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生也必有死,固非為死而生,亦未可漠然斷之曰為生而生。人之動作必有其的,其生也亦然。洞明此的,斯真吾人最後之覺悟也。世界一切哲學、宗教皆緣欲達此覺悟而起。茲之所論,非其倫也。茲所謂最後之覺悟者,吾人生聚於世界之一隅,歷數千年,至於今日,國力文明,果居何等?易詞言之,即盱衡內外之大勢,吾國吾民,果居何等地位,應取何等動作也。故於發論之先,申立言之旨,為讀者珍重告焉。
吾華國於亞洲之東,為世界古國之一,開化日久,環吾境者皆小蠻夷,閉戶自大之局成,而一切學術政教悉自為風氣,不知其他。魏、晉以還,象教流入,朝野士夫,略開異見。然印土自己不振,且其說為出世之宗,故未能使華民根本丕變,資生事之所需也。其足使吾人生活狀態變遷而日趨覺悟之途者,其歐化之輸入乎?
歐洲輸入之文化,與吾華固有之文化,其根本性質極端相反。數百年來,吾國擾攘不安之象,其由此兩種文化相觸接、相衝突者,蓋十居八九。凡經一次衝突,國民即受一次覺悟。惟吾人惰性過強,旋覺旋迷,甚至愈覺愈迷,昏(目貴)糊塗,至於今日,綜計過境,略分七期:
第一期在有明之中葉。西教西器初入中國,知之者,乃極少數之人,亦復驚為“河漢”;信之者,為徐光啟一人而已。
第二期在清之初世。火器曆法,見納於清帝,朝野舊儒,群起非之。是為中國新舊相爭之始。
第三期在清之中世。鴉片戰爭以還,西洋武力,震驚中土,情見勢絀,互市局成,曾、李當國,相繼提倡西洋制械練兵之術,於是洋務西學之名詞發現於朝野。當時所爭者,在朝則為鐵路、非鐵路問題,在野則為地圓運動、地非圓不動問題。今之童稚皆可解決者,而當時之頑固士大夫奮筆鼓舌,嘵嘵不已,鹹以息邪說、正人心之聖賢自命。其睡眠無知之狀態,當世必覺其可惡,後世只覺其可憐耳!
第四期在清之末季。甲午之役,軍破國削,舉國上中社會,大夢初覺,稍有知識者,多承認富強之策雖聖人所不廢。康、梁諸人,乘時進以變法之說,聳動國人,守舊黨尼之,遂有戊戌之變。沉夢復酣,暗雲滿布,守舊之見,趨於極端,遂積成庚子之役。雖國兒不國,而舊勢力頓失憑依,新思想漸拓領土,遂由行政制度問題一折而入政治根本問題。
第五期在民國初元。甲午以還,新舊之所爭論,康、梁之所提倡,皆不越行政制度良否問題之範圍,而於政治根本問題去之尚遠。當世所說為新奇者,其實至為膚淺;頑固黨當國,並此膚淺者而亦抑之,遂激動一部分優秀國民漸生政治根本問題之覺悟,進而為民主共和、君主立憲之討論。辛亥之役,共和告成,昔日仇視新政之君臣,欲求高坐廟堂從容變法而不可得矣。
第六期則今茲之戰役也。三年以來,吾人於共和國體之下,備受專制政治之痛苦。自經此次之實驗,國中賢者,寶愛共和之心,因以勃發;厭棄專制之心,因以明確。
吾人拜賜於執政,可謂沒齒不忘者矣。然自今以往,共和國體果能鞏固無虞乎?立憲政治果能施行無阻乎?以予觀之,此等政治根本解決問題,猶待吾人最後之覺悟。此謂之第七期民國憲法實行時代。
今茲之役,可謂為新舊思潮之大激戰。淺見者鹹以吾人最後之覺悟期之,而不知尚難實現也。何以言之?今之所謂共和,所謂立憲者,乃少數政黨之主張,多數國民不見有若何切身利害之感而有所取捨也。蓋多數人之覺悟,少數人可為先導,而不可為代庖。共和立憲之大業,少數人可主張,而未可實現。人類進化恆有軌轍可尋,故予於今茲之戰役,固不容懷悲觀而取卑劣之消極態度,復不敢懷樂觀而謂可躊躇滿志也。故吾曰:此等政治根本解決問題,不得不待諸第七期吾人最後之覺悟。此覺悟維何?請為我青年國民珍重陳之。
一 政治的覺悟
吾國專制日久,惟官令是從。人民除納稅訴訟外,與政府無交涉;國家何物,政治何事,所不知也。積成今日國家危殆之勢,而一般商民,猶以為干預政治,非分內之事;國政變遷,悉委諸政府及黨人之手;自身取中立態度,若觀對岸之火,不知國家為人民公產,人類為政治動物。斯言也,歐美國民多知之,此其所以莫敢侮之也。是為吾人政治的覺悟之第一步。
吾人既未能置身政治潮流以外,則開宗明義之第一章,即為決擇政體良否問題。古今萬國,政體不齊,治亂各別。其撥亂為治者,罔不捨舊謀新,由專制政治,趨於自由政治;由個人政治,趨於國民政治;由官僚政治,趨於自治政治。此所謂立憲制之潮流,此所謂世界系之軌道也。吾國既不克閉關自守,即萬無越此軌道逆此潮流之理。進化公例,適者生存,凡不能應四周情況之需求而自處於適宜之境者,當然不免於滅亡。日之與韓,殷鑑不遠。吾國欲圖世界的生存,必棄數千年相傳之官僚的、專制的個人政治,而易以自由的、自治的國民政治也。是為吾人政治的覺悟之第二步。
所謂立憲政體,所謂國民政治,果能實現與否,純然以多數國民能否對於政治,自覺其居於主人的主動的地位為唯一根本之條件。自居於主人的主動的地位,則應自進而建設政府,自立法度而自服從之,自定權利而自尊重之。倘立憲政治之主動地位屬於政府而不屬於人民,不獨憲法乃一紙空文,無永久厲行之保障,且憲法上之自由權利,人民將視為不足重輕之物,而不以生命擁護之,則立憲政治之精神已完全喪失矣。是以立憲政治而不出於多數國民之自覺,多數國民之自動,惟日仰望善良政府,賢人政治,其卑屈陋劣,與奴隸之希冀主恩,小民之希冀聖君賢相施行仁政,無以異也。古之人希冀聖君賢相施行仁政,今之人希冀偉人大老建設共和憲政,其卑屈陋劣,亦無以異也。夫偉人大老,亦國民一分子,其欲建設共和憲政,豈吾之所否拒?第以共和憲政,非政府所能賜予,非一黨一派人所能主持,更非一二偉人大老所能負之而趨。共和立憲而不出於多數國民之自覺與自動,皆偽共和也,偽立憲也,政治之裝飾品也,與歐美各國之共和立憲絕非一物。以其於多數國民之思想人格無變更,與多數國民之利害休戚無切身之觀感也。是為吾人政治的覺悟之第三步。
二 倫理的覺悟
倫理思想,影響於政治,各國皆然,吾華尤甚。儒者三綱之說,為吾倫理政治之大原,共貫同條,莫可偏廢。三綱之根本義,階級制度是也。所謂名教,所謂禮教,皆以擁護此別尊卑、明貴賤之制度者也。近世西洋之道德政治,乃以自由、平等、獨立之說為大原,與階級制度極端相反。此東西文明之一大分水嶺也。
吾人果欲於政治上採用共和立憲制,復欲於倫理上保守綱常階級制,以收新舊調和之效,自家衝撞,此絕對不可能之事。蓋共和立憲制,以獨立、平等、自由為原則,與綱常階級制為絕對不可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廢其一。倘於政治否認專制,於家族社會仍保守舊有之特權,則法律上權利平等、經濟上獨立生產之原則,破壞無餘,焉有並行之餘地?
自西洋文明輸入吾國,最初促吾人之覺悟者為學術,相形見拙,舉國所知矣;其次為政治,年來政象所證明,已有不克守缺抱殘之勢。繼今以往,國人所懷疑莫決者,當為倫理問題。此而不能覺悟,則前之所謂覺悟者,非徹底之覺悟,蓋猶在惝恍迷離之境。吾敢斷言曰,倫理的覺悟,為吾人最後覺悟之最後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