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體
1973年,上海知青有數千人在牧場務農。若要去歙縣,我們通常總是選擇走無山坡渡口進縣城,無山坡渡口,一年四季不管嚴寒酷暑,還是風霜雨雪,一條小船總是不停地擺渡來往過江的人。船老大上了點年齡,是位殘疾人,跛腳、手臂上留有多處傷疤。夏天的陽光下,古銅的膚色,全身的肌肉線條剛勁得就像畫家模特兒素描。幾年來,我們上百次乘他的木船來回擺渡,似乎沒聽到他說過一句完整的話。記得下鄉第一個夏天,我們送一位朋友去縣城趕早晨5點鐘回上海的班車,夜幕下我們來到無山坡渡口。渡船停在南岸,船老大還在休息,我們兩手圍成播音喇叭:“船老大,幫幫忙,我們進城趕班車,請搖過來!”幾分鐘後,朦朧的江面上,飄來了一葉小舟。我們幾個沒等船靠穩就急切地跳上去。我送了一包飛馬牌香菸給老漢,算是感謝。
在微茫的曙色里,船老大那矯捷的身影,忙碌得非常熟練、靈巧,但依然聽不到他的聲音。
有一年春節後,我們探親後回農場,那天下午天氣陰寒,一路上寒風刺骨,當我們來到無山坡渡口,小船已經由木板、竹蓆、棉布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船老大坐在船梢篾篷里,小桌上放著一杯白酒,一碟醬油。旁邊就是疊得很整齊的花布棉被。船頭的船舷旁有一缸米,一堆木柴,一桶水。看來他沒有家屬,這渡船就是他全部的食宿所在。
為了不掃船老大的興,我們坐下看他喝酒。只見他慢慢咪了一口,用筷子撿起一粒小石子蘸蘸醬油,放進嘴裡吮吮,完了又吐出來放在醬油碟里,兩粒小石子光滑圓潤,晶瑩透亮,成為船老大下酒的菜餚不知有多少歲月。
1975年盛夏,我在場部小賣部工作。那天臨近中午時分,突然,門口悄然出現了一個跛腳的殘疾老人,只見他一瘸一拐地來到煙糖櫃檯,他提著籃子買了一些生活用品和一瓶燒酒,他看見是我,露出驚喜的笑容,徑直朝我走來。啊,是船老大,我驚呆了,船老大一年365天很少離開他的擺渡口,大熱天的,他怎么有空來我們的商店。他用那從不發聲的低音說道:“幫我買包大前門香菸。”那個年代,香菸都是憑票供應的,不抽菸的人也將煙票換雞蛋或其他的農副產品,見船老大那純樸和固執的樣子,我驚訝地問:“今天是什麼大喜的日子?是娶媳婦,還是過生日?”船老大大概看出我的為難,神色凝重地說:“今天是8月15日,是咱們抗日勝利的日子。”我驚訝地問:“你怎么會想起這些?”他撩起褲子露出了萎縮的殘腿,又指了下手臂上的多處傷疤,激動地說:“老子是抗日英雄。這傷疤和殘疾都是戰場上留下的,當時國家還給了我殘疾軍人證。”我有點納悶:“那你怎么……這么大年紀了,還要搖擺渡船?”他解釋說:“那時我是國軍,國軍招兵打鬼子,我就去了……”我一下子啞口無言,卻明白了。
我拉他出了商店,前後環顧確定沒人看見,就拿出一包牡丹牌香菸塞進他的上衣口袋,他嗯嗯啊啊如同牛叫似的發出一陣鼻言,然而從發出的兩三聲輕快的咳聲,看出他似乎是很高興。
我不知他幾十年來是否抽過牡丹煙。望著他一瘸一拐走在驕陽下的背影,我的眼眶不知怎么濕潤了。
後記
10年後的“汪辜會談”,我想起無山坡渡口的瘸腿船老大。20年後,我看了電影《血戰台兒莊》里國民黨正規軍的抗日慘烈鏡頭,我又想起了無山坡渡口的殘疾軍人。
35年後,日本人在釣魚島抓捕我國漁民的事件,我再一次想起遙遠的無山坡渡口那位船老大,我們的抗日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