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名為高貴的非生物

我去的時候,小妖一樣的桃花魚,偏偏一身小資氣質地現形了。 失去桃花魚的不是桃花魚本身,而是那些以人自居的傢伙。 “失去桃花魚的不是桃花魚本身,而是那些以人自居的傢伙。

基本信息

名稱:一種名為高貴的非生物
體裁:散文
作者:劉醒龍

作品原文

一個人終其一生,不知會做多少荒唐事。那些立即就意識到的,自然是用同步進行的方式一笑了之。有些荒唐當時並不曉得,過去了,經年累月了,非要被某種後來才發生的事物所觸發了,才會明白。
那一天,去到江西永修境內的柘林湖。到達湖邊時,一路上不曾間歇的夏季豪雨,突然停了。徐徐退去雲霧的水壩旁,更是突然露出一塊標示牌,上面分明寫著:桃花水母繁殖基地。桃花水母是學名,平常時候人都叫它桃花魚。叫桃花魚的人與叫桃花水母的人不同,只要開口就不難分辨出,是治學古生物的專家,還是天下人文故事的口口相傳者。
多年以前的那個夏天,我曾經奔著桃花魚而去,那是奔流不息的長江為桃花魚最後一次漲水。秭歸的朋友在電話里告誡,這幾天不來看,就只能永遠地遺憾了。依照家在三峽的朋友們的說法,桃花魚也不是想見就能見到的,排除了當地人,許多專門奔桃花魚而來的人,兩眼空空來與去的實在太多了。朋友所指人與桃花魚的緣分,不是俗來俗去的所謂桃花運。就連當地人也說不清楚,同樣的天氣,同樣的時辰,同樣的水流,體態婀娜的桃花魚有時候出來,有時候卻不肯露面,不肯讓那些渴望的人一見鍾情,心緒飛揚。那時的桃花魚生長在秭歸城外的那段長江里。如九龍鬧江的咤灘上,有一座每年大半時間都在江底隱藏著的鴨子潭。我去時,朋友在當地的熟人一律往天上望一眼,然後眾口一詞地斷定,這天氣,見不著的。在我與百聞不如一見的桃花魚相逢在水邊後,朋友才說,其實,他是最早持這種看法的人。我去的時候,小妖一樣的桃花魚,偏偏一身小資氣質地現形了。多年以後,只要有審美的需要,就會情不自禁想到此種細細的九億年前的尤物。譬如柔曼,譬如風流,譬如玉潔冰清,譬如款款盈盈,再也沒有比得過這汪洋藍碧之中所蕩漾的了。
現在,我當然懂得,任何的絕色無不屬於天籟,不要想著帶它去天不造、地不設的去處。人的荒唐就在於,不時地就會衝動,想著那些非分之想。我從礁石那邊的江流里撈起一隻瓶子,洗淨了,裝了一隻桃花魚在其中,然後就上了水翼船,不等我回到武漢,剛剛接近西陵峽口的那座小城,絕色桃花魚就在荒唐中絕命了。過完夏天,又過完秋天。一條大江在屢屢退卻中,再次將鴨子潭歸還給想念的人們。從滿江濁水中脫胎出來的潭水一如既往地清澈,然而,這已不是桃花魚燦爛的季節了。山崖上的紅葉揚起凜冽寒風。江水終於不再退了。因為一座大壩的立起,那些鋪天蓋地倒流而來的巨大漩渦,沿著枯乾的江灘反撲回來,在不計其數的時光中,向來不懼怕激流浪濤的細細桃花魚,當然無法明白,從不漲大水的冬季,一旦漲起大水來,注定就是它們的滅頂之災。
失去桃花魚的不是桃花魚本身,而是那些以人自居的傢伙。科學的意義自不待言,對於普通眾生,他們失去的是不可再生的審美資源。後來的一些日子裡,偶爾談論或者是在書文中閱讀桃花魚,總也免不了會猜度,沒有見過桃花魚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當他們的閱歷讓其與那早已成為虛空的桃花魚相逢時,傳說中由四大古典美女之一的王昭君,涕淚灑入香溪河中幻化而生的桃花魚,是否會被想像成北冰洋邊人所盡知的美人魚!
仿佛如幽深的思緒,柘林湖邊的那塊標示牌,不動聲色地為我更換了一種曠遠、靜謐的背景。這樣一片浩瀚的水面,宛如一本智者的大書,翻動其頁面,又有什麼不能告之於人的呢?清水之清,被風吹起,儼然那薄薄霜色鋪陳大地。湖光自然,被山收攏,一似莽莽森林落光了葉子。在居所所在的武漢,人在天界偉力的面前第一敬畏的就是水。在水的前面,只要被稱為武漢佬,便是個個見多識廣。而柘林湖還是讓我震驚。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那些總讓城市無法整理的清潔,隨風入懷,汪洋肆意,毫無顧忌地遊走在總是渴求一片冰藍的情懷裡。
於是,我在想,在桃花魚古老的生命里,真正古老的是那份不與任何塵俗同流合污的高貴。寧可死於每一點來歷不明的污染,也不改清潔的秉性。寧可葬身萬劫不復的滄浪,也不放棄尊嚴隨波逐流。與柘林湖水同游,時常有滴水成線的細微瀑布,送來深厚修養的輕輕一瞥;翡翠瑪瑙般散開的小島大島,也會端明了九百九十幾個情愛坦蕩說來。也許,柘林湖此時的高貴只是一種風景。對於人,是這樣。桃花魚卻斷斷不會這樣想,高貴是其生命中唯一的通行證,舍此別無選擇。有桃花魚的柘林湖,理所當然值得每一個有心人去景仰,並且還要深深感謝它,用怡情的清潔,用夢想的冰藍,用仰止的浩然,在大地蒼茫的時刻,為滋養一種名為高貴的非生物,細緻地保養著它所必需的墒情。

作品鑑賞

“高貴”這個詞在今天各種浮躁喧囂的媒體上幾乎已被用濫。我的心靈日益麻木,面對一些所謂的高貴卻怎么感覺也高貴不起來。劉醒龍先生的文章終於讓我從麻木中徹底復甦,重新找回了這個詞鮮活的生命力。而高貴,也正如劉先生所說,必須有一種滋養它的墒情,但這種墒情在工業化進程上了快車道的今天,更是像金子一樣缺乏。
作者行雲流水般的文字敘述中沒有高潮,然而處處透出真摯的情感和深厚的哲理。作者用一條桃花魚的夭亡懺悔了自己的衝動和荒唐,昭示了桃花魚決不妥協於世俗,決不離開自然環境淪為人類玩物的高貴。又用桃花魚因大壩的修建而遭滅頂之災,警示人類桃花魚的失去並非只是一種自然景觀的消亡那么簡單。無論從科學意義上還是從我們的審美心理上,都會讓我們在心頭刻下永久的傷痛。而桃花魚九億年古老的生命之中卻永存了那份不與任何塵俗同流合污,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般壯烈的高貴。
作者的敘述既充滿詩意,又保持著冷靜的思考。柘林湖之行充滿詩情與奇緣。柘林湖邊一場豪雨驟停,讓作者重新拾起多年前有關桃花魚的記憶。那一次奇特的緣分,讓作者在秭歸城外鴨子潭邊與絕色的桃花魚邂逅,一下子,柔曼風流,玉潔冰清,款款盈盈的桃花魚成了作者一生中審美的極致。可自然中有多少這樣鮮活的生態活頁從我們視野中被生生撕掉,活活扯去啊!當年與桃花魚的一段奇緣難道竟成為永訣,竟成為只能回味的珍藏嗎?這裡面有作者多少對美的回憶時夾雜的無奈和痛悔啊!“失去桃花魚的不是桃花魚本身,而是那些以人自居的傢伙。”由於人類的冷漠與無知,自然史上最純美的童年風景,正一幕幕地從我們眼中飄逝,生命與自然最相愛最和諧的歲月也正逐漸淡出我們的記憶。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學會敬畏自然,尊重每一類物種呢?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真正珍愛生命,為生命之美而感動呢?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像桃花魚一樣把高貴作為生命中唯一的通行證呢?
一直以來,我們對生命本身缺乏應有的尊重,對生命的意義缺乏應有的關注,更不用說隱含在生命中的那些高貴品質了。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宇宙間的萬物固然是一個整體存在,然而又是一個個生命的個體存在,都應該在天地間占有一席之地。對生命無辜的消亡僅僅遺憾和懺悔是遠遠不夠的,我們必須行動起來。柘林湖就是人類覺醒的一個明證。它“用怡情的清潔,用夢想的冰藍,用仰止的浩然,在大地蒼茫的時刻,為滋養一種名為高貴的非生物,細緻地保養著它所必需的墒情。”
我們也應該努力甦醒心中的高貴,把自己的心靈經營成一片如水純藍。

作者簡介

劉醒龍,湖北黃岡(現團風縣)人,曾客居英山。長篇小說《聖天門口》獲首屆中國當代文學學院獎和第二屆中國小說學會長篇小說大獎。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第五、六、七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第七屆莊重文文學獎和首屆青年文學創作成就獎等。著有長篇小說《威風凜凜》《生命是勞動與仁慈》《痛失》《彌天》《天行者》。長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出版有多卷本小說集《劉醒龍文集》及《當代作家選集從書—劉醒龍捲》《中國經典鄉土小說六家從書—大樹還小》等。中篇小說《鳳凰琴》和《秋風醉了》被改編為電影《鳳凰琴》和《背靠背臉對臉》。長篇小說《愛到永遠》被改編成大型舞劇《山水謠》。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武漢市文聯副主席、芳草雜誌社總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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