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
作者宋 葉茵
詩詞正文落盡紅鹽子更青,余甘風韻未為珍。
從來獨有茶知已,勘破生生一點仁。
基本資料
書籍作者:張抗抗《橄欖》 |
圖書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圖書品相:9成品相
庫存量:0本
圖書售價:5.00元
圖書類別:文學
圖書標籤:張抗抗上海文藝出版社
上書時間:2010-11-20
出版時間:1983
開本:32開
裝訂:平裝
文章內容
冬天從這裡奪去的,新春會交還給你。
——海 涅
那一片密集的橄欖樹林,佇立在黃褐色的山坡上,樹梢上似乎掛著幾片低低的灰色浮雲。雖值冬令,樹葉兒仍是青蒼蔥鬱。然而在那油綠的葉片背後,秋天的綴滿了枝頭的尖尖的小果,卻早已被採摘得一乾二淨,連一顆也不曾剩下。它們真是一顆也不剩了嗎?我願走遍這橄欖林來找到它們。……可是,我知道,我是再也不可能找到他了。因為“我沒有看見過他的臉,也沒的聽見過他的聲音,我只聽見過他輕躡的足音,從我房前的路上走過”。我到哪兒去尋覓他呢?實在我連他的模樣也記不得了啊。在我紛繁的記憶中,他很像崇山峻岭中的一條小溪流,隱沒在遮天蔽日的林木深處,只在偶爾的一瞥中,能看見溪水的閃爍,卻找不到它的來源,也尋不見它的去路。有時候,他好像在我的生活中永遠地消失了。可是,在那意想不到的記憶的瞬息閃電中,他又清清楚楚地站在我的面前。想要忘掉他是不可能的。儘管至今我並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徘徊在這一片生機的林中,於是,那多年前嘗過的橄欖——小小的、生脆的青果,那甜津津的苦味,又人嘴邊汩汩地流進了心底。……
“給!”他的一隻大手掌攤開在我的面前,手掌上似乎滾動著什麼。我不想看,我正在傷心地哭泣,沒完沒了地抽動著肩膀,淚珠兒沾濕了胸口的紅領巾,又掉落到化妝室的地板上。
“給!”他重複說,一隻手頗有耐心地伸在那裡。我不想理他,我也不認識他,大概是業餘廣播劇團新來的學員。他也想和大伙兒一起來嘲笑我嗎?我今天上台朗誦詩時,就算念錯了幾個地方,能怪我嗎?導演昨天才給我的詩稿。我繼續哭著,似乎要讓全團的人都知道我的委屈。……
“哎喲,小姑娘,你的眼淚在鹹的,我的果子是苦的,可你的眼淚不會變甜哩,……”
他說什麼?嗓音低沉的巴松。
我抬起頭來,面前是一個細高個的男青年,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拉鏈衫。他的手掌上有幾顆綠色的、橢圓形的小果。
“生橄欖?”我搖搖頭,它太苦啦。……
“苦,是嗎?”他聳了聳肩膀,嘆了口氣。“大人們都不喜歡苦的東西,小姑娘也不喜歡。……可是,苦和甜難道是可以截然分開的嗎?你吃橄欖,好像苦,一會兒就變甜了,它會變,懂嗎?”
我嘖嘖舌頭,好像頭流過一種甜絲絲的味道。我不情願地把橄欖塞進嘴裡去。多奇怪呀,它真的會變哩,它比眼淚的澀味好多了。我為什麼要哭呢?多沒出息。下次演出,我不也會變出一首頂漂亮的詩來么?我嚼著果,瞧著他,破涕笑了起來,他也笑了,像一個溫和的大哥哥。
演出結束了,汽車送我們到電台門口。電台離我家兩站路,每次我都自己走回去。
“不害怕嗎?小姑娘。”他跳下車,朝我走過來。
怎么不害怕呢?今天太晚了,都十點多鐘了。
“我正好和你同路!”他說。
我在他旁邊蹦嘣跳跳地走著,哼著歌,已經忘記了幾小時前的不快。那橄欖真好。可他這會為什麼變得這么嚴肅了呢?
“你的詩一共十六行,念錯了三個字,漏掉了一句。”他說。
我吐吐舌頭。
“教室的室,應念shì,不是shí;蜘蛛的蜘,應念zhī,不念zī,南方人總是zhi——zi不分的。”
“shì——shí,室。”我愁眉苦臉地念道。“怎么能把所有的字都記住呢?”
“查字典呀,一個一個地查。”他的口氣,好像在大提琴的弦上用了加倍的力氣。
我不作聲了,冬夜的風,鑽進我的紗巾里,我彎腰去揀路燈下的一片梧桐樹葉,像一片透明的細網,邊上綴著的珍珠似的梧桐籽兒。……
“不過,你朗誦時的感情是真摯的。我喜歡這個。”他補充說。
梧桐葉隨風飄落了,像一隻彎彎的小船,要去遠航。梧桐子兒留在我的手心裡。
冬天從這時奪去的,
新春會交還給你。
他低低地念起詩來,莊嚴得像一位童話中的王子。他的詩,像一首委婉而優美的大提琴奏鳴曲,從我的心上緩緩流過。那鏇律,仿佛要把我整個兒包圍起來。寂靜的馬路上,好像寒冷的冬天過去了,蝴蝶在街心公園的綠草地上翩翩起舞。……
“海涅,知道海涅嗎?這是海涅的詩。”
我點點頭。呵,莫非他也想當海涅那樣的詩人嗎?
“你長大幹什麼呢?”他忽然問。
“考重點中學呀,再考重眯大學。”我一本正經地回答。我當然不敢告訴他,我如何崇拜一個當時最出名的女作家。
“和我一樣,我也想考最好的大學。可是總考不上。”他笑了笑。“不過不要緊,會考上的,明年就會考上,到時候我請你吃糖,吃朱古力,好不好?考不上也沒關係,就像生橄欖,有人覺著是苦,有人卻以為是甜。苦和甜,人和人的感覺還不一樣哩。……”
那天晚上,我還來不及把他的話很好地想一想,就看見了爸爸媽媽在小巷口的路燈下朝我走來。他們來接我了。我歡喜地撲上去,忘記了和他說再見。
下一個星期六,再一個星期六,他照例對我說:“走吧,咱們同路。”我們照例在馬路上念詩。……他像每次那樣,糾正我的發音,不知不覺就走到我家的那條小巷,爸爸媽媽又在那兒等我。我總是迫不及待地跑上去,即刻把他忘得一乾二淨。回到家裡,才想起來沒有同他再見。他好像並不生氣,下一次,他仍然送我。他每次對我說的話,總和別人不一樣。可他到底是乾什麼的呢?他叫什麼名字?那時好像還沒有懂得大人們交朋友的習慣,我總沒有想起來問他。
過了很久,又是一個星期六,沒有我的節目,我在電台大樓的走廊里閒逛,忽然聽見從一個空屋子里傳出丁冬的鋼琴聲,是我最喜歡的兒童歌曲《是誰吹起金嗩吶》,我推門一看,竟然是他在彈,彈得那么專心。我悄悄溜進去,站在邊聽著。聽著聽豐,我也跟著唱起來:“……李花像雲朵呀,桃花像朝霞,牽牛花爬上小籬笆。……”
外面街上走過幾個青年,把臉貼著玻璃看了一會,怪聲怪氣地唱道:“哎喲——小妹妹唱歌郎彈琴,……”
那一曲正好終了,我便好奇地問他,“他們唱什麼狼彈琴,狼難道會彈琴嗎?狼彈琴,我才不唱哩!”
他忽然臉紅了,呆呆看著我,很快站起身,“砰”地合上琴蓋,走了出去,那琴鍵還在跳躍著,歡樂的曲子在地毯上飛舞,一會兒便消失在那關閉的琴蓋里,無聲無息了,只留下我一個人,莫名其妙、惶惑不安地站在那裡。
晚上出來,他不再送我了。那琴蓋“砰”的一聲響,好像把我們之間的一種什麼打斷了。我難過了好幾天。好在不久功課緊張了,準備升學考試,我一連好幾個星期沒去電台,也就把這件事忘了。升學考以後,我又生了病,一直到八月中旬拿到了錄取通知單,我才歡天喜地地出現在星期六的播音室門口。
我的眼睛在急切地轉動,搜尋著他。我要告訴他,我考上了全市最好的是學。而他呢?還在生我的氣嗎?他考上最好的大學沒有呢?他說他要考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他沒在這兒,一定是考取了,去北京了。他說過要請我吃朱古力的呀。
“考上了嗎?考上哪兒了?”大夥七嘴八舌地問我。
“一中,重點學校。”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給你。”突然一雙白皙的手,遞過一包東西。
“你的哥哥走啦。”有人同我開著玩笑。“這是他留給你的糖。”
“他,他去北京了嗎?”我快活得喘不過氣來。
“去新疆建設兵團了。……又沒考上。……一連三年,文學、處語、口試、小品,都是第一,每次參加複試,都在前三名。可是,又沒錄取。……”
我的心,好像一下子掉入了冬天的西湖,冰涼冰涼。“為什麼,為什麼不錄取他呢?”我叫起來。
“他父親……啊,我也不清楚。……”他們沒有說下去。
我明白了。默默走出去,我想哭。我想到了我自己。將來,是否也是同樣的命運在等著我呢?他送了我那么多次,竟然一句也沒對我說過他自己,他一定是把我當成天底下最傻的小姑娘了。現在我到那兒去找他呢?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呵!
我悄悄走進了那間他彈壺鋼琴的房間,一個人打開了那個紙包,並不是什麼朱古力,而是烏溜溜的幾隻橄欖,撲來一種奇異的香味。橄欖上有一張小紙條,寫著兩行小詩:
冬天從這裡奪去的,
新春會交還給你。
沒有名字,也沒有地址,就這樣走了,走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我到哪兒去找他呢?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哭起來。成串的淚珠從臉頰上滾滾落下來。不知為什麼,我心裡覺得很悲傷。在我那尚未受過挫傷的童稚心靈里,第一次充滿了一種對人的深深的同情,也有對我自己未來的恐懼。可是他,為什麼還喜歡吃橄欖呢?生的橄欖,苦澀的青果,說什麼對苦和甜人和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苦和甜是會變的。他是多么奇怪的一個人呵!
我長久地哭泣著。為他,也為我自己。他說過,鹹的淚水不會變成甜的。可是橄欖為什麼不是生來就甜呢?也許那樣的話,大人和小姑娘們會喜歡他了,……我要哭,也為橄欖。……
我徘徊在這一片密集的橄欖林中,尋覓著那枝頭也許會僥倖留下的小小的青果。仿佛要找到自己的過去。後來的這些年中,命運像對待他一樣,也無情地把我拋出了西湖那溫暖的搖籃。我當然是沒有再考上什麼最好的“重點大學”,而是像他一樣,毅然別家而去,遠走天涯。在那漫長的艱苦歲月中,我常常想起他來,想起他的發白的拉鏈衫,也想到那顆橄欖。
有時我覺得,他是從我的生活中永遠地消逝了。可是不知什麼時候,他像亮晶晶的小溪流一般,從千折百回的山岩里轉出來,在我面前倏地一閃,又歡歡樂樂地奔向密密的叢林裡去了。那時候我才體會到,一個似乎很平常的人說過的一句似乎很平常的話,常常會對一個人的一生發生不平常的影響。它留在我記憶倉庫的一角里多年,而說不上什麼時候,當你也面臨一種相同的處境的時候,你才會真正理解它。儘管你也許根本想不出這句話來自哪裡,也記不起那個陌生人是誰。……
然而,我還是渴望著能夠找到他。我幻想著他現在已經是一個出色的導演,帶著一台最轟動的戲,從新疆來北京的舞台上。我坐在觀眾席上看戲,看著看著就像孩子一樣哭起來。那時候他就會說:“哎喲,小姑娘,眼淚是鹹的,橄欖是苦的,可眼淚不會變甜的呀!……”
也許就因為這神妙的、會由苦變甜的橄欖,我們才使自己止息了哀嘆和哭泣,從那陰暗的小屋裡走到了開闊的原野上;我們才度過了那些沒有太陽的日子,尋找著我們期待的光明。生活從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勇氣和信念帶給我們無窮的希望。他在十八年前就懂得了這一點,他是多么幸福啊。也許這本來是一個簡單的道理,只是還沒有很多人懂得或者願意像他那樣去做。
我終於在一株瘦弱的橄欖樹下,撿到了一顆尖尖的黃褐色的小果。它的皮已以變得很皺,要不了多久,它就會化為泥土,融進深厚的大地中去。它將不復存在,只留下一粒堅硬的橄欖核。然而,這又有什麼呢?——
“冬天從這裡奪去的,新春會交還給你。”
我多想再嘗嘗那苦滋滋、甜絲絲的生橄欖啊。
1980年12月於哈爾濱[1]
評價
13年前,還是剛剛上高中,少年心性,對散文很感興趣,偶然在書店淘到一本《名家散文精品選》,似懂非懂的讀下去,其中就有要推薦的這篇《橄欖》,文章簡約流暢,文筆自然,處處透出青春的萌動,文章描寫了在改革開放初期一個情愫懵懂的小姑娘和一個陌生但卻熱心、溫和的大哥哥之間的青澀往事,文章從偶遇到短暫交往,又到匆匆而別,整個過程都讓讀者沉浸在對一對年青人真誠交往的艷羨和對自己初戀的美好回憶之中,13年來,每每想到感動我的散文,都要想到它,各位讀者可以去找來讀一讀,一定是很好的享受。
張抗抗作品集
張抗抗(1950年7月3日-),原名張抗美,中國女作家,出生於杭州,祖籍廣 東新會杜阮鎮長喬。從事專業文學創作至今。國家一級作家、 中國作家協會副 主席,全國政協委員。國務院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