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簡介
作品名稱: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作者:馮夢龍
作品體裁:話本
出自:《警世通言》
年代:明朝
詩文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浪說曾分鮑叔金,誰人辨得伯牙琴!
乾今交道好如鬼,湖海空懸一片心。
憶昔去年春,江邊曾會君。
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
但見一抔土,慘然傷我心!
傷心傷心復傷心,不忍淚珠紛。
來歡去何苦,江畔起愁雲。
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義。
歷盡天涯無足語,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
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
春風滿面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
勢利交懷勢利心,斯文誰復念知音!
伯牙不作鍾期逝,千古令人說破琴。
詩文斷句
浪說/曾分/鮑叔金,誰人/辨得/伯牙琴!乾今/交道/好如鬼,湖海/空懸/一片心。
憶昔//去年/春,江邊/曾/會君.
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
但見//一抷/土,慘然/傷/我心!
傷心傷心/復/傷心,不忍/淚珠/紛。
來/歡//去/何苦,江畔/起/愁雲。
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
作品原文
浪說曾分鮑叔金,誰人辨得伯牙琴!於今交道奸如鬼,湖海空懸一片心。古來論交情至厚莫如管鮑。管是管夷吾,鮑是鮑叔牙。他兩個同為商賈,得利均分;時管夷吾多取其利,叔牙不以為貪,知其貧也。後來管夷吾被囚,叔牙脫之,薦為齊相。這樣朋友,才是個真正相知。這相知有幾樣名色:恩德相結者,謂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者,謂之知音,總來叫做相知。
今日聽在下說一樁俞伯牙的故事。列位看官們,要聽者,洗耳而聽;不要聽者,各隨尊便。正是:知音說與知音聽,不是知音不與談。話說春秋戰國時,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國郢都人氏,即今湖廣荊州府之地也。那俞伯牙身雖楚人,官星卻落於晉國,仕至上大夫之位。因奉晉主之命,來楚國修聘。伯牙討這個差使,一來是個大才,不辱君命;二來就便省視鄉里,一舉兩得。當時從陸路至於郢都,朝見了楚王,致了晉主之命。楚王設宴款待,十分相敬。那郢都乃是桑梓之地,少不得去看一看墳墓,會一會親友。然雖如此,各事其主,君命在身,不敢遲留,公事已畢,拜辭楚王。楚王贈以黃金采緞,高車駟馬。伯牙離楚一十二年,思想故國江山之勝,欲得恣情觀覽,要打從水路大寬轉而回。乃假奏楚王道:“臣不幸有犬馬之疾,不勝車馬馳驟,乞假臣舟楫,以便醫藥。”楚王準奏,命水師撥大船二隻,一正一副,正船單坐晉國來使,副船安頓僕從行李,都是蘭橈畫槳,錦帳高帆,甚是齊整。群臣直送到江頭而別。
只因覽勝探奇,不顧山遙水遠。伯牙是個風流才子,那江山之勝,正投其懷。張一片風帆,凌千層碧浪,看不盡遙山疊翠,遠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漢陽江口。時當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夜,偶然風狂浪涌,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進,泊于山崖之下。不多時,風恬浪靜,雨止雲開,現出一輪明月。那雨後之月,其光倍常。伯牙在船艙中,獨坐無聊,命童子焚香爐內:“待我撫琴一操,以遣情懷。”童子焚香罷,捧琴囊置於案間。伯牙開囊取琴,調弦轉軫,彈出一曲。曲猶未終,指下“刮剌”的一聲響,琴弦斷了一根。伯牙大驚,叫童子去問船頭:“這住船所在是甚么去處?”船頭答道:“偶因風雨,停泊于山腳之下,雖然有些草樹,並無人家。”伯牙驚訝,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莊,或有聰明好學之人,盜聽吾琴,所以琴聲忽變,有弦斷之異。這荒山下,那得有聽琴之人?喔,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家差來刺客;不然,或是賊盜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財物。”叫左右:“與我上崖搜檢一番。不在柳陰深處,定在蘆葦叢中!”左右領命,喚齊眾人,正欲搭跳上崖,忽聽岸上有人答應道:“舟中大人,不必見疑。小子並非奸盜之流,乃樵夫也。因打柴歸晚,值驟雨狂風,雨具不能遮蔽,潛身岩畔。聞君雅操,少住聽琴。”伯牙大笑道:“山中打柴之人,也敢稱‘聽琴’二字!此言未知真偽,我也不計較了。左右的,叫他去罷。”那人不去,在崖上高聲說道:“大人出言謬矣!豈不聞‘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門內有君子,門外君子至。’大人若欺負山野中沒有聽琴之人,這夜靜更深,荒崖下也不該有撫琴之客了。”
伯牙見他出言不俗,或者真是個聽琴的亦未可知。止住左右不要羅唣,走近艙門,回嗔作喜的問道:“崖上那位君子,既是聽琴,站立多時,可知道我適才所彈何曲?”那人道:“小子若不知,卻也不來聽琴了。方才大人所彈,乃孔仲尼嘆顏回,譜入琴聲。其詞云:‘可惜顏回命蚤亡,教人思想鬢如霜。只因陋巷簞瓢樂,……’到這一句,就絕了琴弦,不曾撫出第四句來,小子也還記得:‘留得賢名萬古揚。’”伯牙聞言大喜道:“先生果非俗土,隔崖窵遠,難以問答。”命左右:“掌跳,看扶手,請那位先生登舟細講。”左右掌跳,此人上船,果然是個樵夫:頭戴箬笠,身披蓑衣,手持尖擔,腰插板斧,腳踏芒鞋。手下人那知言談好歹,見是樵夫,下眼相看:“咄!那樵夫下艙去,見我老爺叩頭,問你甚么言語,小心答應,官尊著哩!”樵夫卻是個有意思的,道:“列位不須粗魯,待我解衣相見。”除了斗笠,頭上是青布包巾;脫了蓑衣,身上是藍布衫兒;搭膊拴腰,露出布苾下截。那時不慌不忙,將蓑衣、斗笠、尖擔、板斧,俱安放艙門之外,脫下芒鞋,珣去泥水,重複穿上,步入艙來。官艙內公座上燈燭輝煌,樵夫長揖而不跪,道:“大人,施禮了。”俞伯牙是晉國大臣,眼界中那有兩接的布衣,下來還禮,恐失了官體,既請下船,又不好叱他回去。伯牙沒奈何,微微舉手道:“賢友免禮罷。”叫童子看坐的。童子取一張杌坐兒置於下席。伯牙全無客禮,把嘴向樵夫一努,道:“你且坐了。”你我之稱,怠慢可知。那樵夫亦不謙讓,儼然坐下。
伯牙見他不告而坐,微有嗔怪之意,因此不問姓名,亦不呼手下人看茶。默坐多時,怪而問之:“適才崖上聽琴的,就是你么?”樵夫答言:“不敢。”伯牙道:“我且問你,既來聽琴,必知琴之出處。此琴何人所造?撫他有甚好處?”正問之時,船頭來稟話:“風色順了,月明如晝,可以開船。”伯牙分付:“且慢些!”樵夫道:“承大人下問,小子若講話絮煩,恐擔誤順風行舟。”伯牙笑道:“惟恐你不知琴理。若講得有理,就不做官,亦非大事,何況行路之遲速乎!”樵夫道:“既如此,小子方敢僭談。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見五星之精,飛墜梧桐,鳳皇來儀。鳳乃百鳥之王,非竹實不食,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伏羲氏知梧桐乃樹中之良材,奪造化之精氣,堪為雅樂,令人伐之。其樹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數,截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聲太清,以其過輕而廢之;取下一段叩之,其聲太濁,以其過重而廢之;取中一段叩之,其聲清濁相濟,輕重相兼。送長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數。取起陰乾,選良時吉日,用高手匠人劉子奇斫成樂器。此乃瑤池之樂,故名瑤琴。長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闊八寸,按八節;後闊四寸,按四時;厚二寸,按兩儀。有金童頭、玉女腰、仙人背、龍池、鳳沼、玉軫、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閏月。先是五條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內按五音:宮、商、角、徵、羽。堯舜時操五弦琴,歌‘南風’詩,天下大治。後因周文王被囚於羑里,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謂之文弦。後武王伐紂,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烈發揚,謂之武弦。先是宮、商、角、徵、羽五弦,後加二弦,稱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彈、八絕。何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為七不彈?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淨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何為八絕?總之,清奇幽雅,悲壯悠長。此琴撫到盡美盡善之處,嘯虎聞而不吼,哀猿聽而不啼。乃雅樂之好處也。”
伯牙聽見他對答如流,猶恐是記問之學,又想道:“就是記問之學,也虧他了。我再試他一試。”此時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稱了,又問道:“足下既知樂理,當時孔仲尼鼓琴於室中,顏回自外入,聞琴中有幽沉之聲,疑有貪殺之意,怪而問之。仲尼曰:‘吾適鼓琴,見貓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貪殺之意,遂露於絲桐。’始知聖門音樂之理,入於微妙。假如下官撫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聞而知之否?”樵夫道:“《毛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試撫弄一過,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著時,大人休得見罪。”伯牙將斷弦重整,沉思半晌,其意在於高山,撫琴一弄。樵夫贊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伯牙不答。又凝神一會,將琴再鼓,其意在於流水。樵夫又贊道:“美哉湯湯乎,志在流水!”只兩句,道著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驚,推琴而起,與子期施賓主之禮,連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豈不誤了天下賢士!先生高名雅姓?”樵夫欠身而答:“小子姓鍾,名徽,賤字子期。”伯牙拱手道:“是鍾子期先生。”子期轉問:“大人高姓?榮任何所?”伯牙道:“下官俞瑞,仕於晉朝,因修聘上國而來。”子期道:“原來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於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點茶。茶罷,又命童子取酒共酌。伯牙道:“藉此攀話,休嫌簡褻。”子期稱:“不敢。”
童子取過瑤琴,二人入席飲酒。伯牙開言又問:“先生聲口是楚人了,但不知尊居何處?”子期道:“離此不遠,地名馬安山集賢村,便是荒居。”伯牙點頭道:“好個集賢村。”又問:“道藝何為?”子期道:“也就是打柴為生。”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該僭言。似先生這等抱負,何不求取功名,立身於廊廟,垂名於竹帛;卻乃齎志林泉,混跡樵牧,與草木同朽?竊為先生不取也。”子期道:“實不相瞞,舍間上有年邁二親,下無手足相輔,采樵度日,以盡父母之餘年。雖位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養也。”伯牙道:“如此大孝,一發難得。”二人杯酒酬酢了一會。
子期寵辱無驚,伯牙愈加愛重。又問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虛度二十有七。”伯牙道:“下官年長一旬。子期若不見棄,結為兄弟相稱,不負知音契友。”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國名公,鍾徽乃窮鄉賤子,怎敢仰扳,有辱俯就。”伯牙道:“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下官碌碌風塵,得與高賢結契,實乃生平之萬幸。若以富貴貧賤為嫌,覷俞瑞為何等人乎?”遂命童子重添爐火,再爇名香,就船艙中與子期頂禮八拜。伯牙年長為兄,子期為弟,今後兄弟相稱,生死不負。拜罷,復命取暖酒再酌。子期讓伯牙上坐,伯牙從其言。換了杯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稱,彼此談心敘話。正是:合意客來心不厭,知音人聽話偏長。
談論正濃,不覺月淡星稀,東方發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備開船。子期起身告辭,伯牙捧一杯酒遞與子期,把子期之手,嘆道:“賢弟,我與你相見何太遲,相別何太早!”子期聞言,不覺淚珠滴於杯中。子期一飲而盡,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戀不捨之意。伯牙道:“愚兄餘情不盡,意欲曲延賢弟同行數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人非不欲相從,怎奈二親年老,‘父母在,不遠遊。’”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過二親,到晉陽來看愚兄一看,這就是‘遊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敢輕諾而寡信,許了賢兄,就當踐約。萬一稟命於二親,二親不允,使仁兄懸望於數千里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伯牙道:“賢弟真所謂至誠君子。也罷,明年還是我來看賢弟。”子期道:“仁兄明歲何時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駕。”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節,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賢弟,我來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訪。若過了中旬,遲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為君子。”叫童子:“分付記室將鍾賢弟所居地名及相會的日期,登寫在日記薄上。”子期道:“既如此,小弟來年仲秋中五六日,準在江邊侍立拱候,不敢有誤。天色已明,小弟告辭了。”伯牙道:“賢弟且住。”命童子取黃金二笏,不用封帖,雙手捧定道:“賢弟,些須薄禮,權為二位尊人甘旨之費。斯文骨肉,勿得嫌輕。”子期不敢謙讓,即時收下。再拜告別,含淚出艙,取尖擔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於腰間,掌跳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至船頭,各各灑淚而別。
不題子期回家之事。再說俞伯牙點鼓開船,一路江山之勝,無心觀覽,心心念念,只想著知音之人。又行幾日,舍舟登岸。經過之地,知是晉國上大夫,不敢輕慢,安排車馬相送。直至晉陽,回復了晉主,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過了秋冬,不覺春去夏來。伯牙心懷子期,無日忘之。想著中秋節近,奏過晉主,給假還鄉。晉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裝,仍打大寬轉,從水路而行。下船之後,分付水手,但是灣泊所在,就來通報地名。事有偶然,剛剛八月十五夜,水手稟復,此去馬安山不遠。伯牙依稀還認得去年泊船相會子期之處,分付水手,將船灣泊,水底拋錨,崖邊釘橛。其夜晴明,船艙內一線月光,射進朱簾。伯牙命童子將簾捲起,步出艙門,立於船頭之上,仰觀斗柄。水底天心,萬頃茫然,照如白晝。思想去歲與知己相逢,雨止月明;今夜重來,又值良夜。他約定江邊相候,如何全無蹤影,莫非爽信?又等了一會,想道:“我理會得了。江邊來往船隻頗多,我今日所駕的,不是去年之船了,吾弟急切如何認得?去歲我原為撫琴驚動知音,今夜仍將瑤琴撫弄一曲。吾弟聞之,必來相見。”命童子取琴卓安放船頭,焚香設座。伯牙開囊,調弦轉軫,才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之聲。伯牙停琴不操:“呀!商弦哀聲淒切,吾弟必遭憂在家。去歲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喪,必是母亡。他為人至孝,事有輕重,寧失信於我,不肯失信於親,所以不來也。來日天明,我親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卓,下艙就寢。
伯牙一夜不睡,真箇巴明不明,盼曉不曉。看看月移簾影,日出山頭,伯牙起來梳洗整衣,命童子攜琴相隨,又取黃金十鎰帶去:“儻吾弟居喪,可為賻禮。”踹跳登崖,行於樵徑,約莫十數里,出一谷口,伯牙站住。童子稟道:“老爺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東西。從山谷出來,兩頭都是大路,都去得,知道那一路往集賢村去?等個識路之人,問明了他,方才可行。”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兒退立於後。不多時,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線,發挽銀絲,箬冠野服,左手舉藤杖,右手攜竹籃,徐步而來。伯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禮。那老者不慌不忙,將右手竹藍輕輕放下,雙手舉藤杖還禮,道:“先生有何見教?”伯牙道:“請問兩頭路,那一條路,往集賢村去的?”老者道:“那兩頭路,就是兩個集賢村。左手是上集賢村,右手是下集賢村,通衢三十里官道。先生從谷出來,正當其半,東去十五里,西去也是十五里。不知先生要往那一個集賢村?”伯牙默默無言,暗想道:“吾弟是個聰明人,怎么說話這等糊塗!相會之日,你知道此間有兩個集賢村,或上或下,就該說個明白了。”伯牙卻才沉吟,那老者道:“先生這等吟想,一定那說路的,不曾分上下,總說了個集賢村,教先生沒處抓尋了。”伯牙道:“便是。”老者道:“兩個集賢村中,有一二十家莊戶,大抵都是隱遁避世之輩。老夫在這山里,多住了幾年,正是:土居三十載,無有不親人。這些莊戶,不是舍親,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賢村必是訪友,只說先生所訪之友,姓甚名誰,老夫就知他住處了。”道:“學生要往鍾家莊去。”老者聞“鍾家莊”三字,一雙昏花眼內,撲簌簌掉下淚來,道:“先生別家可去,若說鍾家莊,不必去了。”伯牙驚問:“卻是為何?”老者道:“先生到鍾家莊,要訪何人?”伯牙道:“要訪子期。”老者聞言,放聲大哭道:“子期鍾徽,乃吾兒也。去年八月十五采樵歸晚,遇晉國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講論之間,意氣相投。臨行贈黃金二笏,吾兒買書攻讀,老拙無才,不曾禁止。旦則采樵負重,暮則誦讀辛勤,心力耗廢,染成怯疾,數月之間,已亡故了。”伯牙聞言,五內崩裂,淚如湧泉,大叫一聲,傍山崖跌倒,昏絕於地。鍾公用手攙扶,回顧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誰?”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爺。”鍾公道:“原來是吾兒好友。”扶起伯牙甦醒。伯牙坐於地下,口吐痰涎,雙手捶胸,慟哭不已,道:“賢弟呵,我昨夜泊舟,還說你爽信,豈知已為泉下之鬼!你有才無壽了!”鍾公拭淚相勸。伯牙哭罷起來,重與鍾公施禮。不敢呼老丈,稱為老伯,以見通家兄弟之音。伯牙道:“老伯,令郎還是停柩在家,還是出瘞郊外了?”鍾公道:“一言難盡!亡兒臨終,老夫與拙荊坐於臥榻之前。亡兒遺語囑付道:“修短由天,兒生前不能盡人子事親之道,死後乞葬於馬安山江邊。與晉大夫俞伯牙有約,欲踐前言耳。’老夫不負亡兒臨終之言。適才先生來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即吾兒鍾徽之冢。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紙錢,往墳前燒化,何期與先生相遇!”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伯,墳前一拜。”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籃。
鍾公策杖引路,伯牙隨後,小童跟定,復進谷口。果見一丘新土,在於路左。伯牙整衣下拜:“賢弟在世為人聰明,死後為神靈應。愚兄此一拜,誠永別矣!”拜罷,放聲又哭。驚動山前山後、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問行的住的,遠的近的,聞得朝中大臣來祭鍾子期,迴繞墳前,爭先觀看。伯牙卻不曾擺得祭禮,無以為情,命童子把瑤琴取出囊來,放於祭石台上,盤膝坐於墳前,揮淚兩行,撫琴一操。那些看者,聞琴韻鏗鏘,鼓掌大笑而散。伯牙問:“老伯,下官撫琴,吊令郎賢弟,悲不能已,眾人為何而笑?”鍾公道:“鄉野之人,不知音律,聞琴聲以為取樂之具,故此長笑。”伯牙道:“原來如此。老伯可知所奏何曲?”鍾公道:“老夫幼年也頗習。如今年邁,五官半廢,模糊不懂久矣。”伯牙道:“這就是下官隨心應手一曲短歌,以吊令郎者,口誦於老伯聽之。”鍾公道:“老夫願聞。”
伯牙誦云:“憶昔去年春,江邊曾會君。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但見一篔土,慘然傷我心!傷心傷心復傷心,不忍淚珠紛。來歡去何苦,江畔起愁雲。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義,歷盡天涯無足語,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
伯牙於衣夾間取出解手刀,割斷琴弦,雙手舉琴,向祭石台上,用力一摔,摔得玉軫拋殘,金徽零亂。鍾公大驚,問道:“先生為何摔碎此琴?”伯牙道:“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春風滿面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鍾公道:“原來如此,可憐!可憐!”
伯牙道:“老伯高居,端的在上集賢村,還是下集賢村?”鍾公道:“荒居在上集賢村第八家就是。先生如今又問他怎的?”伯牙道:“下官傷感在心,不敢隨老伯登堂了。隨身帶得有黃金二鎰,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一半買幾畝祭田,為令郎春秋掃墓之費。待下官回本朝時,上表告歸林下。那時卻到上集賢村,迎接老伯與老伯母,同到寒家,以盡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勿以下官為外人相嫌。”說罷,命小僮取出黃金,親手遞與鍾公,哭拜於地。鍾公答拜,盤桓半晌而別。
這回書,題作《俞伯牙摔琴謝知音》。後人有詩讚云:勢利交懷勢利心,斯文誰復念知音?伯牙不作鍾期逝,千古令人說破琴。
作品譯文
知音說與知音聽,不是知音不與談。正值中秋之夜,卻偏生月黑風高!只見得有驚濤拍岸亂石崩雲捲起千堆雪。此地,正是漢陽江口,環顧四野荒無人跡的危崖險峽。那危崖之下險峽之上,一前一後兩艘大船正停泊在江邊。只因那,一時間風狂浪涌,大雨如注,緣分教舟楫不能前進,故而泊山崖之下。那狂風暴雨也只得一頓飯光景,須臾風恬浪靜,雨止雲開,托出一輪明月。
前面那艘大船上,管家俞誠見那陣雨過後月色皎皎,其光潔較之常時勝過倍余。趕緊踏進艙來對老爺言道:“今日本當中秋,幸喜眼下月朗風清,老爺何不到船頭稍坐片刻,也好解解煩悶。”這老爺姓俞名瑞字伯牙,乃春秋戰國時一位名公,官聲好,善應對,且彈得一手好琴。俞伯牙系楚國郢都人氏,即今湖廣荊州府之地。想其出身雖為楚人,官星卻落於晉國,甚得晉主重用,官至上大夫之位。今年三十七歲年紀,只並不曾娶妻。問他為何?卻言道,人生宏願,欲覓一相知耳。有好事之徒追根究底探問,再加上三姑六婆勤加打聽,方才得知俞伯牙俞大人心目中所言究屬何意。原來這相知有幾樣名色:恩德相結者,謂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者,謂之知音,總來叫做相知。俞大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要覓一個人間知音。俞誠焚香已罷,俞實捧出琴囊置於案間。俞伯牙開囊取琴,調弦轉軫,彈出一曲。
曲猶未終,指下“刮刺”的一聲響,琴弦斷了一根。俞伯牙大驚,叫俞誠快去問船家:“這停船所在是甚么去處?”
船家答道:“偶因風雨,停泊于山腳之下,雖然有些雜草亂樹,卻並無人家。”
俞伯牙只覺驚訝,想道:“便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莊,或有聰明好學之人,盜聽吾琴,所以琴聲忽變,有弦斷之異。這荒山下面,那得有聽琴之人?喔,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家差來刺客;不然,或是賊盜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財物。”忙叫左右:“與我速速上崖搜檢一番。不在柳陰深處,定在蘆葦叢中!”
左右領命,喚齊眾人,正欲搭跳板上危崖。
忽聽岸上有人答應道:
“舟中大人,不必見疑。小子並非奸盜之流,乃一樵夫也。因打柴歸晚,值驟雨狂風,雨具不能遮蔽,潛身岩畔。今雨停風止,欲登歸程,適途經此地,聞君雅操,少住聽琴。”
俞伯牙大笑道:“山中打柴之人,也敢稱‘聽琴’二字!此言未知真偽,我也不與你計較了。左右的,快叫他去罷。”
那人卻是不去,只在崖上高聲說道:“大人此言差矣!豈不聞‘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門內有君子,門外君子至。’大人若欺負山野中沒有聽琴之人,這夜靜更深,荒崖下也就不該有撫琴之客了。
俞伯牙見他出言不俗,想來或者真是個聽琴的,亦未可知。忙止住左右不要羅唣,走近艙門,回嗔作喜地問道:“崖上那位君子,既是聽琴,站立多時,可知道我適才所彈何曲?”
只聽那人答道:“小子若不知,卻也不來聽琴了。方才大人所彈,乃孔仲尼嘆顏回,譜入琴聲。其詞云:‘可惜顏回命蚤亡,教人思想鬢如霜。只因陋巷簞瓢樂,’彈到這一句,就斷了琴弦,不曾撫出第四句來。那第四句小子也還記得,莫不是‘留得賢名萬古揚。’”
俞伯牙聞言大喜道:“先生果非俗士,隔崖遙遠,難以問答。”
即命左右:“掌跳板,看扶手,請那位先生登舟細講。”
左右掌跳板,待此人上船,見他果然是個樵夫:頭戴箬笠,身披蓑衣,手持尖擔,腰插板斧,腳踏芒鞋。手下人哪知言談好歹,見確只是個樵夫,便沒有好眼色相看:
“咄!那樵夫下艙去,見我老爺叩頭,問你甚么言語,小心答應。官尊著哩!”
那樵夫卻是個有意思的,款款言道:“列位不須粗魯,待我解衣相見。”
除了斗笠,頭上是青布包巾;脫了蓑衣,身上是藍布衫兒;搭膊拴腰,露出布棍下截。那時其人不慌不忙,將蓑衣、斗笠、尖擔、板斧,俱安放在艙門之外。脫下芒鞋,驪去泥水,重新穿上,步入艙來。官艙內公座上燈燭輝煌。只見那操琴的大人坐在正中,白面鳳目,三縷青須,長得仙風道骨。
樵夫長揖而不跪,口中只道得:“大人施禮了。”
俞伯牙是晉國大臣,眼界中那有這兩截打扮的布衣。
下來還禮,猶恐失了官體,既請下船,又不好叱他回去。
只因先已有一個請字,沒奈何,俞伯牙微微舉手道:“賢友免禮罷。”
便吩咐俞實看坐。
上樑不正下樑歪,俞實也就狗眼看人低,只是取過一張杌坐兒置於下席。
俞伯牙全無待客之禮,只是把嘴向樵夫一弩,道:“你且坐了。你我之稱,怠慢可知。”
那樵夫亦不謙讓,儼然坐下。
俞伯牙見他不告而坐,微有嗔怪之意,因此不問姓名,亦不招呼手下人看茶。
兩人默坐多時,一個不招呼,一個也不開口。
堅持不住,俞伯牙只得怪而問之:
“適才崖上聽琴的,就是你么?”
明知故問。
樵夫答言:“不敢。”
俞伯牙問道:“我且問你,既來聽琴,必知琴之出處。此琴何人所造?撫它有甚好處?”
正在動問之時,卻見那船家來稟話:“風色順了,月明如晝,可以開船,請大人示下。”
俞伯牙分付:“且慢些無妨!給我退下。”
樵夫道:“承大人下問,小子若講話絮煩,恐耽誤順風行舟。”
俞伯牙笑道:“惟恐你不知琴理。若講得有理,就不做官,亦非大事,何況行路之遲速乎!”
樵夫道:“既然如此,小子方敢僭談。此琴乃氏所琢,見五星之精,飛墜梧桐,鳳皇來儀。鳳乃百鳥之王,非竹實不食,非悟桐不棲,非醴泉不飲。伏羲以知梧桐乃樹中之良材,奪造化之精氣,堪為雅樂,令人伐之。其樹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數,截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聲太清,以其過輕而廢之;取下一段叩之,其聲太濁,以其過重而廢之;取中一段叩之,其聲清濁相濟,輕重相兼。只將此一中段送至長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數。取起陰乾,命相士巫師選良時吉日,用高手匠人劉子奇製成樂器。此乃瑤池之樂,故名瑤琴。長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闊八寸,按八節;後闊四寸,按四時;厚二寸,按兩儀。有金童頭,玉女腰,仙人背,龍池,鳳沼,玉軫,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閏月。先是五條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內按五音:宮、商、角、征、羽。堯舜時操五弦琴,歌‘南風’詩,天下大治。後因周文王被囚於宮裡,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謂之文弦。後武王伐紂,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烈發揚,謂之武弦。先是宮、商、角、征、羽五弦,後加二弦,故又稱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彈,八絕。何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為七不彈?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淨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何為八絕?總之,清奇幽雅,悲壯悠長。此琴撫到盡美盡善之處,嘯虎聞而不吼,哀猿聽而不啼。昔日師鄺曾彈此琴,能引百鳥來朝,百獸率舞,此乃雅樂之好處也。”
俞伯牙聽見他對答如流,不禁佩服,但猶恐是記問之學,卻又想道:“就是記問之學,也虧他了。待我再試他一試。”
此時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稱了,又問道:“足下既知樂理,當時孔仲尼鼓琴於室中,顏回自外入,聞琴中有幽沉之聲,疑有貪殺之意,怪而問之。仲尼曰:‘吾適鼓琴,見貓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貪殺之意,遂露於絲桐。”始知聖門音樂之理,入於微妙。假如下官撫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聞而知之否?”
樵夫道:“《毛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試撫弄一過,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著時,大人休得見罪。”
俞伯牙將斷弦重整,沉思半晌。欲試真才,須得佳題。於是暢其意在於高山,便即撫琴一弄。
樵夫贊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
不加褒貶,不置可否,俞伯牙只是凝神不答。卻又默思片刻。覓知音,重尋命意。於是泛其意在於流水,抬手再鼓瑤琴。
那樵夫又贊道:“美哉湯湯乎,志在流水!”
就只兩句,便道著了俞伯牙的心事。
俞伯牙大驚,推琴而起,忙與那樵夫施賓主之禮。口中連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身份取人,豈不誤了天下賢士!先生高名雅姓?”
樵夫欠身而答:“小子姓鍾,名徽,賤字子期。”
俞伯牙拱手道:“原來是鍾子期先生。”
鍾子期轉問:“大人高姓?榮任何所?”
俞伯牙道:“下官俞瑞,仕於晉朝,因修聘上國而來。”
鍾子期道:“原來是伯牙大人。”
俞伯牙推鍾子期坐於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俞實點茶。茶罷,又命俞誠俞實取酒來兩人共酌。
俞伯牙道:“急切之間,不成敬意。藉此攀話,休嫌簡褻。”
鍾子期回稱:“不敢。”俞實取過瑤琴,俞誠擺開桌面,於是賓主二人入席飲酒。
俞伯牙開言又問:“聽先生聲口是楚人了,但不知尊居何處?”
鍾子期答道:“離此不遠,地名馬安山集賢村,便是荒居。”
俞伯牙點頭道:“好名字,好個集賢村。”
又問:“道藝何為?”
鍾子期道:“一介樵夫,也就是打柴為生。”
俞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本也不該僭言,但似先生這等抱負,何不求取功名,立身於廊廟,垂名於竹帛;卻乃資志林泉,混跡樵牧,與草木同朽?竊為先生不取也。”
鍾子期道:“實不相瞞,舍間上有年邁二親,下無手足相輔。采樵度日,以盡父母之餘年。二老喜居此間,雖位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養也。”
俞伯牙道:“如此大孝,一發難得。”
杯酒酬酢一會。見那鍾子期寵辱無驚,有問必答,俞伯牙愈發敬重,越加相知。
越談越投機,越談越入味,越談越默契。
俞伯牙又問鍾子期:“青春多少?”
鍾子期道:“虛度二十有七。”
俞伯牙道:“下官年長一旬。子期若不見棄,結為兄弟相稱,不負知音契友。”
鍾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國名公,鍾徽乃窮鄉賤子,怎敢仰攀,有辱俯就。”
俞伯牙道:“相識滿天下,知音能幾人?下官碌碌風塵,得與高賢結契,實乃生平之萬幸。若以富貴貧賤為嫌,覷俞瑞為何等人乎!”
遂命俞誠重添爐火,俞實再續名香,就在船艙中與子期頂禮八拜。
伯牙年長為兄,子期為弟。今後兄弟相稱,生死不負。
拜罷,復命取暖酒再酌。兄尊弟卑,兄友弟恭,子期讓伯牙上坐,伯牙便從其言。兩人換過杯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稱,彼此談心敘話。
正是:“稱心客來身不倦,知音人聽話偏長。”
月淡星稀,兄弟倆人情興正濃,不知東方之既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備開船。子期忙整衣起身告辭,伯牙捧一杯酒遞與子期,把住子期之手,嘆道:“賢弟,我與你相見何太遲,相別何太早!”
子期聞言,不覺淚珠滴於杯中。子期將此杯一飲而盡,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俱有眷戀不捨之意。
伯牙道:“愚兄余情不盡,意欲曲延賢弟同行數日,未知可否?”
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從。怎奈二親年老,‘父母在,不遠遊。’,昨夜情難自禁,一宵未歸,已恐二老倚閭相望。”
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過二親,到晉陽來看愚兄一看,這就是“遊必有方’了。”
子期道:“小弟不敢輕諾而寡信,許了賢兄,就當踐約。萬一稟命於二親,二親不允,使仁兄懸望於數千里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
伯牙道:“賢弟真所謂至誠君於。也罷,明年還是我來看賢弟。”
子期道:“仁兄明歲何時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駕。”
伯牙屈指算道:“昨夜是中秋節,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賢弟,我來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訪。若過了中旬,遲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為君子。”
又叫俞誠:“吩咐記室將鍾賢弟所居地名及相約重會的日期,登錄在日記簿上。”
子期道:“既如此,小弟來年仲秋中五六日,準在江邊侍立拱候,不敢有誤。天色已明,小弟告辭了。”
伯牙道:“賢弟且住。”
命俞誠取黃金二笏,不用封帖,接過雙手捧定對子期道:“賢弟,些須薄禮,權為二位尊人甘旨之費。斯文骨肉,勿得嫌輕。”
子期不敢謙讓,即時收下。再拜告別,含淚出艙,取尖擔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於腰間,掌跳板搭扶手上崖而去。伯牙一直相送至船頭相送至崖下,方各各灑淚而別。
不題鍾子期回家之事。再說俞伯牙點鼓開船,一路上江山之勝,再也無心觀覽,心心念念,只想著知音之人。又行了幾日,舍舟登岸。經過之地,知是晉國上大夫,不敢輕慢,盡皆安排車馬相送。直至晉陽,回復了晉主,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過了秋冬,不覺春去夏來。俞伯牙心懷鐘子期,又分教度日似年,真可謂無日忘之。想著中秋節近,早早奏過晉主,請予給假還鄉。晉主一口依允。俞伯牙這才放下心來,忙忙地收拾行裝,仍打大寬轉,從水路而行。下船之後,分付水手,但是灣泊所在,就來通報地名。誠恐不慎錯過站頭。事有湊巧,剛剛八月十五,水手稟復,此去離馬安山不遠。俞伯牙依稀還認得去年泊船相會鍾子期之處。一路行來,與俞誠俞實各個用心看來。到得傍晚,見果是這個所在,分付水手,將船灣泊,水底拋錨,崖邊釘橛。
其夜晴明,萬里無雲。船艙內一線月光,射進朱簾,像是窺探像是誘惑。俞伯牙命俞實將簾捲起,步出艙門,立於船頭之上,仰觀斗柄。水底天心,萬頃茫然,照如白晝。思想去歲與知音相遇,適逢月圓。今夜重來,又值良夜。豈非人生相知一快事否?
不料四顧茫茫,一無動靜。想他既約定江邊相候,如何又全無蹤影,莫非他爽信?莫非他失約?在船頭上踱來踱去,等人心焦,五內似焚。等了一會又等了一會,方始想得個明白。一個人自言自語道:“我理會得了。江邊來往船隻頗多。我今日所駕的,已不是去年楚國之船隻了。吾弟急切間如何認得?去歲我原為撫琴方才驚動知音。今夜我只需仍再將瑤琴撫弄一曲,吾弟聞之,必來相見。”
速命俞實取琴桌安放船頭,俞誠焚香設座。
俞伯牙打開琴囊,調弦轉軫,才泛音律,商弦中卻有哀怨之聲。
俞伯牙急忙停琴不操,心中默念:“啊呀!商弦哀聲淒切,吾弟必遭憂在家。去歲曾言父母年高。想來若非父喪,必是母亡。他為人至孝,事固有輕重緩急。故而他寧失信於我,不肯失禮於親,所以不來也。待來日天明,讓我親自登崖前去探望便了。”
隨叫俞誠俞實收拾琴桌,下艙就寢。真箇是巴明不明,俞伯牙早早爬將起來梳洗整衣,命俞實攜琴相隨,又命俞誠取黃金十鎰帶去。口中自言自語道:“倘使吾弟確是居喪,此可為贈禮,聊表寸心耳。”
踹跳板登危崖,三人匆匆行於樵徑之上。約莫行走了十數里光景,出一谷口,俞伯牙左右一看,便即立定止步。
俞實稟道:“老爺為何不行?”
俞伯牙言道:“俞實小兒,你且看來,這山分南北,路列東西。從山谷出來,兩頭都是大路,想是都去得人家。知道哪一路是往集賢村去?且在此等個識路之人,問明了他,方才可行。”
俞伯牙就安心坐在路邊石上少憩,俞誠俞實退立於後一同等候有人路過。
不多時,見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線,發挽銀絲,箬冠野服,左手持一根藤杖,右手攜一隻竹籃,徐步行來。俞伯牙起身整衣,站立路中,向前施禮。那老者不慌不忙,將右手竹籃輕輕放下,雙手舉藤杖還禮,開口言道:“不知先生有何見教?”
俞伯牙道:“請問老丈,此兩頭路,哪一條路,是往集賢村去的?”
老者道:“不勞動問。那兩頭路,就是去兩個集賢村。左手這邊便是上集賢村,右手那邊便是下集賢村,通衢三十里官道。先生從河谷上來,正當其半。東去十五里,西去也是十五里。不知先生要往哪一個集賢村?”
俞伯牙默然無言,心中暗暗想道:“想吾弟是個聰明人,怎么說話這等糊塗!相會之日,你知道此間有兩個集賢村,或上或下,就該說個明白了。”
見俞伯牙只管沈吟,那老者道:“先生這等吟想,一定是那說路的,不曾分別上下,只總說了個集賢村,教先生沒處抓尋了。此乃常情,不足為怪。”
俞伯牙道:“老丈說的正是。”
老者道:“兩個集賢村中,共有一二十家莊戶,大抵都是隱遁避世之輩。老夫我痴長了幾歲,在這山里,多住了幾年,正所謂是‘土居二十載,無有不親人’。這些莊戶,不是舍親,就是敝友。想來先生到集賢村必是尋親訪友。只說先生所尋之親所訪之友,姓甚名誰,者夫就知他住處了。”
俞伯牙道:“如此多謝老丈,學生是要前往鍾家莊去。”
老者聞得“鍾家莊”二字,一雙昏花眼內,撲簌簌掉下淚來,顫顫地搖著雙手道:“先生別家尚可去得,若說是鍾家莊么,那就不必前去了。”
俞伯牙驚問:“卻是為何?”
老者長嘆了一口氣,言道:“請問先生到鍾家莊,要訪何人?”
俞伯牙道:“要訪鍾徽鍾子期。”
老者聞言,放聲大哭道:“子期鍾徽,實乃吾兒也。他於去年八月十五日采樵外出至十六日辰時模樣方歸,說是相遇晉國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講論之間,意氣相投,義結兄弟。臨行又蒙相贈黃金二笏。吾兒買書挑燈夜讀,一心一意要與義兄比肩,方能高攀上國大夫。老拙無才,老妻無能,均不曾禁止。老夫妻都意欲成全他這一番苦心。天可憐見,他旦則采樵負重,暮則攻讀辛苦。未曾料想他心力耗廢,不幸染成怯疾。這山野之地,卻又別無良醫,因此上於數月之前,他,他,他已亡故的了。”
俞伯牙聞聽此言,五內崩裂,淚如湧泉。只見他大叫一聲,傍山崖跌倒,一時昏厥在地。鍾公忙上前用手攙扶,回顧小童問道:“此位先生是誰?”
俞實附耳低聲答道:“這位就是俞伯牙老爺。”
鍾公道:“原來就是吾兒好友。”
三人扶起俞伯牙,俞誠俞實倆喚得他慢慢甦醒過來。
俞伯牙坐於地下,口吐痰涎,雙手捶胸,慟哭不已。哭道:“賢弟呵,我昨夜泊舟,還說你爽約,豈知你已為泉下之鬼!實實地你有才無壽了!”
鍾公俞誠俞實俱皆拭淚相勸。俞伯牙哭罷起來,重與鍾公施禮,不敢再呼老丈,改稱老伯,以見通家兄弟之意。俞伯牙道:“敢問老伯,吾那結義兄弟還是停樞在家,還是出瘞郊外了?”
鍾公道:“一言難盡!亡兒臨終,老夫與拙荊坐守於臥榻之前。亡兒遺語矚付道:‘修短由天,兒生前不能盡人子事親之道,死後乞葬於馬安山江邊。因與義兄晉大夫俞伯牙有約,欲踐前言耳。”老夫不負亡兒臨終之言。適才先生來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即吾兒鍾徽之墓。今日恰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紙錢,正要前往墳前燒化,何期與先生相遇!”
俞伯牙道:“既如此,奉請老伯指路,容我就墳前一拜。”即命俞實代太公提了竹藍。
鍾公策杖引路,俞伯牙隨著,俞誠俞實也跟定在後,四人復進谷口。果見一丘新土,在於路左。俞伯牙整衣下拜,口中禱告:“想賢弟在世為人聰明,願死後為神靈應。愚兄在此一拜,誠為天人永別矣!”
拜罷,放聲又大哭起來。哭聲驚動山前山後,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問行的住的,遠的近的,聞得晉國大夫前來祭鍾子期,迴繞墳前,爭先觀看。俞伯牙卻不曾擺得祭禮,無以為情。即命俞實把瑤琴取出囊來,放於祭石台上,盤膝坐於墳前,揮淚兩行,撫琴一操。那些圍觀之眾,聞琴韻鏗鏘,人群中有點頭者,有私語者,有竊笑者,待一曲終了皆鼓掌大笑,爾後一鬨而散。
俞伯牙心中不覺詫異,問道:“老伯,下官撫琴,吊令郎賢弟,悲不能已,眾人為何而笑?”
鍾公答道:“鄉野之人,不知音律。聞琴聲以為取樂之具,故此長笑。”
俞伯牙道:“原來如此。老伯可知適才所奏何曲?”
鍾公道:“老夫幼年也頗習音律。如今年邁,五官半廢,模糊不懂久矣。”
俞伯牙道:“這就是下官隨心應手一曲短歌,以吊令郎吾弟者,讓我口誦於老伯聽之。”
鍾公道:“老夫願聞其詳。”
俞伯牙誦云:
“憶昔去年秋,江邊曾會君。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但見一杯土,慘然傷我心!傷心傷心復傷心,不忍珠淚落紛紛。來歡去何苦,江畔起愁雲。子期子期兮,你我相知心,歷盡天涯無足語,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
俞伯牙於衣夾間取出一把解手刀,噌地一下將七根琴弦全數割斷,雙手舉起琴來,向祭石台上用力一摔,只摔得玉珍拋殘,金徽零亂。
鍾公大驚,問道:“先生為何摔碎此琴?”
俞伯牙含淚答道:“方寸之間,萬難再有重彈瑤琴之願。從此洗手不復彈也。我已有詩一首吟就,老伯聽了,便知我心。”
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已逝向誰彈!大千世界皆友朋,欲覓知音難上難。
鍾公聽了道:“卻原來是如此這般緣故,可憐!實是可憐!”
俞伯牙對鍾公道:“老伯高居,端的在上集賢村,還是下集賢村?”
鍾公道:“荒居在上集賢村第八家就是。我兒已故,不復人世,先生如今又問他怎的?”
俞伯牙道:“下官傷感在心,誠恐失禮有礙瞻觀,不敢跟隨老伯登堂拜見伯母了。隨身帶得有黃金十鎰,一半代吾弟甘旨之奉,一半買幾畝祭田,為吾弟春秋掃墓之費。待下官回得本朝,上表告歸林下。那時卻到上集賢村,供養老伯與老伯母以盡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上集賢村即是我家,我將相伴吾弟在此終身。望老伯勿以下官為外人相嫌。日後也望準予同子期賢弟並葬左右。”
說罷,命俞誠取出黃金,自己雙手親遞與鍾公,哭拜於地。鍾公答拜,盤桓半晌而別。
後人有詩讚云:勢力交懷勢力心,斯文誰復念知音。伯牙不作鍾期逝,千古令人說破琴。
作品梗概
俞伯牙從小就酷愛音樂,他的老師成連曾帶著他到東海的蓬萊山,領略大自然的壯美神奇,使他從中悟出了音樂的真諦。他彈起琴來,琴聲優美動聽,猶如高山流水一般。雖然,有許多人讚美他的琴藝,但他卻認為一直沒有遇到真正能聽懂他琴聲的人。他一直在尋覓自己的知音。有一年,俞伯牙奉晉王之命出使楚國。八月十五那天,他乘船來到了漢陽江口。遇風浪,停泊在一座小山下。晚上,風浪漸漸平息了下來,雲開月出,景色十分迷人。望著空中的一輪明月,俞伯牙琴興大發,拿出隨身帶來的琴,專心致志地彈了起來。他彈了一曲又一曲,正當他完全沉醉在優美的琴聲之中的時候,猛然看到一個人在岸邊一動不動地站著。俞伯牙吃了一驚,手下用力,“啪”的一聲,琴弦被撥斷了一根。俞伯牙正在猜測岸邊的人為何而來,就聽到那個人大聲地對他說:“先生,您不要疑心,我是個打柴的,回家晚了,走到這裡聽到您在彈琴,覺得琴聲絕妙,不由得站在這裡聽了起來。”
俞伯牙借著月光仔細一看,那個人身旁放著一擔乾柴,果然是個打柴的人。俞伯牙心想:一個打柴的樵夫,怎么會聽懂我的琴呢?於是他就問:“你既然懂得琴聲,那就請你說說看,我彈的是一首什麼曲子?”
聽了俞伯牙的問話,那打柴的人笑著回答:“先生,您剛才彈的是孔子讚嘆弟子顏回的曲譜,只可惜,您彈到第四句的時候,琴弦斷了。”
打柴人的回答一點不錯,俞伯牙不禁大喜,忙邀請他上船來細談。那打柴人看到俞伯牙彈的琴,便說:“這是瑤琴,!相傳是伏羲氏造的。”接著他又把這瑤琴的來歷說了出來。聽了打柴人的這番講述,俞伯牙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接著俞伯牙又為打柴人彈了幾曲,請他辨識其中之意。當他彈奏的琴聲雄壯高亢的時候,打柴人說:“這琴聲,表達了高山的雄偉氣勢。”當琴聲變得清新流暢時,打柴人說:“這後彈的琴聲,表達的是無盡的流水。”
俞伯牙聽了不禁驚喜萬分,自己用琴聲表達的心意,過去沒人能聽得懂,而眼前的這個樵夫,竟然聽得明明白白。沒想到,在這野嶺之下,竟遇到自己久久尋覓不到的知音,於是他問打柴人名字,得知他叫鍾子期,便和他喝起酒來。倆人越談越投機,相見恨晚,結拜為兄弟。約定來年的中秋再到這裡相會。
和鍾子期灑淚而別後第二年中秋,俞伯牙如約來到了漢陽江口,可是他等啊等啊,怎么也不見鍾子期來赴約,於是他便彈起琴來召喚這位知音,可是又過了好久,還是不見人來。第二天,俞伯牙向一位老人打聽鍾子期的下落,老人告訴他,鍾子期已不幸染病去世了。臨終前,他留下遺言,要把墳墓修在江邊,到八月十五相會時,好聽俞伯牙的琴聲。
聽了老人的話,俞伯牙萬分悲痛,他來到鍾子期的墳前,淒楚地彈起了古曲《高山流水》。彈罷,他挑斷了琴弦,長嘆了一聲,把心愛的瑤琴在青石上摔了個粉碎。他悲傷地說:我唯一的知音已不在人世了,這琴還彈給誰聽呢?”
兩位“知音”的友誼感動了後人,人們在他們相遇的地方,築起了一座古琴台。直至今天,人們還常用“知音”來形容朋友之間的情誼。
後人有詩讚美曰: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與誰彈?春風滿面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