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相見歡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①。
剪②不斷,理還亂,是離愁③。別是一般④滋味在心頭。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①鎖清秋:深深被秋色所籠罩。清秋,一作深秋。
②剪,一作翦。
③離愁:指去國之愁。
④別是一般:另有一種意味。別是,一作別有。
白話譯文
默默無言,孤孤單單,獨自一人緩緩登上空空的西樓。
抬頭望天,只有一彎如鉤的冷月相伴。
低頭望去,只見梧桐樹寂寞地孤立院中,幽深的庭院被籠罩在清冷淒涼的秋色之中。
那剪也剪不斷,理也理不清,讓人心亂如麻的,正是亡國之苦。
那悠悠愁思纏繞在心頭,卻又是另一種無可名狀的痛苦。
創作背景
975年(開寶八年),宋朝滅南唐,李煜亡家敗國,肉袒出降,被囚禁待罪於汴京。宋太祖趙匡胤因李煜曾守城相拒,封其為“違命侯”。李煜在忍屈負辱地過起了囚徒生活。李煜的詞以被俘為界,分為前後兩期,後期詞作多傾瀉失國之痛和去國之思,沉鬱哀婉,感人至深。《相見歡》便是後期詞作中很有代表性的一篇。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這首詞上片選取典型的景物為感情的抒發渲染鋪墊,下片借用形象的比喻委婉含蓄地抒發真摯的感情。
首句“無言獨上西樓”將人物引入畫面。“無言”二字活畫出詞人的愁苦神態,“獨上”二字勾勒出作者孤身登樓的身影,孤獨的詞人默默無語,獨自登上西樓。神態與動作的描寫,揭示了詞人內心深處隱寓的很多不能傾訴的孤寂與淒婉。
“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寥寥12個字,形象地描繪出了詞人登樓所見之景。仰視天空,缺月如鉤。“如鉤”不僅寫出月形,表明時令,而且意味深長:那如鉤的殘月經歷了無數次的陰晴圓缺,見證了人世間無數的悲歡離合,如今又勾起了詞人的離愁別恨。俯視庭院,茂密的梧桐葉已被無情的秋風掃蕩殆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和幾片殘葉在秋風中瑟縮,詞人不禁“寂寞”情生。然而,“寂寞”的不只是梧桐,即使是悽慘秋色,也要被“鎖”於這高牆深院之中。而“鎖”住的也不只是這滿院秋色,落魄的人,孤寂的心,思鄉的情,亡國的恨,都被這高牆深院禁錮起來,此景此情,用一個愁字是說不完的。
缺月、梧桐、深院、清秋,這一切無不渲染出一種淒涼的境界,反映出詞人內心的孤寂之情,同時也為下片的抒情做好鋪墊。作為一個亡國之君,一個苟延殘喘的囚徒,他在下片中用極其婉轉而又無奈的筆調,表達了心中複雜而又不可言喻的愁苦與悲傷。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用絲喻愁,新穎而別致。前人以“絲”諧音“思”,用來比喻思念,如李商隱“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無題》)就是大家熟悉的名句。李煜用“絲”來比喻“離愁”,別有一番新意。然而絲長可以剪斷,絲亂可以整理,而那千絲萬縷的“離愁”卻是“剪不斷,理還亂”。這位昔日的南唐後主心中所涌動的離愁別緒,是追憶“紅日已高三丈後,金爐次第添金獸,紅錦地衣隨步皺”(《浣溪沙》)的榮華富貴,是思戀“風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破陣子》)的故國家園,是悔失“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破陣子》)的帝王江山。然而,時過境遷,如今的李煜已是亡國奴、階下囚,榮華富貴已成過眼煙雲,故國家園亦是不堪回首,帝王江山毀於一旦。閱歷了人間冷暖、世態炎涼,經受了國破家亡的痛苦折磨,這諸多的愁苦悲恨哽咽於詞人的心頭難以排遣。作者嘗盡了愁的滋味,而這滋味,是難以言喻、難以說完的。
末句“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緊承上句寫出了李煜對愁的體驗與感受。以滋味喻愁,而味在酸甜之外,它根植於人的內心深處,是一種獨特而真切的感受。“別是”二字極佳,昔日唯我獨尊的天子,如今成了階下囚徒,備受屈辱,遍歷愁苦,心頭淤積的是思、是苦、是悔、還是恨……詞人自己也難以說清,常人更是體會不到。若是常人,倒可以嚎啕傾訴,而李煜不能。他是亡國之君,即使有滿腹愁苦,也只能“無言獨上西樓”,眼望殘月如鉤、梧桐清秋,將心頭的哀愁、悲傷、痛苦、悔恨強壓在心底。這種無言的哀傷更勝過痛哭流涕之悲。
運用聲韻變化,做到聲情合一。下片押兩個仄聲韻(“斷”、“亂”),插在平韻中間,加強了頓挫的語氣,似斷似續;同時在三個短句之後接以九言長句,鏗鏘有力,富有韻律美,也恰當地表現了詞人悲痛沉鬱的感情。全詞情景交融,感情沉鬱。
名家評價
沈際飛《草堂詩餘續集》“七情所至,淺嘗者說破,深嘗者說不破。破之淺,不破之深。‘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句妙。”
茅暎《詞的》卷一:“絕無皇帝氣。可人,可人。”
譚復堂:“前半闕濡染大筆。”
王壬秋:“詞之妙處、亦別是一般滋味。”
劉永濟《詞論》:“純作情語,比托情景中為難工也。此類佳者,如:李後主‘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陳延焯《詞則·大稚集》卷一:“哀感頑艷,只說不出。”《雲韶集》卷一:“淒涼況味,欲言難言,滴滴是淚。”
王閣運《湘綺樓詞選》前編:“詞之妙處,亦別是一般滋味。”
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後閩僅十八字,而腸回心倒,一片淒異之音,傷心人固別有懷抱。”
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上半閱言所處之寂寞。下半例滿腹離怨,無語可以形容,故樸直說出。“別是”句,尤為沉痛。蓋亡國君之滋味,實盡人世悲苦之滋味無可與比者。故曰:‘別是一般’。此二首表面似春秋閨怨之詞,因不敢明抒已情,而托之閨人離思也。”
俞平伯《讀詞偶得》:“其實首句‘無言獨上西樓’六字之中,已攝盡淒婉之神矣。”《唐宋詞選釋》“雖上片寫景,下片抒情,淒涼的氣象,卻融會全篇,如起筆“無言獨上西樓”一句,已攝盡淒婉的神情,‘別是一番滋味’,也是離愁。剪不斷,理還亂,還可形狀,這卻說不出,是更深一層的寫法。”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詞寫別愁,悽惋已極。‘無言獨上西樓’一句,敘事直起,畫出後主愁容。其下兩句,畫出後主所處之愁境。舉頭見新月如鉤,低頭見桐陰深鎖俯仰之間,萬感縈懷矣。此片寫景亦妙,惟其桐陰深黑,新月乃愈顯明媚也。下片,因景抒情。換頭三句,深刻無匹,使有千絲萬縷之離愁,亦未必不可剪,不可理,此言‘剪不斷,理還亂’,則離愁之紛繁可知。所謂‘別是一般滋味’,是無人嘗過之滋味,唯有自家領略也。後主以南朝天子,而為北地幽囚;其所受之痛苦,所嘗之滋味,自與常人不同,心頭所交集者,不知是悔是恨,欲說則無從說起,且亦無人可說,故但云‘別是一般滋味’。”
作者簡介
李煜(937—978年),五代時期南唐後主。字重光,號鍾隱。繼位的時候,宋太祖趙匡胤已經稱帝三年,宋朝已先後滅掉後蜀、南漢,南唐形勢岌岌可危。繼位十年後,自貶國號為江南,改稱國主(世稱李後主),派遣使臣朝宋。李煜好聲色,迷信佛教,只希望通過每年向宋朝進貢來苟延求存。宋太祖開寶七年(974年),宋朝派遣曹彬率師南伐,次年攻占金陵,將李煜俘獲到汴京。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978年)被毒死。
李煜善於寫詞,詞作內容大部分都是描寫宮廷的腐化生活,風格浮靡。進入汴京以後,他的詞作多寓身世感慨,情致淒婉。後人將他的詞作與其父李璟(南唐中主)的詞作合刻為《南唐二主詞》,《宋史》、《五代史》有傳。精書法,善繪畫,通音律,詩和文均有一定造詣,尤以詞的成就最高。千古傑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烏夜啼·昨夜風兼雨》等詞。被稱為“千古詞帝”。
作者爭議
《花草粹編》引《古今詞話》認為這首詞為後蜀主孟昶所作,《十國春秋》也認為是孟昶作。《十國春秋》記載:“帝(指孟昶)好學為文,皆本於理。居恆謂李昊、徐光溥日:王衍浮薄,而好輕艷之辭。聯不為也。”下注“按後主亦善辭,有《相見歡》詞。”孟昶、李煌同稱後主,這是產生爭議的原因。《十國春秋》下註:“有《相見歡》詞”,而並未引錄詞文。《全唐詩》卷八百八十九在李煜名後,列《相見歡》二首,先是“林花謝了春紅”一首,後是“無言獨上西樓”一首,而後蜀主孟昶名下,僅列《木蘭花》一首。學術界對作者是李煜比較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