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藍房子》是詩人北島的散文集,寫他在國內國外的所見、所聞、所憶、所歷。北島的散文如他的詩一樣優美,高雅,無論是寫人,還是敘事,他娓娓道來,如談家常,親切而自然,使人閱讀輕鬆,有陶然之感。
精彩書摘
輯一
艾倫·金斯堡
艾倫得意地對我說:“看,我這件西服五塊錢,皮鞋三塊,襯衣兩塊,領帶一塊,都是二手貨,只有我的詩是一手的。”
提起艾倫·金斯堡,在美國幾乎家喻戶曉。這位美國的“垮掉一代”之父,自上世紀五十年代因朗誦他的長詩《嚎叫》一舉成名,成為反主流文化的英雄。他在六十到七十年代席捲美國的反越戰抗議浪潮和左翼造反運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沒有他,這半個世紀的美國歷史就會像一本缺頁的書,難以卒讀。
我和艾倫是一九八三年認識的,當時他隨美國作家代表團第一次到中國訪問。在我的英譯者杜博妮的安排下,我們在他下榻的旅館秘密見面,在場的還有他的親密戰友蓋瑞?施耐德(GarySnyder)。我對那次見面的印象並不太好:他們對中國的當代詩歌所知甚少,讓他們感興趣的似乎是我的異類色彩。
再次見到艾倫是五年以後,我到紐約參加由他組織的中國詩歌節。剛到艾倫就請我和我妻子邵飛在一家日本餐館吃晚飯。作陪的一位中國朋友用中文對我說:“宰他丫的,這個猶太小氣鬼。”我不知他和艾倫有什麼過節。對我,艾倫彬彬有禮,慷慨付賬,並送給我一條二手的領帶作紀念。但在席間他明顯地忽視了邵飛。都知道他是個同性戀,誰也沒在意。贊助那次詩歌節的是紐約的襪子大王——一個肥胖而傲慢的老女人,動作遲緩,但挺有派頭。據說艾倫的很多活動經費都是她從襪子裡變出來的。艾倫總是亦步亦趨、點頭哈腰地跟在老太太身後,像個貼身僕人,不時朝我擠擠眼。我真沒想到,這傢伙竟有這般能屈能伸的本事。
此後見面機會多了,開始熟絡起來。一九九○年夏天,我們在首爾*舉辦的世界詩歌大會上相遇。艾倫總是衣冠楚楚(雖然都是二手貨),跟那些韓國的官員們談釋放政治犯,談人權。讓組織者既頭疼又沒轍:他太有名了。在官方的宴會上,大小官員都慕名而來,跟他合影留念。艾倫總是拉上我,躲都躲不開。有一回,一個地位顯赫的官員,突然發現我正和他們分享榮耀,馬上把我推開。我從來沒見過艾倫發這么大的脾氣,他對著那個官員跳著腳大罵:"你這個狗娘養的!你他媽知道嗎?這是我的好朋友!中國詩人!"官員只好賠禮道歉,硬拉著我一起照相,讓我哭笑不得。再碰上這樣的場合,我儘量躲他遠點兒。
我問艾倫為什麼總是打領帶。他的理由很簡單:其一,他得和那些政客們談人權;再者呢,他狡猾地一笑,說:“不打領帶,我男朋友的父母就會不喜歡我。”
在首爾,會開得無聊,我們倆常出去閒逛。他拿著微型照相機,像個間諜到處偷拍。一會兒對著路人的腳步,一會兒對著樹梢的烏鴉,一會兒對著小販做廣告的黏滿蟑螂的膠紙。走累了,我們在路邊的草地上歇腳,他教我打坐。他信喇嘛教,最大的願望是有一天能去西藏。餓了,鑽進一家小飯館,我們隨意點些可口的小吃。渴了,想喝杯茶,卻怎么也說不清楚。我乾脆用食指在案板上寫下來,有不少朝鮮人懂漢字。老闆似乎明白了,連忙去打電話。我們慌忙攔住:喝茶幹嗎打電話?莫非誤以為我們要找妓女?但實在太渴了,我們又去比劃,作飲茶狀。老闆又拿起電話,嚇得我們撒腿就跑。
晚上,我們來到首爾市中心的夜總會。這裡陪舞女郎纏著艾倫不放。沒待上十分鐘,他死活拉著我出來,說:“我應該告訴她們,我是個同性戀。”我們迎面碰上一群美國留學生。他們一眼認出了艾倫:“嗨!你是金斯堡?”“我是,”艾倫馬上問,“這附近有沒有同性戀俱樂部?”眾人大笑。其中一個小伙子為他指路。但我聲明絕不進去,艾倫在門外轉了一圈,只好作罷。
艾倫很念舊。在紐約他那狹小的公寓裡,他給我放當年和《在路上》的作者凱魯亞克(kerouac)一起喝酒聊天的錄音,臉上露出悲哀。他講起凱魯亞克,講起友誼、爭吵和死亡。他嘆息道:“我那么多朋友都死了,死於酗酒、吸毒。”我告訴他,我們青年時代為《在路上》著魔,甚至有人能大段大段地背誦,讓我感動的是,他和死者和平共處,似乎繼續著多年前的交談。我甚至可以想像,他獨坐家中,反覆聽著錄音帶,看暮色爬進窗戶。
前車之鑑,艾倫不吸菸不喝酒,除了偶爾有個把男朋友,他過著近乎清教徒的生活。但他是個真正的工作狂。他最忙的時候雇了三個半秘書。他們忙得四腳朝天,給艾倫安排活動。艾倫反過來對我說:“我得拚命乾,要不然誰來養活他們?”這純粹是資本家的邏輯。艾倫告訴我,他是布魯克林學院的終身教授,薪水不錯,占他全部收入的三分之一,另外版稅和朗誦費占三分之一,還有三分之一來自他的攝影作品。和他混得最久的秘書鮑勃(Bob)跟我抱怨:“我是艾倫的腦子。他滿世界應承,自己什麼也記不住。最後都得我來收拾。”
從艾倫朗誦中,仍能看到他年輕時驕傲和野蠻的力量。他的詩是為了朗誦的,不是為了看的。有一次在新澤西的詩歌節上,艾倫和我一起朗誦。他讀我的詩的英文翻譯。他事先圈圈點點,改動詞序。上了台,他就像瘋狂的火車頭吼叫著,向瘋狂的聽眾奔去,把我孤單單地拋在那裡。以後我再也不敢請他幫我讀詩了。
去年他過了七十歲生日。他身體不好,有心臟病、糖尿病。醫生勸他不要出門旅行。最近他在電話里告訴我,他常夢見那些死去的朋友,他們和他談論死亡。他老了。我想起他的長詩《嚎叫》里的頭一句:“我看見這一代精英被瘋狂毀掉……”
下午有人來電話,告訴我艾倫今天凌晨去世。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腦子一片空白。傍晚我給蓋瑞?施奈德打了個電話。蓋瑞的聲音很平靜。他告訴我最後幾天艾倫在醫院的情況。醫生查出他得了肝癌,還有三五個月可活。艾倫最後在電話里對他說:“夥計,這意味著再見了。”
我記得曾問過艾倫,他是否相信轉世。他的回答含混,幾乎是否定的。他信喇嘛教是受蓋瑞的影響,東方宗教使他那狂暴的靈魂安靜下來,像拆除了引信的炸彈。他家裡掛著西藏喇嘛教的唐卡,有高師指點,每年都到密西根來參加禪習班。他和蓋瑞不一樣,信仰似乎不是通過內省獲得的,而是外來的,帶有某種強制性的。他的禪習班離我當時的住處不算遠,他常從那兒打電話,約我過去玩,或溜出來看我。我叫他“野和尚”。
在安納堡(AnnArbor)有個喇嘛廟,住持是達賴喇嘛的表弟,艾倫的師傅。在喇嘛教里他是個自由派,比如重享樂,主張性開放,受到眾多喇嘛的攻擊。我想他的異端邪說很對艾倫的胃口。艾倫請我去聽他講道。這是我有生頭一回。說是廟,其實只是普通的房間布置成的經堂,陳設簡樸,地板上散放著一些墊子。艾倫是貴賓,我又是艾倫的客人,於是我們被讓到顯要的位置,席地而坐。聽眾四五十,多是白人,來自不同的社會階層。住持方頭大耳,一臉福相。他先介紹了艾倫和我,然後開始講道。那是一種東方的智慧,講的都是為人之道,淺顯易懂,毫不枯燥。艾倫正襟危坐,雙目半閉。
東方宗教有一種寬厚的力量,息事寧人。再說對像艾倫這樣西方的造反者來說,只能藉助基督教以外的精神力量才能向其傳統挑戰。而艾倫在東方又恰恰選擇了一種邊緣化的喇嘛教,把自己和一塊粗獷而神秘,充滿再生能力的土地與文化結合起來。
艾倫的眼睛裡有一種真正的瘋狂。他眼球突起,且不在同一水平上。他用一隻眼看你,用另一隻眼想心事。他送我一本他的攝影集。在這些黑白照片裡,你可以感到他兩隻眼睛的雙重曝光。其中多是"垮掉一代"的夥伴們,大家勾肩搭背,神情渙散,即使笑也顯得很疲倦。在艾倫試圖固定那一瞬間的同時,焦點顯得游移不定,像他另一隻想心事的眼睛。聲音沉寂,色彩褪盡,他讓人體驗到消失的力量,一種真正的悲哀。有一張是艾倫的自拍的照片。他赤裸地盤腿坐著,面對浴室的鏡子,相機擱在兩腿中間。他禿頂兩邊的濃髮翹起,目光如炬。這張照片攝於二十多年前。他想藉此看清自己嗎?或看清自己的消失?
艾倫是我的攝影老師。一九九○年在首爾,他見我用傻瓜相機拍照,就嘲笑說:“傻瓜相機把人變成了儍瓜。”他建議我買一個他那樣的手動的Olympus微型相機。他告訴我,這種相機輕便小巧,便於抓拍,而且一切都可以控制,你能獲得你想獲得的效果。但現在已不生產了,只能買到二手貨。他警告說,千萬不要用閃光燈,那會破壞空間感,把景物壓成平面。最好用高感光度的膠片解決曝光不足的問題。第二年春天在紐約重逢,我真買到了一個那樣的相機。艾倫問我在哪兒買的。這位二手貨專家在手裡把玩著,對新舊程度和價錢表示滿意。接著他教我怎樣利用光線,以及在光線不足的情況下如何夾緊雙臂,屏住呼吸,就這樣——咔噠咔噠,他給我拍了兩張。
艾倫總是照顧那些窮困潦倒的“垮掉一代”的夥計們。據說他多年來一直接濟詩人科爾索(GregoryCorso),買他的畫,給他生活費。我在艾倫的公寓裡見過科爾索。他到之前,艾倫指著牆上幾幅科爾索的畫,一臉驕傲。科爾索很健碩,衣著隨便,像紐約街頭的建築工人。我們坐在方桌前喝茶。艾倫找來我的詩集,科爾索突然請我讀一首我的詩,這在詩人之間是個奇怪的要求。我挑了首短詩,讀了,科爾索咕嚕了幾句,好像是讚嘆。艾倫坐在我們之間,不吭聲,像個證人。然後他請我們去一家義大利餐館吃午飯。路上科爾索跟艾倫要錢買煙,艾倫父親般半信半疑,跟著他一起去煙攤,似乎怕他買的不是香菸,而是毒品。
簡介
最近幾年以《失敗之書》、《時間的玫瑰》、《青燈》重回讀者視野的著名詩人北島,近日又由江蘇文藝出版社推出兩本散文新作《藍房子》與《午夜之門》。依然是詩界、文壇的各種聚會應酬,依然是為著生計的輾轉遷移,依然是文明風景內外的遊走藝人、詩人、瘋人、失意人、邊緣人、隱者、流浪者,北島依然帶著中文這件唯一不棄的行李,像侯鳥一樣滿世界奔走。
中國當代詩人北島作品
北島,原名趙振開,中國當代詩人,為朦朧詩代表人物之一。先後獲瑞典筆會文學獎、美國西部筆會中心自由寫作獎、古根海姆獎學金等,並被選為美國藝術文學院終身榮譽院士。本任務為中國當代詩人北島作品的介紹與解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