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詞
四十年來家國,
三千里地山河。
鳳閣龍樓連霄漢,
瓊枝玉樹作煙蘿,
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
沈腰潘鬢銷磨。
最是倉皇辭廟日,
教坊猶奏別離歌,
垂淚對宮娥。
注釋
1、四十年:南唐自建國至李煜作此詞,為38年。此處四十年為虛數。
2、鳳閣:別作“鳳闕”。鳳閣龍樓指帝王能夠居所。霄漢:天河。
3、玉樹瓊枝:別作“瓊枝玉樹”,形容樹的美好。煙蘿:形容樹枝葉繁茂,如同籠罩著霧氣。
4、識干戈:經歷戰爭。識,別作“慣”。干戈:武器。此處指代戰爭。
5、沈腰潘鬢:沈指沈約,曾有“革帶常應移孔。。。以此推算,豈能支久”之語。後用沈腰指代人日漸消瘦。潘指潘岳,曾有詩云:“余春秋三十二,始見二毛。”後以潘鬢指代中年白髮。
6、辭:離開。廟:宗廟,古代帝王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
7、猶奏:別作“獨奏”。
8、垂淚:別作“揮淚”。
譯文
開基創業四十年的國家,縱橫三千里地的土地山河;鑲鳳的殿閣,雕龍的宮樓連線著雲天;名貴的花卉,珍奇的樹木,恰似煙霧擁聚,藤蘿交纏,我生長在這裡,哪裡曉得什麼刀兵戰事!
一朝變成了被迫俯首稱臣的俘虜,此後啊,我的腰圍將會像當年沈約那樣消減下去,鬢髮也將會如潘岳那樣一片斑白。最難堪的是辭別太廟的時刻,教坊的樂隊還大吹大擂的奏起離別之歌。我只有淚流滿面,對著身邊侍候的宮娥。
作者
李煜(937-978), 初名從嘉,字重光,號鍾隱,別號蓮峰居士、鐘山居士。李璟第六子,901年嗣位,史稱南唐後主。即位後對宋稱臣納貢,以求偏安一方。生活上則窮奢極欲。 975年,宋軍破金陵,他肉袒出降,雖封作違侯命,實已淪為階下囚。太平興國三年(978年)七夕是他42歲的生日,據宋人王至《默記》,宋太宗賜牽機藥所毒斃,封為吳王。他精於書畫,諳於音律,工於詩文,詞尤為五代之冠。前期詞多寫宮廷享樂生活,風格柔靡;後期詞反映亡國之痛,題材擴大,意境深遠,感情真摯,語言清新,極富藝術感染力。後人將他與李璟的作品合輯為《南唐二主詞》。
詞風:前期綺麗柔靡,後期淒涼悲壯。
流派:南唐詞派。
代表作:《虞美人》、《相見歡》、《浪淘沙》等。
詞牌
破陣子 唐教坊曲名,一名《十拍子》。陳暘《樂書》云:唐破陣子樂,屬龜茲部,秦王所制,舞用二千人,皆畫衣甲,執旗旆,外藩鎮春衣犒軍設樂,亦舞此曲,兼馬軍引入場,尤壯觀也。按,唐《破陣樂》,乃七言絕句,此蓋因舊曲名,另度新聲。元高拭詞註:正宮。
格律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瓊枝玉樹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中仄中平中仄句中平中仄平平韻中仄中平平仄仄句中仄平平中仄平韻中平中仄平韻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中仄中平中仄句中平中仄平平韻中仄中平平仄仄句中仄平平中仄平韻中平中仄平韻
此調始自此詞,宋詞俱照此填。 前段起句,晏詞別首“湖上西風斜日”,湖字、斜字俱平聲,又一首“憶得去年今日”,去字仄聲;第二句,陸游詞“放教昨夜浮名”,放字、昨字俱仄聲;第三句,程垓詞“簇定熏爐酥酒軟”,簇字仄聲,熏字平聲;第四句,蘇軾詞“醉里無何即是鄉”,醉字仄聲,趙善扛詞“陌上晴光收翠嵐”,收字平聲;第五句,晏詞別首“歌長粉面紅”,歌字平聲,粉字仄聲;後段起句,晏詞別首“巧笑東鄰女伴”,東字平聲,女字仄聲,又“斜日更穿簾幕”,斜字平聲;第二句,晏詞別首“採桑徑里逢迎”,采字仄聲,程垓詞“歌聲輕度紅兒”,輕字平聲;第三句,晏詞別首“疑怪昨宵春夢好”,疑字平聲,昨字仄聲;第四句,晏詞別首“元是今宵鬥草贏”,元字平聲,趙善扛詞“夢繞清江江水南”,下江字平聲;第五句,晏詞別首“笑從雙臉生”,笑字仄聲,雙字平聲。譜內可平可仄據此。
創作背景
公元975年(開寶八年)11月27日夜,宋將曹彬攻破南唐都城金陵,時後主李煜正在宮中宴樂。曹彬“整軍成列,至其宮城”,李煜乃“開門奉表納降”,南唐王朝覆滅。次日清晨,奉曹彬之命,李煜與子弟四十五人被押往汴京。據馬令《南唐書》載其時情景為:“煜舉族冒雨乘舟,百司官屬僅千艘。煜渡中江,望石城泣下,自賦詩云:‘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台殿已荒涼。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閒坐細思量’。”又有龍袞《江南野史》中記載:“後主與二弟太子與下登舟赴闕,百司官屬僅千艘。將發,號泣之聲溢於水陸。既行,後主於舟中時泣數行下,曹詩云雲。”由此可見李煜當時感於時變,曾有詩記寫別情。開寶九年正月初四,李煜押至汴京,從此開始了他“以淚洗面”的臣虜生活。這就是這首詞寫作的背景情境。
賞析一
這是李煜降宋之際的詞作。
上片寫南唐曾有的繁華。
建國四十餘年,國土三千里地。居住的樓閣高聳入雲霄,庭內花繁樹茂。這片繁榮的土地,幾曾經歷過戰亂的侵擾。幾句話,看似只是平平無奇的寫實,但卻飽含了多少對故國的自豪與留戀。幾曾識干戈,更抒發了多少自責與悔恨。
下片寫國破。
“一旦”二字承上片“幾曾”之句意,筆鋒一疊,而悔恨之意更甚。終有一天國破家亡,人不由得消瘦蒼老。尤其是拜別祖先的那天,匆忙之中,偏偏又聽到教坊里演奏別離的曲子。又增傷感,不禁面對宮女慟哭垂淚。
此詞上片寫繁華下片寫亡國,由建國寫到亡國,極盛轉而極衰,極喜而後極悲,中間用“幾曾”,“一旦”二詞貫穿轉折,轉的不露痕跡,卻有千鈞之力。悔恨之情溢於言表。
賞析二
《破陣子》是李煜被宋俘虜以後,回首往事,痛心疾首之作。這首詞應是詞人亡國被浮北上途中所作或亡國之後的早期作品。全詞分上下兩片。
上片寫對亡國俘虜前宮廷愜意生活的回首。從今憶昔,今昔對比,無限悲哀悔恨,無顏面對三千里山河。首句“四十年來家國”道出南唐經過李昇、李璟、李煜祖孫三代的統治經營已有四十年了。“三千里地山河”寫出國土之遼闊,山河之壯美,江南之地之富饒繁華。這“四十年”之“時”、“三千里”之“空”,對仗工整,一實一虛,時空呼應,運用得非常大氣而巧妙。“鳳閣龍樓連霄漢”直寫宮廷建築之精美,氣勢之巍峨磅礴。“玉樹瓊枝作煙蘿”寫出宮廷花草樹木的絕美名貴。作為一國之主的詞人在這仿佛仙境般的國度里過著奢華愜意的宮廷生活,詞人“幾曾識干戈”。這一句包含著詞人無限的感傷與痛惜之情,因為詞人舞文弄墨,不懂兵事,荒蕪國事,沉迷道事,醉心艷事,而今這悔與惜皆不堪回首,真可謂“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下片寫亡國俘虜後的愁苦不堪的心境。“一旦歸為臣虜”詞人從人間仙境墜入痛苦的深淵,由一國之君轉瞬成為階下囚。尷尬出降那刻骨銘心的一幕,至今猶在目前。長年生活在宮廷、貴為國主的李煜,不知道戰爭意味著什麼,也壓根想不到“干戈”會讓他成為俘虜。習慣了別人在他面前稱臣叩拜,一旦自己變成了任人宰割的“臣虜”,他怎么也無法接受這樣殘酷的現實。這天壤之別使得詩人“沈腰潘鬢銷磨”。“沈腰”暗喻詞人自己像沈約一樣,瘦得腰細得使皮革腰帶常常移孔,而“潘鬢”則暗喻詞人自己像潘岳一樣,年紀不到四十卻見鬢出銀絲、早生華髮。詞人連用兩個典故,來描寫其愁苦淒楚的心境,人憔悴消瘦了,鬢髮也開始變白了。從外貌的變化寫出了內心極度的痛苦。三國時的蜀後主劉禪被俘後表示樂不思蜀,未嘗不是一種自我保護的策略。而李煜卻念念不忘他的家國、山河、宮殿,很容易招致殺身之禍。“最是倉皇辭廟日”描寫就要離開祖先和祖先所開創的“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了,詩人怎能不痛徹心肺呢?“教坊猶奏別離歌”是說在詩人辭廟這最痛苦最難堪的時刻,沒有也不可能有老百姓踏足的教坊,還在演奏別離傷情的樂曲。這反映出昔日歌舞昇平的生活,更反襯出他倉皇出離時的悽慘悲涼的心境。“揮淚對宮娥”表明不得不開始為它國臣虜的昔日一國之主能與之道別的只有宮娥,而他的文臣武將又在哪裡呢?
這首詞語言通俗、凝鍊、淺顯、直抒胸臆,筆勢流暢,具有使讀者感同身受的藝術魅力。結構上前四句極力鋪陳故國河山、宮殿樓閣的壯麗輝煌,至歇陡轉,結構的裂變反映出詞人命運的劇烈變化,文情相得益彰。下片轉寫歸為臣虜之後的處境。他不便直說生活的困窘、心情的惡劣,只以外貌的變化來含蓄表現。據《宋史 · 南唐世家》記載,李煜被俘入宋後曾向宋太宗訴說生活貧困,太宗知道後增加了他的月俸。可見當時李煜被俘後不僅行動上受監視,精神折磨,物質生活也不寬裕。發白腰瘦,既是精神的折磨所致,也未嘗不是物質生活的匱乏導致“營養不良”。最後三句,又由眼前折回過去,臨別南唐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當初擁有時覺得平平常常,現在一旦被人奪去,內心的屈辱傷可想而知。他忘不了“倉皇”離開金陵時的慘痛情景,那是他從天堂掉進地獄的關口。蘇軾曾責怪李煜離開金陵時本應該向其國民謝罪,而不應該“垂淚對宮娥”。對宮娥垂淚,是李煜當時真情實事的寫照,也符合他懦弱的性格。如果在詞的末尾來一番政治說教或懺悔,那既不符合李煜的性格,藝術上也索然無味。就寫詞而言,這是至情至性的真切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