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聖二湖

明末清初文學家張岱(1597--1679年),又名維城是公認成就最高的明代文學家,其最擅散文。本文側重於審美觀點的陳述,是張岱的經典作品,明清小品文的典範。

基本信息

原文

自馬臻開鑑湖[2],而由漢及唐,得名最早。後至北宋,西湖起而奪之,人皆奔走西湖,而鑑湖之淡遠,自不及西湖之冶艷矣。至於湘湖則僻處蕭然[3],舟車罕至,故韻士高人無有齒及之者[4]。
余弟毅孺常比西湖為美人[5],湘湖為隱士,鑑湖為神仙。余不謂然。余以湘湖為處子[6],眠娗羞澀[7],猶及見其未嫁之時;而鑑湖為名門閨淑,可欽而不可狎;若西湖則為曲中名妓[8],聲色俱麗,然倚門獻笑,人人得而媟褻之矣[9]。人人得而媟褻,故人人得而艷羨;人人得而艷羨,故人人得而輕慢。在春夏則熱鬧之,至秋冬則冷落矣;在花朝則喧鬨之,至月夕則星散矣;在晴明則萍聚之[10],至雨雪則寂寥矣。
故余嘗謂:“善讀書,無過董遇三餘[11],而善游湖者,亦無過董遇三餘。董遇曰:‘冬者,歲之餘也;夜者,日之餘也;雨者,月之餘也。’雪巘古梅[12],何遜煙堤高柳;夜月空明,何遜朝花綽約[13];雨色涳濛,何遜晴光灩瀲[14]。深情領略,是在解人[15]。”
即湖上四賢[16],余亦謂:“樂天之曠達,固不若和靖之靜深;鄴侯之荒誕,自不若東坡之靈敏也。”其餘如賈似道之豪奢[17],孫瀛之華瞻[18],雖在西湖數十年,用錢數十萬,其余西湖之性情、西湖之風味,實有增曾夢見者在也。世間措大[19],何得易言游湖。

注釋

[1]明聖:西湖古名。漢時傳說湖中湧現金牛,為“明聖之瑞”,於是稱為明聖湖,又稱金牛湖。此外還有武林水、龍川、錢源、錢塘湖、上湖等名稱。到了唐代,才叫做西湖。二湖:指里湖和外湖。
[2]馬臻:字叔薦,東漢永和年間為會稽太守。於永和五年(140)創築鏡湖。鑑湖:即鏡湖,在紹興城南三里。宋人諱“敬”字,改為鑑湖。
[3]湘湖:在浙江蕭山縣城西二里。宋時,縣令楊時因地制宜,創築為湖。
[4]齒及:談起。
[5]毅儒:張弘,字毅孺,張岱族弟。
[6]處子:處女。
[7]眠娗(tiǎn):即靦腆。
[8]曲:妓女聚居之地。
[9]媟(xiè)褻(xiè):狎侮,輕慢。
[10]萍聚:如浮萍之偶聚。
[11]董遇:字季直,弘農(治今河南靈寶縣北)人。性質納而好學,善治《老子》、《左傳》。“人有從學者,遇不肯教,而雲‘必當先當讀百遍’,言‘讀書百遍而義自見’。從學者云:‘苦渴無日’遇言。‘當以三餘’。或問三餘之意,遇言‘冬者歲之餘,夜者日之餘,陰雨者時之餘也。’”(《三國志》卷一三裴松之注引《魏略》)魏明帝時官至大司農。
[12]巘(yǎn):山峰。一說小山。
[13]綽約:柔美的樣子。
[14]灩(yàn)瀲(liàn):也作瀲灩,波光閃動的樣子。蘇軾《飲湖上初晴後雨》詩有句云:“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15]解人:見事高明能通曉人意者。
[16]湖上四賢:指李泌、白居易、蘇軾、林逋四人。李泌,字長源,唐代宗時任杭州刺史。後位至宰相,封鄴侯。因其多智謀,兼好道術神仙,故下文稱其“荒誕”。白居易,字樂天,唐穆宗時任杭州刺史。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宋神宗熙寧年間任杭州通判,又於宋哲宗元佑年間任杭州太守。以上三人都在治理西湖、造福百姓方面有突出貢獻。林逋,字君復,宋杭州人。隱居孤山二十年,種梅養鶴,終身不娶,亦不仕。卒謚“和靖先生”。明正德間,杭州郡守楊孟瑛建四賢堂,以祭祀上述四人。
[17]賈似道:南宋末年尋相。曾霸占西湖邊葛嶺一帶,建半閒堂、養樂園等樓閣亭榭,日夜與宮人、娼尼淫樂。
[18]孫東瀛:孫隆,號東瀛。明萬曆時司禮太監,嘗費巨金修建西湖名勝。
[19]措大:舊指貧寒失意的讀書人。

譯文

自從馬臻開鑿鑑湖(在今浙江紹興西南),從漢代一直到唐代,、所以得名最早;後來到了宋代,西湖的名聲後來居上,人們都往西湖去,而鑑湖的淡泊和平靜自然比不上西湖的嫵媚艷麗。至於湘湖(在今浙江蕭山縣西南),則因為位於偏僻蕭條的地方,車船都很難到達,故古代的文人雅士都沒有提及它的。我弟弟毅儒,經常把西湖比喻成美人,把湘湖比喻成隱士,把鑑湖比喻成神仙。我卻不這樣認為。我把湘湖比作處女,靦腆而羞澀,好似見到她還未出嫁時的風姿;鑑湖是位名門的淑女,雖然令人欽佩,卻不可以狎弄親近;西湖的美好似聲色俱麗的最漂亮的風塵女子,縱然天香國色,也必須逢場作戲,所以誰都可以親近她,傾慕她,;正因為如此,也就人人都可以輕慢她,拋棄她。西湖在春夏時節最為熱鬧,秋冬兩季卻又冷冷清清;二月十五花朝節時人聲喧鬧,八月十五月夕(即中秋)時節的人卻只有零零星星的;天氣晴朗的時候人們紛紛到來,而雨雪之日又寂寥無比。(註:以上三句是形容西湖是熱鬧的時候真的熱鬧,冷落的時候也真的冷落。或者說,正是西湖的艷麗,招來了西湖如此鮮明的喧囂和悽惶。)所以我常說:“應該用善讀書的董遇三餘來作體味,而最能體味湖光的也不過董遇三餘的境界。” 所謂董遇的三餘,就是“冬者,歲之餘也;夜者,日之餘也;雨者,月之餘也。”。雪嶺寒梅不讓於煙堤岸柳、夜色涳濛更比朝花綽約、煙雨濛濛時絲毫不比晴空瀲艷時遜色,(註:這裡是對應上文“在春夏則熱鬧之至,秋冬則冷落矣;在花朝則喧鬨之,至月夕則星散矣;在清明則萍聚之,至雨雪則寂寥矣。”而言的,作者意在闡明他認為西湖的景致,無論秋冬春夏,日夜,不論雨雪晴明,都是美的。)而這種種的美,在於人們如何去深情領略。即使是“湖上四賢”。我也認為:“白居易的豁達開朗不如林逋的平和深邃;李泌求仙問道的荒誕自然比不上蘇東坡的聰慧機智。”其餘的像賈似道的奢侈,孫東瀛的豪華,雖然他們也在西湖邊數十年,耗費了數十萬錢財,但他們對於西湖的性情,西湖的風味,實在是做夢都不曾領悟到啊。所以,世間的凡夫俗子,怎么能輕易的品評西湖呢!

鑑賞

這則小品,為張岱《西湖夢尋》中的一篇。側重於審美觀點的陳述,作者獨對雪巘古梅之姿、夜月空明之景、雨色空濛、靜深靈敏之趣,深情領略,得以真正解悟西湖之性情、西湖之風味。更以其深遠的識見,卓然獨立的審美觀念,令人折服。

作者

張岱(1597年(明萬曆二十五年)-1679年(清康熙十八年),明末清初散文家,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別號蝶庵居士,山陰(今浙江紹興)人。
張岱是公認最偉大的明代散文家,著有《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三不朽圖贊》等絕代文學名著。
他出身仕宦家庭,早年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晚年窮困潦倒,避居山中,仍然堅持著述。一生落拓不羈,淡泊功名。張岱愛好廣泛,頗具審美情趣。喜歡游山逛水,深諳園林布置之法;既懂音樂,又諳彈琴制曲;善品茗,茶道功夫相當深厚;喜歡收藏,鑑賞水平很高;又精通戲曲,編導評論都要求至善至美。前人說:“吾越有明一代,才人稱徐文長、張陶庵,徐以奇警勝,先生以雄渾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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