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城札記》

《太陽城札記》

《太陽城札記》作者北島。具體寫作年代不詳,大約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後期。

基本信息

簡介

北島北島

作者:北島。《太陽城札記》具體寫作年代不詳,大約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後期。此詩頗能代表北島的風格,朦朧晦澀。研究北島者多矣,也有不少評論文字,但大多空泛不切實際,未能幫助讀者欣賞北島的藝術。“太陽城”,大概是虛擬的,沒聽說哪座城叫太陽城。“太陽城”即充滿陽光的城。文化大革命中,太陽被賦予了特殊含義,太陽指領袖,“太陽城”大約是領袖居住的北京城。如這樣的理解不錯,則此詩可能寫於一九七六年以前。太陽又指光明和幸福,“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當時的宣傳就是如此。然而十年動亂,全國上下陰雲密布,民不聊生,無光明、幸福可言,則“太陽城”當系反諷

內容簡介

太陽也上升了。北島等朦朧詩人的詩所以難懂,一個重要原因是詩題與詩句間的聯繫比較曲折隱晦,詩題是此,詩句是彼,二者似不相聯屬。這在習慣明晰的詩作的讀者看來,簡直是一種折磨。比如《生命》,題目是“生命”詩句卻扯到太陽,二者之間似無明顯聯繫。其實讀者只要稍加思考,便不難發現生命與太陽之間的隱喻關係,生命離不開太陽,“萬物生長靠太陽”,太陽上升,喻示著生命的茁壯。但僅作如此聯想不能算懂得了這首詩,這首詩真正令人困擾的地方是那個“也”字,“太陽也上升了”,這個“也”字似乎大有講究。“也”字可以表示相似,“甲如何,乙也如何”,甲、乙完全一致。但“也”字如重讀,則與一般客觀判斷不同,而帶上了一種感情色彩。北島在這裡用了一個“也”字,是客觀陳述,還是情感表達?顯然是後者,因為如果是客觀陳述,“也”字可以省略,“太陽上升了”即可,表明生命就是上升的太陽。但這樣說似乎沒有什麼意思,如此常識性的東西,何勞詩為?所以是後者,後者隱含了思想感情,才合詩道。但“太陽也上升了”有什麼思想感情呢?我以為是一種欣喜之情,一個擺脫了生活的重壓,剛從陰霾中走出來的人,乍見太陽,有一種欣然意外之感,並同時體味到生命的美好。“呀,太陽也上升了!”多么美好!感受到太陽的上升,也能感受到生命的快樂,這裡面有一種奇妙的聯繫。這種聯繫是直覺,是潛意識,北島寫的就是生命的直覺和潛意識。理解了直覺和潛意識,等於掌握了打開北島及其他朦朧詩人的一把鑰匙。

作者簡介

北島,1949年出生,本名趙振開,曾用筆名:北島,石默。祖籍浙江省湖州,生於北京。1978年同詩人芒克創辦民間詩歌刊物《今天》。1990年旅居美國,現任教於加利福尼亞州戴維斯大學。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他的詩刺穿了烏托邦的虛偽,呈現出了世界的本來面目。一句“我不相信”的吶喊,震醒了茫茫黑夜酣睡的人們。

解讀

愛情

恬靜,雁群飛過

荒蕪的處女地

老樹倒下了,戛然一聲

空中飄落著鹹澀的雨

如果說《太陽》一詩尚有跡可尋的話,《愛情》則更是王顧左右而言他,令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題目是“愛情”可詩句並無隻字涉及愛情,這是怎么回事?注意,這是詩人故意耍的花招,詩人是用隱喻的方法暗示自己對愛情有體驗。說到,自然要找到本體喻體的相似點,不相似無以喻。但相似點有時很明顯,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有時卻很隱晦,特別是某種情緒的曲折表達。《愛情》一詩題目與詩句間似喻非喻,相關性多於相似性,跨度很大,需要讀者的想像予以彌合。從詩句看,“恬靜”很難與愛情掛上鉤,不能說愛情是恬靜的。故這個詞的指義尚不明了。“雁群飛過/荒蕪的處女地”,開始透露了某些訊息。雁在中國傳統文化里不是一般的鳥,而是傳遞訊息的信使,“雁足傳書”,雁與青鳥有相似之處。“青鳥殷勤為探看”,青鳥是愛情之鳥,專司愛情之職,雁卻沒有那么專業,但也兼職為戀人們牽線搭橋。故舊詩里“雁字回時,月滿西樓”,“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雁總能引發戀人的相思之情。“處女地”是未開墾的土地,加上“荒蕪”,隱喻詩人尚未覺醒的情感。雁群飛過荒蕪的處女地,愛的信號已經傳來,在一個恬靜的夜晚。原來“恬靜”是對一種場景的描寫,一種氣氛的表達,也是一種心境的寫照。詩人接到愛情信號之前是恬靜的,而之後呢?“老樹倒下了,戛然一聲/空中飄落著鹹澀的雨”,“老樹倒下”意味著一種震動,意味著平靜的被打破。“戛然一聲”與“恬靜”形成強烈對比,具有一種刺耳的效果,預示著即將到來的“愛情”不是詩人所希望的愛情。“空中飄落著鹹澀的雨”,“鹹澀”多半用來形容眼淚,“鹹澀的雨”指淚雨。淚雨飄飛,是不幸愛情的結局。如此愛情不是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而是造成強烈情緒衝動的悲劇,這裡是否有什麼隱曲?也許沒有,詩人不過“如實”記錄了一次愛情的體驗。也許別有用心。這要聯繫到時代,聯繫到沒有光明的“太陽城”,則這種體驗正是一種荒誕歲月的人性扭曲。在那種非人的年月里,誰能欣然接納愛情?特別是像北島這樣的“危險人物”,愛情對他不啻一次災難,他豈可沉醉其中?這首詩意境優美,深沉而內斂,是北島的一貫風格。

自由

撕碎的紙屑

什麼是自由?這可是一個十分嚴肅的話題,解答這個問題需要十分專業的知識。按照百科全書上的解釋,自由可從哲學政治的不同角度予以理解。哲學上的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和對外部世界的改造,人只有認識了必然,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政治意義上的自由眾說紛紜,比較公認的觀點是,自由相對於奴役、專制而言,與人們的權利有關,如人身自由、宗教自由、言論自由、集會自由以及契約自由、貿易自由等。不同的階級有不同的自由觀。

北島的《自由》一詩不是給自由下定義,北島不是寫哲學論文,而是寫詩,寫詩就離不開意象,北島是用意象來表達他對自由的理解或者說感受。北島為我們提供了兩個相互關聯的意象,一個是動態的“飄”,另一個是“紙屑”,因為飄是紙屑的動態,兩個意象實際只是一個:飄動的紙屑。飄動的紙屑與自由有什麼關係?自由自在。紙屑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飄,不是自由是什麼?紙屑與自由間仿佛是一種純然的比喻關係。但這只是表層。深一層理解,則“撕碎的紙屑”中“撕碎”二字不容忽視。“撕碎”是對整體的破壞,是一種原有狀態的解體。詩人通過這一意象似在告訴我們,所謂“自由”卻需要付出破滅的代價,“自由”原來也是不自由的。並且詩人將“飄”字獨立出來。固然在突出紙屑飄動的情態,但其深意恐怕在於:飄也必須藉助於空氣的浮力,飄也有所依憑,不可能真正天馬行空,獨往獨來,表面的“飄”實際是被空氣所左右著,毫無自由可言。這令我們想到莊子的《逍遙遊》,大鵬雖然摶扶搖直上九萬里,海運將徙於南溟,終於有所待,不是真正的自由境界。真正自由是一空倚傍,無拘無束,這當然是只有至人才能達到的境界。《自由》一詩也許包含著兩層意思,一層單純從哲理的層面揭示出自由的相對性,二層是從現實的層面反諷現實生活中的自由的虛幻性。聯繫寫作時代,後一種理解並非不可能。我從這首詩中讀出了詩人的一絲冷笑。

孩子

容納整個海洋的圖畫

疊成了一隻白鶴

海洋是寬闊蔚藍的,藍色是純淨而富於幻想的,北島十分喜愛藍色的大海,在他的詩中,海是一個十分突出的意象。“如果大地早已冰封/就讓我們面對著暖流/走向海//如果礁石是我們未來的形象/就讓我們面對著海/走向落日”(《紅帆船》),“海底的石鐘敲響/敲響,掀起了波浪”(《八月的夢遊者》)。早在一九八六年,王乾就指出:“表現瞬間,北島的語言有一個大致的定勢和彈性。每個詩人都應該擁有自己的語言系統,自己獨特的‘符號’。北島詩中經常出現一系列意象,像‘黎明’、‘海’、‘鴿子’、‘蒲公英’等,似乎是一種理想、希望、熱情、青春的象徵,總有一種透明感或淡淡的光暈,而‘烏雲’、‘河水’則代表了反動或卑鄙的勢力,‘石頭’似乎是傳統的化身,‘雲母’、‘土地’好像又是一種歷史的抽象,它們組成了一定的系統,往往滲透了作者的主觀情緒,是一種心靈的感應物象。”(《歷史·瞬間·人—論北島的詩》,《文學評論》1986年第3期)王乾所見極是。《孩子》一詩意在寫孩子的天真、純潔、富於幻想、熱愛自由,故選擇了海,選擇了白鶴。白鶴因其白,故也是純潔的象徵,鶴在傳統文人那裡又是高雅不俗的形象,“梅妻鶴子”宋代詩人林和靖就特別愛鶴。日本的孩子喜歡折千紙鶴,無非也是寄託一種美好的願望。將一幅海的圖畫疊成白鶴,這本是孩子的行為,然而這一行為里卻有孩子的天真、可愛。用對象的某一富有特徵的行為表現對象的特質,精到傳神,且富於想像,是這首詩成功的重要原因。

姑娘

顫動的虹

採集飛鳥的花翎

姑娘是美的,古往今來姑娘就是詩人歌頌的對象,北島也不例外。詩人們竭盡全力表現姑娘的美,將姑娘比喻成各種美好的事物。“芙蓉如面柳如眉”,“桃花一簇開無言,可愛深紅愛淺紅”,“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不一而足。北島也寫姑娘,寫姑娘的美,用了兩個比喻,一是“虹”,一是鳥的“花翎”,都是至美的事物。“虹”而且“顫動”,“花翎”而且是“飛鳥”的,這就在美之外還添上了媚。朱光潛說:“另一種暗示物體美的辦法就是化美為‘媚’(charm)。‘媚’的定義是‘流動的美’(beautyinmotion),……”(朱光潛《詩論》P163,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9月版)“化美為媚”,廢名沈從文汪曾祺都是高手。沈從文寫翠翠的美:“翠翠在風日裡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隻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後,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邊城》)這“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便是媚。北島用虹形容姑娘,再加一個“顫動”,美便變成媚了。但北島又似乎並非真的在寫姑娘的美,美而如虹,這美似乎頗有幾分虛幻。並且飛鳥的花翎也只是取悅異性的工具,並無多么豐富的內涵,北島對此未必滿意。本是虹,還要採集飛鳥的花翎,畫蛇添足,物極必反,自在的美反而受到損害。所以我從這首詩里仍然讀出反諷意味,我以為“反諷”是該組詩的主要特徵,這從總標題就定格了的。

青春

紅波浪

浸透孤獨的槳

北島喜歡用紅色意象象徵青春,除《青春》之外,還有《紅帆船》:

到處都是殘垣斷壁

路,怎么從腳下延伸

滑進瞳孔里的一盞盞路燈

滾出來,並不是晨星

我不想安慰你

在顫抖的楓葉上

寫滿關於春天的謊言

來自熱帶的太陽島

並沒有落在我們的樹

而背後的森林之火

不過是塵土飛揚的黃昏

如果大地早已冰封

就讓我們面對著暖流

走向海

如果礁石是我們未來的形象

就讓我們面對著海

走向落日

不,渴望燃燒

就是渴望化為灰燼

而我們只求靜靜地航行

你有飄散的長髮

我有手臂,筆直地舉起

作為一首表現青春不屈的詩,“紅帆船”便是青春的象徵,青春不願自欺欺人,而決心以礁石的姿態面向大海,渴望燃燒。《青春》與《紅帆船》具有相似的性質,所不同的是本體、喻體被倒置了。《紅帆船》題目是喻體,詩句是本體,《青春》題目是本體,詩句為喻體。但表現的情感卻有某種共同性。紅是鮮血的顏色,是熱情的象徵,波浪更是激情的寫照,“紅波浪”正是青春的隱喻。“孤獨的槳”是青春體驗,也是對時代的感受。“孤獨”二字標示出詩人煢然獨行的形象。“浸透”是程度,波浪浸透孤獨的槳,全詩給人一種凝重滯緩之感,可見青春之旅之艱難,也可見孤獨航行(追求)的執著。“紅波浪”和“孤獨的槳”形成一種對比,一邊是革堂與澎湃,一邊是孤立無援,強弱反差造成一種情緒的張力,引發人們對時代的反思。這種詩藝杜甫最擅長:“一去紫台連溯漠,獨留青冢向黃昏”,就是在強烈的時空比照中展示出王昭君的悲劇性格,成為描寫昭君出塞的絕唱。

藝術

億萬個輝煌的太陽

顯現在打碎的鏡子上

這是一首表達作者藝術觀念的詩,是關於生活與藝術之間的關係的看法。詩人認為生活是太陽,藝術是折射太陽的鏡子,這是一種反映論藝術觀。以鏡子喻藝術,大概始自柏拉圖,柏拉圖《理想國》(卷十)《詩人的罪狀》中說:“你馬上就可以試一試,拿一面鏡子四方八面地鏇轉,你就會馬上造出太陽,星辰,大地,你自己,其他動物,器具,草木,以及我們剛才所提到的一切東西。”“我想畫家也是這樣一個製造外形者。”(朱光潛譯《理想國》上P24,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柏拉圖寫到鏡子和太陽,北島也許受了他的啟發。

反映說是古希臘詩學的中心命題,以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為代表,二人均認為藝術是模仿。亞里士多德說:“一般說來,詩的起源仿佛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摹仿的本能’,另一個是‘音調感’和‘節奏感’—筆者注)都是出於人的天性。人從孩提的時候起就有摹仿的本能(人和禽獸的分別之一,就在於人最善於摹仿,他們最初的知識就是從摹仿得來的),人對於摹仿的作品總是感到快感。……摹仿出於我們的天性,而音調感和節奏感(至於‘韻文’則顯然是節奏的段落)也是出於我們的天性,起初那些天生最富於這種資質的人,使它一步步發展,後來就由臨時口占而作出了詩歌。”(羅念生譯亞里士多德《詩學》,伍蠡甫等編《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上P48—49,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但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模仿說又有不同。柏拉圖認為藝術是影子的影子,與真理隔著三層,是矇騙人的,故理想國應將詩人驅逐出去。柏拉圖從他的理式說出發,認為萬物各有一個理式(即概念或普通的道理),而萬物不過是理式的模仿,故工匠製造器物只是外形上的製造,“他既然不能製造理式,他所製造的就不是真實體,只是近似真實體的東西。”(P25)而藝術更是對外形的模仿,是影子的影子。“所以我們可以說,從荷馬起,一切詩人都只是摹仿者,無論是摹仿德行,或是摹仿他們所寫的一切題材,都只得到影像,並不曾抓住真理。”(P30)與柏拉圖否定藝術可能揭示本質相反,亞里士多德卻認為藝術的特性就在於通過個別以顯示一般。亞里士多德反對將現象和本質、個別和一般二分,而是辯證地看待它們之間的關係,認為一般寓於個別,個別顯現一般,並沒有獨立於個別之外的一般。應該說亞里士多德比柏拉圖更有道理。基於此,亞里士多德說:“顯而易見,詩人的職責不在於描述已發生的事,而在於描述可能發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可能發生的事。史學家與詩人的差別不在於一用散文,一用‘韻文’,希羅多德的著作可以改寫為‘韻文’,但仍是一種歷史,有沒有韻律都是一樣;兩者的差別在於一敘述已發生的事,一描述可能發生的事。所謂‘有普遍性的事’,指某一種人,按照可然或必然律會說的話,會行的事,詩要首先追求這目的,然後給人物起名字;至於‘個別的事’,則是指亞爾西巴德(雅典政治家和軍事家——筆者注)所作的事或所遭遇的事。”(P60-61)

北島似乎傾向亞里士多德,認為藝術可以通過現象反映本質,通過個別揭示一般。“打碎的鏡子”所折射的“億萬個輝煌的太陽”,依然只是一個太陽,就像朱熹說的“理一分殊”、“月映萬川”,理是一個理,但表現可以千差萬別,萬川所映的萬月,其實還是一個月。於此可以見出年輕北島的哲學素養。

人民

月亮被撕成閃光的麥粒

播在誠實的天空和土地

人民是什麼?毛澤東說:“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人民好比土地,在人民中間生根開花。”以土地比人民是常見的比喻。北島卻別出心裁,將人民比成麥粒,並且是月亮一般閃光的麥粒,它們播撒在誠實的天空和土地,像月光,無所不在,無時不在,仿佛空氣。這種二度比喻不僅揭示了人民的特性,同時也表達了詩人的民間立場。“月亮”作為第一個喻體,揭示了人民溫和、善良、純潔的性質,它不是太陽,可能成為殘暴的君主,它是母親,總唱著溫和的搖籃曲。月亮是母性的,人民也是母性的,二者具有同質同構關係,所以歷來有人民母親的說法。麥粒是樸素的,然而又是實實在在的,同樣是人民的品質。用麥子比喻人民並非只有北島,九十年代的海子更是麥地的傑出歌手,麥子和麥地成了海子的精神家園,是父親,是生養他的土地,是人民,是魂牽夢繞的苦難。海子寫《麥子熟了》《麥地》《麥地與詩人》《五月的麥地》等詩,一往情深地傾訴著對麥子的感恩,如《麥地與詩人·答覆》:

麥地

別人看見你

覺得你溫暖,美麗

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

被你灼傷

我站在太陽痛苦的芒上

麥地

神秘的質問者啊

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

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麥地啊,人類的痛苦

是他放射的詩歌和光芒!

海子自己儼然成了一顆飽滿的麥粒,但不知道他是否在北島那裡獲得了靈感。

月亮般閃光的麥粒,播在誠實的天空和土地,誠實一詞在此獲得了超出語詞的一般意義。誠實一般指不說謊,不欺騙人,這自然也是人民給我們的印象,月光是照臨萬物的,無所偏私,這便是一種誠實,但這種誠實里還包含著寬厚和仁慈,包含著貧瘠隨遇而安,這又使人聯想到我們人民的現實生存處境,並從中讀出詩人的同情、讚美和崇敬。我以為詩歌情緒正是在這種不經意中悄悄升華,這不是一般廉價的歌頌,而是詩人與人民之間的向內牽連,平淡處有至深的感動。

勞動

手,圍攏地球

勞動與手的關係,好像馬克思就論述到了,“勞動創造了人本身”,首先是勞動創造了手。馬克思的觀點也許值得質疑,不是勞動創造了手,應該講勞動是手才有的機能,是人這個物種特有的行為。馬克思似乎顛倒了因果。

勞動是手的行為,勞動的目的呢?大概是“改造客觀世界”,改造自然(這是毛澤東說過的話),地球代指自然。但這似乎將勞動狹隘化了,仿佛除了手工勞動和體力勞動,便沒有別的勞動。

但是作為詩,我們並不在意勞動的性質,勞動是否是手的行為,而是詩句裡面所表達的情感傾向。“圍攏地球”,“圍攏”一詞頗有意味。勞動與圍攏似乎有距離,並且地球那么大,豈是手可以“圍攏”的?顯然這是一種超常規表達,既是超常規,意蘊就盡在其中。無疑,“圍攏”一詞是誇張,誇張的目的是讚美勞動的偉大,同時“圍攏”是一種輕柔的動作,漸漸地、緩慢地合在一起方為“圍攏”,我覺得這個詞與“擁抱”似乎有相似之處,但“擁抱”過於熱烈,不及“圍攏”親切自然。將勞動予以誇張,同時又減輕其強度,我以為表達了作者對勞動的熱愛。熱愛勞動便是熱愛生命本身,這與當時流行的戰天鬥地的口號迥異其趣。

命運

孩子隨意敲打著欄桿

欄桿隨意敲打著夜晚

史鐵生《我與地壇·一個謎語的幾種簡單的猜法》講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有一部很老的謎語書,書中收錄了很多古老的謎語。成書的具體年月不詳,書中未註明,各類史書上也沒有記載。

這是現存的最老的一部謎語書,但肯定不是人類的第一部謎語書,因為此書中談到了一部更為古老的謎語書,並說那書中曾收有一條最為有趣而神奇的謎語。書中說,可惜那部更為古老的謎語書失傳已久,到底它收了怎樣一條有趣而神奇的謎語,業已無人知曉。

書中說,現僅知道這條謎語有三個特點:一、謎面一出,謎底即現;二、己猜不破,無人可為其破;三、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

書中還說,這似乎有違謎語的規則,但相傳那確是一條絕妙的、非常令人信服令人著迷的謎語。

(《我與地壇》)

史鐵生曲折迷離地講述的謎語,實際指的是命運,命運是個謎,不可捉摸,猜得透又猜不透,十分令人困惑,但又誘惑人去猜。史鐵生一生都在猜這個謎語,所有人都用一生的氣力猜這個謎語,但至今未有統一答案。這真是一個古老而常新的謎語啊!

北島也猜了這一謎語,北島的結論是什麼?是“隨意”,“孩子隨意敲打著欄桿/欄桿隨意敲打著夜晚”,毫無目的可言。隨意帶有極大的偶然性,不可理喻,但隨意中又有某種必然,為什麼這個孩子要在這一刻敲打欄桿,為什麼欄桿要在這一刻敲打夜晚?難道不是冥冥中有誰安排?這真是《紅樓夢》里說的:“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到底有還是沒有?“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看來“隨意”二字說了等於沒說,不能作為命運的標準答案。

但說了終是說了,以詩的形式言說畢竟創造了美。“孩子隨意敲打著欄桿/欄桿隨意敲打著夜晚”,一實一虛,想像奇特。而且兩個句子以頂真的方式構成,整齊對稱,自有一種整飭之美,有利於將詩意強化。依我看,這樣的詩可與卞之琳的《斷章》比美。

信仰

羊群溢出綠色的窪地

牧童吹起單調的短笛

關於“信仰”《辭海》上的解釋是:對某種宗教或主義極度信服和尊重,並以之為行動的準則。信仰是極其莊重的事情,怎么與羊群、牧童扯到了一起?

基督教認為人是上帝的羔羊,溫和馴良的羔羊是樂意順服上帝旨意的象徵,故“羊群”即芸芸眾生。“羊群溢出綠色的窪地”,“溢出”一詞見其多,“綠色的窪地”可指代世俗生活。“牧童”是牧羊人,代指上帝,“牧童吹起單調的短笛”,仿佛是指上帝對人類的放牧,“單調”一詞透露出上帝意旨的空洞無意義。羊群和牧童的關係,即眾生與上帝的關係,上帝畜牧眾生,眾生聽命上帝,這是教義。然而在北島的詩里,這種關係似乎受到了挑戰。羊群飄蕩在綠色的窪地,富有生命(綠色是生命的顏色),生命即美。而上帝卻企圖以單調的牧笛祛奪眾生的快樂,使其屈服於信條,顯然有違生命的原則,則詩中自然流露出對上帝的不敬。聯繫拜神年代對“信仰”的迷信,就可以知道北島此詩的用意,此與《回答》的懷疑精神相一致——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和平

在帝王死去的地方

那支老槍抽枝、發芽

成了殘廢者的拐杖

列夫·托爾斯泰有部長篇小說叫《戰爭與和平》,“戰爭”“和平”是一對矛盾的概念,有戰爭就沒有和平,有和平就不應該有戰爭,所以北島在《和平》里說“那支老槍抽枝、發芽/成了殘廢者的拐杖”,殺人的武器成了殘廢者的拐杖,這便是和平。

但是這樣理解《和平》一詩仍嫌膚淺。戰爭固然是和平的敵人,但什麼導致了戰爭?當然,導致戰爭的原因很多,歷史上著名的特洛伊之戰竟然為了一個女人,這能有多少理由?但戰爭的主要罪魁應該是專制,專制是戰爭之源。想想歷史上千千萬萬場戰爭,有多少不與專制相連?一部《三國演義》,打來打去,打得民不聊生,“鎧甲生蟣蚤,千里無雞鳴”,有哪個不是為了那個皇上的寶座?口裡說的好聽,“恢復漢室,還於舊都”,“挾天子以令諸侯”,誰真的在替天下蒼生著想?所以我嘗說《三國》沒有英雄,只有政客和軍閥,《水滸》里的英雄才是英雄。所以反對戰爭必須反對專制,專制不除,和平不可能真正實現。《和平》第一句“在帝王死去的地方”,“帝王”就是專制的象徵,只有帝王死了,和平的曙光才可能出現。這個道理當然不難領會,可在“文革”中要思考及此,並且敢於表露,眼力和膽量都令人欽佩。所以北島不僅是藝術的開路先鋒,也是思想上的先行者。

還有“那支老槍抽枝,發芽/成了殘廢者的拐杖”,“成了殘廢者的拐杖”頗值得注意。僅僅是沒有戰爭還不叫和平,而必須熱愛生命,尊重人性,這才是和平的要義。從《和平》一詩我們可以感受為什麼說“朦朧詩”的價值觀是人本主義。

祖國

她被鑄在青銅的盾牌上

靠著博物館發黑的板牆

“祖國”是詩歌常寫的題材,歌頌祖國、眷懷祖國的詩歷來不絕於耳,優秀的如聞一多的《憶菊》:“我要讚美我祖國的花!/我要讚美我如花的祖國!”艾青《我愛這土地》:“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因為詩人是富於感情的,詩人對祖國的感受比一般人強烈,所以“愛國主義”常常是詩歌的主鏇律。

但北島的《祖國》似有不同,北島不是一般地讚美祖國,而是透過祖國這一題材表達某種憂患意識。祖國在哪裡?祖國應該鐫刻在每個愛國者的心中,現在“祖國”卻只是被鑄在青銅的盾牌上,成為一種標識和符號。盾牌是乾什麼的?作戰用的,是抵禦敵人的,是戰士手中的武器,鑄在盾牌上的祖國也許曾經有過光榮,是戰士的血鑄就了她的輝煌,也是她激勵著戰士為捍衛祖國的尊嚴而浴血奮戰,然而現在祖國卻被放置到博物館,成了歷史文物,並且靠著發黑的板牆,完全沒有了昔日的風采。是什麼導致了歷史的褪色?詩人沒有說,但詩人心目中的沉重卻令人感動。

生活

《生活》一詩有很高的知名度,所謂“一字詩”,曾引起過激烈的爭論,諷刺者不以為然,認為如果這也叫詩,那詩未免太容易了。讚揚者卻認為詩人用一個“網”字道出了生活的真諦,且溶入了情感,是千真萬確的好詩。我傾向後者。

當然不同的人對生活的體驗不同,北島認為生活像“網”,我想是因為生活過於錯綜複雜。並且網是用來打撈的,芸芸眾生豈不都在向生活打撈著什麼?功名利祿,真理道德,各依人品而為。所以一個“網”字又寫出了生活的多元。面對著生活的複雜,詩人究竟何所取?他在思考著。《太陽城札記》既名之曰“札記”,自然很零碎,但零碎中仍可見出藝術和思想上的整體追求。“朦朧詩”的意象思維、人道主義、理性色彩、隱喻—象徵系統,於此均可見一斑。

點評

北島的詩歌創作開始於十年動亂後期,反映了從迷惘到覺醒的一代青年的心聲,十年動亂的荒誕現實,造成了詩人獨特的“冷抒情”的方式——出奇的冷靜和深刻的思辨性。他在冷靜的觀察中,發現了“那從蠅眼中分裂的世界”如何造成人的價值的全面崩潰、人性的扭曲和異化。他想“通過作品建立一個自己的世界,這是一個真誠而獨特的世界,正直的世界,正義和人性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北島建立了自己的“理性法庭”,以理性和人性為準繩,重新確定人的價值,恢復人的本性;悼念烈士,審判劊子手;嘲諷怪異和異化的世界,反思歷史和現實;呼喚人性的富貴,尋找“生命的湖”和“紅帆船”。清醒的思辨與直覺思維產生的隱喻、象徵意象相結合,是北島詩顯著的藝術特徵,具有高度概括力的悖論式警句,造成了北島詩獨有的振聾發聵的藝術力量。著有詩集《太陽城札記》、《北島詩選》、《北島顧城詩選》等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冰川紀過去了,為什麼到處都是冰凌?好望角發現了,為什麼死海里千帆相競?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只帶著紙、繩索和身影,為了在審判前,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如果海洋注定要決堤,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陸地注定要上升,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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