大海中抓住了一塊木板”。“這裡,是一件具體的東西,是一件真實的東西”。它能把敘述者腦際里的那位大主教和那位大法官統統逐入虛無的幻境。而且,我們人類半夜從一場噩夢中驚醒,也會急忙扭亮電燈,靜靜地躺一會兒,讚賞著衣櫃,讚賞著實在的物體,讚賞著現實,讚賞著身外的世界。可見,斑點作為物件,作為具體的東西,作為身外的世界,它能代表著一種現實感,帶給人安慰,平靜人的不愉快的思想。接著,敘述者又從讚賞衣櫃,聯想到木頭,並認為“木頭是一件值得加以思索的愉快的事物”。敘述者的思緒由木頭──樹──樹木生長的草地、森林、小河邊──樹下的母牛──被樹木點染的小河裡逆流而上的魚群──河床上的水甲蟲;“我”還喜歡想像那棵樹本身的情景──本質緊密乾燥的感覺──受雷雨摧殘──樹液舒暢下滴;“我”還喜歡去想這棵樹冬天夜晚獨自屹立曠野──樹葉緊緊合攏──六月里鳥兒的鳴囀──樹皮折皺上小昆蟲的爬行──最後暴風雨襲來,樹倒了下去,生命也並未結束──還有其一百萬條堅毅的生命分散在世界裡──有的在臥室、在船上、在人行道上──或變成房間護壁板,男人和女人們喝過茶後會在這間屋裡抽菸。
敘述者說,“這棵樹勾起了許許多多平靜的、幸福的聯想”。然而,這種聯想的跳躍之快,如同電影的畫面一個又一個快速閃過,以至敘述者本人也難以使之定格、凝定,不能不承認這種跳躍速度太快了,敘述者“我”的思緒像脫韁的野馬,處於失控狀態,因而產生障礙,使“我”思後而不能想前了。“我想到什麼地方啦?是怎么樣想到這裡的呢?一棵樹?一條河?丘陵草原地帶?惠特克年鑑?盛開水仙花的原野?我什麼也記不起來啦。一切在轉動、在下沉、在滑開去、在消失……事物陷進了大動盪之中。”
正在這個思緒的大混亂之時,有人俯身對敘述者“我”說:
“我要出去買份報紙。”
“是嗎?”
“不過買報紙也沒有什麼意思……什麼新聞都沒有。該死的戰爭,讓這次戰爭見鬼去吧!……然而不論怎么說,我認為我們也不應該讓一隻蝸牛趴在牆壁上。”
喔,牆上的斑點!那是一隻蝸牛。
喧譁的生活、戰爭的殘酷又使漫遊的思緒被拉回到現實社會的日常情景中,種種構想的遊戲與不同軌跡漫遊的虛境終於被打破了,喔,現實地去看那個真實的斑點,原來是一隻蝸牛。
《牆上的斑點》作為一篇純正的意識流代表作享譽中外文壇。它以一種全新的面貌出現,隨即就以其全新的面貌征服了讀者,征服了世界。
正因為它的新穎、它對傳統的反動,讓批評界面對它啞然失語,找不到評論的語彙與概念。即使在今天,它的那份紛亂與雜糅,飄忽的意識的無定向、無軌跡,仍然使人感到歸納與概括的困難。尤其對情節的梳理與複述,更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情。《牆上的斑點》情節梳理的立足點,在於敘述者幾次都從思緒漫遊的終端又回到斑點,再重新依新的構想出征,這幾個往復的軌跡,成了這篇小說所能把握得到的脈絡。
然而,敘述者“我”的每一次思緒的漫遊則是無軌跡可循的,有時讓人感到如同幻覺般天馬行空,跳躍式地向前躍進,一件事與一件事之間,一個對象與另一個對象之間,既無必然的聯繫,也無偶然的關聯,甚至也沒有提供必要的過渡。可見,它在主觀意識方面,比《邱園記事》走得更遠。它基本上撇開了現實中客觀存在物與外在的東西,除了偶爾回到斑點這一依託物之外,幾乎完全任人物的意識自在地、任意地、無需限制也無需依附地作純精神性的流動。伍爾夫讓讀者看到,人的主觀的意識的寶藏有多么的豐富,將牆上的斑點作一個稍微不同的假設,就會引出無窮多的互不相同的繽紛的思緒,真如伍爾夫所說的千萬個印象像原子一樣落入心頭。矯枉必然過正,女作家對此大概有所領悟,她對人物的精神世界的強力推行,對客觀外界因素的大刀闊斧的棄絕,使她將人物的意識流的動感與美感表現到了極致,這份真實、這份迷人,不能不令讀者折服,不能不讓批評家們承認,因此,它才一舉奠定了現代小說在英國的地位。英國現代小說能迅速地占據自己的一席之地,基本上沒有與傳統勢力打過多的拉鋸仗,與《牆上的斑點》等實驗小說的成功的鋪墊是不無關係的。幾個年輕人能快速而又成功地顛覆自古希臘以來長達兩千多年的“模仿說”“鏡子說”等正統的文學觀念與文學規矩,應該說,《牆上的斑點》作為英國意識流小說打響的第一炮,是功不可沒的。
《牆上的斑點》一舉成功是非常不易的,首先難在它的變革性,它是一篇拓荒之作,無規可循,無矩可蹈。與傳統小說比起來,它更大的難度還在於其純精神性。應該說,講故事或編故事本身並不太難,何況還有多少代前人可以參照與借鑑。描摹現實也相對便於駕馭,因為畢竟有生活做藍本,畢竟有人物做原型。而純意識與純精神的東西,則看不見摸不著,無從效仿,也無所憑附,應該說,現代小說在難度上是要勝於傳統小說的,難怪伍爾夫曾表白過自己對祖先在陰涼里拿著書消磨時間的逍遙自在的艷羨。《牆上的斑點》所表現的最大的難點在於它的雜糅。一般的人或許還能當上傳統作家,但很難勝任意識流作家這樣類型的作家。因為它的雜糅需要作家有豐富的積累與多方面的才能,而不只是單方面的才能。如敘述才能,也就是講故事的才能,或結構才能,也就是組織材料的才能,或思想的深刻,或題材的獨特,這些單方面的才能,都有可能樹立起一個傳統作家,然而,這些在現代作家那裡都變得沒有那么重要。意識流作家不關心敘事,也不關心所謂題材,他只關注人物的精神、人物的意識與人物的心靈印象。而純精神性世界的建構必須以破碎、雜糅來完成。這種雜糅完全脫離外部事件,因而需要作家的多方面的功力。在《牆上的斑點》中,隨著敘事者“我”的意識的流動,既雜糅進了作者的淵博的知識與文化,又雜糅進了作家對世界、對人生的領悟與對社會的認識,如對男權等社會秩序的反感,還雜糅進作者對自然景色,如由一棵樹所聯想的風景的體驗。如果只存留著某一方面,都會導致一種單調,同時它的定向性,自然也會產生一定的邏輯性、理性與清晰性,而不能構成一種真正的無主導性的意識流的風格。伍爾夫對於歷史、文化都有很好的修養,就是那“古冢”的想像,英國人偏愛憂傷的說法,都足見作家本人的那份文化底蘊。從星期日午後的散步,星期日的午餐,想到一定的規矩,再想到標準的制定,男人的標準,惠特克的尊卑序列表,足見女作家於細微處見真諦,對社會的本質有著深刻的洞悉。在小說的後邊部分,女作家對一棵樹以及樹的相關景色的那份體驗性的、細膩、準確而生動的描繪,滿載著作家本人那份愉悅歡快的心情,又是那樣富於感染力,讓人心醉。如果作家沒有這些能力,沒有豐富的積累與自己的見識,意識何以流動,又怎能流動!作家的內涵,多方面的能力與修養,才是真正使意識得以流動的河床。因此,我認為,意識流小說遠遠不只是人們通常所認為的那樣,只是一種技巧,只是一種敘述視角上的花樣翻新,它是非常需要超常的各方面的功力的,既需知識文化的,又需思想觀念的,還需情感體驗的,當然也離不開文學藝術的感悟力與智慧。同樣可以說,讀意識流小說,讀現代小說也是需要讀者具備多方面的功力的,否則難以讀懂,至少是讀不出它的韻味與深意來。
如果說《邱園記事》還具有一些敘事時間方面的因素的話,那么《牆上的斑點》在時間上只剩下一個點,即敘述者“我”坐在火爐前看著牆上的一個小黑斑的瞬間,小說在時間上是促狹的,與傳統的敘事小說完全對立,僅在心理空間上延伸與發展。隨著敘述者將斑點假設為不同的東西,“我”的思緒的自由發展與想像的共同作用,建構起幾個並置的心理空間,它們互不相同又相毗鄰,各個空間都有自己的主色彩,同時內部又包含著無數的印象與感覺的細節、思想與感受的碎片。這裡沒有完整的故事,也沒有喜劇性、悲劇性、愛情事件以及符合公認格式的災難性的結局,敘述者“我”的意識成了小說的絕對中心與絕對權威,什麼外在的東西也左右不了它。它任意地傾瀉、流動。從細節上看,有的小節似乎並無深刻的含義,從印象上看,有的顯得是那樣的不經意,然而,所有跳躍所形成的一種整體感,則能產生效應,它能牽動讀者的思緒,引發讀者的情感。思緒飄忽的那份輕靈,似真似幻的那份意境,漫不經心中包含的執著,綿里藏針的那份尖銳,遠離世俗的精神世界的那份純淨,都不能不令人驚嘆,它具有深深的感染力。
讓我們再次回到伍爾夫的宗旨:“生活是一圈明亮的光環,生活是與我們的意識相始終的、包圍著我們的一個半透明的封套。把這種變化多端、不可名狀、難以界說的內在精神──不論它可能顯得多么反常和複雜──用文字表達出來,並且儘可能少羼入一些外部的雜質,這難道不是小說家的任務嗎?”
應該說,伍爾夫很有見地地在理論上為小說家提出了這一新的任務,而她自己以《牆上的斑點》成功地實踐了她的理論,出色地完成了她所提出的任務。
《牆上的斑點》告訴人們:這就是小說,這就是現代小說。
(摘自《優美與瘋癲──維吉尼亞·伍爾夫傳》,中國文聯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