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來的新娘(席絹)
嬌俏絕俗、聰明世故的君綺羅第五次喬扮男裝,帶領商旅走絲路至西夏經商──她以為一切都將和以往一樣的順利,不料,這次幸運之神卻忘了與她同行──她--遇劫了!一個有著藍眼瞳的剛猛契丹男人擄走了她──她,成了他的女奴┅┅
序
西元九九八年,中原宋太宗趙光義當政,為雍熙年間。當時大宋建國後的首要心頭大患即是北方長城外日漸強盛的遼國。
大遼建國於唐未五代時期。原為契丹族,以漁獵遊牧為生,由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統一各部族後,開始建立國號。其後,大遼一直由耶律姓氏當政。在未立國號之前,契丹原有二十多個部落,各自為政,其中又以八大姓氏:耶律、遙輦、孫、奚、窟哥、摩會、咄羅、賀、迄八部族最為強盛。這八部中又推選出一位共同盟主為領袖,號稱「八部大人」,也即是所謂的「可汗」。北亞民族的可汗通常采「世襲」方式產生。而可污必備的特點是:一 候選人必須是強大部落之一。
二 必須英勇、強悍且有作為。
三 應有先王遺命的推薦。
四 須透過某種形式會議的公認。
而且,可汗任期為三年,預防單一部族獨大。
各部族的族長統稱「夷離董」。
在大宋建國初期,正是遼國日益強盛時期,尤其趟光義當政時,正是遼國步入第一個盛世時期。遼聖宗--即耶律隆緒,十二歲登基。當時大宋以為這幼年皇帝不足以懼,正是一舉殲滅的好時機,各大臣更以「主少國弱」為理由,派大兵進攻,即是吏上聞名的「岐溝關」之役。此役不但未能一舉殲滅大遼,反而大敗而返。史上的「楊家將」即慘重傷亡於這一役。從此以後,非但燕雲十六州未能收回回,遼人版圖正式延伸至內長城,大宋等於是門戶洞開,漸漸處於挨打的局面。
遼聖宗即位後,倡行漢化,興考試、辦科學,收服漢人民心,知人善任,重用漢人韓德讓為宰相,建立南北二院,以遼治遼、以漢治漢,廣得民心。
而各部族間仍分官制,大王(夷離萱)下有太師,左右承相,惕隱官、詳隱官、石烈官等等。在各領地上設有王府,各有其行政制度。
而大宋的西北方,次要外患為西夏。西夏國勢不盛,又因大宋並不強盛,便遵行「依強凌弱」的原則,在兩國之間虎視眈眈,伺機行動。西夏於唐朝時期曾受大唐招安賜國姓李,所以西夏人大多以李為姓。
再來,就是咱們該欣賞的故事了!
穿插在嚴肅歷史軌跡中的愛情故事,當然是杜撰出來的。它不是歷史故事,只是一篇利用了歷史背景編出的羅曼史,諸位看倌別太嚴苛才好!放輕鬆一點。
好啦!接下來不必多言,睜亮你的照子,好好徜徉在大漠風光中吧!
第一章
雍熙年間,趙姓家族當政;在歷經了戰事紛擾的五代十國之後,這二、三十年來的安定,顯得分外可貴。執政者的賢能與否,百姓庶民並不是很明白;天威難測,誰又敢多舌的加以批評?除非是不要自己項上那顆人頭了,否則就多吃點飯,少開點口!至少,大宋開國至今,塞內百姓的生活還算太平;即使北有豺狼,西有惡虎,不過,那是軍人的事,平常人家只要以不變應萬變,努力促進社會繁榮就夠了!
若問當今天子是誰,稍微不重視時事的庶民搞不好還以為是劉繼元,誇張一點的還會回答是李煜,端看他們是何方人氏了。畢竟改朝換代的事隨時都有可能上演,昨天還自稱是北漢人士,今天卻莫名的成為大宋子民,誰知道明天會不會又跳出一個新大王出來?但是,你若是去打聽一下,當今最富有的人是誰?北方六省,隨便一個路人都會斬釘截鐵的告訴你是--傲龍堡的石氏兄弟。而在南方的答案就不同了!南方的大財主,也是唯一可以與做龍堡相提並論的,即是--錦繡商坊的老闆君成柳。
傲龍堡以牧場、礦業致富;江南的君家,則以經營珠寶與布料而富甲一方。
聞名江南的「錦織坊」與「金織坊」集天下第一繡工好手與名裁縫師傅,每年為君家賺進難以計數的巨大財富;連當今聖上與大臣的衣服,非出自這兩家栽制不可。由此,就可以知道君家這兩間衣坊經營得有多么成功!而珠寶的知名,不僅因為君家網羅了最好的玉匠、金匠師傅,做出來的藝術品沒話可說之外,也是因為君成柳二十年來一貫誠信不欺的態度,雖然君家寡占了這些賺錢的行業,卻不會趁機哄抬價格;只要是「錦繡珠寶行」賣出的珠寶綴飾,絕對是合理的價格。
君成柳能成為江南首富,不是沒有原因的。最難得的是,在錦衣玉食的生活中,他仍不忘廣布善心。每每秋冬之際,大開糧食濟貧;對自家的佃農更是寬厚,若有天災降臨,不僅不收糧租,還會慷慨解囊周濟他們度過難關。現在時局好不容易穩定了下來,但二、三十年前戰亂留下來的殘破仍未完全恢復;君成柳深深明白這一點,所以對人總是寬厚,也因此而得到更多的敬重。在江南,尤其在蘇杭一帶,人人都稱他「老菩薩」;名流巨賈以能出入君家為榮,甚至那些高官王孫,也願以友朋相稱。
若說君成柳有什麼遺憾,便是龐大家業無人傳承了!君成柳有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而且個個都擁有精明的商業頭腦,但就是沒有子嗣。
在五年前,君成柳漸漸將事業的重心移交給大女兒;但表面上看來,仍像他在管事一般。這是個嚴重的重男輕女的時代,強調女子無才便是德。時勢所逼,女子縱有再好的才氣、能力仍是不被認同。君成柳遺憾的是,他必須找一個男人來成為女兒的丈夫,而不能直接將家業傳能女兒。大女兒綺羅在幼年時即展現出她聰穎細心的商業天分。當時君成柳立即興匆匆的請來西席教女兒識字念書,想不到那先生卻以看怪物的眼神看他,並且深覺受辱,拂袖而去;君成柳才乍然意識到這個時代容不下聰明的女人生存。如果將來他將生意放手給女兒,恐怕來往的客戶將會與君家劃清界限。後來,還是他偷偷將女兒扮成男孩兒模樣,才請得到先生來教書;外人還當男裝的綺羅是他的私生子。
如今,二十歲的大女兒君綺羅擁有雙重身分,一個是君家大小姐,另一個是君家見不得人的私生子君非凡。而那個君非凡已帶領商旅走了四趟絲路、三趟高麗,出洋到日本一次;帶回了不少珍貴的布料與珠寶器皿,更使得君家的布料名揚海外。
面對這種情形,君成柳只能苦笑不已!很多商界的朋友都暗示他可以把私生子「扶正」,深深肯定「君非凡」即使出身低微仍足以當君家的傳人。更有人直言不諱地說,那個精明果斷的小伙子比起他這個老子的生意手腕有過之而無不及!才二十歲就光華迫人,再過個十年,只怕江南商業霸王非「他」莫屬。
要是他們知道他們口中護不絕口的君非凡居然是個女子的話,不知會做何感想?
綺羅有絕對的能力使君家更顯揚,但她總不能一直以男裝的身分示人吧?如果讓她以君非凡的身分接掌家業,那就代表她一輩子得當男人,而不能嫁人生子;若讓她恢復女兒身……勢必得為她找一個丈夫,可是這時代有哪一個男人允許妻子經商?即使人贅,他也會要求絕對的權力與拒絕女人干涉。就像他的二女婿,一個不懂經商的書生,努力讀書、打算應京趕考的同時仍不允許妻子再干涉商業的事;而二女兒繡捆也就乖乖的專心服侍丈夫,不敢再碰帳冊。如今小倆口住在君家的別院,正等著迎接第一個孩子的來臨。二女婿腦筋是死了些,但至少有骨氣,又疼妻子。不過,這種婚姻相信綺羅不會要!
而最近,綺羅又將女扮男裝帶領一批商旅通過絲路至西夏經商。
君成柳憂心仲仲的坐在書房中,桌上一碗蓮子湯已冷了。秋未之際,就有降雪的徵兆,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快!他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聽說,三個月前有一批帶著金銀與絲絹的商旅在出了長城後就消失無縱;在賀蘭山那一帶也有人看到一些零散的衣服與屍體……傳聞有一批殺人不眨眼的黃沙大盜在那一帶占地為王。
那一帶本是三不管地帶,胡漢雜處,又有大宋最忌諱的大敵--遼人。一直以來,各國交戰歸交戰,並不會刻意屠殺平民。可是,戰爭不息的年代,難免會有一些流民聚集成企圖不勞而獲的盜匪,朝庭只怕不會輕易干涉。
再想到昨天兵部尚書馬大人的密談會晤,君成柳的心就更沉重了。他當然希望大宋長治久安,不願看到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的生活又被戰爭破壞。可是,那畢竟是國家的事不是嗎?他只是一介奉公守法,老實敦厚的商人呀!二、三十年來的寬厚待人、樂善好施並不是為了祈求老天賜給他兒子,也不是為了讓人感激;而是除了祈願天下承平之外,更希望他掛心的三個女兒那能有個幸福的歸宿。
如果以官方的名義護送商旅出嘉裕關,到底是好?或是不好?不錯,在官方護送下,也訐盜匪不敢猖狂,但是,要是引來遼國的人呢?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契丹人是大宋子民的噩夢!當然,出了嘉裕關應是西夏的屬地,可是,在賀蘭山區,也有遼人存在呀!雖說大遼的勢力範圍大多在北方,遼宋之間的劍拔弩張之氣氛使得二國均不敢掉以輕心。在馬大人的分析下,遼國在大宋西北一帶不可能布下什麼強勢的兵力,也因此,他保證綺羅這一趟會百分之百的安全。況且還有士兵的護衛!可是,為什麼他老是覺得不安?他一向不是個杞人憂天的人,可是……
「爹,您找我?」低沉清亮的聲音由門口傳來;與聲音同時出現的,是一個翩翩美少年。他皮膚白皙,氣質高貴,美得令女人慚愧不如;那一雙英氣的濃眉更強調出剛毅強硬的氣勢,為美麗太過的面孔添了一股剛陽。他這種俊俏白皙,江南到處可見,即使他太美麗了,仍不會讓人懷疑他是否為女紅妝。誰都知道君非凡是君家將來的繼承人,也是人人爭相巴結的大商人。他有著豐富的資歷與過人的才能,讓人不再在乎他卑微的出生。自他十八歲以後,慕名而有意攀結親事的大有人在,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名門淑媛,說媒的人幾乎要擠破君家大門。這等盛況,誰會想像到這個君非凡--一個如此俊美的男人竟是一個女人!
君成柳既驕做又憂愁;五十歲的年紀雖不算風燭殘年,但是他卻早生華髮--令他擔心又驕做的,就是這個早過了適婚年齡的大女兒呀!
「昨日馬大人來找我。」
「來話家常嗎?他恐怕沒有這種時間。」君綺羅坐在父親身邊,從傭人手中接過熱荼,為父親倒了一杯香茗。遣退所有人,在茶香裊裊中,隔著煙霧凝視父親眼中的擔憂。一如四年前她第一次堅持要帶商旅走絲路,那回父親急白了頭髮,但她仍堅持非去不可,最後還是平安歸來,而且帶回中原所沒有的美麗地毯、絲絹、皮毛等,也帶回了生平第一次親手經商所賺來的大筆財富。
「最近有一批來路不明的盜匪在賀蘭山一帶猖獗。所以,馬大人希望這一次的西行,能以嫁女兒為屏障,將商旅扮成喜慶隊伍避人耳目。一方面可避免引起遼人、盜匪注目,一方面也可確保你們的安全。」君成柳仔細敘述馬大人的意思。
與遼國長期對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可是大宋並沒有多餘的力量與遼人對決;尤其在楊將軍僅餘一子之後,大宋已無可信賴的將領可以帶兵打仗,如今只好聯合西夏攻打大遼。此計畫尚在未定之天,自然不能明目張胆、太過喧譁而引起大遼的注意;馬大人本想暗中派一些江湖高手捎信前去,可是又怕途中遭盜匪搶劫;而派出大宋士兵,又太過招搖,必定會惹人懷疑。最後,馬大人與昭平王爺合議,決定宣布以嫁自己女兒雲慧公主為幌子,以行暗中傳遞機密檔案之實。當然這不是嫁真的公主,而是派一名武功不弱的江湖女子假扮成新娘子;至於護送的人馬,則可名正言順的遣派禁衛軍,這樣就不會招人側目。再加上跟著一批商旅去經商,更不會有人懷疑了。
基本上看來,這計畫百無一失,可是原本單純的絲路之行,卻摻入了政治風險,怎么說都不划算;這下子,不僅要防盜匪,更要防遼人,一旦事跡敗露,大宋鐵不會承認這種事。更可怕的是,機密檔案得藏在綺羅身上;因為馬大人信任綺羅,而不信任其他人。
「是這樣嗎?」綺羅微鎖眉頭,陷入沉思。箇中的風險性她比誰都明了!但若能因此一舉除去契丹這個心腹大患,豈不大快人心?可是,事情的發展會這么順利嗎?現期的大遼正是全盛時期,完全一反耶律德光的燒殺擄掠政風,不但有英明遠略的蕭太后;賢能治民、使得塞外的漢人自動歸順的耶律隆緒,以及一旁佐助輔國的大臣韓德讓--這真的是一舉殲滅他們的好時機嗎?當年楊業將軍與其七子揚名沙場時,還曾被遼軍敗得潰不成軍,可見,遼國的實力實在不可小 。但是,總不能這樣一直下去呀!燕雲十六州的割據已使大宋居於挨打的局面,若能趁此扭轉命運,身為大宋子民都該盡心盡力。
她心意一定,立刻說:「需要我上汴京一趟嗎?」
「你就不能不去嗎?」君成柳低吼。他開始後悔教她讀書識宇!雖然當文盲會埋沒她,可是至少她不必過這種出生入死的生活。只要綺羅不願意,他馬上可以回絕馬大人的要求。
「爹,我不會有事的!出去那么多次,哪一次我不是安全的歸來?何況這次還有武功高強的禁衛軍隨行,只是送個信而已嘛!如果此事可成,咱們往後的日子會更安定。」既已決意要繼承父親的事業,什麼磨練都得去親嘗。
「綺羅!你回復女孩身吧!從今以後不要再有君非凡這個人!」他承擔不起任何不幸的後果,於是他愈想愈心慌;是的!女兒是練過二年功夫,但那只是讓她體力好一些,不似其他女子一般嬌弱而已,真正遇到殺人不眨眼的盜匪,或是那些比魔鬼還可怕的遼軍,照樣只有待宰的份。
君綺羅揚起一抹淺笑,極美麗,又極冷淡,冷淡中又存著不容錯辨的堅決!她能在二十歲那年就得到各方商人的認同是有原因的--她有著他敦厚父親所沒有的剛毅冷靜、遇事從容、果斷且不留餘地!
「爹!除非君家有比我更出色的繼承人出現,否則,綺羅一輩子當定了君非凡!」
「綺羅!」
「我需要上汴京嗎?馬大人應該還在咱們杭州吧?」將微溫的荼端給父親,她不再爭論,表示事情已成定局。
君成柳又嘆了口氣。他多么希望這個令他引以為傲的女兒是他的兒子?月牙色的圓領杉,月牙色的長袍,都是新研發出的緙絲所織成,穿在她身上更顯得貴氣、卓然、清新又出凡。她這一身穿著,為緙絲做了最佳的廣告,難怪近來緙絲的市價已凌駕其他絲綢布品。但綺羅應該穿「綺羅」衣裳的!但她從不裁「綺羅」來製衣,因為「綺羅」太過柔美、女性化--如果,她穿女裝,怕她那兩個妹子的絕俗容姿都比不上她的十分之一!只可惜……
「爹爹,我一定會回來。您知道綺羅從不承諾做不到的事!」她誠摯的再三保證。
這種女孩兒態,只有在她有求於他時才會出現。
君成柳搖搖頭:「明天馬大人會來與你討論細節,你去汴京反而引人注目!我說過,這事一旦事跡敗露,朝廷決不會承認,更不能說是皇上授意的!綺羅,爹答應讓你去!」他下了個決定。
「爹?」父親這么爽快,不禁讓她起了警惕之心。
「不過,任務完成之後,我要你立刻嫁人,嫁給邵鐵民!而且,這次他也必須跟你一起去!」
「不!」她一口回絕。她不嫁人!即使是那個從小伴她長大、教她拳腳功夫的鐵民,她也不嫁!縱使他不會在乎她的能力,他只會痴痴地望著她、陪著她;他還是不是她理想中的男人,不!她不會成為任何一個男人的女人!
君成柳故作憂愁低笑兩聲。「那么只好由我去西夏了!」
君綺羅狠狠的閉上眼!她沒想到父親會對她下最後通牒。二十歲--過了適婚年紀的她,早已表明了不婚的決心!由她幼年時一再脫下裹腳布的決心看來,她早就知道該怎么過自己的一生。她沒讓亡母成功的將她的腳纏成三寸金蓮,也沒讓父親的反對扼殺了君非凡的存在;現在更不會下嫁於邵鐵民,冠上他的姓!即使他愛她愛得發狂也不行!
「邵鐵民知道嗎?」她勉強擠出這句話。
「他不知道!他根本不敢想。可是也只有他才會甘心讓我們招贅,又不會阻止你經營商行!」君成柳早已相中邵鐵民是他大女婿的好人選。身分合不合宜已不是問題了,只要有男人能給綺羅適當的自主……
「至少你要考慮呀!」女兒冷硬倔強的面孔使他喊了出來。無論如何,他一定要讓女兒嫁人。
她不會嫁的!不過,等她回來再說,現在一口回絕,父親鐵定會羅唆,所以,她決定先敷衍了再說。
「好!我考慮!但在我回來之前不可以對邵鐵民說這些!」她知道,沒有人會是她丈夫,她不需要男人!※ ※ ※君家後院,區隔成三棟小褸,小樓與小樓之間的瓦牆又開了道小門,這是君老爺專程為三位女兒建造的閨房。因老二君繡捆已嫁人,早搬到別院去,所以,如今只有左右兩楝有住人;但大多時候,另一棟也是空的--只有君家三小姐君絳絹才是真正天天在此迎接晨昏的主人。
著一襲上白下碧的絲羅輕衫女子,俏俏的由側拱門穿梭而入「綺羅園」。梳著高髻的鳥黑秀髮上簪著由玳瑁製成的梅花,雅致的點綴出她美麗的倩影。
芳年十六的君家三小姐正俏悄的移近半掩的書房門口,當她正要喊聲嚇人時,不料裡頭的人早已先發制人。
「絳絹,想進來就進來吧!別作弄人。」
是君綺羅沉靜的聲音。她正在清點去絲路要帶的貨品,西夏人對中原的瓷器、布料最感興趣,也許這次不必到達西域即能滿載而歸。聽說大唐時期有不少古玩珍品流落在西夏,如果可以的話,這次還可帶一些回來……
「姊姊!再厲害的人也得休息一下呀!我看累了帳冊,就來與你聊聊!我知道你就要出發了,這一去怕又是三個月、半年的,我會好寂寞呢!更可憐的是,我還得接手你的工作呢!」君絳絹一雙春蔥玉手蓋住攤在君綺羅面前的檔案上。美麗如春花初綻的嬌顏上,堆滿稚氣俏皮的靈慧,讓人看了,再大的氣也生不出來。
「別鬧,我還有很多事得做!」君綺羅抬起板著的面孔,在看到妹妹單薄的衣裳後,不禁關切了一句:「怎不多加件袍衣?天氣轉涼了。」
「邵鐵民那呆牛怎么沒有在樓下守著?」君絳絹徙大姊的衣櫃中拿出一件月牙白錦花袍披在身上;問出了第一個疑問。
「大概在爹那邊吧!你找他?」她拉開妹妹又要蓋過來的小手,繼續投入工作中,同時一心兩用的與妹妹聊天,她知道小妹的寂寞。
君絳絹嬌小的身子全投入太師椅中,懸空的三寸金蓮輕輕的前後擺動--這一雙小腳害慘了她,使她想假扮男人的機會都沒有。活了十六個年頭也不曾見識過外面的世界,頂多只能趁著禮佛或逛自家商行時才能稍稍看到外邊的天空。不像大姊能幸福的擁有二種身分,任意遊走天下也不會讓人側目。
「我只是好奇而已!這些天他看來很開心的樣子。他可能把保護你當成他的責任了,畢竟除了自家人,他是唯一知道你的身分的外人。」
君綺羅沒有表情,也不予置評。
「老實說,你要是委身於他,那真是太可惜了!他配不上你。先且不看家世、學識的尊卑,他只是一個武夫,既不能與你吟花賞月,又不能分擔你的工作;最重要的,他制不住你!既是制不住,就少了分氣概讓你安心依靠。到頭來,他抑鬱不得志,對你而言也是個負擔。你需要的是一個能讓你產生依賴感的男人。」君絳絹搖頭晃腦,一副老學究的口吻;但又說得嶄釘截鐵,像是鐵口直斷的卜運算元。
「是嗎?敢情是你有了人選了?小紅娘!」
「沒有!但就是覺得他不適合你。」君絳絹抽過一張羊皮卷細看,揚起了一雙秀氣的新月眉,說:「唷,昭平王爺要嫁女兒?幾時的事?還要與你同行?」她雖然天真,但並不代表無知,立即的,她感到事情不尋常。
君綺羅用著尋常的口氣道:「人家在汴京嫁公主,咱們遠在杭州又哪裡會知道細節。只是昭平王爺上個月在咱們商坊與珠寶行為公主添購了大量的嫁妝,你又不是不知道!至於與公主同行至西夏國,一方面是為了安全起見,一方面是順路;最近盜匪太猖狂了,有官方照應著會比較好。」
「公主遠嫁西夏,是嫁給誰?國君嗎?與其籠絡西夏還不如對大遼和親。這策略不好。」
「咱們平民百姓管它計策好不好,到西夏境地就與迎親隊伍分道揚鑣了。」
「只是這樣嗎?為什麼我總感覺心中很不踏實?」君絳絹撫著心口,愈想愈心慌。
君綺羅抬頭對小妹輕笑:「趕明兒替你找個婆家算了,那么就不怕再有胡思亂想的心思了!」她捏了捏她的俏鼻,收起紙卷。「我去商行走一趟,你自個兒打發時間。」
不理妹妹的叫喚,君綺羅走到前院,總管君大容恭敬地迎過來。「少爺!」
「備馬!」接過女傭遞過來的頭巾,一旁的傭人為她披上黑底紅絲的斗篷。大步走出門口時,她那雪白無瑕的愛馬--逐風,早已被馬房仆 帶往大門。
「逐風」不是高大的北方馬種。它來自石氏牧場新研發出來配合南方人身高體形的中等馬匹,其腳勁並不輸北方大馬。二年前,君成柳在北方「唐河牧場」購買一百匹貨運馬種時,特地為她挑了這一匹神駿的好馬。
她利落地跨上「逐風」,二名僕役也跟在身後,三騎立即往市集商行而去。
由於君綺羅比南方女子高,所以扮起男子更加容易取信於人。喬扮了二十年,居然沒有一個僕人發現她的真實身分。
比平常稍快的速度,她一下子就將僕人甩得老遠。「逐風」似乎感染到主人的心煩,依循指令奔出官道,向那一片草地馳去;它御風而行,絲毫不弱其「駿馬」的封號。
令她心煩的不是這一次的任務,因為她相信自己必然可以一如往常的順利!只是父親對她終身大事的要求,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困擾著她。
在這個嚴重的男尊女卑的社會體制下,女子一旦嫁了人,就代表著她只能當個以丈夫為主的女人,就像自己的亡母與二娘一樣,她們的一生除了娘家就只有夫家了,外邊的世界一概不清楚。沒有一個女人會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大?長城的外面有著什麼人種?他們與自己又有什麼不同?更悲哀的是,她們認為這些與她們均不相關,她們只認定嫁人、生兒育女、刺銹、終老、含飴弄孫是女人的一生。
如果她是男兒身,那該有多好?不必心煩這一切,也會有足夠的體力、精神去扛起傳承君家的重擔。近幾年來,她絲毫不敢掉以輕心的代父經營所有產業,日以夜繼的,有時累得幾乎睜不開眼,全身上下就像要散了一般,再怎樣的不讓鬚眉,她終究得承認,女性在體力上,天生就比男人遜。在她正值雙十芳齡就如此不堪負荷,那往後的數十年,當她由壯年轉為老年時又會如何?
加上,她必須時時提防讓人看出她是女兒身,這壓力一直是她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
身後的馬蹄聲漸漸拉近,代表她的僕人跟上來了。
「少爺?」他們怯怯的喊了聲,不明白少爺怎么會跑來這邊發獃。
「走吧!」她一轉馬頭,揮開所有雜念,往商行的方向而去。這些煩心事,等回來再說吧!目前最重要的任務是確保這一次西行可以平安歸來。頂著「嫁公主」的名義行商,不但招搖得令人不安,而且怕是反而引起遼人更大的懷疑。所以這一次她沒有預算帶大量的布疋、金銀去西方交流,一旦事跡敗露,損失也可以減少到最低程度。※ ※ ※不安的氣息在經過大同,出了橫城之後漸漸籠罩了每一個人的心。為了貪圖地勢的平坦易行,明知道賀蘭山區一帶盜匪出沒,眾人卻仗恃著有一百二十名禁衛軍保護而執意走險道。是有幾個相信君非凡判斷的商人,同意繞遠路走太原城再經鹹陽,雖然這樣必須多耗半個月的時間,但是絕對安全。可是那批不甘願出這趟公差的禁衛軍大人們卻不允許,那個假扮公主的「女俠」以及她身邊那幾個江湖人士也不允許。當他們愈往西北去,愈是遠離繁華,舉目所見之處儘是荒漠;最令他們不堪忍受的是,三餐的飲食也由山珍海味變為只能啃乾糧與硬饃饃和水,他們開始抱怨這一趟公差。雖然有大把賞銀在等著,可是出了長城到現在已經十天了,他們被乾燥的氣候、荒涼的地形,弄得心煩氣躁;二十來個終年經商的商人對這兒的天氣、地形早已習慣,反倒是那群江湖武夫在叫苦連天。
揚著大宋朝的旗幟,也許可以使遼人不敢輕舉妄動;可是,在這三不管地帶,身分不明的盜匪會買這面旗幟的帳嗎?
中午休息時分,君綺羅攤開地圖研究路線。昨日他們經過了上一批商旅遇劫的地方,親眼目睹了殘餘的遺骸後,大家才有加快腳程的共識。其實,她打從第一天開始就覺得不安!不是因為害怕那些來不不明的盜匪,而是這群馬大人所委派的人。
這五、六個江湖人看來根本不像俠義之輩,言談舉止間只見其粗暴流氣,不見俠士應有的忠肝義膽。而那一百五十名「精挑細選」出來的士兵們更沒有視死如歸的精神。光看他們每天晚上操練晚練時的敷衍態度,就知道他們究竟「精良」到什麼地步!萬一真有盜匪前來,看這樣子也不必應戰了,投降還比較省事一些。這樣的同伴,教她怎能放心?照理說,她是領隊,大家應該遵從她的指示;但這一群官爺總是一派官僚作風,沒知識、又沒常識,卻愛頤指氣使的亂指揮一通,分明不將她的意見放在眼底,甚至還故意唱反調!
「重文輕武」的政策應該是在昇平之世來提倡,而不是像現在國基還未穩定之時;平民百姓每年貢獻那么多賦稅,居然是用來養這群米蟲,怎能不教她心寒?
「君公子!累了嗎?」嬌滴滴的聲音從她背後後傳來,這是黃彩姑,也就是假扮公主的「女俠」。
稍嫌肥碩的身材卻刻意壓細聲音故作撒嬌狀,即使在大熱天也會令人抖出滿身疙瘩。
君綺羅冷淡的掃了她一眼,不必等她開口,一旁待命的那鐵民就先開口了。
「黃姑娘,我家公子累了。」
「我又沒問你!多事!」黃彩姑一雙細長的眼瞄向已走遠的君非凡。打同行的第一天起,她就對這個君家唯一的繼承人產生了高度的興趣。先別說他擁有十輩子也揮霍不完的家產,光是他那俊俏得令人迷醉的臉龐,就夠她不惜反傳統而倒追他了。她要得到他!君家大少奶奶的頭銜非她莫屬!縱使君非凡再冷、再無情,終究只是一個文弱的公子哥兒;憑她的武功還不能使他乖乖就範嗎?只要能在這一趟的旅程中先與他有了夫妻之實,屆時回到杭州,還怕君老爺會反對嗎?就算有門戶之見梗在前頭,如果那老頭要命的話,最好就乖乖的讓她入門,否則她會取了他那條老命,而君非凡就會是她的人了。想到這兒,她不禁得意的笑出了聲音,然後斜睨面前這個礙事的大狗熊一眼--哼!等她當上君家少奶奶,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這隻大狗熊踢出君家,看還有誰敢阻撓她的好事。
「少爺……」邵鐵民緊跟在君綺羅身後,想安慰她,可是又不知該怎么安慰才好。他是一個莽夫,哪裡懂得安慰人的話!在她身邊,連「偷偷愛她」都像是污穢了她;她在他的心目中永遠是聖潔而不可攀。所以,他對她別無所求,只願今生今世能夠用生命來守護她。
「你去告訴趙統領,咱們該上路了。」遠處一片烏雲正像這邊攏靠過來,在日落之前恐怕會下一場大雨;在沙漠中,下雨的情況很嚇人,甚至連雨滴會打死人也絕不誇張。
邵鐵民看看天色,了解的點頭,便轉身去找趙統領。但趙統領卻堅持要再休息半個時辰,並不是因為他還需要休息,而是他堅持以唱反調來表示他的地位比君非凡還高。
君綺羅忍下怒氯,大步走向商人那一端。不理會趙統領得意的笑聲與奉承他的狗腿曲意的阿諛。
「非凡,再不啟程恐怕沒得打尖,而且今晚會下雨,露宿可不成!」一個與她父親行商多年的長輩邊嘆氣,邊低聲咕噥:「真不曉得他們是來搗亂的?還是來辦事的?一路上吃喝玩樂,這那是捍衛國土的將士該有的行為?」
「對不起,陳世伯。」
「不關你的事!你是個了不起的孩子!」
君綺羅半句怨言也不能吐,只能冷著一抹難解的苦笑。她一路上受盡那些頂著官階的膿包的氣?原本大家還很開心這一路上有官爺護送,但現在,再也不會有人這么想了,倒寧願自己花些錢去請打手保護,還比較安全。
君綺羅憂心地看向天空,離他們上空不遠處有著一大片濃厚的鳥雲,而且拂面的冷風有絲陰惻惻的寒意,在在顯示出將有一場疾雨。
「情況不對!少爺。」紹鐵民快步走近她,指著那一片烏雲。
沒錯!籠罩在山頭的是烏雲,可是,山下那一片烏煙可就不是雲霧了!隨著地表的震動,那片看似烏雲的黑煙正朝他們疾奔而來。
是強盜!
「通知大家將馬上鞍!退!」君綺羅吩咐下去之後,立即沖向那些尚在大口吃肉、喝酒,不知天高地厚的官爺。很好,終於等到他們效勞的時候了!
「趙統領,我們遇上盜匪了!為了確保檔案的安全,我們先退向西方,這兒就勞駕你們了!」
早就有心理準備的君綺羅在面對盜匪光臨的事實尚能保持鎮定;但那個自恃甚高的趙統領在聽到「盜匪」這兩個字時,卻驚慌失措地讓手中的酒杯潑濕了褲檔;接下來,他馬上聽到那一群為數不鮮的盜匪早將地皮踏得震天價響!氣勢洶洶的轟隆而來。
「上--上馬!迎戰!盜匪來了!」趙統領跳了起來,慌張的大吼。
這一吼,卻更是亂了自己的陣腳。那一群平日看來還頗高大威武的士兵,此刻卻邊駝著背邊找自己的馬,常是二、三個人互撞成一堆,有的跌個四腳朝天,有的跌個狗吃屎,這一團亂象連帶的使那些馬兒也受驚,不斷地支起前腳哀號著。
「少爺!咱們先走!其他的人都已先走了!」邵鐵民牽來「逐風」,半跪在地上,讓她可以踏著他的膝上馬。
「靠他們可以嗎?」她躍上馬,用著寒心的眼光看那群匹夫!敵人就近在數十丈外,而這一百二十名號稱是大宋王朝精選而出的禁衛軍卻亂成一團,不是找不到自己的馬,就是自己的頭盔還不知身在何處。
「咱們先走便是!至少他們還可以擋一陣子!」邵鐵民拍了一下馬身,「逐風」便像射出的箭一般,不消幾分鐘就跟上那批先撤走的商旅。而邵鐵民也迅速上了自己的灰馬,緊跟在主子身後,一手緊握著腰上的刀,一手揮鞭策馬,發誓要以自己的性命守護大小姐!
依照慣例,這批盜匪是不會留下任何活口的;縱使有官兵坐鎮,他們也照搶不誤。因為他們既出馬,必抱定完全殲滅獵物的決心!
如果趙統領還有點腦子的話,他應該會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一批殺人不眨眼的大盜,除了放手一搏之外,沒有第二種方法可以全身而退;不然就只有等死了!
君綺羅舉目往北方望去,卻頓然呆住!盜匪只有二十來騎,居然有那么磅 的氣勢!在曠野中賓士的馬匹,一匹比一匹高大,相形之下,她的愛馬「逐風」卻成了小牝馬!這些人真的不好應付!
她再仔細看去,那服飾--因狂風呼嘯、黃沙滾滾,她根本看不清楚;只看到趙統領高掛著一張由慌亂轉為自大的面孔。
君綺羅情急地咬住下唇,連泌出血絲都渾不自知。
那些人太剽悍了!而趙統領居然這么率然輕敵,他鐵定會死得很難看的!君綺羅痛苦地閉了一下眼睛,第六感卻告訴她遠方似乎有著什麼,她立即睜開眼,快馬加鞭衝到商旅的最前方,不管那批江湖人以及假公主的側目,直接下令說:「往南!快!掉頭往南方去!」
一聲令下,整個商隊都掉了方向,往南奔去。可是,沒多久,君綺羅又發現苗頭不對,立即又衝到最前方,阻擋住奔向她的所有人。「前方也有盜匪,我們被包圍了!」
一下子,連商旅也亂成一團,尤其是那些載貨的馬匹已無法控制。
「丟貨!」她下完命令,邵鐵民即抽出大刀,利落地砍斷馬匹上每一條載貨的繩索,好減輕馬的負擔,可以逃得更快。
但,來不及了!這一批在西方埋伏已久的盜匪至少有五十人以上,早將他們團團圍住,準備困死他們。
才一眨限的工夫,盜匪的獵殺行動就開始了--首當其衝的幾匹馬匹當場就被飛箭射死,看著一匹一匹的馬應聲倒地,再也無人敢衝出重圍。
君綺羅已經知道這批盜匪來自何方了。
是遼人!灰黑羊狐皮袍、皮褲、長統皮靴、寬衽窄袖服飾,以及圍在左邊肩背間那一條羊皮賈哈--這正是遼人的標準服飾。
照理說,殺了馬匹,他們應該開始要放手殺人了才對,但,為什麼他們卻只讓他們動彈不得?
沒有機會多做打量,邵鐵民將她扯到身後,企圖讓她藏在人群中,不被任何人注目。
檔案在她身上,她的確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這批盜匪的行徑不尋常!認真說起來,應該是說這批盜匪的身上並沒有粗鄙的氣息。
更令人費解的是,當幾個遼人拖來了那些被丟棄的貨品,當這群盜匪們見著了珠寶、銀兩、布匹卻沒有半點歡呼聲。個個似乎都很沈得住氣,彷佛在等著什麼人來指揮大局一般。
果然,一個滿臉紅頭髮、紅鬍子的黑衣大漢從遼人堆中站了出來,他操著生硬的漢語問道:「這是君成柳的商旅嗎?」
沒有人敢回答!待宰的羊兒全睜著一雙恐懼的眼,當然這當中也有企圖伺機而動的眼。
「誰是頭頭?」黑衣大漢問完話的同時,已有二顆頭顱像紅彩球般飛了出去。
剩下大約十來人的商旅中,除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便是斷斷續續忍噤的低號與嘔吐聲。
紅髮大漢一把抓起了假公主黃彩姑!
「你是公主嗎?」
「不是!不是!我不是公主……」黃彩姑連聲回答,騰空的雙腳不停的踢動,卻始終無法著地。
「不是公主?活著沒用!」眼見他的大刀就要砍向她的頸子--突然那五個江湖人士從人群中暴射出五把利刃,柄柄皆砍向紅髮大漢。
只一轉瞬閒,那五名江湖高手已像斷線的風箏一般,無力地癱軟倒下,胸口全剌著他們自己的兵器。而黃彩姑一見此景,立即昏死過去--紅髮大漢冷哼一聲,不屑一顧的丟下她。
「哼!中原人。」
他沒有再動手的原因是因為北方那二十騎正朝這裡賓士過來。而跑在最前方的是一個英挺的男人。
這個人才是首領!君綺羅立刻明白這一點。
他也是一式的遼人服飾,雖也打扮成一身的黑,卻多了一件滾著錦貂毛的大披風,那王者的氣勢不必刻意彰顯,卻在他的一舉一動中表露無遺。
他是那二十騎的首領,這二十人比其他那五十多個遼人的氣勢更猛烈。從他們挺拔的騎姿與精光堪然的雙眸可以看出--他們為什麼會安排讓這二十人去對抗那一百二十名號稱大宋的禁衛軍,反而讓五、六十人來擒他們這批沒有抵抗能力的商人。
幾乎是同時的,這男人也捕捉到了她打量他的目光。即使她被邵鐵民藏住全身,他那一雙湛藍的惡魔之眼仍能輕鬆地穿過所有阻隔尋到了她的眼!
「公主是假扮的!」紅髮大漢說著契丹語。「也找不到頭頭!」
「你老是以為殺人就可以找到答案!」首領旁邊一個男子沒有笑意的說著。然後掃了那一群商旅,最後將目光落在邵鐵民身上。他轉身看向高局馬上的首領--「他在保護的那個孩子可會是君成柳的兒子?」
「只是個孩子而已。」首領發出低沉並且沒有絲毫溫度的聲音。
「但他是領隊,東西肯定在他身上!」
「全殺光了,沒找到東西也無所謂啦!反正到不了西夏國就成了!」紅髮大漢又大聲地叫嚷著。
然而接下來的一記鞭子卻將他掃到三丈之外去吐血絲!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首領手中何時多出一條鞭子!一直到紅髮大漢飛出去之後,才看清楚那人的手上纏著一根烏黑、泛著金光的鞭子。盜匪們一個一個都安靜地肅立在一旁,而那個紅髮大漢站定後卻不敢去撫摸臉頰上正在流血、又痛徹心骨的鞭痕,因為他終於明白自己自以為是的英雄行徑已經惹毛了他的老大。接下來會生會死?可就得看首領念不念舊情了。
然而,有著一雙藍眼睛的首領並沒有再理會他,好像全然沒有發生過這回事一樣,用著他一貫的冷冰口氣說:「那孩子有一雙好眼。」
也就是說,首領看上了那個有一雙漂亮眼睛的男孩子了;更深一層的意思,就是說他有意將他收來當小 使喚。
他的貼身副手之一--咄羅奇,立即走向那一批商旅。
君綺羅低聲對邵鐵民道:「等會見我若被抓走,你別反抗,那男子只是想抓我去當他的傭人。」
「小鬼!你很幸運!走吧!」咄羅奇抓住君綺羅的手,直拉她走向首領。以他巨人般的體格而言,他用的力道可以算是很輕很輕的了,但卻仍讓她痛得皺緊了雙眉。
這令邵鐵民忍耐不住!
「放開少爺!」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大小姐受苦受罪!堂堂君家大小姐那能受到這種侮辱?於是他奮臂揮舞著大刀朝咄羅奇的背後砍去--咄羅奇沒有回身,只抽出刀抵向背脊,正好止住他直劈下來的刀口;再縱身一挑撥,不僅撥掉了邵鐵民的刀,也挑斷了他右手的手筋!咄羅奇再一轉身,正要揮刀直剌他的心窩--君綺羅見狀,立刻衝過去推開邵鐵民,以身為盾想代他承受正向他心窩捅來的刀……
幸好咄羅奇及時止住--「咄羅奇!」首領騎馬過來,適時喊住了他;他便不趕盡殺絕,將君綺羅拉向首領。
然後,首領半眯起那雙冰似的藍眼,將她沾了污泥卻掩不住絕俗美貌的面孔盡收眼底。
「哇!這孩子太漂亮了!」這時咄羅奇才看清這孩子脫俗的容貌。他們的首領是大遼聞名的俊朗偉岸男子,而這孩子只要養壯了身子,恐怕就會將首領給比了下去。這種南方典型的俊美在大遼是看不見的!
藍眼首領用鞭把托起她的下顎,想更加仔細的打量她的容顏。然而那粗糙的鞭把卻將她的下顎劃出了細微的傷口。
君綺羅忍著疼,別開臉,可是那一雙藍眼卻壓迫得讓人無所遁形。
「水做的肌膚!」男子低沉輕語,眼中閃著了悟,嘴角則扯出一抹微笑;轉瞬間,他已將她扯上馬背。
這個動作驚嚇了所有人!連向來視他的舉動為聖旨的咄羅奇也倒吸口氣,想開口又不知該說什麼……他深信他的主子沒有斷袖之癖;可是當他張大了嘴巴,卻發不出聲音之際,他不再那么肯定了。
君綺羅使勁的掙扎!她不敢開口,怕自己的聲音會證實這男人的猜測--他懷疑她是女人;她也知道他的想法。而他這么霸氣的抄她上馬,表示他還需要一點點的印證。在南方,在中原,她的身高、外形不怕被人懷疑,但站在這些粗曠、巨大的野蠻人之中,他們有理由懷疑她。不!她不能被識破!她也不願接受這種羞辱!
那男子的一隻手箍住她掙扎的身子與雙手,而另一隻手就要探向她的襟口……
「不要--」
幾乎是同時的,在她虛弱的發出哀求之時,原本倒在地上呈半昏厥狀態的邵鐵民,瘋了似的爬起,以左手持刀,勉力地砍向藍眼首領。一旁背對著他的咄羅奇沒料到這男子還會有力氣進行攻擊,根本來不及阻止;但藍眼首領並不擔心,只是有些懊惱自己的輕敵,也有些敬佩這中原男子誓死護主的決心。他從沒見過那一個中原人有如此的氣魄!他幾乎對他惺惺相惜起來了!
藍眼首領動也沒動,倏地抱她騰空飛起,鏇身一踢,便將邵鐵民踢離他的視線,然後又安穩的坐回馬背上,像是徙未曾動手一般。而倒在咄羅奇身旁的邵鐵民在吐出一口血後再度昏厥,滿臉都是鐵灰的死亡顏色。咄羅奇立刻抽出刀頂著邵鐵民的胸口,等待首領下達命令。
他的手放過了她的衣服,以漢語問著:「他是你的男人?」
他的意思很清楚--如果是,他就得死;但--不是呢?她盯著他那雙罕見又凜冽異常的藍眼,想知道兩種答案的結局有何不同。但,即使不必死,他的下場又能好到那裡去?現在最該擔心的是她自己呀!
「你只有兩種下場。」他附在她耳邊,說著無情又齷齪的答案:「當所有人的營妓或當我專用的娼婦……」
「啪」的一聲,她的掌印落在他的臉上,這就是她的回應。
藍眼男子的臉在瞬間凍成冰雕,但雙眸卻散發出危險的火苗,整個身子都泛著深沉的毅意。
四周的人全倒抽了口冷氣,並屏住呼吸--與其受凌辱,她寧願選擇死!而且她也不打算死在這個男人的髒手下。所以,在打了他一巴掌之後,她立即抽出他腰間的匕首,毫無遲疑的刺向心口--但更快的,當她感受到頸後傳來疼痛時,人已陷入昏迷中,手上的匕首也掉落黃沙中……而她就這么順勢地倒在這個霸氣男子的臂彎中,同時頭巾也在風沙中滑落,一頭烏黑青絲便散落成絕美的瀑布,在風中擺盪著。
「我的天呀!她是個大美人!」咄羅奇呼出了大家一致的心聲。
「這么烈的性子……」首領端詳君綺羅良久,才抬首看向咄羅奇與始終沒有開口說話的另一位副手大賀機遙,交代道:「把那邊未死的,以及這些活人全送到北方!」不等手下有所回應,他已策馬奔向賀蘭山,身後則跟著十二名手下。
待馬蹄揚起的黃沙落定後,十三騎早已失去蹤影!
第二章
她已經昏迷大半夜了!
四更天,接近拂曉時刻--耶律烈坐在虎皮交椅中,時而看著桌上的檔案,時而深思的打量正昏睡在 著厚羊皮炕上的女俘虜。她身上蓋著銀狐皮毛製成的錦毯,毯子下的她不著寸縷;她相當單薄,且一身的肌膚嫩若嬰兒,雪白得不可思議。
所謂的機密檔案是縫在她衣服的內襯中;而她身上的衣物此刻正破碎的散躺在桌子底下。其實,找不找得到檔案對他而言並不重要,因為,即使東西送到了西夏國,對他們大遼國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西夏國是出了名的「依強侵弱」。李元昊婉拒了大宋的招安,卻對大遼擺出了歸順的嘴臉,並盡其所能的巴結。他們一方面貪圖大宋送來的金銀珠寶,一方面又對大遼密報大宋即將派出密使到西夏,企圖坐收漁利!
耶律烈淡淡的冷笑一聲,拈來桌上的檔案,放在燭火上燒成灰燼。這一次的掠奪行動,只是要讓大宋與西夏明白,在這三不管地帶潛伏著一批恐怖的殺手,而這一批殺手無惡不做,沒有一個國家管束得了。當然,順便擄獲的金銀財寶與布匹,可使他們度個好年;只是,他沒料到會擄到一個女人,並且會令他對她產生占有的情緒。
她是誰?與君成柳是什麼關係?君家掌控大宋南方的經濟動脈,只要弄垮了君家,就會使大宋手忙腳亂一陣子吧?那么,大宋恐怕再也沒有多餘的財力覬覦大遼了。哈!這一筆帳有得算了!
他走到她身邊--她雪白的頸子上以紅線繫著一塊血玉,玉石上刻著二個篆字「綺羅」:這代表什麼?她的名字嗎?雪白的輕紗--真有人以布料為名?
她是第一個打他的人,而且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南方女人!她給了他畢生最大的恥辱,依他暴烈的脾氣,他早該下手殺了她。可是這女孩的性子更烈,寧願自決也不容許他有下手的機會--當下,他便決定要她!
不過,她可真是一個麻煩!
「少主!」
營帳外傳來恭敬的叫喚聲。
「進來!」
咄羅奇領著一個手捧衣服的老嬤嬤進來,桌上未動的食物表示炕上的美人不曾醒來過。
「她--沒有別的地方受傷吧?還是您下手太重了?」在狐皮毯外的雪白手腕,清楚的浮現他留下的抓痕;若非親眼目睹,他絕不相信南方女人是這么的嬌弱。
如果,輕輕一抓就有這等成果,那少主那一擊……
耶律烈橫了咄羅奇一眼,不悅的表示出咄羅奇對床上的女人展現太多關注了。
「她該醒來了!訊息傳回上京了嗎?有沒有回應?」他坐在床沿,正好擋住所有可能投向她的視線。
咄羅奇恭敬道:「可汗希望您能在一個月內回北院覲見太后,這邊的事,您可以故手交給大賀機遙或者是我。可汗希望少主能將心思故在年底各部族夷離堇的遊獵上頭。您知道,咄羅部族的夷離董咄羅質窪的野心不只在於成為八部大人而已。」咄羅奇雖為咄羅合族的子民,但是卻心向耶律部族。
耶律烈連眉也不皺一下。距年底尚有三個月的時間,三年一選的八部族總領袖自是有不少人覬覦。雖說當今是耶律部族在當政,並且治理得井井有條,各部族均強盛富裕,連大宋都對之忌憚不已;但本家氏族反倒出了問題。八大部族強悍的兵力是安內攘外的主力,往年一直由可汗兼任八部大人;但一年前,太后卻宣布今年的八部大人將由八位夷離堇中選出一人。回歸軍權,是為了安撫某些有野心的族長多年來不斷抗議朝廷將他們當成傀儡,而朝廷內的大臣也都重用漢人,反而讓真正的遼人失寵。
這樣子的煽動,日積月累,恐怕不必大宋舉兵來攻,大遼便會自取滅亡。所以,太后才會宣布放棄由可汗兼任八部大人。但這八部大人的職位可不能落入野心分子的手中;所以太后屬意他來當,也相信他絕對可以在多項搏擊中獲得全勝。至少以當今的情勢而言,耶律部族必須緊握兵權。
「少主--」
「你去休息吧!我自有打算。」耶律烈揮揮手,咄羅奇想說的話他全知道。
咄羅奇只好閉嘴,讓老嬤嬤故下衣物,與之同出帳外。
耶律烈走到書櫃旁,取下一份圖卷,攤開在桌子上,上頭是八合族兵力部屬圖,以及當今各部族夷離堇的諸多事跡。除了年紀老邁的孫氏奧摩會氏,其他全是近年來初上任的新夷離 ;最年輕的是二十四歲的大賀渥山,最年長的是四十歲的窟哥延德,但最須注意的便是咄羅質窪與奚長昆……他拿起毛筆開始在牡羊皮卷上寫下一些注語--※ ※ ※當她睜開眼看到帳篷頂端時,立即回想起己所遭遇的一切。她坐起身,驚惶的雙眼掃視著她所在的帳蓬,除了一張床--鋪著名貴皮毛的大床之外,尚有二張鋪著虎皮的太師椅,及一張看起來很舒適、織著飛禽圖案的躺椅。正中央擺著八仙桌,高度不高,桌子四邊擺著軟墊,帳子的兩旁各有一隻大木櫃,一隻像是書櫃,另一邊那一隻像是衣櫃。擺設很簡單,稱不上華麗,但這帳子內卻充滿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嚴氣勢。地上鋪著的是大食的地毯,精緻又名貴,第一個映入她腦中的直覺便是--這個帳篷一定是那個藍眼匪頭住的地方。
「啊!」君綺羅輕聲低呼,她看到自己光溜溜的身子,連忙拉高狐皮毯;在這同時,帳門被揮開,走入一個巨大的身影。
是他!果真是他!那個藍眼強盜!
她明白自己必須擺出冷凝做然的神情,即使在身無寸縷的情況下,她也不能弱了身為君家大小姐該有的氣勢。但--她做不到!尤其是在她光裸著上身、下身又衣衫不整的情況下……
她只能緊抓著毯子猛往床角里縮!用著一雙想要冷傲卻萬分驚恐的明眸戒慎的盯著他,她神情緊繃地咬白了下唇,血絲似乎忽隱忽規;而他,卻像在享受她的恐懼,噙著嘲弄的笑意,將身影停在床沿,雙手橫胸,一手微微搓著下巴新生的鬍渣子,邪惡的一雙藍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他的視線彷佛在與她的眸光較勁!她命令自己不能躲開他的逼視,即使她一絲不掛,她仍要有傲骨!
然後,他雙手扶在床沿,整個上半身向她俯靠過來。君綺羅倒抽一口氣,他的臉幾乎要貼上她的!他男性的氣息迴旋在她唇邊,像是輕吻,又像是挑逗!她忙別開臉,但他的手更快的扳過她的臉,然後他的唇就罩了下來……
她的拳打腳踢都像擊在鐵板上,對方無所覺,反倒弄疼了自己。不!她不要讓任何男人這樣欺負她!沒有男人能玩弄她!於是,她用力咬向他的唇……。
「啊!」
他飛快地離開她的唇,但同時也鉗制住她纖細的腕骨,幾乎要捏碎她……。
明知掙扎沒有用,她仍緊咬住唇,不讓自己再痛叫出聲;她知道自己挺得住,再痛苦的折磨,她只要咬緊牙就行了。大不了一死!痛苦的叫喊是懦夫的行為,剛才那一聲痛叫已使君家蒙羞。
耶律烈舔著唇角的血絲,粗魯地將她的雙腕定在她頭頂上方,原本想逼她求饒,卻始終無法讓自己下重手;他的眼光不由自主的瞟向她雪白的胴體。適才的掙扎讓她將毯子踢落在地上,呈現在他眼前的,是讓人血脈賁張的景致。是的!她雖不夠豐滿,也太嬌小,這種單薄的身子恐怕孕育不了孩子;但是,他卻被緊緊吸引住。
他暴怒的眼神燃起了一把慾火,放肆地在他的藍眼中閃動。厚實的唇如鷹只般掠奪她頸項每一寸的肌膚,一串狂烈的吻痕從她的頸子延伸到挺立的蓓蕾上……
「不!不要!」她可以忍受痛苦,可是她無法忍受這種恥辱!天哪!他想強占她嗎?「不要碰我!」
他的吻,弄疼了她,也嚇壞了她!
「求我!」他停止掠奪,看向她的眼。
她咬唇,別開臉,拒絕這個羞辱。
他再度俯吻下去,但,這一次不再是懲罰的吻,而是挑逗;他似乎想引燃她的熱情。
「你不要碰我!你這個骯髒的契丹人!」
她想激怒他,想讓他氣得一掌打死她!可是,他眼中不但沒有怒火,反而邪惡的看著她--「我這個營區,有七十個男人,他們至少有半個月以上沒有碰過女人;你若不求我,就準備當七十個契丹人的玩物吧!要殺死你,我有比刀子更好的方法!」
「你--」
「我是這裡的王,歸我所有的東西,沒有人敢碰;一旦我向外表示你不是我的女人,不必等到天黑,你便被凌辱至死!」
他很滿意的看著她眼中的恐懼,愜意地等著她的請求--他必須讓她知道,他是她反抗不得的人。
只要一想到會被七十個大男人凌辱的情況,她全身就起了寒顫!他是個野蠻人,化外之民根本不僅什麼叫廉恥!所以,利用情勢欺壓她一個女流之輩,也是家常便飯的事。他已經表示得很明白了--柔順的依他,便可成為他專屬的妓女,若不乖順,則是……
堂堂的君家大小姐居然落到這種境地……
「不求嗎?好!」他起身抱起她,作勢要將她帶出帳外。
「不要!求求你--不要!」她哽咽出聲,雙手恐懼的死摟住他的頸項……
他逼得她連最後的尊嚴也消失殆盡!天哪!她這輩子沒有真正恨過什麼人,此刻她真的恨死他了!她垂淚的臉理在他的頸窩中,死摟著他的雙手緊握成拳地亂捶著他的後肩……明知他不覺痛癢,卻無法忍住那股恨意。
耶律烈心中升起憐惜,酸酸楚楚的她讓他感到陌生又震驚!他從來不知道女人的淚會對他產生這么大的影響。他極力甩開莫名的感覺,放她坐回床上;抓來桌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替她穿上,肚兜、褻衣、中衣,契丹族服的團杉--是少見的雪白錦織,滾著紫貂毛;再著長裙,套上小羊皮靴--她的腳好小、好細緻。
他從來沒有替任何人穿過衣服;事實上,除了在賀蘭山這一段時間,他的衣服都是由侍女伺候穿上的。而現在他居然如此自然的替她著裝!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竟單膝跪地,讓她一雙雪白蓮足踩在他膝上,為她套襪穿靴。
君綺羅停止了抽泣;她原以為接下來他會很得意、很粗魯的強占她的身子。他沒有這么做已使她訝異萬分了,更遑論他替她穿上衣裳,尤其是靴子……
她雙手輕撫胸口,怔怔的看著他;而他在為她系好靴帶之後也抬起頭,正好迎上她的眸光。
不知怎的,她居然再也無法直視他;匆匆別開臉蛋後卻真切地感到臉蛋在發熱。
「你幾歲了?」他低聲問。
「二十。」他的溫和反倒讓她不自在。
他扳回她的臉。「嫁人了嗎?」
「沒有。」
「為什麼?」二十歲的年紀不管在塞內塞外,都該是生好幾個子女的歲數了。
她閉嘴不答,也不願迎向他那雙會侵略人心的藍眸。
「你叫綺羅?君綺羅?」
「是的。」她知道是血玉告訴他答案的。
「看我!」他命令著。
她只好看向他。
然後,他宣告:「我是耶律烈,你的主人。」※ ※ ※這個盜匪窩只住著四位女性;她、煮飯的嬤嬤,以及二天前突然由西夏邊界過來的兩個女人。再怎么遲鈍的人也知道這兩名女人是來做什麼的!她知道西夏人唐化很深,可是卻不相信在大唐滅亡八十多年後的今天,居然還有女人會穿那種袒胸露背裝,明目張胆的讓人一眼就看穿她們是做什麼的。袒胸露背裝盛行在晚唐,愈穿愈露的風氣延續到後來,女人們乾脆連兜衣也不穿,直接把胸脯袒露出來;那時甚至有些流氣的詩人還為此吟詩作對,諸如『粉胸半掩疑暗雪』之類的下三流詩,還廣為盛傳,津津樂道。
但,大宋對女子的要求與約束就相當嚴苛,先不論是否為男人的私心想藉此打壓唐代女人高漲的氣焰,以防再有脫軌的時代讓女人爬上天;基本上,君綺羅便無法想像會有這么輕賤自己身體的女人,穿得這般暴露,生怕讓人看不夠似的!
當她扮成君非凡與人在酒樓花坊談生意時,那兒的歌妓、舞娘,即使是有出賣肉體的,也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輕易露出一點肌膚示人。稍稍露出腳踝就已經很不像話了,怎么也不敢跟這兩個西夏女人的放浪比,她們只差沒在臉上寫著「妓女」兩個字而已。
他們在營區三丈以外的樹林間為那兩個女人搭了一個粉紅色的小帳幕;每到夕陽西下,操練完畢後,便有一堆男人排在紅帳外。
君綺羅為她們的行為覺得噁心,但那兩個豐滿的女人卻以眼神譏諷她也清高不到那裡去,還以契丹語嘲弄她;更可笑的是這兩個女人居然在忌妒她是首領專屬的女人!
是呀!她又清高到那兒去?被擄來四天了,他不急著要她,卻夜夜與她同榻而眠;她常常在醒來時發現自己縮在他懷中--因為冷。
在江南,秋天的天氣才稍微轉涼;但在這西北之地,又在山區之中,深夜降霜根本不足為奇。再暖和的皮裘也比不上他溫熱的身體,尤其在她感到冰冷的時候,她的身體總是不自覺的縮入他的懷中。這是無法控制的,除非她整夜不合眼。
昨夜她便將自己縮在床角內,硬逼自己背對他。
每晚他練完功後,會坐在桌上看一點書,然後在三更天時吹熄燭火,裸著上身躺上炕。他知道她沒睡,她連毛髮都是緊豎著的。於是,他扳過她的身子面對她,就著細微的目光,看著她。
「不許背對我,如果睡不著,咱們可以做點別的!」他的眼神比他的行為放肆。
結果,昨夜他用唇吻遍她的上身,一雙眼睛是含著譏誚,又像是在期待什麼的盯著她的臉;而她只能不斷的想著他在凌遲她的尊嚴,他正要一步一步掌控她的身體,讓她變成像那兩個不知羞恥的西夏女人一般的發出淫穢的叫聲。可怕的是,這男人已漸漸可以控制她的身子,而她一點也阻止不了。她只能不停的提醒自己,不能淪落到那境地。一旦她的身子屈服在他挑起的欲望下,她就與妓女無異!主動迎合與被強占之間有著天大的差別!
倏地,她明白他還不強占她的原因了!他要完全的侵占她,不只要她,更要她主動屈服,甚至同那兩個西夏女人一般用渴望的眼光看他。他說過,她是他見過最傲、最烈的女人,他想「馴服」她,就像他馴服了他的座騎--那匹他花了一個月時間補獲、半個月馴服的馬中之王。他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而些微的挑戰性更激發了他馴服的興致。
簡單的說,他要她完全沒有尊嚴的拜倒在他的腳邊;他欣賞她的傲氣,也以剝奪它為樂。喔!這個可鄙的男人!在他而言,她只是一個小玩藝兒,只是供他排遣無聊的物品罷了!
這樣的處境,她又好過那兩個西夏女人多少?她們出賣肉體,至少可以賺來錢財;而她--得到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傷害。
她好恨!她從來不曾如此恨過一個人!這男人以凌辱她為樂,雖尚未占有她,卻已看盡她全身!如果今天他們不是盜匪與俘虜關係的話,他已可以算是她的丈夫了。
不!他是個惡魔!一直以來,她總認為只要是人,不管是何方人氏,必然都是一樣的;不見得化外之民就殘酷無人道,其中也有善良的人。畢竟她走過太多地方,見過太多的人,她不會有褊狹又沒見識的觀念,以為長城外的人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魔鬼。
但他是例外!他是個十足十的魔鬼!如果看到他生吞人肉,她也不會太震驚。
有些人很「壞」,就像那個視人命如草芥的紅毛遼人,動不動就砍人項上頭顱。原以為那種嗜血已是壞到極限了,但是他更壞,他的摧殘手段更可惡;他不必動刀動鞭的就可以摧毀人的心志,讓人活得卑微又不知羞辱。
君綺羅雙手抱緊自己身子,蜷縮在火堆旁的角落裡;是天冷,也是心寒。耶律烈當然不會讓她過好日子!她是俘虜不是嗎?而這營區又太缺乏女人。她得幫忙老嬤嬤煮三餐,也得在每天清晨捧著他的衣服去那凍死人的小溪洗滌。這些她那能忍受,做這些事情還不會辱沒她的尊嚴,因為她很清楚自己是俘虜,而耶律烈沒叫她洗全營男子的衣服就算是恩寵她了。但她唯獨不能忍受的是宰殺那些野味!前些天吃烤魚,她還做得來,但今天這一頓--一大鍋的肉湯是宰殺十隻山雞所煮成。聽說還有人宰了一隻山豬。一伙食的打理,她這邊只供應首領以及十二騎的餐量,其他人另有伙頭夫。
她這才發現那十二人幾乎與耶律烈形影不離;連睡覺時也是由那十二人輪番守在帳外。
現在是近中午時刻,煮好的午餐就等耶律烈與他的手下從山頭回來食用。每天早上他必定領著三分之二的人上山去操練,也順便打獵。而她也忙了一個早上了,可是卻毫無胃口。如果不是空腹的話,她早吐了出來。那些山雞的死狀讓她想到湯鍋內的鮮美肉湯是一堆屍體!
那兩個西夏女人挑釁的坐在她旁邊,一點也不在乎自身的衣帶不整--剛剛,她們與幾個土匪才從帳子中出來。
這兩個女人都很豐滿、很高大;眼下有顆勾魂痣的那人叫李杏,皮膚較黑的叫李玉桃。
李玉桃用著生硬漢語假意道:「首領是不是很強呀!弄得你快斷氣了吧?看你這副鐵青面孔,怕是熬不過今夜了!」
「休說別的,光看首領的身子就有她的兩倍大,她那裡服伺得了?不必多久,首領就會找咱們倆了!說真的,咱們姊妹走遍西夏與大遼,還沒見過比他更偉岸英俊的男子呢!」李杏三八兮兮的推了李玉桃一把,兩人交換著會意的眼神,又笑成一堆。
君綺羅漠然著一張俏臉,起身走向帳篷,不願讓這兩個女人低級的話語污了她的雙耳。
「喂!站住!」
那兩個女人並不放過她,一前一後圍住了她。
「你們想怎樣?」
「你少自以為了不起了!最多也是個婊子,讓首領玩膩了,遲早將你丟入紅帳子中!」李杏揚起手就要揮向君綺羅--「住手!」
「哇!」
隨著大賀機遙的低喝,李杏跌到李玉桃身上,二人異口同聲地哀叫出來。
君綺羅沒有出口說什麼,疾步的奔入首領帳幕中,再一次深刻的體認到絕望的滋味!難道她的餘生真的得這么過嗎?待在賀蘭山,當一個首領的女人,剝著那些血淋淋的皮毛……遠在杭州的家人必然以為她死了吧?
死?在曾經那么執意求死之後,此刻卻再也提不出當時的勇氣!她的心正在軟化,是因為已換回女兒身的關係嗎?在耶律烈摧毀她之後,必然不會再多看她一眼,到時……她真的會變成不知羞恥、不顧榮辱的下賤女人嗎?天!到時她該如何自處?
身為女兒身是何等可悲的事!尤其是現在,她將會以身體換取一個男人的眷寵--怕被丟棄,只好不停的壓抑自己,柔順、謙恭、努力迎合他,只有這樣,她才不會太快被丟棄。
喔!不!她跌坐在床沿,她不要這種淪落!寧死也不要!
現在只有三條鉻--死,逃,與沒有尊嚴的在那男人懷中偷生。
死在自決之下未免懦弱;如果逃亡的話,絕大可能也是步向死亡--也許餓死,也訐被野獸吞齧,也許又被抓回。但,也許--她可以逃亡成功!即使希望渺茫,但若連試也不試的話,那就太懦弱了。只要想到耶律烈會將她丟給一群男人玩樂這一點,她就是死也得逃出去!
與死亡相當接近了,她是在害怕嗎?為什麼心中沒有完全的決絕?還是--她在不捨些什麼?
「不--不是!」她忙 住臉,她怎么可能會不捨那個卑鄙的男人?即使他已撫過她全身,她仍不能把他當丈夫看!他不會是她的丈夫,他只會羞辱她,將她丟給別人……
一雙大掌握住她的雙腕--他何時進來的?她竟役有察覺。
但他沒有看她的臉,只低首端詳她的雙手。
原本的一雙青蔥玉手卻被冰冷的溪水凍傷了,也被粗厚的衣服磨出了薄繭,變得粗糙、脫皮了。
他徙未在大白天看過她的手;此刻他的眉頭擰了起來。
她知道,自己的手變醜了,但與他不相干!他的關切眼神太造作!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擺在身後;是他起的因,不能怪這必然的果--沒有一個操持粗務的女人會有一雙細嫩的手!
「為什麼沒在外面?」
「迎接你嗎?」她冷淡回應。
「別惹怒我。」他一手托起她的下顎。「你清楚我的易怒。女奴!」
她索性閉上眼,拒絕看他,不想面對他那雙攝人心神的藍眸,也不想面對他的臉--別人所謂的英俊面孔。他長得好看嗎?此刻她才真正發覺,他是真的好看,因此她更不想看。
「我該剝光你的衣服去給人觀賞呢?還是打你一頓?綺羅,你心中在計量什麼?」他眯起眼,大拇指輕撫她細嫩的粉頰。她想逃嗎?在方圓百里沒有人煙的地方,逃的下場是死亡。但她--有可能!
「來人!」他揚聲一呼。
帳外立即有簡短的應聲:「在!」
「備馬!」
「是!」君綺羅詫異的睜眼看他,他想出去嗎?他還役吃午飯呢!
他拉她出帳篷,一旁的手下已為他披上披風,那匹高壯的黑馬也被牽到帳旁。
「呀!」她低呼,因為耶律烈抱她上馬--他想做什麼?
耶律烈揮手阻止任何人跟隨,策馬向北方的山頭奔去,像在御風而行;她的「逐風」都沒有跑這么快過!雖然黑馬高得嚇人,但她一下子便適應過來。然而適應之後才感覺自己正迎著徹骨冷風。
他突然故開了扶在她膘際的手;在她想過的死法中並不包括跌下馬背、摔斷全身骨頭,別無選擇之下,她只能主動的緊抱他的胸膛。
耶律烈拉過披風蓋住她的身子,她更是完全被他的氣息包圍住!她心頭輕顫微抖,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那種不經意的溫柔比邪惡的行為更能摧毀她心中堅硬的防禦!這也是他的手段之一嗎?他又想帶她去那裡?
莫約賓士了一刻的時間,耳邊不再有狂風呼嘯而過的呼呼聲,這才發現馬已不再賓士。她掀開披風,看到了一片針樹林,奇異的是在這樣的山巔頂端,針樹林圍繞著的湖水居然冒著輕煙。是溫泉!那么這裡必然曾經是個火山口。但火山已然死寂,連樹林都長著寒帶的針樹林,這口湖實在沒有理由仍是溫的。
耶律烈抱她下馬。她好奇的走近湖水,跪坐在一旁,掬起一把清泉--是溫的!水的溫度驅走了她雙手的寒意。它真的是溫泉!
然後,她明白他帶她來的意思了。她好久沒有真正的 滌過身子了,從出長城後因為扮的是男兒身,又因趕路,都只隨意抹臉揩手;來到他的地方,她更無法學那些男人跳下冰冷的溪水沐浴,只能藉著洗衣的時間洗洗手腳,可是每次都凍得直打哆嗦了。
也就是說,這池溫泉引起了她極度的渴望。他竟然會注意到她的需求!很怪異,令她無法不心存戒慎的想知道他這么做的意圖。
耶律烈坐在一塊平滑的石頭上,正好背靠著一棵大樹;他隨手扯了一枝野草咬在嘴中,表情有些椰榆,也有著逗弄的看著她。他的披風隨手丟在一邊,一腿屈著,一腿平伸,雙手橫胸,看來沒有迴避的打算。不!他根本表示了不願錯過她寬衣解帶的鏡頭。
君綺羅咬著下唇,再一次感到無措--或者羞澀……他--早看過她了,為什麼還如此……而--既然給他看過了,是否不必再有矜持?喔!她做不到!縱使他們夜夜同榻而眠,有時他還會撫弄她的身子,帶著某種挑逗……可是--可是……
她背對著他,不敢看他的眼。
「再過七天就要拔營離開,至少會有半個月的行程,途中不會再有溫泉。你只有這一次機會!」他懶懶的說著,眼光掃向湖邊那些紅紅紫紫的小野花。她像那些花,長在寒地,又傲又冷--但是美麗!
半個月不淨身?她這輩子沒這么髒過!
慢慢的,她解開發髻,長發垂在草地上,然後一一解開衣物,但她終究是拋不開矜持的,於是穿著兜衣、褻褲步下溫泉,而且始終背對他。
耶律烈欣賞的眼光在移至她右臂時停住了。一顆殷紅小巧的痣點在她雪白的上臂--是守宮砂!他一直沒有注意到她身上有這玩藝兒。它的存在除了能證明她的貞潔外,只有徒惹麻煩--尤其在帶她回大遼後!如果他在回大遼前仍讓她保存那顆守宮砂,那就代表他會有更多的麻煩。他相信她的絕俗美麗一定會引來震撼!她是他的,當然容不得別人來搶!他扯下口中的草根射向水中,力道恰好在扎了她一下後靜止。
君綺羅嚇了一跳,以為有水蛇什麼的,連忙轉身,避開那一處漣漪--除了一根雜草外,什麼也沒有!是他的捉弄?她怒目瞪向他,氣不過的撥水潑他,卻被他更快的閃開。他可惡的笑聲更增加她的怒氣,四處找著他的身影。突然,她發現那男人笑了!很開懷的大笑出聲!真的嗎?他怎么可能會笑?
在怔楞的當兒,一雙有力的手臂舉著她的腰上岸,並將她靠人他溫暖的懷中。
。她這才驚醒,惶然又無助的看著他。他的眼神又轉成黑藍色了,每當他逗弄她時,眼睛就呈這種顏色,而且這一次又比以前更加深沉!她的身子起了一陣寒意,但身子深處又似被撩起了一把火光。
天哪!他要強占她了嗎?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在這曠野之中?他怎么可以在這種地方對她產生慾念?那是可恥的,而且--而且荒淫又低俗!只有不正經的女人才會被這么對待,就像那兩個西夏女人。即使是逃不開的命運,她也不容許它在這種情況下發生。
「不要!」她以冰冷的眼神、傲然的口氣拒絕他;她極力隱藏自己心中的駭怕與不安!她明白自己一旦表現出嬌弱,一定會引起這男人更堅決的心意;她希望自己的冰冷足以澆熄他眼中的火苗。
「由得了你嗎?」他伸手在她頸後解著兜衣的帶子。
她口氣開始不穩--「你不可以!你是個首領,你不可以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對我--難道你一點羞恥也沒有嗎?」
「一個士匪頭子那懂什麼叫羞恥?你不知道我們契丹人野蠻到無法無天的地步嗎?」他攤開一旁的披風,將她推躺在上頭。
君綺羅花容失色的想向一旁滾開,就算跌落池中淹死也是好的,免得與這個不知廉恥的男人在野外做這荒唐的事。這男人總是不放過任何機會羞辱她,早知道他突然帶她出來不會安什麼好心,只是她沒料到--他--竟會如此齷齪。
他以身體壓住她,一手輕撫她手臂上的守宮砂。「為什麼點上這個?想對誰證明你的貞潔?」
她不語。他們淫亂的遼人當然不會明白守宮砂所代表的神聖意義,甚至他若開始笑她愚蠢,她也不會感到意外!他們根本不把自律或貞節看成一回事!
耶律烈扯開她的兜衣,原本撫著守宮砂的手抬開始對她的身體進行折磨。
「你點了守宮砂,只會招來掠奪而已。你向天下男人擺明了是潔淨之身,你可知道會有多少男人搶著當你的開苞者?你勢必得與我回大遼當我的女人,如果你的身上仍保留這玩藝兒,你知道野蠻人如何搶女人的嗎?一個無主的漢女,根本就沒有人權,誰都可以欲意去搶,尤其我們要去的地方可不是燕雲十六州那一帶遼漢雜處之地,而是一個完全只有遼人的地方。」
她咬住下唇看著他。
「我太了解你們遼人了!所有的惡劣在你身上盡數可見,不會有更糟的了!」
「你很厭惡在外邊做這種事?」
「下流!」不!這一次她不請求,隨他去吧!咬一咬牙,還會挺不過去嗎?就像那兩個西夏女人所說的,一旦他逞足了男性的占有欲之後,就會對她不屑一顧,到時她想逃,他也不會派追兵了。反正是遲早要面對的事,她得在意志未被他摧毀時熬過,再也不要一次又一次讓他踐踏她的驕傲。
「驕傲的小花兒,你休想逃開!一旦成了我的女人,我更不會放開你。對於中原人,我略略知道,你們強調的貞潔,便是從一而終,有了夫妻情分後,只有丈夫休妻,而不能妻子逃離丈夫。而你--我的小女奴,當我不要一項物品時,也絕不會拱手讓人,寧願親手摧毀它,也容不得他人來沾。」他知道她的心思,怒意也隨之升起,使得原本輕撫的手轉為猛烈,很滿意的看到她的驚惶。對於這種狂烈的攻擊,她根本措手不及;她開始用力打他、推他--他弄得她好痛!更可怕的是,他迅速在她體內燃起了一把火,她不知這代表什麼,卻驚恐的明白,自己若不掙扎,事情過後,她必然會羞愧欲死!
他笑了!很得意、很張狂;他抓住她雙手,不管她的臉怎么躲,總是有法子親住她嫣紅的小嘴。他開始解開自己的衣物。她不會是塊寒冰,他知道,總有一天,她會心甘情願的迎向他--一旦他成為她唯一的男人之後……
是的,她只是個供他玩樂的女奴而已,他和她不會再有別的了。他這么自信的認為--畢竟是她的美麗讓他生平第一次對女人產生占有欲。即使是身為耶律部族的夷離堇,擁有一個漢人小妾也不為過吧!甩開一切思緒,他開始狂野的對待她--不過,無意中,他還是展現了怕傷害到她的輕柔。因為她是這么的嬌小--可是這具嬌小又瘦弱的身軀卻帶給他從未有過的快樂,連最後一絲理智都消失殆盡--原只是想發泄而已,事後,他卻懊惱的發現自己太投入了。
當一切平息了之後--他抱著她走人池中,卻發現自己仍傷害到了她;原來自己再輕柔的力道對她而言,仍是太重了!
她不願面對他--她背對著他,雙手交又抱著自己的手臂,眼淚一顆一顆的滴入池水中,不讓自己哽咽出聲。她不是在哀悼自己的清白,是羞愧的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的反應--她的推拒到後來居然轉成了迎合,在她由火熱中清醒時竟然發現自己是抱著他的!她簡直跟妓女沒什麼兩樣了!她是妓女,她一定是!否則沒有一個具羞恥心的女人會去迎合自己不愛的男人。還在這種地方--這教她怎么還能端起君家小姐的尊嚴呢?她已經不配了!
守宮砂顏色的褪去,更提醒她曾有著怎樣的不知廉恥。她只希望自己能在此刻死去,但他雙手摟著她,不給她任何輕生的機會。
她的心好痛!這男人還要折磨她到何時?
第三章
他沒再讓她洗衣服,也不再逼她去剝那些噁心的毛皮,是身體換得的代價嗎?
他可真會計算!
再過兩天就要拔營了,而她卻被守得更森嚴。現在,她只能待在他的營帳中,否則走到那,就會有人跟到那。不是大賀機遙,便是咄羅奇,只要耶律烈出門,他一定會留下一個副手守護著她。
偶爾在黃昏時分,他會摟她上馬去山林中賓士。她明白他的用意--他是在警告她,逃亡的唯一下場便是死亡。賀蘭山中荒煙蔓草,獨自一個人走,恐怕走到死也只是在這片林子中打轉。
他是個易怒的人。她見過他曾因一個手下在訓練時脫隊而賞了那人一鞭,到今天仍起不了炕。如果那天,她也惹火到他想抽她鞭子時,大概只需一鞭,她就可以解脫了。可是,到目前為止,他還是以無情的撫弄她身子做為對她的懲罰。他太清楚她的身體已經一一被他喚醒,也以看她自我掙扎為樂。
她變得懦弱了。她常在他不在時垂淚、氣憤自己對這一切的無能為力。江南的家--離她愈來愈遠了,她還有活命回去的機會嗎?老邁的父親,年幼的小妹,可有人照顧?龐大的家業可有人治理?可有不肖的商人去與善良的老父做生意?他一定會輕易受騙的!
只要她活在這世上一天,她就非得回去不可!她低頭看自己的小腹,不自主地護住它。她不能有身孕!她不要懷他的野種!但像他那么強悍的男人,要使她受孕是輕而易舉的事吧?一旦與他有了孩子,那跟他真是再也牽扯不清了。她也不會愛那孩子,一定不會!她不能在心存恨意的情況下為他生兒育女。
於是,在耶律烈出門之後,她去找老嬤嬤。今天守著她的是大賀機遙,他幾乎沒說過話,這代表他不會多嘴的向耶律烈提起她來找老嬤嬤的事。
老嬤嬤深沉的看了她一眼。
「我不能給你那種藥,首領會殺死我的!」
「不會!他不會稀罕有一個血統混雜的孩子。」但他可能會氣她膽敢這么做;只有他能拒絕,不容許她本身不要。
老嬤嬤仍是搖頭。
「等那天你有孕了,而首領又決定不要時,我會替你熬淨身的藥汁;但不是現在。」
她轉身而去!她不要受孕了再遭殘忍的對待,既不要孩子,就該事先不讓他存在。
才步出老嬤嬤的小帳篷,她就看到那兩個西夏女人,她們正不懷好意的看著她;而大賀機遙尚留在老嬤嬤的帳中,可能在交代些什麼。
君綺羅冷著臉,揚著下巴,不讓眼神出現任何情緒。
李杏從衣領內掏出一包油紙小包。
「知道我們為何不會懷孕嗎?只要吃了這帖藥,包你一輩子不會有麻煩。」
君綺羅沒動,也沒開口。她不以為這兩人會存什麼好心。她已毀在耶律烈手中,這輩子不可能會再有第二個男人了。而她又不願為耶律烈生孩子,因此一輩子不孕也無所謂,她不在乎!只是,她們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好處?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她豈會不明白?
李玉桃親熱的拉著她的手,接過李杏那包油紙包。
「哎呀!你就收下吧!咱們是同一種人,為了沒感情的男人懷孕多悲哀呀!只要你不介意,偶爾讓首領來找找我們,我們姊妹倆就很開心了。那,快去服用吧!泡著水,一次喝光就行了。」
君綺羅二話不說,拔下手上的一隻手環給她們--「算是買這藥的代價。」
那是一隻上好白玉雕成的玉環,上頭有山水景色,相當名貴;這是三天前耶律烈給她的,像是給妓女打賞似的,再好、再美、再珍貴,她都不屑一顧。
她轉身進入帳中,就聽見李氏姊妹大呼小叫直嚷著是塊寶貝!恐怕來這裡賺的銀兩也沒這玉環值錢。
李杏拉著李玉桃回紅帳,眼中儘是狡計得逞的神色。
「只要她喝了全部,別說這輩子別想生孩子了,就怕等會兒下身就會出血到死。誰叫她故作清高,也不過是個女奴!哼!」
「哈--她該死!那種藥一個月只能吃一次,而且每次只能吃一點點。全吃了就算還有活命,也不能再讓男人碰了。」
她們的聲音在進入紅帳時便消逝不見。而匆勿從老嬤嬤帳中奔出的大賀機遙飛快的沖入首領帳篷內。
「你--你做什麼?」君綺羅絕望的看著他將那杯藥水潑出帳外,滲入泥土中--她不明白大賀機遙為什麼要阻止她。
而大賀機遙仍是緊閉雙唇,當他看到桌上的油紙上仍有少許的粉末,抓了過來,連同那壺茶水拿出帳外;接著她就聽到砸碎荼壺的聲音。接下來的時間,大賀機遙便一直守在帳外,不讓她有出去的機會。
君綺羅跌坐在地毯上,將手指伸人口中,緊緊的咬著,不讓自己哭出聲。沒有了藥,她就得隨時活在懷孕的恐懼中!
他們這些契丹人都該死!即使她是個俘虜,但她也是人呀!他們只能讓他們的首領決定她的身子歸屬,而不能給她一點人權決定自身的命運。如果一個胎兒已在腹中生長,他們怎么狠得下心打掉它!呵!她倒是明白得很,耶律烈從來就不打算善待她,能使她痛苦,就是他最感得意的事了!
不知坐在地毯上多久,直到帳幕被粗暴的揮開,她才回過神,空洞的看著盛怒的耶律烈。
「這是什麼?」他的語氣森冷,醞釀著風暴即將來臨的氣息。
放在她面前的,是那隻玉環,那么,他知道了?
耶律烈收緊手掌,握住玉環猛往右側的實木柜子揮去!他一拳打穿了柜子,也捏碎了那隻玉環!
她不要生他的孩子!她不屑為他這個野蠻人懷孕!他這輩子從沒這么憤怒過!
他將柜子踢出帳外後,又將一旁的桌子砸個支離破碎。
「少主--」
門外傳來咄羅奇擔心的叫聲。
「滾!」他衝到帳口,將帳幕合上,轉頭兇狠的看向那個縮在床邊的女人--他嚇壞了她!
他一把扯下纏在腰間的鞭子;怕自己在暴怒中會不由自主地揮向她,所以,將之丟在離他最遠的地方。接著又迅速的抓住她,讓她連逃都來不及。
「你不要我的孩子!你該死的膽敢不要生我的孩子!」他將她釘在地毯上,揮起的手掌改為緊握拳頭打向床榻,擊斷了一根厚實的床腳,整個床榻便崩塌了。
他的模樣好可怕!他會傷害她!在暴怒之下,他的力氣恐怖至極。她渾身顫抖的掙扎著,趁他把力氣發泄在床榻時,她擺脫他一手的鉗制想往門口奔去;卻在尚未起身時便被扯住長發。接下來他將她壓倒在地上,幾乎撞擊出她胸內所有的空氣……
天!他要打死她了!她絕望的看著他嚇人的臉孔,面對這輩子真正的恐懼!
他將她的雙手抓定在她的頭頂上方,一手胡亂去撕扯她的衣服--「你膽敢把我給你的東西給那兩個婊子!你知不知道你差點沒了命?」
「你根本是見不得我死在別人手中!因為那樣會讓你失去折磨我的樂趣!而我也不要你的任何東西!你給我首飾就是要一再提醒我,你終於也把我變成婊子了!」
「你--」如果他的心夠狠,絕對會當場一拳打死她。
接下來呢?對她施暴!傷害她!在這樣盛怒的情況下,他一掌就會打碎她美麗的臉龐,也會在施暴中對她做出無法彌補的重創。他盯著她被撕碎的上衣,在胸頸間有一道抓痕已滲出了血絲……
猛地,他放開她,沖了出去!
他無法傷害她,無法狠下心腸去傷害她!她一定認為他的粗暴已重傷了她,可是她不會知道,真正的粗暴並沒有加諸在她身上!
這輩子,他從不曾送過任何東西給任何女人!那隻玉環是他出生時皇太后賜給他的,原本是一對,該是在娶妻時贈給妻子的束西;但,他只想給她!沒想到,卻被她輕賤得看成是賞禮!有那一個恩客會給婊子價值連城的寶貝?何況她是他的女奴!這個該死的女人!今天換是任何一個女人都會比她知好歹、懂得感恩!
不願她一雙雪白玉手變得粗糙不堪,才減去了她所有工作;而她卻以為這項恩寵是她的身體換來的代價。
他或許嚇壞了她,卻不曾真正傷害過她。他只是想要她,更想得到她溫順的迎合。他要看到她為他而笑!然而--天殺的!她該死!
如果他真如她所說的以折磨人為樂趣,今天她就不會安好的待在他的帳篷中;而是會像個真正的土匪將她壓在眾人面前占有她,然後讓所有的手下輪番凌辱她。
就像那批終於被他殲滅的盜匪窩的情況一樣!
今天他終於確切的掌握那群橫行在賀蘭山區的盜匪窩,只領了十二騎人馬就殲滅了一窩上百人的盜匪。他親眼目睹被那群盜匪擄來的女人全被剝光衣物綁在樹上隨時供人取樂,哪裡像他這邊,還得付錢召妓。
他衝到坐騎旁邊,踹斷一棵樹身,冷著眼看著地上那些未死的土匪與匪婆。
咄羅奇緊緊跟了過來,仍是一臉的擔憂;他從未見過主子爆發這么大的脾氣。
雖然他易忽,但是很少表現出來。那個大宋美人可太有本事了!如今要移開主子的怒氣,只有讓他注意別的事。
「少主,這些自願歸降的傷兵棧將與賊婆要如何處置?」
「那兩個婊子呢?」他看向被他一鞭揮塌的紅帳,卻不見那兩個女人的影子。
「上路了。」咄羅奇在主子沖入帳幕後,立即將那兩個女人打發走,否則待主子再出來時,她們一定會沒命。那兩個女人死不足惜,他擔憂的是,事後少主會後悔殺了那兩個女人,因為她們的罪過還不至於該死,各斷一隻手臂也足夠了。當耶律烈回來時,就是看到那兩個女人為了爭相要戴那隻玉環而在紅帳外互搶不休;待他看清是什麼東西後,便憤怒的將之搶了過來。兩個女人的手臂因躲避不及當場被揮斷,哀叫連連仍得顫抖的訴說君綺羅給她們玉環的經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之後,耶律烈一鞭打垮了紅帳,怒奔回營帳。咄羅奇還一直擔心那個大宋美女會沒命,幸好沒有!他已吩咐老嬤嬤去照顧她了。
「將男的送去採煤,女的取代那兩個婊子當營妓!」那些被抓到山上的女人--有西夏人,有遼人,也有漢人,他已叫手下一一護送回去。而歸降的這些賊婆雖也苦苦哀求說是被逼上山的,但卻瞞不過他的眼。縱然她們都是大遼人,也不能善罷干休,因為光看她們的身手就知道她們也參與殺掠的勾當。
被搶劫的可不只是大宋的商旅而已!更早以前,大遼的商人也常在這一帶失蹤。直到三個月前,耶律部族的一支遊牧隊伍從陰山趕向賀蘭山準備過冬時,盡數遭滅,才完全震怒了耶律烈。兩個月前告知可汗與太后後,他便帶領一批人馬來這邊搜查,開始部署陷阱,也順道為可汗處理一些事。
這些處在邊界三不管地帶的人們,並不忠於任何一個國家,甚至還無法無天的對三個國家的商旅進行掠奪。專幹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竟膽敢自稱大遼人,才更該死!
咄羅奇雙手抱胸的看向那六、七個賊婆,她們一雙雙勾魂眼居然全看向少主,-反剛被擄來的可憐狀;也許她們正打算勾引少主,妄想當壓寨夫人呢!
耶律烈不屑再多看一眼。
「將她們的武功廢了,眼睛不規矩的弄瞎;在明天清晨以前,拔營上路!」他躍上馬背,往山下狂奔而去--他需要發泄一下他的怒氣!
咄羅奇示意十二騎不必跟上,然後交代道:「將這幾個女人丟入紅帳,先綁起來;男人則由十人先監送至北方。」
「是!」
咄羅奇嘆口氣走向首領的帳篷--這個大美人絕對有逼瘋少主的本事。而少主--他太在乎她了,這可是隱憂哪!
自他衝出帳篷後,直到現在,已過了晚膳,仍不見他回來。
君綺羅坐在新鋪好的羊毛氈上,失神的看著小桌上的火苗。耶律烈將帳內能砸的東西全砸光了,如今那堆爛東西雖被大羅機遙清理走了,也鋪上地毯與一床羊毛氈,抬進一張小桌子,但整個帳內卻一下子空曠得讓人感到寒冷。
她的勇氣並不若想像中的強大。真的!她被他嚇壞了!可是她知道,耶律烈在那樣盛怒的情況下,算是沒有真正傷害到她什麼,至少與滿地碎裂的物品比較起來,她算是幸運的了。尤其聽說他斷了那二個女人的手,相較她身上這一點抓痕,算是小巫見大巫了。
每一雙責難的眼光都在無言的對她表示控訴。她不在乎的!她沒有錯!那些遼人當然見不得她這區區小女奴這么任性違抗他們的首領。在他們的想法里只有他才能恣意侮辱她,而她不能違抗他。可是,真的,錯不在她!即使她死了也是自殘而已,根本不關他的事。老嬤嬤說他的怒意是來自那包會致命的藥,與她踐踏他的好意。原來那包藥會害死她!那不是很好嗎?糊塗的死總比耍賴活著好。
不久前,咄羅奇與兩個手下抬一隻大桶子進來,裡頭注滿了熱水,是要給她沐浴用的。然後他看到沒有動用過的飯菜,勸她吃,她完全不相應,只好嘆氣的走了。走前意味深長道:「你是他的女人,應該順著他。他這么善待你,你卻總是激怒他,讓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他幾時善待過她了?除了不停的掠奪她,無情的對她的身子、精神、自尊、驕做毫不保留的摧毀外,她不知道他善待她什麼?難道她該以為這就是所謂的恩寵?
甚至感謝他毀了她?
不過,她開始懷疑起耶律烈的身分。剛剛,她才見到了真正的盜匪,猙獰、骯髒、滿臉橫肉、目光淫邪混濁,一看就知道是不入流的人種。不似耶律烈有著天生在大遼,當今是耶律部族當政,那么「耶律」這個姓應該是很尊貴的了,是不?
就她粗略的了解,當大遼尚以「契丹」為名時,大大小小一共有二十多個部族,各部族各自為政,其中以八部最為強盛;為了團結軍力,他們每三年競選一次統軍可汗,稱為八部大人。各部族皆各有風光時期;聞名於北魏,壯大於大唐,在遙輦氏當政時一度被安祿山大敗。而真正的強盛則起源於遼太祖耶律阿保機,趁其為八部大人時統一所有部落,建國號大遼,統一軍政權,不再三年一選。從此大遼便是耶律部族的天下。
而大遼的盛世,是從這一代開始。當政者耶律隆緒,也就是大遼的統和年間,因有英明的皇后--蕭太后攝政,重用賢能的漢人韓德讓為宰相輔國,並為天子的國師,才使得十二歲登基的耶律隆緒安穩成長到今日,並且成為賢能的君主,令大宋忌憚不已。
而耶律烈,他這個「少主」又是什麼身分?當一個土匪頭的俘虜是一回事,若當一個大遼貴族的女人又不同了。在兩個國家互視對方為死敵的情況下,她等於是叛國奴。如果他是貴族,那么就必須生養純正血統的孩子;如果--如果她為他生下了孩子,那孩子會有什麼樣的命運?恐怕不僅不能見容於契丹,到了大宋更會是人人慾除之而後快的對象吧?
他是誰?會不會、有沒有可能只是個平民?
夜晚中的馬蹄聲分外清晰--他回來了?
馬蹄聲停在帳外,不一會兒,他揮帳而入。她看著他,衣衫因為流汗而濕貼在肌肉上,眼中再無暴戾之氣,但仍是森冷。
「過來!」他坐在桌旁的椅子上。
她赤著雙足走到他面前,看到他雙掌刺進不少細微的木屑,泛著血絲;他的衣衫也沾了不少塵士。
很自然的,她跪坐在地毯上,細細的為他的雙掌挑出木屑,並掬來一盆溫水為他淨手。
當地沒有散發威脅與危險的氣息時,她總不由自主的從他的眼神中知道他的需要,默默的做著一些事後自己會深覺不齒的事。
像是一種蠱惑吧!她不曉得這是怎么回事;某些時候,他可以算是柔和的--當他靜靜的凝視她,當地興致來時梳理她的長髮,當他伏案看書時……她會敏銳的察覺到他們之間有著一股無法言喻的親昵,無法推拒而致放縱情緒淪陷。
他一把拉她坐人他的懷中,她想要掙扎--「別動!」他用雙臂圈住她,輕輕在她耳邊說著:「就這樣乖乖的!別動。」
她沒再動,臉蛋熨貼著他的心口,任他摟住。她問:「你是誰?」
他沒回答。反問:「你希望我是誰?」
「你不是強盜,卻做著強盜的勾當。你擄過幾個女人?她們如今的下場又如何?」
他抬起她的下巴,斬釘截鐵道:「我擄過女人,但從沒要過她們!有的當營妓,有的安排嫁人,端看她們是否有罪。」
「那你為何要這樣待我?我有什麼罪?我何其無辜必須忍受這一切?如果你是依一個女人有沒有罪來判定下場,你是否該安排我嫁人?」
又開始了!每見到她不到一刻鐘,他就想掐死她!
「你沒有資格要求我什麼!」他咬著牙說。
「如果你不是強盜,我就有!我不會對一個強盜要求公平,因為強盜殺人放火完全沒有人性,不問理由!但你--恐怕是個頗有權力的契丹人吧?二國對峙,並不殃及平民,你不能把我當戰俘!」
「平民?一個挾帶機密檔案的平民早該被殺了。」
她冷然道:「喔!原來我算是有罪的!那就該當營妓了,是不是?何時將我踢入紅帳?『少主』。」
「當你學會服伺男人之後!當你學會一切狐媚手段之後!當你懂得以肉體取樂男人之後!現在的你僵硬得像塊木頭,冰冷得像具死屍,就迫不及待想獻身給全天下的男人了嗎?」
「住口!」她才要舉手,就被他握住。
「你沒機會打我第二次!你是自取其辱!」
「你究竟意欲為何?耶律烈!」
「我要你!」他低吼一聲,立即攫住她的唇,不再讓她說出更多刺激他爆發怒氣的話語。
她究竟想要他怎么做?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傷害她,卻每每在爭吵過後就發現她更恨他一分。如果狠得下心殺死她也就算了,可是偏偏在每一次怒氣過後卻又無比慶幸沒對她動手,她是完好的!
也只有在他撩撥起她身體感官的欲望、在裸裎相對時,她會有些羞怯,她會為他而火熱,在內心交戰過後,一次又一次的屈服。那時的她,美麗得如一江秋水,幾乎潑斃了他,卻也只能在那時候才會感到她是熱的,是活生生的!
她寂寞、絕望、想家,他都看在眼中。但是他不要放開她,更不許她離開他。
這輩子,她只能在他身邊!
「你是我的!我要你生養我的孩子,聽到沒有?你非得為我生孩子不可!」他不停在她耳邊呢喃著。「綺羅……」嘆息聲迴旋不絕。
第四章
愈近北方,愈見深秋的蕭瑟。
與西北景象不同的,它是一片遼闊的大草原,尤其在到了陰山那一帶,遊牧特色更形表露無遺。而天氣,也因愈向北移而更加寒冷。
半個月後,一行人已回到耶律部族,君綺羅終於知道他是誰了--耶律部族的夷離堇,當今大遼皇帝的堂弟。
而他那兩名副手,咄羅奇為詳穩官,掌控禁衛軍;大羅機遙為石烈官,掌控部族軍。
十二騎則是夷離堇的近身死衛。
她不該訝異,他的氣勢本就像是這一類的人--一個手握重軍,身為皇親的貴族。
所有大遼人都居住在帳篷內,但是族長另有官邸--御賜的王府。族長的地位相當於中原的王爺;那么--他是否也有成群的嬌妻美妾?他可有王妃?
耶律寬和是耶律部族的太師,耶律烈不在的期間,一切重責大任皆由他代勞。
此刻他正領著族民恭立在漠原上迎接族長,排成一列數里長的隊伍,直由王府延伸過來。
耶律烈賓士過的地方,族民全部跪迎,直到馬蹄聲揚人王府中,耶律寬和才與眾人起身回王府,準備向族長報告兩個月來所發生的事。他一雙保思睿智的眼眸,到現在仍不敢相信少主馬背上竟然還有一個女人!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呀!
原本地們都該改口稱耶律烈為大王,但因老族長過世未達三年,而老王妃仍健在,耶律烈堅持所有人仍稱他少主。※ ※ ※「什麼?他帶一個漢女回來?」德王妃用力一拍茶幾,一雙美麗的眼眸並不因歲月的遞增而減少絲毫精明厲害。原本得知獨生子已回府,正要開心去見他,卻聽到近身女侍官這么說,馬上拉下臉來,負氣不願去見他。他們耶律家是何等尊貴的氏族,那容得漢人踏上這一塊土地,還讓那污穢的漢女進入王府!即使是收來享樂,也該在回府時隨手丟棄。他居然……
「我還聽克力寒說,那女人把少主迷得魂不守舍的,可別是賀蘭山上的精怪才好呀!」女侍官又道。
克力寒就是那位紅毛巨人--被耶律烈抽花臉的那一位。
德王妃先是蹙著雙眉,隨後又展顏笑道:「太后不是要召見烈兒嗎?再兩天他就該動身了吧?在八部大人遊獵競技之前,他是不會回來了。」這會兒,她可寬心了;兒子不在的期間,夠她折磨死那個妄想飛上枝頭的漢女了。想通了之後,她優雅的坐下,等兒子來向她諳安。※ ※ ※君綺羅秀髮半濕的披散在身後,一身雪白錦貂裘袍衣,袖邊滾著兔毛;袍身直曳至地上,腰間繫著鏤空繩結的玉束帶,紅色的帶身在每一結花處皆縫有一顆白玉;裘袍外頭又罩了件薄杉。
一進王府,耶律烈便帶她來到這間華麗且陽剛的別院。它不似大宋的建築,總會隔成好幾間小房間;而是一踏進來,首入服簾的便是大書桌與滿牆的卷宗,由側方的紗簾而入,過了一個玄關,卷開布幔,就是一間臥房了。裡頭擺著許多名貴的奇珍異品,充分具有塞外民族的氣息。床柱的右方懸著一把大刀,刀柄上鑲著許多寶石,以錦囊包裹著刀身。
她現在站著的地方就是房間內面東的拱形視窗了。房間的西側,圍著紗帳,紗帳內有浴池與一牆大衣櫃。
是他的房間吧?他沒有多說即轉身離去,留下四個衛士守在大門外,另喚了二個丫頭來服侍她沐浴。
到現在,約莫過了兩個時辰了,向東的視窗看不到夕照,卻湧入了滿室的寒意。她嘆了口氣放下竹簾,離開視窗。
他--可有妻妾?這種話她問不出口,可是卻無法不去想它。在想的同時又譏嘲自己的在意。連平民百姓都能有三妻四妾了,何況堂堂一個族長?皇帝賜的,自願過來委身的,以及一大群侍妾,恐怕他現在正忙著奔走各妻妾間互慰相思吧?那她--又情何以堪?
在趕路的這半個月來,能休息的時間不多,他沒再碰她。她欣喜的發現自己尚未懷孕,因為她的月事來了;而他也知道,卻臉色深沉。
一進入王府,她感覺到那些契丹人都拿鄙視的眼光看她,即使是因為耶律烈的關懷而不敢對她出言不遜,但是眼光是騙不了人的。他們自恃自己的血統是優良的,尤其在這純是遼人的地方,所以,沒有身孕是最好的,對她、對孩子都好。
「讓我進去!」
外頭傳來一個女孩以契丹語嬌叱的聲音。
「對不起,德小姐,少主命令任何人都不許進去。」門外侍衛阻止著。
「我倒要看看你們如何阻止我!」
君綺羅無動於衷的坐在床沿;她是一個吃醋的妾嗎?高高在上的妾對一個女奴吃醋?自己豈有這等榮幸?
「錦珏你做什麼!」
耶律烈回來了?
「表哥,他們欺負我……」原本氣惱、高揚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嬌嗲。
「只要你別來自取其辱,沒人敢欺負你。來人,送表小姐回房。」
「是!」下屬回應。
然後外邊便再也沒有一絲聲音。她搓了搓自己冰冷的雙手,將羊毛被子拉高到肩膀。
耶律烈走近她,輕撫她冰冷的小臉,示意身後兩名丫頭將火爐放到炕下,再揮手叫她們退到門外。他也脫靴上塌,連人帶被的摟她入懷。
「你好香。」他將頭埋在她秀髮中,聞著她沐浴過後的馨香。
「這是你的寢室?」她輕輕問著。
「不然你以為這會是何地?冷宮嗎?」
冷宮?太華麗了吧!
「你從不帶刀。」她眼光落向床柱的大刀;它的造形彎彎的,看來很重。
她一直注意到每個遼人腰上一定佩帶一把彎刀,再不就是背上斜背箸弓箭,但他卻沒有。
他輕撫她的秀髮,滿意的發現她已不再冰冷。卻仍收緊雙臂將她圈在懷中,不讓冷意侵襲她。
「我不是個好脾氣的人,甚至可以說我是個很暴躁的人。在十五歲那年,我心高氣傲,只知求勝,不接受失敗;在一次與父王一同到陰山緝捕竊馬賊,在緝捕的過程中,一個馬賊放冷箭傷了我父王,當時的我獨自揮刀沖向那群賊,不但殺死了所有反抗的人,連跪地投降的也一律殺無赦,並且沒讓一具屍體是完整的。然後我父王在我狂亂時打昏了我;待我醒後,他帶我去看那些貧困的馬賊家眷。他們同是我耶律家的子弟,因馬瘟橫行而遭致自家牛羊病死,無法過冬;為了生活,才出此下策。如今,壯年男子盡數死絕,只剩孤兒寡婦,生活更加無依。之後,我就不再拿刀。在弱冠那年,父王傳我烏鞭,以及傳承該有的彎刀,但彎刀是套著囊袋的,那告誡我,它只用在傳承,不在殺人。」
只有在她艱得柔順的時刻,他才能這么平和的侃侃而談。他將心中許多從不與人說的話,很自然的說給她聽。
她抬頭看他,有些訝異的看到他溫柔的眼眸,那是美麗的寶藍色。她不知道他也會有這么--溫柔的時候,而且他全身的肌肉都是放鬆的。讓她--被蠱惑了……
「你--有子息嗎?」
「我尚未娶妻。」他邪氣的笑了,知道她的心思。
君綺羅咬著唇想離開他的懷抱,卻讓他箍得更緊,臉蛋因而泛著難堪的潮紅--嬌艷欲滴。
「答應我,別離開!」
「這么森嚴的守衛,我離得開嗎?」連走出他寢室都有問題了。
他指著她的心。
「把它給我。」
「不!我不給任何人。」她揚著下巴,說著堅定的話;然而內心卻不再似初相見時的冷硬了。如果她夠誠實,就會明白這一點,但她卻拒絕去深想。
他似乎正在探索她話語中肯定性所占的比例,直直盯著她想逃開的眼,絲毫不讓她有機會逃避他的視線;她只好伸手搗住他的眼。
他拉下了她的手,貼在心口,輕輕吟喔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遨徊從之,道阻且長; 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她怔怔的看著他,久久無法開口。這又是另一種手段嗎?她的心受震撼了!他--居然讀過詩經!他原來也是滿腹經綸的!他--也是懂得調情的……
她薄弱的回應:「怕是紅顏未老恩先斷。何況當有朝一日,心未老,色卻衰,而愛馳,這是以色事人的悲哀。」不該與他談論這么深的!他是男人,他是族長,要什麼美人沒有?當他們同時都遲暮時,她只能面對淒涼,而他卻仍能抱擁年輕美人。他迷戀她的身體,愛看她的容貌,這些,卻是最易凋零的。
他複雜的眼眸閃動著一股微怒的氣息,但不再說什麼,只緊緊的吻住她,似乎想告訴她什麼,又似乎在壓抑著什麼。君綺羅只能無助的喘氣,在他強悍的氣息中再度沉淪。沒動心嗎?去騙鬼吧!※ ※ ※回到耶律合族的第二天,在王府外的廣大空地上即展開了盛大的競技活動;全部族的年輕男子皆可參加。而表現優異的人可以在兩天后與族長一同到上京參與兩個月後的遊獵活動。
這是件何等榮譽的事!不僅能與可汗一同遊獵,也參與了八部大人競技活動!
競選八部大人,不只各族夷離堇要比試,連手下與手下間也要分開比試。
一旦凱鏇歸來,這一批勇士即可全部受封為部族軍,正式負起捍衛領地的責任。而原本已有官階的部族軍勇士,皆得全部留守在耶律族中,除了十二騎例外;但十二騎只負責保護族長,並不能參與賽程。
等於說,這種三年一選的活動是各部族未受階的年輕人最重大的成年禮的儀式。不過得先通過族長的核定,才能有今日的競賽。
由於族長得先進京城覲見太后,所以得趁這二天選拔出來,至於訓練的工作就交與大羅機遙了。訓練期大約兩個月,結訓後才會到上京與族長會合;所以這場競技是不分日夜的。
君綺羅在黃昏時刻被女侍領到王府外面。在耶律烈房中枯坐一整天,始終不見他身影,理應輕鬆的心卻出現紊亂和矛盾。當她走出溫暖的房間才知道外邊的氣溫是很低的,身上的錦襖幾乎抵擋不住冷意。在這種深秋時刻,北方的冬天已經降臨了,而且下著薄雪;霜刀雪劍的,直逼人心。難怪北方人會睡在炕上了,而且巧妙的在炕下設計爐火,讓人睡得溫暖。
王府的大廣場前升起了沖天的營火,將黃昏照得白亮;在廣場四周也點著火把,助長光線。營火四周的小火正在烘烤全豬與全羊;不知塗了什麼香料,遠遠的即可聞到香味。營火正前方搭著一個大棚子,而他,就坐在首座的位置上。看到了她,立即對她伸出手。
君綺羅將冰冷的手交給了他,他扶她坐在身側,將他的白狐大披風包住她的身子,摟在臂彎中。
坐在右後方的德王妃立即變了臉色。成何體統!居然讓那女人與他並坐,就算是少王妃也該坐到左後方去!
「烈兒!她來做什麼?」德王妃站在兒子面前,矜貴的問著。一個妓女也配坐在族長的帳幕中?不管她如何的尊重兒子,也不允許有這種敗德的事發生。哼!這女人只配坐到羊棚去!
「她來陪我。」耶律烈沒有起身,看向母親。「請回座,母親。」他的口氣顯然不容辯駁。
「別忘了你的身分!」德王妃抿了抿薄唇,丟下這一句轉身回後方,恨恨的打量了那漢女--一個瘦得可以被風吹走的鬼丫頭,真不知道兒子看上她那一點!
君綺羅感受到德王妃不屑的注視,以及周圍不斷投過來的打量、揣測的眼光;她抬眼看耶律烈。
「為什麼要我出來?」
「讓你見識大遼的文化。」他端了杯酒到她唇邊,想讓她暖暖身子;幾朵雪片落在她發梢,他輕輕為她撫了去。
君綺羅輕啜一口,酒觸舌尖,立即麻辣了唇舌,嗆了出來。她從不知道北方的酒這么烈!十足十的燒刀子!以往她只喝桂花釀,還以為酒都是香甜中帶苦而已。
而那個始作俑者卻笑了!擱在桌上的手撐著臉,一手輕拍她後背,欣賞她嫣紅的雙頰,像是鋪了層胭脂似的,美麗極了!
她只覺那一點點酒穿過喉頭直燒到全身,推開他拍撫的手,決定不再喝一口。
經過了咋夜,他們之間似乎又有些轉變了。回到這裡後,他變得好相處,也沒再發怒過,甚至是眷寵她的;比起先前的強取豪奪,目前這張面孔更讓人不安!她這冰冷麵孔還能維持多久!她忍不住看向他,卻有些訝異的發現他的穿著與以往不同。這應該是正式的服裝吧?她剛才沒注意到。
他的頭上戴著黑色的皮帽,由黑狐皮製成,皮毛朝外,帽子中央嵌著一顆雕著耶律部族標誌的白玉。滾金色皮毛的窄黑袖,寬只窄袖,袖口以金帶束住,腰纏玉束帶,左居上披著金貂毛製成的賈哈;賈哈上頭烙著耶律合族的圖騰,而原本在他身上的披風此刻已在她身上,披風襟中綴滿華麗的珍珠。
他該是這樣打扮的!再也沒有比這種衣服更適合他了!挺拔、俊朗、又兼具王者氣息,這才是北方威武的男兒呀!
「你在挑逗我嗎?」他執起她一束垂落在額前的秀髮輕吻,狂野的眼神直逼視著她。
她忙挪開眼,望向遠處,才發現廣場四周已陸續圍上了人,一圈又一圈的,男女老幼都有,個個都像穿上他們最好的衣服似的聚集在此;而部族軍則已退居在主帳後方的空地上。
今夜是洗塵宴,也是祈福會,為即將遠行去上京的族長祈福。所以方圓十里內的耶律子民全來了。才一下子的光景,便看不到人望的盡頭,而後方的火光又一堆一堆的升起;人民帶來了自家的牲畜來此宰殺、烘烤,而王府內正由士兵抬出一大桶又一大桶的美酒,所有的族人都在等待狂歡。
君綺羅霎時忘了寒冷,看著四方黑壓壓的人群,一族簇的火光,與隨之而起的笑語。不知何處傳來笙樂聲,助長了熱鬧的塞外風光。
原來,兇惡如豺狼的契丹人也有這么親切和善的一面。而他們的休閒與歡笑,就是一堆人圍在一起,不講究華麗排場,處處可隨地而坐,便是快樂了!
然後,她看到耶律烈舉起了左手,所有人全都靜默下來,只有火光依然明亮。那真是王者的氣勢,不必任何言語上的命令,所有的敬畏目光全忠誠的看向他。然後,他扶她站起來,所有人也立刻起身。
十個身披彩衣、禿髮的巫師,手捧著一口造形奇異的金質容器,赤足的恭身在耶律烈面前,喃喃念著祈文,再繞向營火走了三圈,最後容器中的液體全倒向族長面前一隻金龍盆子中。十個巫師全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入盆中,再圍成拱形,雙手合十念一些咒語;耶律烈則以右手深入盆子中,以祈咒水點額頭、點心直到巫師完成祈福儀式,退下之後,人民才高聲歡呼出來。接著就是一群背背著弓箭、光著上身的勇士圍著火光跳狩獵舞。熱鬧的夜晚於焉開啟!
看著一大塊有如她頭顱這么大的肉塊放在她面前,她不知該如何吃才好,即使它非常香!契丹人是用手抓食的,但是她做不來,不知該怎么辦才好。以往與耶律烈一同用餐時,有匙、有筷的,畢竟契丹建國後漢化很深,可是今天這場面,是非常遼化的聚會,除了刀子用來割肉外,唯一的進食用具就是雙手了。
耶律烈看出了她的困窘,將她環在懷中,拿出匕首為她把肉切成一小塊。
「你該嘗嘗大口吃肉喝酒的感覺,別有一番滋味。」他餵她吃了一小塊瘦肉。
大口吃肉喝酒?然後變成跟那些女人一樣?
君綺羅看著不遠處幾個衣飾華麗的少女,以大宋的審美眼光而言,她們又高、又壯、略胖,是相當粗糙的美麗的女人;不過,大遼女人對她這大宋女人的評價也不會好到那裡去。她這薄弱的身子扛不起牛羊,擔不起家務,又沒有大胸脯來蘊藏豐富的乳汁,恐怕養不活北方的小孩。聰明一點的男人都不會將她列為妻室對象。如果她真的嫁給遼人,恐怕活不過一季冬天。她的面孔是她唯一可以讓大遼女人妒忌的地方;身材豐滿與否分界了長城內外的審美標準,但是面貌的精緻美麗卻同是美人必備的條件。否則她憑甚么讓耶律烈緊抓她不放?又這般憐惜?
她發現他的易怒來自她言語的刺激。每當她不言不語時,他就會很溫柔的待她!以往在賀蘭出直當他是盜匪,忙著維持自己的尊嚴,又為了懷孕的事經歷到他的盛怒,根本沒有認清這一點。
對她溫柔的背後,又有甚么意圖?
其實所謂的「溫柔」也不像是江南男子所表現的那般溫文儒雅。他是豪邁不拘又粗曠不群的,這類男人的溫柔表現只是較平常小心翼翼,並且會注意到她的需求而已。
但,就只是這樣卻已讓她的心日漸撤防。
她有預感,這只是短暫情況!他會對她這般好,若不是因為他即將與她分別,就是以為她已甘心臣服,願一輩子老死在這裡。她知道後天他就要去遼國的首都,並且這一去是一個冬天。
那么,這段期間便是她逃跑的機會了,只要他不在,便成。
有了這份計畫,她便不再違抗他,對他的示好也不再表示推拒,即使明知他深沉的內心正用著不同手段想逼她丟棄一切抗拒。就讓他以為這種攻勢奏效了吧!她只是在虛應他不是嗎?他明白對她硬來只會引起她強烈的反彈,而她也明白直接對他挑釁只會讓他更想征服她。所以他們同時改變了對待彼此的方式。
他不是真心的,他根本沒有心!她不停的告訴自己,要逃!一定要逃!逃開他的掠奪!再不走,她一定會完全如他所願的臣服。而她此刻的恩寵只是一時的迷戀而已!當她將心交給他,他就會開始棄之如敝屜,到時就不再是尊嚴或人格的問題了。她會放棄一切,卑微的乞求他的目光!但他卻已玩膩了她,看上新目標,再奪來一個佳人。
那時,她一定會死,並且在很卑微、又很羞辱的情況下因心碎而死!
這是女人的悲哀!當她被一個男子侵占了身體之後,便會產生僅專屬於那男人的想法,再如何不堪的情況下,都能委曲求全,只求那男人會是自己終生所依恃的良人。
她不允許自己落到這種下場!是的,她和全天下女子一樣,無法再接受第二個男人,但她不要委曲求全,死也不要等到男人厭倦之後的鄙視眼光!她寧願捨棄一切!不要丈夫、不要婚姻。事實上,他也不會給她名份。
歷代以來,那一個靠美色事人的美女會有好下場的?畢竟她從商了四年,也不再是天真無知、心存幢憬的少女;即使他的溫柔會使她迷網,但只要想到沒有希望的未來,心頭就再也熱情不起來。
她總是冰冷的;耶律烈端詳她好久,她的眼光放在遠處,既縹渺又疏離,彷若二芒寒冰。每當她浮現這種孤絕的神色,他就會想緊緊摟住她,以證明她仍在他懷中,沒有消失。
他該拿她怎么辦?她鋼鐵般的心志要如何占領?甚么樣的熱情才可以換得她的笑容?
從來沒看她展眉而笑,她會笑嗎?她比冰雕成的雪人更冰冷,她會笑嗎?
他真的很想看到她為他而笑。只為他笑!
可是,他還得等多久?或者,這是一輩子的奢想?
音樂聲倏止,換上渾厚、震盪人心的巨大擊鼓聲……
君綺羅看到有人牽來耶律烈的坐騎,而四周的人潮也由原來的圓圈,改成左右二方排排站,而一些年輕人,約莫三十個,也牽出了自己的駿馬站在遠處的空地;站成一列的勇士背上都掛著大弓,正在接受家人或少女的祝福。有的是母親對兒子交代甚么,有的是妻子或戀人站在自己男人面前,以一種特殊的手勢為男伴祝福;而男人則解下肩上的賈哈交給女人。
在她還來不及看向耶律烈時,頸子上已披上他那件金色的賈哈了,同時也看到耶律烈的母親氣得煞白的面孔。德王妃早已站在兒子身後,以為兒子會把賈哈交給她,想不到他竟給了那個婊子!
啪!
迅雷不及掩耳的。德王妃厚大的手掌已結實拍向君綺羅的臉上,使得她跌落帳子外,倒在黃土中。
「你……」耶律烈原本已出帳外的身形倏地閃進帳內,抓住德王妃還想踢踹君綺羅的身體,他沒料到母親會如此失風範,並且是在族民面前。
德王妃感覺手掌快碎掉了,痛苦的跪倒在地上;她更沒料到她兒子會為了一個妓女給她難堪。
「來人,送她回府!」他將德王妃丟給那幾個女侍,逕自扶起一邊面孔已腫脹的君綺羅。
「還好嗎?」他心疼的想撫摸她的面孔。
卻被她躲開!她痛得說不出話,怕眼淚會隨著開口而掉出來,只能緊咬牙關。
這情形看得耶律烈怒火更熾!
「太師!」他吼。
「在!」耶律寬和連忙由右方帳幕出來。
「在我遊獵回來後,別再讓我看到任何德家的人!連同我母親,全部遣回德族,一個也不許留下。王府內屬於我母親的手下,也全部不許留在府內。」
「是!」
德家是很貧瘠的一族,從未強盛過,甚至沒資格列入八部大人的候選名單中。
一直以來,在各部族夷離董逝世後,其嬪妃遺孀,便得遣送回去,再不就由新任族長安排再嫁。
原本耶律烈不曾考慮要遣他母親走,他是顧念多年來德族依附耶律族而生存,將她留下來可保不受他族侵犯;再加上多年漢化的薰陶,也令他有了尊親養親的觀念,不忍心將德王妃送回德族的領地。
但是,這一次她太過份了!沒有要她馬上滾就算恩賜了。以往的頤指氣使,怕失勢而布滿人手、心腹在王府中,他還可以忍受;偏袒德族人在耶律族中作惡且不繳稅已使他動怒,卻仍隱忍,也任由她繼續占著王妃的頭銜作威作福。夠了!連他也不忍出手傷害的人,別人對她動手就得死--他的母親的確該走了!
「表……表哥……你不是說真的呢?」德錦 奔到帳前尖聲叫著。她不要回去!不要去過那種餐風宿露、賣苦力的生活!不要天天拆營、紮營、管一大堆航髒的羊馬!
耶律烈扶君綺羅坐好,逕自步下帳營,他需要活動來發泄怒氣。
「表哥!」德錦 拉住他的衣袖,不肯放開。
「滾開…咄羅奇!馬上安排她上路!」他揮手甩開她,躍上馬背,接過手下奉上的弓箭,策馬而去。
咄羅奇吁了口氣,少主終於開竅了,德家人早走早好!在不屬於他們的領地上作威作福這么多年,引起公憤是早晚的事。目前大家都還是咬著牙忍著而已,相信此刻目睹這一幕的人們,心中都在大大的歡呼吧!而明天全耶律族會傳遍這個訊息。並且殺豬宰羊、放鞭炮慶賀!
「表小姐。請!」他故作恭敬的指著已備好的驢子。
「哼!」德錦 跳起來怒指著君綺羅。「你這該死的大宋女人!我等著看你的下場。大遼容不下你的!妖精!狐怪!」罵完,便恨恨的跺腳離開了。
她深知耶律烈的脾氣,一但他再回來見她未走,下場將無法預料。
「君姑娘!」大賀機遙遞給她一個包著冰塊的布包。
君綺羅接過,卻遲遲不敢貼在自己正火熱、刺痛的臉頰上,而且在身體好不容易暖和了之後,她並不想讓任何一塊肌膚去貼著冰涼的東西。
一定腫得很難看!當初她打了耶律烈一巴掌,那力道恐怕只適合拍蚊子吧!
雖然是侮辱了他,但他根本感覺不到疼痛。現在,她終於見識到粗壯女人的好處,隨時可以把人打得很痛!
不想讓耶律烈回來再細看她的臉,於是起身往帳外走去。
「君姑娘?」咄羅奇與大賀機遙攔住她,表情很為難。
「跟他說我累了,想先休息。」她捂住右頰,見他們仍猶豫,便繞過他們,逕自走向王府大門。他們只靜靜跟在她身後,直護送她安全回寢室,才從十二騎中派四人來守護她。
一會後,他也回來了,見到滿室昏暗。
「不要打燈。」她在床上低語,不想以變形的面孔示人。
但他仍點了一盞油燈,放在床頭旁的圓几上。
「來,我看看!」
他拉開她捂住臉的雙手,輕觸到那仍火熱的掌印。
直到她感覺到右頰一片清涼,她才疑惑的睜開眼,他手上正拿著一隻晶瑩剔透、香味撲鼻的果子,像只剝了殼的荔枝似的。挑開了果子上方一個蒂口,他將汁液抹在她臉上。卻奇異的發現疼痛正在逐漸消失中,臉上的火熱感也被舒服的冰涼取代。這是甚么東西?君家富甲天下,甚么奇珍異品她沒見識過?
可是,她就是沒見過這種紅色星形葉子上結成的透明果子,除了一層薄膜外皮,裡頭全是汁液。
「這是甚么?」
「水晶參巢。傳自東胡國經年下雪的山嶺。十年結一次果,每次結果只得十顆。全東胡國境內只尋得二株。這是今年春天才由東胡國進貢入京的。」
「很珍貴吧?是藥材?」
「宮中的嬪妃用它來駐顏延壽,但那樣使用實在是糟蹋了。對練武之人,它是聖品;對受重傷者,它可以護心脈。」
「那么,用在我身上也糟蹋了。」她將披風給他:「你該出去了,慶典尚未結束。」
他將披風丟開,將她拉入懷中,努力壓抑自己又被她挑起的怒氣。不管他怎么做,怎么待她,她冰封的心永不會融化。他以為她被羞辱後,會埋在他懷中哭泣,但她沒有!這明白表示了她不需要他!
「你要我怎么做?」他的聲音從齒縫中迸出。
她明白他的意思,但,沒有用了。打從他搶劫了她,曾經那般羞辱過她後,他怎能要求她柔順的當他的人?她只有一次又一次推拒他一切彌補式的善待,惹得他別再來找她,那她就有機會逃了。
這個時候,她比誰都矛盾、痛苦,惹怒他只會讓他更放不開她;假意迎合的話,又怕一顆心會失落。她只好不顧一切的推拒!
咄羅奇說她會逼瘋他!她也是!會瘋的不只是他!這種互相折磨會使兩人瘋狂致死!
「綺羅!」
「不必!你甚么都不要做!除了放我走之外。我甚么也不稀罕,但你肯嗎?若你真的有心彌補甚么的話……」
如她所料,他吐出的話語是:「不!你休想一!」
「我恨你!」她雙手成拳抵住他的胸膛,氣息不帶任何溫度。
「我知道。」耶律烈低啞的說著,語氣中帶有難以察覺的苦澀;他太清楚她對他的評價了。
在她心目中,他絕對是全天下最惡劣、低賤的男人了!
第五章
「那個該死的裱子!都是她!烈兒居然為了一個卑賤的漢人而要驅逐我!」
王妃所住的「鳴鑾院」,隨著一連串尖銳的咒罵,也傳出了砸杯盤的聲音。而侍從們正四處躲避王妃的怒氣,沒一個人敢吭聲。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德王妃一失往常的光鮮形象,在耗盡力氣後,披頭散髮、老態畢露的跌坐在地上,一雙燃火的眼眸。使得怒火燒得更猛烈!
「德琳!你一定會有法子扭轉情勢的,對不對?」她希冀的看著女侍官,再沒有法子,她們就不能過好日子了。
女侍官惶恐道:「族長的怒意沒人負荷得了。如果咱們再不先退回德族,等族長息怒,恐怕真的沒機會再回來了。王妃,畢竟你是族長的母親。事後再適時動之以情,必然可以再回府;若與族長硬碰硬,只怕不僅撈不到財富回德族,族長可能會將咱們一批女眷全許配給一些貧窮的人民。咱們還是先退回去再說吧!」
德王妃猛拍桌子。
「都是那妖女!不知使了甚么手段,竟讓烈兒連禮法也不顧!可以,咱們先退回德族;不過,一定要先想法子弄死那妖女。有她在,咱們別妄想再回來了!」
「可是,咱們根本沒機會!聽說族長決定攜她前去上京呢!」
「哼!真是把咱們耶律家的臉丟到京城去了。」突然,德王妃狡猾的浮出陰險的微笑,看向女侍官。「如果,讓那妖女死在上京,誰也怪不到咱們頭上來。是不是?」
女侍官也笑了出來,這可不是個好法子嗎?害她們德家淪落到這種下場,只要她一條賤命還算客氣呢!
「但是,要派誰去呢?族長絕對不會要咱們的人跟去服侍那妖女的。」
德王妃胸有成竹一笑。
「去叫克力寒來。此次賀蘭山一行,他被官降二級,必定會對那妖女懷恨在心。以往咱們也給了他不少好處,這次他若不幫咱們,往後他也別想過好日子了。何況,本宮看得出來,他也想沾那妖女;就教他尾隨而去吧!不管如何玩弄,只要別讓她活著回來即成。」
女侍官再獻一計:「不妨再在那妖女身旁安排一個丫頭,若能伺機加害於她最好。克力寒那人有勇無謀,目前又遭族長降級,怕是一時之間近不了族長身邊了。我們雙管齊下,縱使那妖女有九條命,也絕對無法活著回來。」
「好,就這么辦!」德王妃陰狠的大笑出聲,眼中儘是冰冷的恨意。「給那丫頭一點藥;你不是提過上回德平帶來一種劇毒粉末,服下後立即斃命,卻看不出來死於何因?」
「是的,那藥保管在咱們藥室中。」
「是它上場的時候了!」王妃恨恨低語,字字句句都使人全身上下升起寒意。
沒有人可以阻擋她的路!當年她可以輕而易舉除掉懷有身孕的常王妃,使自已成為王爺的正妻,使自己的兒子成為唯一的繼承人。如今她當然也可以致任何女人於死地。她的兒子得娶德族女人為妻,如此一來,耶律族的富庶便久久長長與德家共享。
她怕這個兒子,所以必須除掉他。無法受她控制的人,活著只會造成她的威脅。一旦有了後代,這個不聽話的兒子也就可以消失了。※ ※ ※「你該上路了。」
清晨,東方露出一片白光,逐漸攏向中天,寒霜化成水露,濡漬在拱形視窗。該是他啟程的時候了,想必人馬早已在王府外部署完畢。
他一向比她早醒。平常天露微光時,他便會起身練功:今日他卻刻意將她撫弄得睡不著。他用雙手與胡陋子弄得她柔嫩的後頸、雪背無法舒適。
推開他坐起身,忙將半褪的衣物穿整好,拉過裘被蓋在自己身上;坑下的火炭已熄滅,冷意又陣陣襲來。今日一別對他而言是一個冬天,但是,她知道,今生今世她不會再見到他了。不趁這機會逃脫,這輩子將永遠注定是他的禁臠。
她將會、一定會永遠的離開他!
昨夜,她在他熟睡時,凝望他許久。不管她將來會怎么努力的遺忘這段不堪的日子,卻無法忘掉他,她知道的。這個男人毀了她的一生,她不會忘,但,這絕不是想念,沒有一個人會去想念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之所以會深刻的記住他,原因是「恨」!
耶律烈一手支著頭,一手握住她的發梢,輕輕聞著那沁人心脾的幽香。視窗的微光正照在他結實有力的肌肉的赤裸上身。
「你會想我嗎?」
「不會!」絕對不會!她這么告訴自己。
「那可真好,我也不打算讓你有機會想我!」他意味深長的低語。邪氣的藍眼像蘊藏著甚么陰謀。
君綺羅警戒的看他。
耶律烈坐起身,對外邊喚著:「進來。」
紗簾外立即走入六個捧著服飾與早膳的女侍。
耶律烈扶她下床。
「外邊天冷,可得穿得紮實些。」
君綺羅瞪大眼,看著正在為她更衣的三位女侍。這些溫暖又華麗的錦裘是外出才穿的,他在做甚么?
「你……」她猛轉身想質問,卻看到他正赤裸著身體等待更衣;一時發紅了雙頰的她又轉回身,身後卻傳來朗聲大笑。
她閉上眼,命令自己不要搭理他的嘲弄。
「退下!」他揮手讓侍女返到外邊。將著了一半的裘袍披在身上,由背後圈住她的身子。
「喜歡你所看到的嗎!」他含住她的耳垂。
「下流!」
「你在害羞!」
「沒有!」她掙扎,卻感覺到雙頰更紅。喔!這個不知羞恥的男人!
「聰明的女孩,你想,我會放你一人獨守王府數個月之久嗎?」
「你甚么意思?」君綺羅一下子刷白了粉頰,他在說些甚么呀!
「來吧!咱們該上路了。」他將衣服交到她手中。
她很自然的為他著裝,雙眼卻驚疑不定。他是說真的嗎?可是他去遊獵、去競選八部大人,帶個女人做甚么?要將她當獎品送人嗎?他真是這樣想的嗎?
「耶律……」
他點住她的唇,眼色認真又危險。
「不要說出會讓我生氣的話!一個字也不要說!」
「那你為何要帶我去?」
「我要你時時刻刻都在我懷中。」他吻了她一下,扶她坐在桌子旁,一同用膳。
他看出了甚么?
如果要逃,到了上京更方便,那裡更接近中原。只是,她沒有絲毫的把握能在耶律烈手中逃脫!
君綺羅的美麗絕對可以掀起一場戰爭。但耶律烈並不苦惱。現今八部當中還沒有人敢正面惹怒他,尤其在上京,在天子的腳下,要敢惹事,別說會震怒可汗,八部大人的位置也沒指望。他知道她在想甚么念頭,因此決意要帶著她,不管她有多么恨他!今生今世他絕對不放開她!他要她!她再恨,他也無所謂!
就這樣,她被他帶著同行。
耶律烈在眾人的恭送下,跨上黑馬,攬她在懷,領先馳騁往東方而去,尾隨者有咄羅奇,五位女侍,以及十二騎護衛。
君綺羅複雜無章法的心,理不出是絕望?是傷心?或者還有那么一絲絲的喜悅!
契丹族的風貌是相當多的。
與西夏接壤的西北一帶,以遊牧為主,也是契丹的發源地;愈向東行,直達濱海之地,則不再是大草原中處處可見的白色帳幕。愈接近上京,原名臨潢的國都,則愈看得出是靠打獵及耕種來維生;黃土石屋、木屋,家家戶戶外頭多少會弔著一些皮毛曬著。當然也飼養一些牛羊牧畜,但沒有北方那么龐大的數量。在東北一帶,漁獵與遊牧是遼人生活的方式。同樣的也成為這一帶胡漢雜處的民族特色。這應該與大遼施行漢化有關吧!
但是清楚可見的,即使胡漢雜處,漢人仍是較無地位的。不過,倒也沒有君綺羅想像中的毫無人權,形同賤民。
然而這些漢人與中原內的漢人仍是有差別的!他們不承認大宋的政權。
這些漢人生長在燕雲十六州的領地中,歷代以來戰事不斷,朝代更來替去。可以說是受迫害最深的一群無辜的人民。趙匡胤雖滅了北漢,卻無力取下燕雲十六州,也可以說,這塊中原版圖並不屬於大宋。更不曾接受過大宋所施予的任何保護與好處。在遼太宗粗暴的掠奪燒殺後,這塊土地曾經一度無主,更是任人宰割。
直到當今皇帝耶律隆緒登基後,厲行漢化,善待漢人,舉辦科舉考試,不再以掠奪的心思對待這一批生存在自己版圖下的漢人。建立南北二院,北院契丹官治理契丹人。南院則由漢人治理漢人。安撫了民心,才使得漢人自願投向遼國,以遼人子民自居;即使北院官的階級仍高居南院官之上,但是在這種時代這樣的恩澤已夠使漢人感激了。
快馬賓士了六天,已達上京。
在上京。耶律烈有一處別館,氣勢雖不及王府的威武,但精緻而講究,裡頭還擺了不少中原的陶瓷書畫;就其建築而言,頗有胡漢特色。
「夫人,你歇歇吧!在馬背上待那么多天,稍睡片刻會舒服一些。」
五個女侍中,就以冬銀最為細心俐落。十五、六歲的孤女,胡漢混血兒,在遼族中沒有任何地位,多年前被老王爺撿回,才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因為她的俐落與勤快,才被耶律烈送來成為君綺羅的隨身女侍。當然,她會漢語也是重要因素之一。
直到現在,耶律烈仍以為君綺羅不會說契丹語。
「不許叫我夫人。」
「可是……」
君綺羅收回眺望天空的目光,堅定的看向冬銀。
「叫我小姐,或其他的,就是不許叫夫人。」沒名沒份的,她豈擔待得起「夫人」二個字!
「是的,那你回房休息吧!眼看就要下雪了,族長交代別讓你著涼的。」
「退下!」君綺羅沉聲命令。
那不容置疑的氣勢讓冬銀呆了會後,立即恭身道:「是。」將披風輕披在她身上後即退下了。
君綺羅舉目四望,依著記憶尋到了後門的所在。這別院再大,到底也不及江南君家瑰麗的建築。要摸清地理位置很簡單。
中午進來時,她打量過四周,這附近有一個熱鬧的市集。
這兒是上京,離外長城非常的近。她必須知道由此到達外長城需要幾天?
只要能進入外長城,到達雲州有更多漢人的地方,要聯絡到家人就不困難了。
如果她沒記錯,在順川、興川二地都設有君家的布莊。可是這一條捷徑,一定會被耶律烈輕易的找到,那么她勢必要繞遠路由外長城內向東走,取道山海關而入。但是那樣一來,她會逃得倍加辛苦。
悄悄拉開後門,卻猛然倒抽口氣咄羅奇像座山似的填滿了後門入口。
「君姑娘,你要出去?」
她咬住下唇,不語。
「若你想見識北地風光的話,少主回來一定會帶你去的!你一個女孩兒家,乾萬別亂走,這地方有些男人是很孟浪的,見你獨自一人行,隨意欺人的不在少數;尤其,你不是遼人。」
她轉身回房,會有機會的!她不斷安慰自己!在轉向廂房的廊道時,猛然,她停住步子,一雙美目直直的看向花園對面的賞花亭中。
是耶律烈!他回來了,並且帶回一個北方美人;她不是黔黑粗糙,而是健美嬌嫩,是無論在外形或身高都足以配得上耶律烈的那類美人。
一身的紅裘袍,手上握著紅色的皮鞭,雪白的裘帽上舊著數朵紅花,愛慕的目光直接的投射在耶律烈的臉上;而他正悠閒的坐在欄桿上,表情深沉的回視那女子。
老天!她在做甚么?君綺羅抓緊披風領口,倉皇的自問著。他帶女人回來與她何乾?她為甚么會覺得心疼?像被狠狠 了一巴掌,又似是心口在淌血……
這是好情況不是嗎?他有了新目標,那么她的逃脫將會更順利!
擁著不定的心,她加快腳步想儘快穿過長廊回房,但是……
「喂!你是誰?」紅裘袍美人用著契丹語揚聲對她叫著,口氣嬌蠻。
她根本充耳不聞,反正她「不懂」契丹語。她的步子沒停,眼見可以在轉一個迴廊後回到房中;但更快的,她卻跌入耶律烈倏然出現的懷抱中。
一鏇身,她的腰被高舉起來,坐到長廊兩旁高高的橫木上,雙腳懸空。君綺羅從來不知道自己有懼高症,現在她知道了;她只要看到長廊外頭比長廊地板低了三尺的石板地,她就無法自主的按住耶律烈的肩頸。
「她是誰?」
「她是……」他笑看她一眼,才轉身以契丹語告訴那少女。「我的愛人。」
她渾身顫抖了一下,他回過頭,輕撫她的臉。「冷嗎?」
「不冷!」她推開他的手,身體搖晃了一下,連忙又摟緊了他。
「我真喜歡看你這模樣。」耶律烈放開原本扶著她的腰的雙手,滿意的看到她拉緊他。
「故我下來!」她臉色蒼白,微征泌出冷汗,低低的在他耳邊道:「我……我……」
他的眼神瞬間柔似秋水,抱她入懷。
「可憐的小東西。」
「烈哥哥!」紅袍女孩忍不住嬌嗔出聲,她不能忍受這種忽視、與他對別的女展現溫柔!
「青蔻,你該回宮了!」
「不要!我要留下來晚膳。我與皇額娘請示過了!」耶律青蔻挽住他手臂,不滿地叫:「她該不是不會走路的瘸子?為甚么要抱著她!」要不是礙於心上人在,她早一鞭子抽過去了。這個不要臉的賤民,膽敢依入烈哥哥高貴的懷抱!
「啊!我捨不得讓她走路呀!況且她輕得像是可以飛起來似的。」
「我也不重呀!你為甚么不抱我?」她用力扯他的手;那女人若敢再倒在堂哥的懷中,她真的要打人了。以著她僅懂的漢語辭彙指君綺羅,說:「你,滾開。」
「青蔻|我要生氣了!」耶律烈臉色沉了下來。
「你為了那女人生我的氣!」耶律青蔻尖叫出聲,抽起紅鞭揮了過去,目標是想抽花那女人的臉。除了那張臉,她根本一無可取!
啪!
她打到了耶律烈橫擋著的手臂,將他左臂抽出血絲,也劃破了衣服。他搶過她的鞭子。「胡鬧!」
「你……你……我要告訴皇兄!」青蔻公主猛跺腳,眼淚豆大的滴了出來。
「咄羅奇,送公主回宮!」
「是!」咄羅奇連忙奔過來。
而青蔻公主早已沖向大門而去。
他無言的抱她回房。
「少主…你的手臂!」冬銀低呼了出來,連忙翻出藥箱。
耶律烈放下她後,看著自己的左手臂,舔了一下血絲;那丫頭該好好打一頓,愈來愈驕縱任性!
「少主,奴婢替你上藥……」
「不必,你退下。」他揮手讓冬銀退出去。
君綺羅有些明了的看向他。
「你是故意在她面前對我親熱!讓她以為你心中有人?」這足以解釋剛才他特別溫柔的原因了。她居然會有暈眩惑,實在是太可笑了。
耶律烈淡淡掃了她一眼,獨自走到桌旁,將拉高袖子的左臂浸入水中,洗滌流出來的血。她總是有法子將他的善待想出一個合理又別有用心的解釋。他若想控制怒氣就得別理她的問題。她是個相當聰明的女人,聰明又世故,並且愛憎分明,永遠不會原諒錯待她的人;也不相信會有人平白對另一個人好。她不愧來自君家;也是因為她有著高明的經商手腕,否則不會如此難纏。
可是,也正因為她的難纏、冷傲,以及堅強的意志才真正吸引住他。
乍見時的美貌是感官直覺上的嬌艷;但是,如果她是個軟弱、或毫無個性的女人的話,也許他連碰也不會想碰她。
在他二十五年來的歲月中,女人對他而言,並沒有占著重要的地位,甚至是無足輕重的。每年各國進貢的美女多不勝數,可汗皆會賜與各部族夷離董,但他從來不接受美女。雖說君綺羅的美貌少見,但絕對不是獨一無二的。可以與她相較的美人,他見過幾個,但是總引不起他占有的心思。
她是個矛盾的組合體,擁有脆弱的形體,卻比任何女人還堅強不屈!那種心志力量,幾乎可以與他這個大男人相抗衡。也只有這樣的女人才能以她那薄弱的身子,傲然的生存在北方艱難的氣候環境中吧!
她是朵寒梅,不及牡丹華麗,不比玫瑰嬌艷,但卻獨獨能在霜雪中展顏怒放。小小的,淡淡雅雅的,不與百花爭春,不與秋月詠情,獨力抗拒霜雪。
這樣的一個女人,她的心是珍貴的。他想得到她的心,也勢在必得,即使窮盡一生,他也無怨無悔。
她盯著他的手臂,他似乎沒有上藥的打算,一逕兒的坐在椅子上看她,像在思考著甚么。
她絞著手指,眼光總是不爭氣的看向他的手臂。血又流出來了!他是故意在逞英雄氣概的嗎?再鋼筋鐵骨的身子到底仍是肉做的,那有受傷不會疼的?
還是被那女孩打過的傷分外捨不得讓它太快痊癒?
「你扮男裝幾年了?」他問出令她意外的問題。
君綺羅遲疑了一下,才道:「四年。」
「沒人發現!」
她搖頭。這人為甚么突然對她的過往好奇了起來?之前除了逗弄她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舉動。
他起身改坐到床沿,摟她的肩膀入懷。
「你一定表現得讓君成柳恨不得你是男兒身,所以一直不讓你嫁人是嗎?」
「不!是我決意不嫁人的。我不要讓任何一個男人來當我的主人、主宰我未來的生命。」她雙目炯炯的迎上他;用著美麗而堅定的眼睬,訴說著她是自己的主人。
耶律烈扯開了笑意,得到了他要的答案。
「原來,你不是拒絕我,而是拒絕全天下的男人!」
「沒有差別!」
「是嗎?至少我的挫敗感不再那么深。」
「你的血滴到我衣服上了!」她低首瞪著雪白錦袍上的血滴,多得像已死了一條人命似的,他的血會流光口「再換一件袍子不就得了!」他不在意,反倒像是很有調情的興致,直想親吻她的粉頰。
她忍不住低叫:「你為甚么不止住它?」
「給女人打出的傷口死不了!」
「是嗎?那我也來劃一道血口,讓你的傷口有個伴!」她拿過桌上的剪子,做勢要戳他的手。心中就是氣不過他那不在乎的模樣,更氣不過自己的在意!
他大笑著躲開,逕往床內縮,像在取笑她沒那個膽似的。她爬上床,右手拿剪子,左手成拳;明明床榻就那么點大,不難打到他巨大的身形,可是她就是沾不到他的衣袖。
終於抓住他一片衣角,卻正好是他手臂的傷口,想刺也刺不下手,打也打不下去,就這么個遲疑讓他抱了個滿懷。
「啊!」而她卻嚇飛了剪子,又被耶律烈快手的接住;否則剪子落下來的地方絕對是正對著她的花容月貌。
他將她壓在床榻上,吁了口氣。
「你是我見過最悍的女人。」
「我不是!」她拒絕他的說法!甚么形容詞她都可以接受,但她自認沒有潑辣這一項「美德」。「我可沒有你那青蔻公主那般嬌蠻。」
「當然!她年幼無知,沒有你的成熟風韻,也沉不住氣。」他吻住她,意圖很明顯,他想要她。
君綺羅推著他的身子。
「不要!你受傷了,而且,大白天的……」
「這不是理由!你這是欲迎還拒嗎?」他毫不領情,那一雙轉為墨藍的眼眸充滿期待的興奮。
欲迎還拒?她咬住牙關,狠狠瞪著他。
「就讓你血流到死算了!」
「多體貼的話兒喲!夠味!我喜歡!」他豪邁大笑,一手揮開了床柱上的掛釣,雪白的紗帳像波浪一般的垂落,立即蓋住滿室搪鏇風光,更不讓漸升的瑰麗霞光偷瞧。
漸漸失落的兩顆心緊貼對方心口,互訴著不能言傳的情意……※ ※ ※冬雪時刻,花園內不再有百花爭艷的景象,只有梅林一隅緩緩綻放的清香怡人心性。梅林下,笙歌正起,琴聲悠揚有若天籟;數十個著羽衣霓裳的美女隨著樂曲輕盈地舞動。是這場初雪冷瑟中繽紛的彩蝶,使人不覺地忘了寒冷的低溫。
「聽說昨兒個,青蔻那妮子在你那邊撒野?」一個著黃袍漢服,外披裘袍的年輕男子,帶著笑意開口。但即使語氣親切溫和,仍能讓人感受到威武的氣息。身形高大與耶律烈不分上下,但麵皮白皙,溫文爾雅,蓄著八字鬍,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擁有一雙睿智的深藍眼瞳。
他就是耶律隆緒,十二歲登基為帝,是大遼史上著名的明君:發揚大遼武功,威鎮各國,帶領出太平盛世。
歷代耶律家族的領袖都會有一雙奇特的藍眼。在塞外,尤其是契丹與蘇揭(俄羅斯)接壤,血統上就與中原人不同;處處可見紅髮、金髮的人種,但仍以黑髮、黑眼居多。
而非常奇異的,近幾代以來,凡是繼承者,必有藍眼。耶律烈因為是獨生子,沒有第二人選;而耶律隆緒則是皇太子中唯一具有藍眼的後代,也注定了他帝王的命運,為契丹一族寫下輝煌的歷史。
耶律烈緩緩啜著烈酒;大冷天的,他卻著短袖上衣。戴著毛皮腕套。左手臂上包紮的傷口一目了然。
「她打的?」耶律隆緒皺眉問著。
「還會有誰?」
「胡鬧!她竟然還有臉向我哭訴你欺負她。」
「早些安排她出閣早省事。」耶律烈不想多談。改口道:「太后有甚么打算?」
耶律隆緒撫著下巴的鬍子,輕道:「當今八部族中,雖以我族軍力最多、物產最豐饒。但是,占地最廣的卻是奚族。母后希望以聯姻方式使咱更加強大。咄羅質窪的企圖心很明顯,若不用聯姻手段,就得想法子削減他的兵權。上個月窟哥延德曾上表,要求朕作主將他的女兒呼娃許配於你……」
「別告訴我,你要我娶她們!」耶律烈當場沉下了臉色。
「聯姻是最快的手段!而你,是當今每位少女心目中的得意郎君;連青蔻都對你死心塌地,若非血緣太近,朕早敖不過她,將她許配於你了。」耶律隆緒微微笑著,又道:「而你,早該為咱們耶律族生下繼承人了。太后一直在為你找妻子呢!」
耶律烈凝目向他。
「要我接收幾個?正妃的位子只有一個,卻有三個女人在爭;而她們地位相當,另兩位若收為夫人,不怕會惹怒另兩族?皇上倒是可以全收為妃子!」
耶律隆緒笑道:「咱們大遼雖不若中原皇帝講究三十六宮、七十二院的排場,但皇城內數百嬪妃,朕已覺太足夠,無須再消受那三位女子。很簡單,朕來主婚,三位皆列為正妃。你看如何?聽說三位公主都是北地佳麗,這一次遊獵,她們都會前來,你可以看仔細了。正好也可以趁這一次盛會,為青蔻挑個丈夫。耶律烈觀看著石桌上的地圖,淡淡道:「再看好了!」聯姻的確是收效最快的方法。
「反正咱們皇城在來春之前會有喜事可辦了!」耶律隆緒忽地想起甚么。
「聽說你在賀蘭山攔下君家的商旅時,擄到了一個絕世美女?」
耶律烈皺眉。
「謠傳的?」
「你驅逐了德族的事,大遼各族之間爭相走告;問明了原因,都說一怒為紅顏。朕倒想看看,是甚么樣的美人兒會令你如此傾迷!以往朕要賜你再美麗的女人,你都搖頭,連看也不看一眼。朕還擔心你不打算娶妃了呢!」
「只是一個大宋女子,與你宮中那些漢女沒兩樣!」耶律烈草草帶過,臉色明白表示了不想多談。
耶律隆緒深深看著他。
「可別陷得太深才好!女人可以疼,可以寵,但不可以愛!一旦愛上了,便會任她予取予求,許多事將會因此而無法施展。記住你的身份!」
他不語,伸手輕撫亭外枝頭上初綻的梅花;隨手摘下一枝,幾乎看得痴了--美麗的梅花,瓣瓣都是她的化身。
第六章
轉眼間,冬天已降臨。
皇城外的大草原上,架起了九個大帳蓬;黃帳居中,兩旁各有四個帳蓬,以各族的顏色標示出各族的所在地。
在遊獵之前,得先有技藝競賽,為期三天;然後拔營上路,到遼東濱海一帶開始,一路狩獵回皇城,才算是八部大人競選過程完畢。
早來京都的這兩個月,除了耶律烈去皇城觀見可汗外,大多時候他會帶她到處遊玩。
他呈現了他的另一面:多情、溫柔、戲謔;當然,霸氣依然,只是他沒有再發脾氣!當他們言語間有摩擦時,君綺羅不得不承認,大多時候都是她惹他的。
而他會乾脆轉身不理她,或走到外面去,等氣消了再回來。然後懲罰性的吻她,吻到她喘不過氣時便會看到他報復成功的笑容……老天!她已經開始忘了江南,忘了要逃,忘了一切一切;或許「想逃」的意念仍在,但是並不再堅決,只是形式上的想法而已……
女人會成為全天下最可悲的人,原因在於她看不破情關,沖不破情網的魔障。一但陷入了真情。便會不顧一切的沉淪!而男人卻仍可以兼顧更多的事。
所以長久以來,男尊女卑的社會體製成了運行不變的軌道。
就算冷傲如她君綺羅,到底也在耶律烈的溫柔中動了七情六慾。
她仍驕傲,仍是冷冷淡淡,可是心態變了。她會偷偷看他,偷偷沉醉在他溫柔的對待中,就因為他喜歡她,也讓她看到了他的真心……
她可以將一生交給他嗎?她不敢問,也保守的不願回報些甚么。再怎樣甜蜜的愛情,也沖昏不了她的理智。她仍是知道,他不能有漢人妻子,他要她,但不會娶她。再如何堅貞的愛情,仍要有名份來表示尊重的心意!她無法豁達,也不願一晌貪歡。自幼的教養讓她明白自愛、自律與尊嚴,以前對他深惡痛絕,根本不屑他所給的任何東西,即使是名份她也視若糞土。
但是,現在不同了,她動了心、動了情,她愛上了這個侵占她一切的男人!
所以,他愛她一輩子是不夠的,將她收為小妾更是侮辱她。如果他會如此自私的待她,她會恨他一輩子。
她的理智不容許她苟且偷生的去希冀一個男人的疼惜,更不容許她甘願處於見不得人的卑微處境。
愛有多深,恨就會有多深!
當她以屈辱之心面對一個掠奪她的男人時,她不要任何東西,而且會以最具尊嚴驕傲的心過完一生,因為她的心自始至終不曾失落。
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她是以一個女人的心去面對一個男人的心。當她奉上了自己的一切所有,而得到的回報不是相同的真心真意,她會死!死得屈辱且丟人……
冬銀已替她著裝完畢。
「小姐,你看看!相信等會兒在皇城草原上,沒人比你更美麗了!」她拿著鏡子要她看。
君綺羅揮手。
「不,我不看!沒甚么好看的。」
「誰說的!」一雙大手摟住她纖腰:「我的綺羅是全大遼最美麗的女人。」
她淡淡一笑。他喜歡看她笑;他大多時候都在想辦法要使她展顏歡笑。而她,卻不是一個喜歡笑的女人。尤其她認為生活中沒有那么多值得大悲大喜的事,尤其來到了遼國,到現在她雖還得到他的專寵,但她仍無法真正快樂起來。
「一定要我列席嗎?那些王公貴族會不會覺得被侮辱了?」
「他們忙著流口水都來不及了!」他將一朵梅花舊在她發上。
君綺羅讓他扶了起來。輕道:「會很久嗎?」
「若是累了,我會叫咄羅奇先送你回來休息。」
她點頭,不再多說甚么。
想要一個名份,除了她不允許自己是見不得人的妾之外,她開始發覺到自己身體上的變化了。來到上京之後,她一直未曾來潮,這表示得很清楚,如果她再無法得到一個名份,那么她肚中的孩子勢必會淪為像冬銀那樣的命運。
如果耶律烈的愛足夠使他放棄一切身份上的拘束,娶她為妻,那么,她的孩子的未來至少不會太黑暗。一個族長的兒子,即便因為血統無法成為繼承人,至少,他仍可以平安的在大遼成長,而且有耶律的姓氏可以保他不受欺侮嘲弄。
有了這個孩子,她更無法回到中原,因為大宋人民對這種混血兒也不輕饒。
長期受大遼威脅,活在恐懼中的中原人,一但發現了她生了個血統不明的孩子,必定會將對大遼的憤怒盡數發泄在孩子身上,然後除之而後快。如果孩子能僥倖長大成人,也不會見容於大宋的社會。天啊!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愛她,可是她測不出他所謂「愛」的深度。
已經兩個月了!她除了容易累之外,並沒有甚么害喜的症狀,可是這又能瞞他多久?再一個月、兩個月,她的身形將會開始有變化。到時她又該如何自處?
一但他知道他終於如願的使她受孕,那她還有甚么資格與他談判?她甚么都沒有!
他策馬將她帶至皇城外的帳篷,找到了黑色大帳,上頭印著耶律族的族標。
眾多別有用心的目光全向她這邊看來。耶律烈摟她坐在身旁,自家族民正在前方操練,而大賀機遙躬身在一旁向他報告這兩個月來訓練的結果。
「這位國色天香的美人兒可就是你擄來的女人?耶律大人?」
一個年約四旬,頭髮花白,滿面紅光的壯年男子洪聲問著。他身邊跟著一個十六、七歲的紅衣少女,圓圓的蘋果臉,相當討喜,正羞怯的把目光擺在耶律烈身上。
「窟哥大人,久違了!」耶律烈起身與他招呼。
窟哥延德臉上露出明顯的不悅之色,把注意力放在綺羅身上。
「來,這是小女,呼娃。將來你可得多擔待點,她很乖巧的!呼娃,叫大人。」
「大人!」窟哥呼娃嬌聲低語,臉蛋通紅。
「知道了!」耶律烈點了頭,用了好大力氣才沒讓雙眉打結。
但窟哥延德根本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一雙老眼突然瞪向由奚家帳蓬走過來的那幾人。
奚長昆眼見窟哥延德過來,立即拉住妹妹也沖了過來。
「耶律大人,這是我妹妹,叫姬秀。絕對可以為耶律家產下繼承人,你多照顧了!」
幸好綺羅聽不懂!不知怎的,他不希望她這么早就知道他已有三位未婚妻的事。她是個烈性子的人,在好不容易稍軟化了她的心的情況下,他得好好與她說明原委。娶她們只為政治因素,他會一輩子只疼她一人。她也是個明理的女人,她應該會明白。除了名份,他甚么都可以給她。
君綺羅臉上沒有絲毫異狀,除了一雙低垂的眼眸充滿了冷硬,在一瞬間,果然成了冰山中的化石……
好可笑呵!君綺羅到底又被自欺擺了一道!居然妄想著耶律烈是真的愛她的,並且想以這份愛來下注她的一生……原來,她真的在自欺欺人!在他的眼中,她永遠是個漢人,可以占有,可以玩弄,但永遠是個無法與他平起平坐的低下女人!接下來呢?他還會有甚么甜言蜜語?她想,她可以一字不漏的背出他會跟她說的話:雖然她們才是正妻,但是我不要她們,我只要你!你才是我要白頭偕老的人!
是的,要她,也許他真的會要她一輩子,但再也沒有其他的了。
她終於弄清楚他對她所謂「愛」的定義了。她是俘虜,得到寵愛就算是天恩了。她配得到的愛就是他對她身體的迷戀。很好,她明白了!
她真的讓他徹徹底底給毀了!而她生命之中的甜蜜美夢,短暫到連沉迷都來不及,就賠上她曾引以為傲的一切。現在,她不僅沒臉當君家的人,連自我都沒有了;而且還懷了一個注定不該有的孩子!他不會承認一個沒有地位的混血兒是他正式的孩子,頂多賞他一口飯,餓不死他……
「哼!誰是第一王妃還不知道呢!可汗說誰先生下繼承人,誰就是第一王妃!」又一個女子介入原本已夠混亂的談話中。
「夠了,請你們回去休息!目前以競賽為重。」耶律烈冷硬的低聲說著。
不是大吼,卻可使一票人乖乖的各自回去。手握最強兵力的耶律烈,那火爆脾氣本就遠近馳名,沒人敢惹!至少,他們已成功的把未婚妻介紹給他了,他們均感到很滿足了。
「累了嗎?」耶律烈坐下來,摟著她問。
那一群人惹得他想殺人;他根本不曉得剛才晃在他面前的三個女人到底長成甚么模樣!一如以往,再美、再好的女子完全引不起他的注意力;只有綺羅會讓他牽念、掛心,並且隨著時間的流逝,更加深刻融入他的血中、肉中。他想,他一輩子也愛不夠她!
「還好!」她眼光空洞的看向遠方,臉色平靜,幾乎是死氣沉沉,讓人透不過氣。
但耶律烈來不及發覺;可汗出了皇城,四周已起歡呼,八部族的族長全策馬奔去迎接,他也不能例外。他跳上黑馬,朝城門狂奔而去。
「小姐……」冬銀坐在她身邊,擔心的看她。
她咬了咬下唇,沒有看她,卻問道:「告訴我,冬銀,胡漢混血兒真的無法見容於遼國嗎?」
冬銀哀傷道:「若不是老王爺憐憫我,我早餓死在路邊了。我娘是壇州人,被契丹人擄來當妾,曾生過一個兒子,卻被浸在水中悶死了。後來還被打胎好幾次,而懷了我時,我娘才逃出那官兵的帳營,生下我之後沒幾年就餓死了,因為她將撿來的食物留給我吃,她才會餓死的。在大遼國,我們孤兒寡母的倍受欺凌,又無法謀生,遭遇之悲慘,不是一般人能想像得到的。我還算好的,有許多人生下後,被自己的遼人父親當成豬狗來養,尤其在那種完全是契丹人的地方,根本活不下去……」過往的不堪記憶讓她仍心存餘悸。
她知道小姐為甚么會這樣問,她是小姐的隨身女侍,小姐的身體狀況她是最清楚了;尤其現在少主勢必會娶三位公主當妃子,這么一來,縱使小姐有多么受寵愛,她生下來的孩子都會如同自己一般……
君綺羅淒絕的笑了出來,握緊的拳頭幾乎將手心烙印出指痕。
「會活得很辛苦是嗎?」她神情縹渺的自言自語。
「小姐……」
冬銀正要說些甚么,卻給咄羅奇喝住。
「冬銀,住口!」怕冬銀直接說出少主已有婚約的咄羅奇,以樂觀的口氣安撫道:「其實在上京這一帶,胡漢共處,種族歧視並不強烈;若君小姐有了身孕,孩子可以生在上京,少主不會虧待自己的孩子。」
咄羅奇雖然還不太了解這個大宋女人的心思,但是依照以往的經驗,他知道未來的日子,少主會不好過;因為他太在乎君姑娘了!而他的婚姻必定會使得這個大宋美人做出激烈的反應;而現在她又談到孩子的事,一股深沉的不祥預感像烏雲似的罩上他的心頭……
「少主回來了!」冬銀輕聲提醒君綺羅。
跟著耶律烈過來黑帳這邊的,還有一個紅髮金眼的男子。他留了一臉大鬍子,三十歲上下的年紀,威武中閃著猙獰的殘酷氣息;他給君綺羅的印象一如那個嗜殺的克力寒。
他是咄羅質窪,野心龐大,是個行事殘暴的夷離董,在他的領地中有著最多的戰俘,並且以凌虐他們為榮。咄羅奇曾是他麾下的統軍,卻因無法忍受他的殘暴不仁而脫離咄羅族,改投向耶律烈;惹得咄羅質窪視為奇恥大辱,將他永遠除名,不允許他再踏入咄羅族一步,否則人皆可殺之。
咄羅質窪不屑的掃了一眼咄羅奇,然後才色眯眯的打量綺羅,嘖嘖出聲:「是個大美人,比前年各國進貢的女人還要美上十倍,看來大宋國內還藏了不少美人沒有貢獻出來;只可惜身子沒幾兩肉。耶律大人,我以一百頭羊換她。」說完,他跳下馬背,打算伸手抓開她的襟口,估量她的價值。
但是還沒有機會沾到她的衣袋,耶律烈揮出的匕首正好釘在桌子上;剛才他的手若再伸過去一點,只怕現在手指已斷。
「不換!」
「再加五十頭牛!」咄羅質窪雙手抱胸,看著擋住他的視線的耶律烈,他是這么的珍愛她,那他更想得到她了。
「除了我以外,碰他的男人都得死!」耶律烈眼中盛著二把怒火,明白表示他再敢提一次,將會有一場決鬥來開場。
咄羅質窪笑了笑,眼中卻更加陰沉。一但他當上八部大人,耶律家就會成為歷史了。到時,他的女人垂手可得,得來全不費工夫!
會有那么一天!耶律家的人全會拜倒在他腳下,到時,耶律烈會是他手刃的第一個!
見咄羅質窪走遠,耶律烈才坐回帳中,輕問:「沒嚇到你吧?」
她漠然的搖頭,已沒有甚么可以動搖她的了。
「我要回去。」
「也好!咄羅奇,你護送她回去。」
「是!」
接著,鼓聲四起,競賽即將開始。※ ※ ※天空下著薄雪,隨著風向,一朵朵的雪花紛紛飄入敞開的視窗。真奇怪,她竟不覺得冷。死後的世界,也是這般嗎?聽說九泉底下奇寒無比,她現在已感覺不到冷;死後至少可以不必太擔心衣裘不足以禦寒!
一手輕撫著小腹,在那平坦的肚皮下,有一個小生命正在成長;她真心笑了,幻想著他的模樣,如果是個男孩,那么他會長得又高又壯,或許還會有一雙藍眼;若是個女孩兒,那可真是好,她會是甜美可愛的,有著輕盈的身形,長成南方的美少女……
「怎么捨得剝奪你生存的權力呢?娘會將你永遠孕育在身子中,那么,一同下九泉之後,你就不會感到冷了;而娘也會看到你真正的模樣。那地方若是又黑又冷,娘會將你抱在懷中,你不會寂寞的…」她的眼中蘊藏著悲哀,卻閃著母愛的光輝。
冬銀端了一碗參茶進來,臉上的表情有些緊張。
「小……小姐,你補補身子吧!」
她告訴自己,這么做是對的!克力寒已經來了,如果她再不下手,小姐一但落入他的手中,結局一定是被凌辱而死。而小姐又那么傷心,已沒有生存的欲望,她這么做是在幫小姐結束痛苦,這杯加了藥的茶,會讓她了無痛苦的死去……
君綺羅接過茶杯,捧在手中,淡道:「如果這是一杯毒水,飲後能一了百了,那真是太好了;偏是一杯參茶,用在我身上太浪費了……」她湊向參茶,想聞那味道,卻猛地被冬銀搶走,潑向窗外。
君綺羅看她。
「小姐,你……你別這樣,是冬銀不好……真的,請你原諒我……」冬銀跪在她腳旁,接著放聲大哭。
「傻丫頭!我的說詞嚇壞了你是嗎?你不會知道,有時侯『死』是一種解脫,尤其當我處在這身不由己的境地。只是,唯一的牽念,是我那遠在江南蒼老的父親呀!」
「小姐……我……」
「下去吧!別再來打擾我,我好累。」
冬銀的欲言又止引不起她的興趣,見冬銀退下後,她悄悄的落下淚水。
她發誓,她這屈辱的淚水並不是為了耶律烈的薄倖!而是悲傷自己終究不孝的先父親而去,讓老父白髮人送黑髮人。另外她更恨自己不定的心為他而動搖,早該料到結局是一場天大的笑話;她的理智不常在對她示警?只是她充耳不聞,到底這一切仍是自找的呀!
而耶律烈不向她坦承他已有未婚妻的原因是甚么?怕她知道後會無法接受?不!太自戀的想法了!她搖頭,嘲弄的想:他必定認為這不關她的事,因為他的婚姻本來就沒有她的份。她是甚么人?憑甚么會妄想當王妃?他會以為她甘於當他的女人,臣服於他的疼愛中,無怨的提供她的身心。
的確!他要誰已無關緊要了,也早不關她的事了。
掌燈時刻,耶律烈進來。
活動了一整天,他看來相當疲憊;沐浴過後,他過來摟住她,親她的粉頰。
「在想甚么?身子都凍成冰了,也不加件衣服,冬銀太失職了!」他發現她的冰冷,將她摟進懷中。
「嗯?在想甚么!」他又問。
「你不會想知道的。」她冷淡的看他,也發現自己無法再在他懷中找到舒適的姿勢;更確切一點說,她對這個胸懷再無絲毫眷戀。呵!連身體也對他產生排斥,那果真是恨得徹底了。
耶律烈終於察覺到她的異狀。
「我想知道。」
她笑得虛偽。
「我夠格當你的妻子嗎?」
「綺羅!」她怎么了?誰對她多嘴了?冬銀嗎?
「不夠格,是不是?」
「楊玉環並不是唐玄宗的正妻!」
君綺羅面孔上不再有任何表情,口氣是冷漠的、孤絕的道:「接下來你要告訴我甚么?歷代有權有勢的達官顯要都是三妻四妾,奴婢成群嗎?」
她知道了!耶律烈咬牙低吼:「是誰說的?」
「要殺人嗎?你有三位未婚妻,可坐享齊人之福的事不宜宣揚嗎?我該恭喜你,為何你反倒在生氣呢?」她退出他的懷抱,一步一步的退,讓耶律烈清楚的看到她全身迸發的恨意。
他向前一步,大吼:「誰告訴你的!」
「不要過來!耶律烈!我從不說契丹話並不代表我不會說!」她以契丹語一字一字道:「如果你要殺了那個告訴我的人,你得先殺死那些族長,最後殺死你自己,因為,就是你們親口告訴我的。」
他一把拉住她,她恨他!她恨他……這一點已讓他無法承受;而心底竄起的恐懼是因看到她眼中那抹絕望的空茫……
她不吼也不叫,這么的沉靜,沉靜到讓他捉摸不住!只有空虛的感覺,連現在強摟她在懷中,他仍感到空虛,就好像,好像他抱的是一具屍體。
「綺羅!我只要你,我不在乎我娶的是誰!我只要你!你不明白嗎?」
「我明白。」她冷笑。他這副暴怒又急切的模樣,她該流下幾滴眼淚表示感動嗎?
不,她一點也不明白!他會逐漸的失去她!
「你不要太自私,綺羅!你看我,看我!」他雙手抓住她的肩,命令她看他。
「我甚么都給了你,為甚么你從來只懂得接受而吝於給予?你得明白我身為夷離董的難處,娶她們是為了政治上的安定,我並不要她們!為甚么你自私得不願想想我的處境?立你為妃又能表示甚么?」
她自私?這是他的結論?
「我夠格當你縱慾的妓女,而不夠格與你站在一起接受別人的眼光,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嗎?你太侮辱我了,耶律烈!即使你尊貴如唐明皇,我也不願是那楊貴妃!別再說騙人淚水的虛偽詞令,與其浪費在我身上,不如開始去對待你的未婚妻們!自私的人是你!」她顫抖的控訴:「你才是真正自私的那一個!要地位,要聲名,要愛情,也要每一個女人的心!你已擁有太多東西了,卻還不知足的想要更多,這就是你的愛!你給我的是甚么?很珍貴嗎?我真的接受過嗎?你去當你的唐玄宗吧!但我絕對不會是你的楊玉環!」她用力掙脫他,卻敵不過他的力氣,被他摟得更緊。
「你,你真是不可理喻!你到底還想要甚么?如果也列你為正妻就能取悅你的話,我會做的!」他死命抱住她,死也不讓她走。
「我不稀罕,再也不稀罕!你去給對你有興趣的女人名份吧!我這輩子再也不要看到你?冠了你的姓只會污辱我,你不配當我的丈夫一!」她怒吼出聲, 打他的身體,一心一意只想掙脫他的身體。
「你」他失控的揚起手要打她,不料她躲也不躲,似乎想讓他一拳打死。
他怒拍向一旁的茶几,茶几裂成碎片。「你別想我會殺死你!我不會讓你死!你是我的!」
「不再是了!」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已經要正式娶你了!你還想要求甚么?你贏了!
我退讓了!你還想怎樣?你說呀!」他將她丟到床上,又怕自己太用力會抓傷她,他再也忍受不了她的任性,又怕自己在一怒之下會傷害她。他承擔不起對她發泄怒氣的後果!
君綺羅搖頭,眼中的恨意與冰冷始終不變。
「你不必退讓甚么,你也不必委屈的娶我,你甚么都不必做!我承受不起你偉大的犧牲!」
「你……可惡!」他暴吼出聲。這女人又回到初相遇時的面貌,她到底想如何?「你不是要我給你名份嗎?我現在給你了,你卻毫不領情!你到底要我怎樣?非逼瘋我不可嗎?你恨我不給你名份來證明我的真心,現在我證明了,難道你把這份感情利用得還不夠徹底嗎?我已經沒有任何尊嚴的任你予取予求了,你已經把我變成一個懦夫了,你還要怎樣?君綺羅,你不愧是君家的人,一個吃人骨血不吐骨頭的大商人!你甚至連感情也可以用來做買賣,你沒有心,如果你有心,你會看到我是如何深刻的愛著你;你不會要我為了你而不忠不義,為了成全這種男女情愛而置時勢大局於不顧。接下來如果你要求我背叛大遼,我也不會驚訝,因為你在測試我可以任你玩弄的程度!你狠!」
他盛怒之下的指責像一把一把利刃利入她已淌血的心口,在支離破碎中再加以蹂躪。
君綺羅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讓自己痛哭失聲,強逼回的淚水卻決了堤。
他狠!他最狠!她要的只是一份真心的回報,不要有別的人來介入,再也沒有別的了。而他卻這么深重的傷害她!在他眼中,她不識好歹,心機狡詐,奸猾又貪婪,不斷的在設計他,凌遲他的心。
她再也無法忍受這一切!突然,她跳下床,奔向大門,她只想逃開他,逃到沒有他的地方。她竟然會愛上這樣的一個男人,進而被他毀了一切!他不配,可是她卻已經深陷。
然而,才跑了兩步,立即又被他丟回床上。
「不許走!你那兒也不許去!你既然選擇撕破臉,那你就得表現得像個俘虜。你本來就只是一個俘虜,你甚么也不配得到。你既然認為你只是供我逞獸慾的女奴,那你最好守著女奴的本份,好好伺候我的欲望,這是你只配得到的禮遇!」他撕扯下床罩兩旁的布條,捆住她的雙手,綁在床頭,然後踹開一旁的桌子,大步奔出房門,怒吼著要所有人看住她,便再也不曾出現。
隨著馬蹄聲消失在夜光中,冬天的雪,下得更大,漸漸形成一股風暴……
「放開我!放開我!耶律烈,你沒有資格這樣對我…」她雙腕被布條磨破了皮,卻仍死命的想掙脫它,泣不成聲的哭號著。
她這輩子還不曾如此縱情的哭泣過,聲聲心碎斷魂,並且完全沒有尊嚴。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在哭泣與疼痛中,她昏厥不省人事,卻仍記著一件事,她恨他!再也不要看到他!恨他呀……※ ※ ※耶律烈像一頭狂獅般地沖入了皇城,求見皇上。
耶律隆緒原本正與太后對奕,經人通報後,皺著眉頭來到花園,見到正在大口喝酒的耶律烈,他的面孔狂怒,情緒失控。
「來找朕喝酒嗎!」
「那個該死的女人!」耶律烈一口飲盡杯中酒,並且將酒杯捏成碎片。
耶律隆緒嘆氣道:「你真的被她迷昏頭了!」
「我要立她為妃。」他咬著牙說,話語是請求,口氣卻是不容撼動的堅決。
耶律隆緒坐在他面前。
「接下來你不會是要告訴我,你不娶那三位公主了吧?」
「不錯!」他看向耶律隆緒。
那女人已徹底控制他了!可笑的是,他為她做了一切,她對他卻仍有深深的恨意、並處處計算著他,存心讓他痛苦。他必須為了她違抗聖旨的賜婚,招受他人異樣的眼光,這些他都做得到;可是,她仍不會停止折磨他的。他悲哀又憤怒的明白了這一點,她正在利用他的感情進行報復!
她要名份,他給她;她要獨占王妃的頭銜,他也給她;甚至她要他這輩子只碰她,他也可以做到。
但是,她的回報呢?除了恨,還是恨!因為他是遼人,因為初相遇的情況是他擄了她,因為他當了她第一個男人……凡是他身上的一切特質,都是她恨他的理由。
「你……揍了她?」
「沒有!」他低吼一聲。
「她知道你打算立她為妃嗎?」
「知道!並且將它視若敝屣!」他不懂!她先前就是計較這名份而與他決裂的,為甚么他最後依了她,卻惹來她的恨意?既然她說不稀罕,為甚么又硬來爭?爭到了卻仍不滿足?
天殺的!而他居然為了她的眼淚,她那 痛他的心的哭泣聲而丟盔棄甲,心神不定,只求她不再哭泣!
她個性中的倔傲不容許她哭泣,但她哭了!到底他要怎么做?他又是那裡做錯了?
「既然她不重視,你仍要娶她?」
耶律隆緒並不是那么反對胡漢通婚,畢竟十數年來他倡行漢化,頗得績效。
而且,在統合兵權之後,他的計畫便是通婚政策,也許由他這個堂弟來起頭也不錯。
兩人自幼一同成長,他還會不了解耶律烈嗎?他火爆、易怒,卻又睿智聰穎,任何時候都以國家安危為第一孝忠。他的忠心是不容置疑,但一旦碰上愛情,他就敗得冤枉。
他心中早已有底,這個向來不注重女人的堂弟,若不是完全的無情,就必然是絕對的痴情。一但對某個女人動了心,將會完全的無法自拔。到底是甚么樣的女人弄得耶律烈顛顛倒倒?想必她有甚么特質吸引住他吧?但也可能是那特質導致成這不可收拾的局面。
大宋的女人不是比契丹的女子更為柔順嗎?他們對女人的規範比牛毛還多,照理說一個被擄來的女人,能受到恩寵就該感激不已了,為甚么會弄到現在這種情況?還不惜與烈反目成仇?話說回來,有膽子與烈頑抗的人,想必也不凡了。
還沒有人,不論男女敢惹怒他,更別說面對他的怒氣了。
耶律隆緒微微撫著自己的左膝;那兒有一道疤,是十八年前被耶律烈所打傷。
他們兄弟一場,雖親昵知心,卻也難免有磨擦的時候。而自己又身為皇太子,人人禮讓他,不敢違抗他,連比賽馬上射箭都不敢表現得比他好;而事實上,同年紀的玩伴,也沒幾個比得上他的技藝。而其中,耶律烈就是與他不相上下的傑出好手,小了他二歲,卻大出風頭。當時被嬌寵得任性又心高氣傲的他,因在一次馬賽中敗給耶律烈而打了他一鞭,換做別人,頂多痛哭失聲,敢怒不敢言,但是耶律隆緒卻在十歲那年得到了第一個傷口。
耶律烈被惹毛的怒氣是嚇人的,根本不管他是皇太子,撲上他就是一頓沒命的狠打。身高體形比不上人,打法也沒個技巧;兩人扭打到大人來拉開才算終結。從此,他們倆居然成了好哥兒們!耶律隆緒才真正有了一個知心的玩伴,也開始學到了一些待人處世的道理,更深深知道千萬別惹毛他這位堂弟。雖然近幾年他已收斂不少,但並不代表一但被惹毛,他那火力威猛的脾氣會轉弱。
君綺羅,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個女子?
耶律烈煩躁道:「反正她非得在我身邊不可!不管她有甚么把戲,也不管她要不要,我都要立她為妃!至於那三位公主,你自己接收或安排嫁人,隨你!」
「好像不答應不行哪!幸好還沒正式下詔書,否則成命難收回。」耶律隆緒頓了頓道:「她是君家的人吧?」
「她還是個經商談判的高手!」
「那么,一但她成了王妃,不會介意把縲絲的製造技術傳入大遼吧!」
這話的意思,就是代表大遼皇帝已應允了這一樁婚姻,並且樂觀其成。
「謝謝!」
「回去告訴她這個訊息吧!你總不希望一直跟她這樣耗下去!」
耶律烈起身,單膝跪地,正式的向他答謝,拱手道:「屬下告退。」
立即快步出了皇城。
要是他不允許,這會兒只怕他得找片城牆來抵擋烈的怒氣了。他那還會記得他是可汗?還這么有禮的告退?耶律隆緒搖首低笑:「祝福你了,兄弟!希望未來的數十年,那女人不會逼瘋你。」
拂開身上的雪花,他漫步回寢宮,心中想著改天一定要去會一會那君綺羅,看看她有何魅力讓烈這般失魂!
情字這東西哪!唉……
第七章
在耶律烈狂怒奔出別院後不久,冬銀悄悄推門進入族長的房中,先是被滿屋子的瘡痍嚇得低呼出聲,再看到昏倒在床上、雙腕被綁出血痕的君綺羅,叫了出來。
「小姐!小姐……」
連忙拿過剪子剪開那些布條,在疼痛中,君綺羅回復了神志。
「冬銀……我恨他!」她低喃。
冬銀扶住她的雙肩,眼中一抹堅定。
「小姐!你換上漢服逃走吧!只要進入幽州,進入漢人的地方,你就安全了,你就可以回家了,也可以安心生下孩子…。」她將手中的包袱打開,裡頭有幾件粗布衣棠,與幾錠金子。
「冬銀?」君綺羅怔愣的看她。
冬銀連忙替她更衣,流淚道:「你是個好人,你不該受到這些對待的!有人要殺你,有人要欺負你。而少主,少主他又這樣對你,我看不過去。門外的人都被我下了迷藥,你快逃吧!能逃多還是多遠。」
她還能去那裡?那來的臉回家?
不過她倒是不願再見到他!死也不願!她握住冬銀的手,誠摯道:「謝謝你,冬銀,你對我的好,我下輩子回報你!」
「別說這個!來,小姐,後門有一匹馬!」冬銀扶著君綺羅奔向後門。
躍上馬背,她深深看了眼這宅院。
別了!一切!
依著她曾有的記憶,她策馬奔向東邊的方向。
冬銀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關上門板,雙手合十,看向天空。她知道她這樣做是對的,可是為甚么心中卻閃著不祥的陰影?她無法下手殺死小姐,但一但小姐回到部族中,一定還會遭到別人暗殺;而且,少主娶了妻之後會對小姐更壞!真的,她不忍心再看到有人與她相同的命運了。
她跑回廚房,看著被藥迷昏的廚子,她也從水桶中舀起一瓢水喝下,立即也昏迷過去。全宅的人都被下了藥,那么少主回來後的第一個念頭會是小姐被劫了,而不會知道是地做的。給了少主這個誤導,就不會知道小姐獨自逃回南方了,小姐會安全吧?
小姐,希望你能平安回家……
冬銀所不知道的是,當她關上後門之後,林子中奔出一匹守候已久的灰馬,尾隨君綺羅的方向而去。馬背上,一個斜背大刀的紅毛大漢正揚著一抹獰笑,雙眼直盯住他垂涎已久的獵物;腦子中已得意的幻想這女人嘗起來是甚么味道!※ ※ ※耶律烈奔回別院,立刻感覺到情況不對勁。宅子內靜得沒一點聲叫,連大門也沒人守;十二騎與族兵在皇城外的帳篷過夜,但別院中至少還有二十來個傭人與咄羅奇在守著呀!他踢開大門,立即見到昏倒在兩旁的門丁,探了探鼻息,確定破人下了藥!倏地,他狂奔向西廂的房中,不再停下來注意沿路倒著的傭人。綺羅!他此刻心中只想到她!
房中除了被他破壞的物品外,就只剩下散亂在床頭帶著血跡的布條。
她被擄走了!是誰?為甚么帶子上會有血?耶律烈肝膽盡裂得差點倒下去。
不!不可能!擄她的人不會如此殘忍砍斷她的雙手,而且床上垃沒有大量的血跡……
他心中雖燃著熊熊的怒火,但腳下可沒有任何耽擱。在緊急時刻,即使心中怒意澎湃不已,他仍能保持冷靜的思維,他會把怒氣維持到找到綁架綺羅的人再發泄!幸好雪已停,否則他要找人就更困難了。
沒有意外的,在後門,他看到雪地上印著馬蹄印。他蹲下身,發現蹄印太輕,只有一匹馬的印子,輕得像是沒有負載人似的。
綺羅是一個人逃走的?
他拉遠目光,暫將這疑問攔下;在五丈處,他又看另一匹馬的蹄印。明顯的有人跟蹤了她,或接應了她?而且是個男人!
耶律烈眼眸轉為冰冷的藍色,面孔在狂怒後轉為可怕的平靜。聚滿了風暴卻隱逸在無波的表面下。
「不管你是誰!你讓我再度有了拿刀的欲望!」森冷的口氣比冰霜更凍澈人的心肺;他從鞍袋中抽出一把彎刀,躍上馬背。
大黑馬如射出的箭,轉眼間就消失在馬蹄印前進的方向的盡頭。※ ※ ※「乖乖跟老子走吧!小美人!」
克力寒涎著臉,一步一步走向君綺羅。月光下,他臉上那道鞭痕隨著獰笑而益形醜陋不堪。
君綺羅無畏無懼的看向他;她的背後,是萬丈深淵,跌下去不僅會粉身碎骨,只怕也沒一塊完整的肉會與肢體相連。將來若有人經過山谷底下,見到她的屍骨,也不會認出她就是君家的人。
這裡原就是她打算來的地方,克力寒卻當她走錯了路,而站在退路的地方,威脅的走向她,似乎將她當成瓮中鱉,逃不掉了。因此,他正享受著他的優勢,不急著馬上抓她。
「知道大爺會如何疼惜你嗎?一但大爺玩膩了你,就先在你臉上劃幾刀,將你美麗的手指一隻一隻的剁去,將你……」
他滔滔不絕說著他想像得到的酷刑,嗜血的凶光更披露他所說、即將要做的一切。
君綺羅輕拍身旁的馬兒,讓它自行回去;然後,走向斷崖。
「喂!你……你沒那膽子,別逞強了!」克力寒不自在的笑叫,他不相信這女人敢跳下去!雖然下面是溪流,但是這數百丈的高度中,尖石橫出,不必等落到溪中淹溺,就會被那些尖石先刺穿身體而絕命。
君綺羅淡淡一笑,嬌艷得讓克力寒失神。
「你以為我為何來此?以為我真不知道這邊是絕命崖的方向嗎?」
「你……」
突然,她的目光越過克力寒,看向樹林中揚出的急切馬蹄聲。
是怕!她知道是怕!這種果決迅速的賓士方法,只有他才會有!
她笑了笑,在耶律烈衝出樹林看到她的面孔時,她看了他最後一眼,告訴他:她恨他!
然後縱身往下跳去……
快得連克力寒都來不及抓住她!
「不!」耶律烈驚恐的大吼!她怎么能這樣對他?她怎能用這種方式與他告別?她怎么忍心如此殘忍的對待他?在他深深愛上她之後,她最終的報復手段就是死在他眼前,並且讓他連不允許的機會也沒有!
克力寒看到耶律烈的模樣,驚恐得連忙要逃,可是還來不及跨出一步,他只覺頸上一涼,剎那間,他看到自己的目光距地面愈來愈近,然後看到自己無頭的身體在一瞬間四分五裂!僅僅那么一刻,他還來不及意識到死亡,便看到自己身體被肢解,刀光下,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膚!?
還有甚么樣的死亡比這一種更恐怖?他死後的面孔雙目圓凸,恐懼絕望……
「綺羅!綺羅……」他跪在山崖邊,極目往下望:黑暗中,甚么也看不見!
她死了?她死了?她怎么能如此狠心的報復他?他已經甚么都給了她,她卻仍是以恨來回報他,並且不惜一死來表明她的心跡。
不!她逃不開他的,就連死亡也逃不開他!她下黃泉,他就追到黃泉!她魂歸西天,他便追到西天!生生世世,是生是死,她都是他的!只要他不允許,她就別想逃開他!上窮碧落下黃泉,沒有人能攔住他!
他狂亂的意志只想著要下黃泉抓住他的女人,卻忘了周遭的一切。所以,當他起身要往絕崖跳下時,頸後的一記重擊讓他毫無防備的昏厥。
大賀機遙將少主抱入馬車中,對十二騎道:「回皇城,火速告知皇上!」
「是!」
幸好他突然有事要稟告少主,到了別院一趟;否則這回真的遲了!
君姑娘,她死了嗎?
多么剛烈的一位女子……往後要教少主怎么辦呢?
大賀機遙向天空嘆了口氣。
君姑娘,你狠!玉石俱焚就是你愛的方式?
唉!弄得天人兩隔,又能表示甚么?親痛仇快而已!不多想了。
目前照顧好少主是位最大的任務。
君綺羅,她果真香消玉殞了嗎?※ ※ ※「娘,她死了嗎?」一個童稚、清亮的聲音問著,他的表情充滿了好奇與不解。
「沒有,你給我閉嘴,去練字!」另一個年輕嬌俏的聲音傳出,語音甜美得讓人想看看其容貌是否與她的聲音一樣動人。
溫暖的房間中,有二女一男。其中一個女的,正是跳下絕命崖的君綺羅。
此刻她正面白如紙的躺在床榻上;已昏迷十數天了,都一直處在昏沉狀態。
兩另外一男一女,便是打天一亮就來這裡嘰嘰喳喳不停鬥嘴的麻雀了!那男的,事實上是個男孩,並且是一個六、七歲左右的小男孩,長得俊美討喜,一雙黑眸滴溜溜的轉動,說有多靈黠就有多靈黠!而非常湊巧的,那女的,一個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的美人兒也有一雙與男孩一模一樣的大眼。
事實上,應該說小男孩的那雙眼睛是遺傳自她的。那美人兒嬌俏動人,貌美無比,但她最迷人的地方不是她絕俗的容貌,而是她層出不窮、驚世駭俗的鬼點子--嚇死人不償命的!
據她丈夫最近的說法是:他的嬌妻最大的貢獻就是加速讓他早生華髮,準備讓他向伍子胥看齊。
由這種說法看來,娶到她的人真是三生不幸,即使再絕美的臉蛋也不足以讓人做這種犧牲!
「呂爺爺說她該醒了呀!」小男孩嘟嘴叫著。
「基本上,她『該』醒來的說法代表著各種無限的可能性!呆兒子!別盡耗在女人的閨房,去陪你老爹釣魚去!」
「才不要!我可不想又釣回一個大美人!」小男孩狡猾的看向母親。「到時娘又要捧醋狂飲了。」
「兒子!你想當空中飛人嗎?」美麗少婦含笑問著,眼中充滿了山雨欲來的危險氣息。
小男孩不但無所懼,反而哈哈大笑!
「我就知道你天天來這邊的目的是這樣的!你怕這個大美人醒來後會勾引老爹,所以想先下手為強,對大美人采懷柔政策,讓她對你心存感激,就不敢對爹爹做非份之想了。你怕她會對老爹以身相許,因為是爹爹救她回來的!」
十二天前,男孩的父親與朋友到溪中垂釣,卻救回一個被溪水衝到岸邊的美麗女子。連忙將之帶回山莊中,卻驚喜的發現長年居住在山頂的神醫呂不群已在山莊中等著了。神醫餵女子吃了藥,護住她的元神後才說:他早已料到這一切,救了這女子,對往後大有好處,也算是有緣。
神醫並且笑道:「這女子意志堅強,連胎中的孩兒也附著得這般緊密,倒是一項奇蹟!」
就因為呂不群說了一句「有緣」以及「往後大有好處」,明白表示了與這美人必會再有牽扯!這使得少婦心存疙瘩,嚴令丈夫不許過來探望,她來照顧就好。
美麗少婦對兒子的嘲弄反應是拎起他的衣領,將之去向門外去!「去找你爹!這房間連你也不許來了!」她兇巴巴說完後,「碎」的一聲關上門。※ ※ ※這是那裡?
君綺羅虛弱的睜開眼,喉嚨乾得難受,立即,她知道自己沒有死!
「呀!你醒了!」美麗少婦跳著過來,扶她起身,端過稀飯就往她口中送,並且以清脆的聲音滔滔不絕的道:「我想你一定很好奇這是那裡?我又是誰?對不對?你不必開口,專心吃飯就成了。我來告訴你,這裡是虎山的山谷,遼人的領地,為燕雲十六州中的薊州。你從山崖上跳下來時,正好落在溪中,被我丈夫救起。至目前為止,一共昏迷了十二天,不過很幸運的,你沒事,胎兒也沒事。對了,你怎么會從上頭跳下來呢?你是漢人吧?我看你並不像長城這一帶的漢人,反而比較像南方佳麗!嫁人了嗎?這胎兒,是被允許存在的嗎?你要他?」
餵完了一碗稀飯後,少婦才讓君綺羅開口。
君綺羅凝目征視她良久。好一個人間絕色!全身像是閃動光芒似的,讓人捨不得挪移視線!而她這性格,也算是奇異的吧?
「我是杭州人。沒有嫁人……這孩兒……的父親是遼人……」她咬牙看少婦,等著看她嫌惡的目光。
但那少婦卻溫柔的端詳她良久,泛出了笑容。
「你愛他,是不是?」
君綺羅猛然回想起落崖那一瞬,耶律烈絕望心碎的表情,她做錯了嗎?他真的在意她?掩住面孔,輕輕啜泣了起來;她不要再自欺了,天可憐見,她也愛他!她再怎么恨他都抹煞不去那份愛意!
美少婦摟住她的肩。
「他傷了你的心是吧?不管如何,那都過去了,如果你想保有這孩子,千萬要保重身子。」
「謝謝你,夫人。」
「你是杭州人,如果你有親戚的話,明天我們乘船回北六省,倒是可以送你回杭州。你叫甚么名字?」
「你們,是中原人?」中原人怎敢來到遼人的地方?君綺羅忍不住訝異。
少婦掩嘴而笑。
「喲,不怕!這深山絕谷的,遼人才不來呢!一代神醫呂不群六、七年來在賀蘭山、天山、雪山,以及現在的虎山都來去自如,又幾曾見過遼人加害於他了?他哪!現在正等著虎山頂那朵虛心蘭開花結果,要配藥。」
「神運算元呂不群先生?」君綺羅瞪大了眼!四、五十年前就聞名天下的星象神算家呂不群,居然還活著?而且果真有其人?
「是呀!是他!若不是有他在,你大概早就含恨九泉了。他老人家又回山頂去了,在回去前,他說:你緣定今生,凡事退一步想,不要擠進死胡同,也不要將自己逼絕了。該是你的,逃不掉。」
是指甚么呢?君綺羅無法多想,腦中一直閃著那一雙沉痛的眼眸。
「還是你要留下來,回頭找孩子的父親?」
「不!我必須回江南!我是君綺羅,你身上這一套衣服就出自我家的『金織坊』繡工。想必夫人身份必定不凡吧!還沒請教夫人姓名?」
哇!是江南君家小姐呢!如雷貫耳!
少婦伸出右手,握住她的手,搖了搖,輕道:「我,蘇幻兒,我夫家姓石,石無忌是我丈夫。」※ ※ ※石家商船停泊在萊州灣港口,石氏夫婦在船上與君綺羅話別。
「石公子,石夫人,君綺羅改日必定登門拜謝救命之恩!諸多打擾,乞盼見諒!」
「那兒的話!都到這時候了還客氣些甚么!你好生回家待產,若生女兒,將來嫁來石家就算報恩了;我這兒子很不錯的,不然家中還有一個兩歲大的小兒子……」
「幻兒!」石無忌將妻子摟回身側,止住了她的自吹自擂以及接下來的利誘加拐騙。他對君綺羅拱手。
「君姑娘,保重!若有用得到傲龍堡的地方,儘量開口無妨,後會有期!」
「謝謝你們。」她欠身有禮的回應。
「再見!」石定睿拋了個飛吻給她,便給父親抱下甲板;船也再度開航。
石無忌,是個人物,不愧為北方巨富!
他們真是一對奇異的夫妻呀,時常說著她聽不懂的話;真正的神仙眷屬,應是這般吧!
耶律烈……
她每每為他那眼神感到痛心,日日縈繞她的心口!
別了!耶律烈,從今以後,他們倆的世界再也了無交集。他當她死了也好,這樣就不會再來打擾她了。
然後,他會忘了她,另擇佳人疼惜,然後忘了有個叫做君綺羅的女人曾在他生命中垂花一現,永遠不會知道她為他生了孩子,永遠的忘了她!
這就是她要的結局,不是嗎?
他終將忘了她!※ ※ ※石家商船駛入錢塘江中時,已是她懷有四個月身孕的時候。
回到杭州,她將面對的是一場家庭內戰與外人爭相投來的臆測。
在曾經為死別哀痛後,乍然再相見,君成柳再也承受不住情緒的轉換,老淚縱橫、急切的握著女兒的手。
「告訴爹,你這幾個月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你又怎么劫後餘生的!」
客廳中,除了他們父女倆,還有二娘、絳絹,以及繡捆夫婦。他們夫婦旁邊站著一個美貌的女子,手上抱著繡捆甫滿月的女兒,是位新納的侍妾。
君綺羅環視眾人,她的激動早已在路上平復,所以,她呈現的還是慣有的冷靜與自持。這情況不是說話的好時機,而他們又基於關心的立場全到了她面前。
她不能說實話?如果能說也只能對父親吐實,否則她的孩子將會不保。
繡捆急問道:「五個月前傳回來的訊息是姊姊與那一批商旅盡數遭滅絕,好多官兵屍首都給運了回來,現在已沒有人敢走絲路經商了。姊姊,你……」
「繡捆。」鄭善亭低叫;君繡捆立即恭順的住口,退回了丈夫的後方。
君絳絹橫了他們一眼,建議道:「爹,姊姊乘了近兩個月的船,一定很累了,咱們先讓姊姊好生休息吧!」
君成柳點頭。
「我差點忘了你一定累了!絳絹,你扶你姊姊回房休息;一切就等綺羅精神好了再說!」
他當然急著想知道女兒的肚子是怎么回事,但又怕是在不堪的情況下懷有的,他承受不了女兒是遭人欺負凌辱而有了孩子。可是……
「姊姊,咱們走!」君絳絹扶著綺羅就要走向側門。
但鄭書亭卻揚眉盤問著:「可否請教大姊,腹中的胎兒是否為婚生兒?」
君綺羅冷然的看向她的妹夫。一個食古不化、被聖賢書薰陶二十多年卻益形執悖的書生,將自己的妻子教養出三從四德、以夫為天,現在還要管到她頭上嗎?他的眼神像是她的肚子污穢了他的身份!以前他就堅持妻子少與娘家親近,並且暗諷君綺羅一介女流,不學婦德,硬要與男人強出頭,遲早會有報應。現在,他期待報應降在她頭上嗎?
「感謝姑爺的關心,綺羅無福消受。若將此份專注移轉到書本上,相信今年省試,必可榜上有名。」
話完,她即昂首回房。
「哼!敗壞道德!咱們走!」鄭書亭拂袖而去。
君繡捆與一批女僕也急急跟了出去。
君成柳疲憊的跌坐在椅子中,滿心祈望老天沒有殘忍得讓他寶貝女兒受到可怕的遭遇,否則,他真是該死了!
「老爺……」君夫人急忙替丈夫奉茶、捶背。
她畢竟不是綺羅親生的娘,再怎么關心也只能隔靴搔癢。「至少,人平安回來就好了,別再逼問她了!她回來了,你就不必再為工作擔心了。」
君成柳突然睜眼。
「不行!我得替她做點事。到現在外人仍不知綺羅就是君非凡,咱們對外邊說綺羅去年在北方遊玩時嫁給了當地的人,如今丈夫中途病死,她才獨自回來。眾人都看到是北方石家的船送她回來的,這種說法不會引起懷疑。」君成柳傳來總管。「君大容,你去準備一份大禮,然後送到北方傲龍堡,感謝石家對咱們君家的恩澤。還有,你到北方之後,順道去『金織坊』吩咐,往後凡是石家的訂單,一律免費!」
「是!」總管退了下去。
君成柳嘆了口氣;只要這訊息一傳開,大家會把目光焦點擺在北方傲龍堡;相對的,也較不會多心的猜測君綺羅是否有結婚的事了。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守護好綺羅的名節。無論如何,他不能讓女兒受到委屈,更不能讓她聲名掃地,否則她將無法存活在這個社會了。
第八章
時序正式步入春季,百花均在未融盡的殘雪中爭放嬌顏。
君綺羅七個月的肚子看來像要臨盆;而她的害喜症狀居然是從回到君家後才開始。那幾乎讓她下不了床,但她仍堅持要替父親分擔工作;因此君絳絹每天捧著一大堆羊皮捲來到她的小樓討論公事。
事實上,君綺羅失蹤的那幾個月里,君家的公事全由絳絹接手:這份磨練,使她一脫清純稚氣,不再是個青澀愛玩的丫頭了。
她的二姊夫也因為這理由而對她加以大大嘲弄,直慶幸自己娶的是君家最正常的女人。堂堂一介秀才,頗有點才氣,卻食古不化,常在文人聚會中大加嘲弄取笑君絳絹,使得原本上門求親的才俊文士開始卻步;芳年十七的君絳絹便再無人問津,急得君夫人幾乎快流出淚來。
為此,君絳絹正式與鄭書亭結下樑子,又因為大姊的事,彼此的關係弄得更僵。她常用她「無德」的才學、伶俐的口舌逼得鄭書亭怒氣攻心,只差沒吐血!
君絳絹有絕對的聰明伶俐,卻學不到大姊沉靜威儀的定力,否則豈會任那書呆子恣意笑弄?像君綺羅,只要一個冷洌的眼色,就足夠那書呆子躲到牆角去深省自己幼稚無聊的行為了。所以,他對君綺羅縱有再多不齒與輕賤,到底不敢直接挑釁;只命令妻子不許常與姊妹接觸,以免沾到敗德違常的習性。
杭州的四月,處處皆可入畫,賞春人潮更帶動了杭州的熱絡。
然而開春過後,卻也是君家布行最興的時刻。
君成柳年事漸高,無法負荷太多公事,尤其他最近又忙著救濟災民,開春後的一場雪崩,活埋了山底下一整個村莊;努力搶救後,原本五百多人的村子,只剩下一百來人,且大多為君家的佃農。光這件事,就夠君成柳分身乏術了。
所以君綺羅堅持要參與公事。
產婆憂心的告訴她,她的肚子太大了,生產時可能有困難,弄不好恐怕連命也會送掉。而她的二娘也以過來人的經驗盯著她比平常人還大的肚子,真的是太大了。才七個月,離產期還有兩個半月,不知道肚子還會大成甚么樣子。
而她的身子卻因害喜而益加虛弱,連吃的補品都全數吐了出來。
「好了,這些檔案處理完了,等會兒我去商行交代水運事宜。」君絳絹收好卷宗,說著。
「絳絹,你交代總管走趟商行就行了。你一個女孩兒家終究要嫁人,別招人非議才好!」
君絳絹淡淡笑道:「我不在乎了。『君非凡』已遇匪身亡,咱們君家總要有人出頭的。如果嫁人的下場就跟二姊一樣,那我寧願一輩子待在家中。你看,我放掉綁腳的布條了,感覺上很舒服,也不必常常疼得掉眼淚了。」
回家三個月來,君綺羅並沒有與大妹深入的接觸。繡捆畢竟嫁人為妻子,自會與娘家疏遠;即使仍住在君家的產業中,情況依然相同。
「鄭書亭,有了小妾?」
「二姊替他找的。」君絳絹沒好氣的說著。
「甚么?」
「所以鄭書亭才夸二姊是集我國婦德於一身的人呀!去年你去絲路後,二姊臨盆沒多久,居然說自己會因生產怠慢了服侍丈夫的職務,自動替他買來侍妾!他偶爾出外狹妓,二姊還命人熬燉補品給他吃,怕他弄壞了身子。是呀!
如今她是贏得了賢慧之名、贏得丈夫的疼愛,可是我卻為她感到悲哀。我愈來愈不了解她了。她甚至還說賢德的女人要會持家、重風範,千萬不能沉湎肉慾,一但生下兒子就該克制自己。我發誓,她一定可以把『女誡』那本書倒背如流。而我娘居然要我學她!」
君綺羅也不能明白大妹的心態。繡捆很愛鄭書亭,她早知道,在婚前就兩情相悅了,而婚後給人那種神仙眷屬般的印象,竟是以此堆砌而成!
這樣的愛情,好嗎?為了得到丈夫的疼愛,不惜矮化自己,扭曲觀念來迎合時下不合理的規範;在大部份女子的眼中,這應該算正常的,因為女人一直是這樣被教育著的。而她,大概就是怪異的一個吧!
幾乎,她快要懷疑起自己是不是苛求了。但是,她想到石氏夫婦,他們那種結合,既是神仙眷屬,又立於平等的地位,那才該是真正的愛情吧!
如果她也被死死的教導成三從四德,沒有識太多書,沒有扮男裝看這世界,那么,今天她必然仍躺在耶律烈的懷中,擁有他的愛憐抱摟,感激於他的恩寵;而他也會將她當楊貴妃來供著。但是,到底她仍是君綺羅,她的愛情觀是要求對等,要求純淨的。
如果他在說愛她的同時又娶了別的女人,要她怎能去相信他的愛情真偽?
充其量她也只是眾多女人中較受重視的一個罷了。但她不要「之一」,她要全部!以心易心,只有這樣而已!
猶記得那一夜的爭吵,到最後他妥協在她的恨意中,「也」娶她為妃,「也」給她名份,這算甚么?她爭的豈是那區區的頭銜稱謂?一顆完全的真心,就得是身心上完全的忠貞,他怎能說她自私?說她算計?
如果這個時代的情愛得要女人委屈自己來成全,得是女人一再退讓、一再容忍才能得到男人的疼愛,那么,她全部不要!
耶律烈……你明白嗎?
肚子中的孩子踢了她一下,嚇到了絳絹,因為她正把手放在君綺羅圓圓的肚皮上。
「哇!好活躍!我娘說可能會生男孩。」
「也許吧!」她神秘一笑。這么大的肚子,她並不擔心,也許裡面藏了兩個小娃娃;她常有這種感覺,尤其最近踢得猛烈,像是有人在裡面打架似的。
君絳絹吞了吞口水,欲言又止的看她。
「想問甚么,就問吧!你這丫頭那藏得住話。」
「你,很愛肚子中的小娃娃?」
其實絳絹想問的是:孩子的爹是怎樣的人?大姊是個潔身自愛又孤傲的人,如果她是遭到凌辱而有了孩子,唯一的結果是她會帶著孩子自殺,根本不會讓自己生下孩子來。
自從她回來後,雖然每個人都想知道她在這五個月里的遭遇,卻怕問出的答案太不堪,且會造成她的二度傷害,於是大家都一致的將這話題埋在心中。
但君絳絹畢竟是藏不住話的。又見到大姊對胎兒百般呵護,更是感到疑惑不已。
君綺羅看著肚子,眼光黯然,她豈會看不出小妹的心思?
「我愛他!」
「他是怎樣的人!」甚么樣的男人可以打動大姊的心?
「他嘛……」她陷入沉思,輕喃:「暴躁易怒,強取豪奪,粗野無禮,霸道蠻橫,心機狡詐……但是從來不會傷害我,而我總是惹怒他。而且,他愛我,以他的方式來愛我,但是他從來不知道我要的是甚么。」
「呼!」君絳絹杏目圓瞪。「也合該是這般的男人才適合你了!但,他真的有這么槽嗎?」
她笑了。「糟糕透頂。」
「只要他愛你,就沒問題了呀!姊,你是個值得男人愛的大美人,但是能愛上你也不簡單。而你又從來不說出你心中的想法,要找對方法愛你就更難了。一不小心,弄錯了方向就會造成猜忌,如從那男人再愚鈍些,豈不是一拍兩散了?那人,還在世上嗎?」
「他死了。」她臉色微白,因著小妹無心的一席話,讓地想起了神運算元呂不群的留言,更再度想起了耶律烈那哀傷的眼光……他與她,已沒有任何交集了。
「所以你才回家是吧!」君絳絹又惋惜、又心疼的問著;命運一直未曾善待過大姊,連她的幸福也不放過……
愛情,到底是甚么模樣呢?她一個情竇未開的女子;害怕落到二姊那境地,又怕這輩子遇不到真心之人,倒不如一輩子不嫁算了!如果能,她希望能碰到一個全心愛她的男子……就如大宰相房玄齡與他的夫人一般。
那位因喝了「醋」而聞名青史的房夫人,曾在年輕時對著病重的丈夫發誓不事二夫,並以剪子刺瞎了一隻眼表明心志;後來房玄齡仕途亨通,成了唐太宗的愛相;唐太宗欲賜美女給他為妾,房玄齡卻堅決不受,而以真心回報髮妻。
這故事流傳後世,人人只笑房夫人醋勁大,房玄齡太懼內;然而君絳絹卻曾為這則故事落淚過。在她心目中,這才是真正的愛情!
但,大宋不比大唐,這個朝代,恐怕不會再有一個房玄齡了。
更多的是在飽讀聖賢書後教育出像鄭善亭這類的男子。鄭書亭笑她全身上下最具婦德的地方就是那一雙小腳,如今她已拆了布條,在那票書呆子眼中,她早已不再是個賢良的女人了。
無所謂,她可不想嫁給那票「青年才俊」,又成了第二個君繡捆,或成了人家的「賤內」,或是沒有名字的「君氏」。
「絳絹,二娘說你打算不嫁人?」
「放眼望去,全是鄭書呆那一類的人種,再不就是想攀上君家當駙馬爺的人;不管甚么身份的男子都不會是我要嫁的人。惹人閒話就隨人各自去多舌吧!大姊,咱們一同來守護君家。」
「你長大了,可是這想法會害死你。」君綺羅輕撫小妹的頭。
分別近半年,她的改變不禁使她對她刮目相看;她從不知妹妹的心思是這般成熟。
「我無所謂。倒是你,可得生下一個男孩兒呀!現在有爹撐著外頭,將來爹若是走了,很多人會因為我們是一介女流而不屑和我們來往。我可不希望君家的產業全落到鄭書呆手中,因為他只會敗光家產而已。天天念書,自認文士,還說咱們滿身銅臭!自以為清高的他,也不想想他吃的、用的還不是咱家給的?他一介秀才,那能有奴僕成雲的風光?這種呆子生下來的兒子也不會成為商業奇才。」君絳絹對鄭書亭是徹底的不看好。
「池井小魚沒見過江洋大海,何必與他一般見識?真要把商行交給他,他也不敢要。那人雖食古不化,自視不凡,但到底心中仍有些文才;也許那天真高中了,就必然會離開咱家,到時氣也氣不著你了。」
「高中?除非老天無眼了!」君絳絹看了一下天色,連忙捧起桌上的羊皮卷。
「哇!天快黑了,我得快生叫門房準備馬車去商行,再晚,娘就不讓我出門了。」
君綺羅撫著肚子,感覺腹部、胃部又在翻湧,忍不住苦笑,這兩個小傢伙與他們的爹爹一般會折磨她!
但無怨呀!這一切……
往事已如輕煙,來去無蹤,再怎樣濃烈的感情也只能擺盪在心中。也許在午夜夢回時會有一絲甜蜜閃過,但現實中,決計不會再有緣份相見了。
她已死了,不是嗎?這下子,他終於可以心無窒礙的去娶那三個公主了,而不必為她這死去的人天天動怒。
他也算是容忍她的了。否則相處的三個多月里。她早該死了好幾次。他對她的好,她不是不知道,更不是不領情;可是領了心,領了情,便是自己真心的沉淪;一但捧上真心,光是對她好已經不夠了。她要他的愛,而且只給她一人。
可是,他的身份、他的處境容不得他做主,她也知道,可是她就是無法忍受。她不能睜眼看別的女人來與自己分享心愛的男人。於是,她選擇退讓,選擇死亡來表示她的抗議與控訴。
命不該絕是因為情緣未了嗎?有緣無份又該是怎樣的終結呢?
耶律烈……
想他想得心都疼了。這就是她往後得受的煎熬嗎?這就是她所該承擔自己選擇結局的後果嗎?
她,錯了嗎?還是,得一份真情摯愛真有那么難?※ ※ ※陽光的熱度已開始讓人沁出微汗了。
這日風光明媚,陽光迷人,君家花園百花競放,儘是繽紛的花海。
君絳絹挽著大腹便便、好不容易今天沒害喜的君綺羅出來曬太陽。
姊妹倆來到了昔日年幼時常玩遊戲的「花叢屋」重溫舊夢。
所謂「花叢屋」,是君宅中庭那一大片段預告園周田栽種的高大灌木叢。幼年時,她們三姊妹在亭子後方假山旁,選中最濃密的一團樹叢,在中間挖空成一個小洞,一但讀書累了,就窩在此休息。
如今再度來到,雖然她們都已長大,但空間倒也可以擠進兩個人。
君絳絹手捧詩經,對著大姊的肚子煞有其事道:「可愛的娃娃兒,今天姨娘要教你背誦的詩經是『衛風』的『木瓜』篇,聽著嘍!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踞。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玫。匪報也,永以為好也。也就是說,以後你當上一個大商人之後,風度翩翩,風流倜儻;如果看上一個女孩,你就去買一顆木瓜丟向她,她就會丟玉佩回來給你,不但可贏得美人心,還可以賺大錢!一顆木瓜市價是十文錢,玉佩市價從二十兩到上百兩不等。也就是說,這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如果咱家種了木瓜樹、桃子樹、李子樹,就連成本也省下了……」
「絳絹!你在胡說些甚么!好好的一首情詩竟被你說成這般市儈,不怕孔老夫子入夢訓你!」君綺羅又好氣、又好笑的斥責著。
給這丫頭念書實在有些對不起那些寫書的人。
「才不呢,我這是在闡揚詩經的精髓呀!咱們在商言商,讀書本來就要活用,否則讀成像鄭書呆那樣子就真的是枉讀聖賢書了。」
「你根本是不求甚解,連帶教壞小孩子。」
「我是在教他做生意呀!」君絳絹換了一本書,又開始念:「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嗯,好,很好!小娃兒,若你不從商就得當個人物,不要當個臭窮酸;要當文人,就要向李太白看齊!」
君綺羅只得任小妹去胡言亂語了,一雙眼幽觀的看向北方,這時,北方也該是仲春末了吧?
「相公,你就別生氣了吧!」一個柔順的女聲由亭子中傳來。
二姊妹相視一愣,是繡捆。君絳絹偷偷起身看了一眼,果然亭子中正是鄭書亭與君繡捆,以及四個女婢。
鄭書亭不悅的聲音傳來:「我真的無法忍受了。這幾個月來,我簡直不敢走出大門一步,就怕出門遇見朋友問起我關於你姊姊的事。你們向外散播她新寡的訊息,外人信,親朋好友那一個瞞得過?無端端懷了個野種回來,血統不明,又傳說賀蘭山那一帶有鬼怪妖異,就別是懷了個精怪。我真羞恥有這種姻親!今天丈人若沒給我一個交代,我肯定是與君家決裂定了,不然,叫我怎么有臉再與那些風雅之士來往?」
「相公!爹決計是不會趕姊姊走的。咱們少來這兒就成了呀!而且姊姊又要臨盆了,你想趕她去那兒呢?」君繡捆為難的低語。
「讓她去北方的別院待產好了,並且儘快將她嫁了。販夫走卒,甚么人都可以。她己身敗名裂,有人要就湊合著,還不知道她懷的是甚么怪物呢!產婆四處宣揚她的肚子太大,要真是個怪物,咱們君家豈不是要大禍臨頭?丈人就是一味縱容你們這一干女子,你們才會無法無天。若不是你嫁給了我,今天你也會落得跟你大姊一樣的下場,恬不知恥,還讓君家上下蒙羞,更辱沒了我的身份。」
「反正爹不在,咱們明日再來。」
「哼!明日你自己來,告訴你爹,君綺羅一日不走,我鄭書亭一日不踏入君家。」
他們的聲音愈行愈遠,偶爾還夾雜著君繡捆賠罪的乞求聲……
要不是君綺羅猛抓住君絳絹,她早跳出去與那鄭書呆拚命了。
「大姊,他真的太過份了!他以為他是誰呀?若他真有清高的志節,為甚么花咱們君家的銀子時沒一點羞恥?反倒大剌剌上門來趕君家的人?大姊,你千萬別理那種人,別讓他稱了心。」
君綺羅冷冷一笑。
「他還沒那個本事來趕走我。我想,他真的忘了他是誰了。好!他要清高,要志節,那咱們也不必容忍他。明天起,他會深刻明白甚么才真叫文人的志節!」
「哇!太好了!姊,怎么做?」君絳絹拍手大呼,非常期待的問著;她知道,大姊要發威了。
「明天繡捆抱孩子回來後,叫二娘留住她,一同到蘇州別院住三個月。她們上路後,立即將他們現在住的別院收回,並調奴僕回來,叫賬房停止發生活金給他。咱們可別做得太絕,撥一幢小木屋給他住,給他一小片田地,讓他去效法陶淵明的生活。如果他尋上門。別讓他進來,當他是一隻瘋狗。有事我來擔待,只要十天,他就會知道咱們銅臭味重的君家給了他多少好處與禮遇;只要一個月,他就會痛不欲生;不出兩個月,他就會銳氣盡失,上門乞求!但我要他捱三個月,將來再供養他們夫妻時,就要有節制;一味任他予取予求,任意揮霍,只會讓他忘了他本出身貧戶,還當自己是真命天子。到時看看他那票清高的酒肉朋友,還會不會搭埋他!」
君綺羅的報復手段其實是用心良苦。近兩年的優渥生活已使得鄭書亭從一個上進的青年漸漸迷失成為一個虛有其表的公子哥兒,連帶也荒廢了學業。再這樣下去,對繡捆也不好。而君家一味的寬待更助長了他的氣焰,不給點教訓不行!
金錢會使人迷失,再有為的青年也是一樣。
君絳絹開心叫好:「我一定全力支持,全力配合,而且等著看則書呆潦倒的表情。」她頓了頓。「可是爹那兒……」
「爹那邊我來說!你快去鼓動二娘,辦得成嗎?」她起身。
「成,一定成!我現在就去!」絳絹說完,立即跑步回後院找娘去了。
君綺羅撫著肚子對天空低語:「你說得對!我從不輕饒錯待我的人,心愛如你都如此了,又何況區區一介窮書生?你要是知道有人這么侮辱咱們的兒子們,必定鞭子一揮又要殺人了吧!說真的,相形之下,我風度比你好了許多……」
對著北方的天空。她露出溫柔的笑意。他總是愛看她的笑,可惜她從不曾在他面前真心笑過。
唉!別離後才知相思苦,別離後才驚詫的發覺對他的愛比自己預料的更為多。像她這般無情的女人,居然暗藏了這么深沉、濃烈的愛意……多奇怪呵!
但 一切都不能回頭了!※ ※ ※君成柳在三天后才知道女兒箝制了二女婿的生活用度以及收回了別院;並且遣開了二女兒讓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陪其母到蘇州遊玩;還以更快的速度安排鄭書亭那位侍妾嫁人。一下子,鄭書亭是兩袖清風,只剩一屋子的書了。
「綺羅,你這擺明了與他過不去!」君成柳原本就心慈手軟,雖知女婿近來行為略有放肆,但突然斷絕一切支援,不擺明了要置他於死地?
君綺羅扶父親坐下,輕道:「良藥苦口,若不挫挫他的心志,他一輩子也中不了舉人。現在他成天遊玩嬉戲,附庸風雅;一個書生不事生產也就罷了,最怕的是他連書生的本份也做不好。當年咱們願意把妹妹嫁予他,而不輕視他的出身;一來是咱家寬厚待人,再者是看他孝順又上進,雖狂傲些,但有才學,我們也有意栽培他,想給他一個更舒適的環境安心念書趕考。他對我的鄙視言詞是天下男子的通性,我生氣,但不會因此而想報復;可是這種好日子再讓他過下去,會害了他,對繡捆也不好。爹一定早看出來了,但是不好多說:可是我不會縱容他的。要不,他就得安份當個真正的書生,要不就得開始懂得自力更生。如果兩樣他都做不來,至少他得知道,君家沒有義務平白供養他。我查過賬目了,咱們一家子的用度每月是五百兩,這還包括了傭人的津貼與禮金奠儀之類的支出;而他們那邊居然高出咱們家一倍不止。天天找來一群人,動輒包下酒樓,在那邊相思、別離、傷春、悲秋的吟詠一些不入流的情詩;或找來歌妓狹玩,更是揮金如土的大發賞錢。咱們家縱有金山銀山,也不是用來這么揮霍的。」
君成柳總是說不過女兒,何況她甚么都瞭若指掌。只是這事一旦傳了出去,怕更壞了女兒的聲名。
「可是,那對你的名聲……」
「我不在乎。我只做我該做的事。而且,私怨上而言,我不會輕饒犯到我的人。鄭書亭必須知道,君家是誰在當家;他也必須知道,惹到我的下場。我已交代賬房了,將來再度供養他時。用度多少皆必須由絳絹過目;絳絹對市價商品行情瞭若指掌,所以我相信她會拿捏得當。如果繡捆因此回來哭訴,叫她來找我。」
「唉!絳絹那丫頭,我也擔心得緊哪!你二娘老抱怨我給她太多自由了。
可是,我看得出來那孩子也有從商的天份,獨獨少了你的沉穩與定性;稚氣未脫哪!」看成柳又憂又喜的嘆氣。
看到小女兒得自己的遺傳,在更深入接觸公事後是那般快樂的表情,他又怎么捨得要她綁回小腳,天天枯燥的坐在繡房裡呢?只是,這樣的女孩,嫁得出門嗎?耽誤大女兒的青春使她落到今天不堪的境地,他已經不忍了,所以他並不希望小女兒又重蹈覆轍……
君綺羅安撫道:「絳絹是個率性的好女孩,一定會有她命定的姻緣的,我可不希望胡亂為她招個丈夫。她對所謂的書生文士沒有好感,而且她那性子還不適合為人妻子。」
「也罷!也罷!為父向來不強求甚么,只求做事無愧於心。若老天有眼,也該給我三個女兒一樁良緣回報。」
「爹……」
「別對書亭太絕了、至少別讓他餓死。至於你,好好養身子。唉!就見肚子大,也不見人豐潤,你一定要平安生產!生個男孩子就更好了,咱們君家就有香火了。」
君綺羅詫異道:「爹,這孩子……」父親要她的孩子當君家繼承人?
「是你的孩子,你又是長女。不傳他要傳誰?我不在乎孩子的爹是甚么身份,他生下來姓君,不是嗎?」
他慈愛的輕拍女兒的手,雙眼滿是體諒。這孩子也夠苦了,難道他這個做爹的不該多疼著她一點嗎?一但確保孩子繼承的身份,他便不會生下來就遭人恥笑,也確立了孩子的社會地位。
「謝謝爹。女兒不孝,老讓你操心。」
「保重身子就不會再讓爹憂心了,明白嗎?」
「女兒明白。」※ ※ ※不出君綺羅所料,鄭書亭的落魄讓他看清了他那票自認清高的朋友的真面目。曾經稱兄道弟,或號稱生死之交,如今見了他卻如見瘟神:更有人立即一反平日謙和面孔,惡意的加以嘲弄他這個駙馬爺終於被「休」了。
衣食足而後知榮辱,至於衣食不足的,只好忍辱吞聲求溫飽了。
他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生平第一次肯定古人那一句至理名言。百無一用是書生!
初開始的半個月,他尚有華服碎銀可以充門面,還不知挨餓的恐懼,在憤怒之餘倒也能清高的與君家劃清界限。小木屋前那一小片原種滿蔬菜的土地他更不屑管理,怕弄污自己秀才的貴手。早年他出生清寒之家,父母只求他苦讀,沒讓他做過粗活,也養成了他偏頗的觀念;所以那片小田地上的蔬菜如今都已枯死。
再過半個月,他已成了當 的常客,遮遮掩掩的去典當身邊的華服;出自君家「錦織坊」的手工,造價上百兩不止,能典當個二、三十兩也很可觀了。
他開始感受到手頭緊縮的壓力;以往在君家的酒樓飯館大快美食,非道地口味不吃,非奇珍異味不吃,一頓山珍海味吃下來,少說也是上百兩,但他一個子兒也不必付,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現在君家商號可沒一個人拿他當姑爺看,吃飯照樣得付錢,這時他才知道自己手頭看來「很多」的銀兩,根本不夠買半片熊掌,但卻是尋常人家好幾個月的用度。
他真正見識到君綺羅的厲害了!
捉襟見肘的生活遠比不上昔日「好友」故意的嘲弄與避若蛇蠍的態度,更讓他痛不欲生,他終於見識到這世間的冷暖,也可悲的發現自己實在天真得可笑,連一屋子原本可以倒背如流的書,如今卻讓他陌生得直冒冷汗。
又過了半個月,如今他已一無所有,連白米飯也吃不起了;而屋前的菜,早已回天乏術。他拉不下自尊去乞求君家,因為是他先登門去與人劃清界限,並且發誓死也不再踏入君家一步,如今教他怎好再上門?可是如今他除了一堆書之外,甚么也沒有了:身上僅有的幾文錢,還不夠他上飯館吃一道湯,而他又沒臉坐在街上與那些販夫走卒擠在一起吃那些粗食,更怕被人認出來,再加以嘲笑一番。
繡捆到底去那兒了?
如今,唯一令他慶幸的是自己娶了個這么賢慧的妻子,只是以前,他只將此視為理所當然,還為了侍妾冷落了她;其實他的美麗,那些妓女那比得上?
也只有她是真正不介意他身份而下嫁於他的人,要是他娶的是君綺羅,光想到她的名字,他就冷汗不止。那女人太可怕了!而他居然一再的在人前嘲弄她、惹她,如今她決計是不會放過他了。
醉死算了!他有文人的骨氣,所以絕不向岳家低頭。即使他有錯,也不願以這落魄的身份再入君家。
如果他能自力更生,一定要更加苦讀,有朝一日中了舉人,光耀門楣,再造岳家;否則他那有臉去乞求他們,這樣只是徒增笑話而已。
他用身上僅剩的幾文錢,買了幾斤劣酒,喝下第一口就吐了出來,這那是酒?這叫馬尿!跟以前的瓊漿玉液比起來……唉!
他失魂落魄的站在酒家外頭,怔怔的盯著手中那壺酒,還來不及回神就被幾個流氣的人圍住。
「這不是君家的駙馬爺,鄭秀才嗎?久違!久違!怎么穿得像乞丐一樣呢?太辱沒你的身份了吧!」
這些人都是昔日陪他游玩詠詩,帶他到處花錢的小人:鄭書亭羞恨交加的低頭要走,背後卻傳來哄然大笑,話說得更大聲。
「也只有你才會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去惹君家那隻母老虎,不巧她正是個財神爺呢!上回你不還揚言要把她趕出大門,以免污了你的身份?如今是誰被撩出來呀?」
「你們……別欺人太甚!」鄭書亭氣得臉上紅白交錯,飢餓的肚皮更加疼痛。
「我們也不過是實話實說而已!君綺羅只手操控江南商業動向已不是一天、二天的事了,只有你這呆子才會妄想在太歲頭上動土!如今君非凡一死:她又回來君家,君家豈容你再叫囂!可憐喔!」
眾人又哄然大笑!
鄭書亭狼狽逃開,無法再忍受更多的譏笑!
而在酒樓的二樓視窗,一個戴黑色斗竺蓋住上半邊面孔的男子,在聽到「君綺羅」這三個字時,手中的杯子頓然被他捏成碎片。熊腰虎背的挺拔身軀震動了一下,斗竺下那一雙精光湛然、又一向冷如寒凍的眼瞳迸射出火花;滿臉的訝異、震驚,掩飾不住的表現出來。
男子對面坐著的,也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他幾乎失態的跌下椅子,也因為那三個字。他沒有遮住面孔,一張爽朗且充滿北方豪氣的年輕面孔根本像是見鬼了!不過,他還能注意到隔桌偷偷盯著他們的幾個便衣官差。
「少……爺?」
「去跟蹤那個秀才。」這低沉的聲音充滿威嚴。
「是!」男子立即飛快的下樓而去。
戴黑斗竺的男子端起斟滿酒的酒杯,湊近唇邊,低聲喃道:「是你嗎?是你嗎?你這個折磨了我六個多月的女子,我該為你的未死而乾一杯額手稱慶?
還是為你的逃回南方而狠狠打你一頓?當你過得逍遙時,我卻如同活在煉獄……」他淡淡的笑了,仰首喝下那一杯酒。
打她?捨得打嗎?那么他只能選擇感謝老天了。
堅持來南方是對的,在曾經那樣痛不欲生之後,東丹國的叛變成了他發泄狂怒的標的。事發後,可汗怕他輕生,將之軟禁在皇城內,直到八部大人的選拔,因東丹國叛變他才有了發泄的對象。他以不要命的方式身先士卒的打前鋒,只花了三個月,東丹國潰不成軍,舉旗投降。而後,他成了八部大人,又招致咄羅質窪不滿,領兵反叛。他又趁此機會一舉滅掉他的野心,改立其弟咄羅質渥為族長。
一切都平定之後,他總覺得心中失落了甚么,而那失落的方向,就在南方。
可汗一再阻止他的貿然決定,因為他的身份與眼瞳會招來殺身之禍;何況他又堅持獨自前往。可是,他一定得來一趟,來到杭州,她的故鄉。
他有很深刻的感覺,在杭州一定會有一個答案等著他。
當一切悲憤情緒沉澱後,他發覺自己的心碎並沒有太深刻。唯一記得的傷痛是她對他的恨,而不是她的死。
然後,他的心中開始燃起了不該有的希望,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催促他:到南方,到杭州……日日夜夜的催促,成了他巨大的執念,使他不顧一切的投身過來。他不知道為甚么會如此,只知道非來不可,而且愈接近杭州,心裡的悸動就愈強烈。
已經來這裡三天了,他一直不敢上君家,去看看她曾住過的地方;觸手可及的答案,他反倒不敢太快去掀開,怕得到的只是更深沉的失落與絕望……而且,也因為一入中原即被盯上,所以不願去君家,為他們招來麻煩。他在等某個訊息,一直在等,而今天,他終於等到了。
她沒有死,這一直是他希望卻不敢奢望的事,竟然成真了!自製堅強如他,再也忍不住流露真心……
她沒死……
這回,無論她有多恨他,他都要一輩子守著她,片刻也不與她分離!如果往後再爭吵,他不會甩頭就走,非要抱摟到她氣消為止,才肯放開她。
嗯,他該怎么讓她知道他們快要重逢了呢?給她一個驚喜如何?還是不由分說的再度擄她回大遼?他可得好好想想。她嚇過他一次。他也得回嚇她一次才行!
他,耶律烈,露出了六個月以來最愉快的笑容,一瓶又一瓶的美酒下肚,心中計量著甚么……
第九章
這世上還是有好人的!鄭書亭醉醺醺的傻笑著。
下午,就在他受盡奚落、飢餓的奔回小屋時,門外突然出現了一個巨漢來問路。應該是北方人吧?才會長得這般高大。他指了路之後,那巨漢為了感謝他,將他馬鞍袋中的美食酒肉全搬出來邀他一同吃喝。
如今天已黑,而這一頓又是他半個冬月來吃得最盡興、最暢飲的一次;心裡直叫他是好人!
這人是誰?當然是一路跟蹤他來的咄羅奇了!
「鄭公子,你貴為君家的女婿,為何會落魄到這種境地呢?太讓人不平了。」
「唉,別提了!自己招惹的,還有甚么話好說?人家雖做得絕些,到底還是我活該。不過,我仍堅持女子無才便是德。念太多書的女人只會變成像我那大姨子一般的怪物,沒人敢要了。唉!像我的妻子有才有德,不知給他們藏到那兒去了,我現在只求他們把妻子女兒還我就成了。」鄭書亭每說一句就唉嘆一句;一想到妻子,就好想落淚……
「你口中的大姨子,是君綺羅小姐嗎?」咄羅奇屏住呼吸等待答案;他還需要再確定一次……
鄭書亭揮了揮手。
「可不是嗎?那女人太厲害了,不必動刀動棍就可以置人於死地。」
這一點咄羅奇深有同感。
「雖然她是三姊妹中最美的一個,可是呀!那種女人不能娶,除了我妻子之外,剩下的那兩個姊妹都沒資格嫁入;大的精明冷血,小的刀口無德,難怪嫁不出去!」
今天的談天,是他近一個月來最開心盡興的一次。也難得有人聽他大吐苦水,所以,他一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了了。飲了一杯酒,他又拉住咄羅奇,道:「你可別以為君綺羅是大家閨秀,其實她己身敗名裂了。外人只知道她嫁到北方,死了丈夫才回來娘家住;其實她根本沒嫁人,她哪!就是君非凡,當了四年男人,欺瞞了天下所有人,我都羞於啟齒了。你說,這種女人是不是怪物?
以前我早說她總有一天會因此而受到報應的,現在報應不就來了嗎?可憐我被她整得……呢……」
咄羅奇極力忍住笑。他想,這席話少主聽了一定會很開心,至少他不是唯一對君姑娘咬牙切齒的人。而這人被她修理得更徹底。其實跟蹤他時,沿路就打聽出鄭書亭的身份與目前的情況。
「為甚么偏要與君姑娘過不去呢?」咄羅奇又問。
「呢……扼……她敗壞門風,辱沒了君家……懷……孕……」
最後兩個字含糊不清,咄羅奇拉尖了耳朵仍聽不清楚,但直覺告訴他,這是個很重要的答案,他連忙再問:「鄭公子,你說甚么?」
不待鄭書亭回答,門外馬車停下來的聲音引起了小屋內兩個大男子一致疑問的表情。
會是誰?
君絳絹受父親之命,提來一個餐盒與十兩銀子探視她那快餓死的二姊夫。
當她被丫頭扶下馬車,她就被籬芭上繫著的大黑馬嚇了一跳。這么高大的馬,她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
鄭書亭怎么會有如此高大的駿馬兒?唉!不猜了,反正進屋就知道了;也許他的酒肉朋友之中剛好有幾個還有點良心,會來陪他。不過,那些書生騎得了這么高壯的馬嗎?
不管了,如今首要之事就是別讓那書呆餓昏;但她可沒打算要讓他好過,一路嚷嚷的進去:「鄭書呆,鄭書呆,你死掉了嗎?請回答『有』或『沒有』。哇!這裡真是個好地方、好風水,幾可媲美陶淵明南山下的草屋,只可惜田野已荒蕪了,這會餓死人的!」
清脆嬌嫩的聲音停歇時,她人也進了小屋,卻意外的看到一個高大得不可思議的男人;這小屋多了他更覺得可笑怪異。她的美目眨了眨。
「你是誰?」
「你又是誰?」咄羅奇雙手環胸,輕輕吐出氣息。好嬌美的姑娘!好甜的聲音!他用一雙直勾勾的眼欣賞的打量她。
「君絳絹,你來做甚么?我鄭某人與君家已無瓜葛!」鄭書亭站不起來,狼狽的半趴在桌上,出口的聲音含糊不清,沒半點威嚴。
君絳絹看著滿桌狼藉的杯盤,懊惱的瞪向那巨人。
「是你給他東西吃的?」
「嗯。」他從鼻子中哼出一個字。
「那就威脅不了他了,而他現在又是酒鬼……唉!」她嘆了口氣,將餐盒放下,走到鄭書呆面前,雙手叉腰,正在想法子讓他清醒一點。順便問那個巨人:「你是誰?幹嘛接近他?他現在可沒甚么好處可以給人了!」她煽煽小手;鄭書呆一身酒臭,也不知幾天沒沐浴了。於是,她從水缸中舀出一瓢水,當頭淋下去。
以為這樣他就會清醒了,不料鄭書呆咕嚕了一聲,居然睡著了。君絳絹捂住嘴,要笑不笑的,最後還是大笑了出來:認識這呆子快兩年,只有這一刻最好笑。接著她直起身,走到視窗的寫字桌上磨墨,拿著毛筆在白紙上寫著陶淵明的名詩,不過內容稍改: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無銀地自偏。
飲恨枯田下,不妨念君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因醉已忘言。
然後在紙張下方又添上一行留言:十兩用一月,方可過試驗;如欲見妻女,書本多鑽研。
擱下筆轉身才發現那巨人還佇在屋內。她走向門口。
「如果你是他朋友,告訴他省吃儉用!如果你只是路過,他倒下去,你也可以走了。」
男女授受不親,又是夜晚時刻,她知道共處一室對自己不好。雖然那巨人不像壞人,但眼光很討厭。
「君綺羅是你大姊嗎?」咄羅奇問著;其實她們相似的臉蛋早給了他答案。跟她出了木屋,不想與她太早分別,這女孩相當特別。
君絳絹坐上馬車,在放下布簾之前回答他:「是的。滿足你的好奇心了嗎?你盡可將我們君家的人全想成壞人,反正鄭書呆的朋友我不會計較,全是一副德行,所以,我根本就不抱著任何期望。」
馬車行遠之後,咄羅奇才翻身上馬。不意外的發現,自己對這小美人產生了興趣。
至少,咄羅奇安心的想,君絳絹的性子絕對比她那大姊溫和多了。那么是否表示,他不會吃太多的苦頭?
天曉得!※ ※ ※再半個月就要生產了,君綺羅每天扶著腰,命令自己要稍微活動一下,否則這么大的肚子,到時那來的力氣把孩子生下來?
隨著小孩子在腹中成長,她益加想念他,大概是想讓孩子知道他們的父親是何面貌吧!她總在心中細細刻劃出他的面孔;到近來,居然開始恍憾覺得他好像在自己身邊。這當然不可能,目前遼宋之間劍拔弩張,隨時有可能開戰,他那有可能不要命的前來?如果他知道她還活著就有可能,不只「可能」,是「一定會」前來。可是她「死了」!何必來呢?
這孩子,該長得與他一般威武吧?
「姊!姊!大訊息!」
君絳絹奔進後院立即大呼小叫著。平常就毛躁的一個丫頭,現在更毛躁得不像話!
二娘見了,不昏倒才怪。
君綺羅讓自己慢慢的坐在平滑的大石子上,吁了口氣,才看向猛喘氣的小妹。
「怎么了?天塌下來了嗎?」
「不!不是!」她拍了拍胸口,努力說著:「全杭州城都貼上了皇榜,從今夜開始,掌燈後不許有人上街,看來是要實行宵禁。還有,家家戶戶皆不許收留外來客;每家客棧住宿的客人全要表明身份。汴京那邊還派來了一支禁衛軍到咱這裡坐鎮呢!」
「要捉江洋大盜嗎?」君綺羅心中想的是自家商行營運上會受到的損失。
「不是!抓江洋大盜何需費這么大的工夫?」
「別激動!先順了氣再說,回頭咱們得差總管去處理……」
「姊!先別管那個了!是遼人!遼人潛入咱們杭州城了。好可怕!那些吃人骨、喝人血的契丹人竟然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來到南方,而我們前哨的大軍都沒發現呢!不知道他們來這邊要做甚么?他們一定是妖怪,要來吃人了!」
君綺羅猛然抓住妹妹的手。
「遼人?皇榜上怎么說?」為甚么她心跳得這么急?為甚么她是這么激動?一定不是他,一定不是!
君絳絹努力想了一下。
「沒有畫出肖像,可是有提到那兩個遼人中有一個長著藍色眼珠,好可怕!只有妖怪的眼睛才會是藍色的;而且他們兩個都是巨人。我們的禁衛軍一路由汴京追捕過來,就是抓不到人,連他們來了多少人,長得甚么樣子都不知道;像鬼一樣讓人抓不到蹤影……」
往後小妹說甚么,她都沒聽到了。藍眼,籃眼,她認識的契丹人中,擁有藍色眼睛的人只有他,耶律烈!
會不會是別人?
是怎樣的人敢如此招搖的進入南方?擺明了是要自投羅網呀!一定不是他!
千萬不要是他!一但禁衛軍團團圍住杭州城,那兩個遼人準死無疑。他才不會這么笨的前來,並且驚動官差。
她雙手輕放肚子上,咬住下唇。
可是……她有預感……是他!他來送死嗎?他到底想做甚么?
如果是他,他一定可以不讓人發現的來去自如。但又為甚么驚動了官差們?
還是……喔!她真的不知道了!
不要想,冷靜!君綺羅,別慌,不是他!不是他……
此刻的他不正新婚燕爾,與三位公主沉浸在愛情中,那會有空只身前來這兒?喔!她寧願心碎的希望他正在享受新婚生活,而不要他果真前來。
千萬不要是他呀!
君絳絹以為是自己說得太可怕而嚇壞了姊姊,急忙道:「大姊,你別擔心,咱們晚上早點休息,多派點人守門就成了。那兩個遼人遲早會被抓到而處死的。別擔心,有一支禁衛軍與官差正在追捕呢!也許明天我們杭州城上就會弔著那兩個野蠻人的人頭,到時,我一定會去看看是不是真有人的眼睛是藍色的……」
「不!不要!」君綺羅冷汗直冒的低吼。不管那兩個遼人是誰,她都不要他們死掉,尤其是藍眼的那一個。
「姊……」
「我好累,我要上樓,我……」她急急起身。君絳絹連忙扶住她,帶她上樓;直氣自己說得太誇張了,嚇到了快要臨盆的姊姊……這么血腥的話實在不適合說給孕婦聽,連帶的教壞小孩子呢!
黃昏時刻,君絳絹滿懷歉意道:「姊!我叫人送補品與晚膳上來給你吃,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會再說這種話嚇你了。」
「好!你下去吧!我想靜一靜。」她捂住臉。
君絳絹點了油燈後,退出了小樓。
她的肚子立刻被踢了兩下。
君綺羅輕語:「你們也擔心他是不是?喔,希望不是他……」
婢女將晚膳送上來之後,更惹得她反胃。她進入內室,呆呆的看向銅鏡,反映出驚恐的眼神。
「喔……」
認識他,就注定了她此生的沉淪,連不想他的權力也沒有……
捂住臉倒在躺椅上,眼淚再度沾濕了臉頰;哭到疲累後,才不安穩的入睡,夢中有著更多的不安……※ ※ ※真不知該說誰嚇到誰?
耶律烈一雙藍眼不置信的看著那個沉睡中的美人!他的女人。
她的睡容憂愁,消瘦又蒼白,但仍是美麗得驚人!而這么消瘦的身子卻有著那么大的肚子,他不自禁的皺緊了眉頭。
是他的孩子,他知道。但她這么單薄的身子為甚么會有這么大的肚子?該死的咄羅奇居然沒有打聽到她已有身孕,不然他豈會一進入她房中就像個呆子似的釘在地上無法動彈?光看著她的肚子就像看了一千年。
她真的沒死!
在親眼見到後,他仍無法真正相信。他得抱她、摟她在懷中,感受到她的體溫、她的氣息才能完全相信,並告訴自己,他真的沒失去她。
他悄聲坐在躺椅邊,小心執起她細弱的雙腕,上頭還殘留勒傷過後的淺疤,當時,他在氣憤之下綁得太用力傷到了她;耶律烈痛恨自己曾有的粗暴,輕輕的吻著她雙腕的紅痕,發誓今後絕不會再傷害她。他無意的力道就足以對她造成傷害,他要更加小心……
然後,他看向她的肚子。
其實在北方而言,這么大的肚子很常見,但是北方女人粗壯健美呀!而她是南方的弱女子,卻也挺得如此大……他開始擔心了!一手小心放在她的肚子上,她肚子動了一下,他訝異又驚恐的睜大眼,天!她要生了嗎?
再仔細看又不像,她並沒有醒。他吁了口氣,小心的抱起她,卻仍嚇醒了睡得不安穩的君綺羅。
她低呼出聲,努力眨眼又眨眼……他……是真的?
「別眨了。不然我就當做你在勾引我!」他渾厚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輕喃。
「呀!你……」
她不敢置信的看了看四周,是自己的房間沒錯。那么,他是真的嘍?還是夢境再一次的戲弄她?她一手輕輕撫上他的臉,感受到他臉上溫熱又熟悉的線條溫度……而他的心,是跳動著的!
他坐在床上,緊緊摟住她的身子。她在想甚么?這么複雜的表情,有訝異,有不信,有狂喜,有震憾,有驚嚇……
但,她最後的表情是冰冷的。想到他已有三位妻子,立即,她面孔冷若冰霜。
「放開我!」
「一輩子也不放,這回你別想再逃開我!」他差一點忘了這個女人有多么輕易就能撩撥起他怒氣的本事,他努力壓制住怒氣。
君綺羅推擠他雄厚的胸膛。
「你不放,我就要叫人了。這裡是杭州,是大宋的地方,現在全杭州城部署了兵力都在抓你,只要我一喊,你明天就會被砍下頭顱吊在城牆上……」
「你叫呀!」他不在乎的低吼;一雙眼竟然閃著嘲弄與鼓勵。「你叫!我讓你立大功,協助大宋抓到耶律家的人可是大功一件!也許你還會是大宋開國以來第一個女官呢!你叫!」
「耶律烈……」她咬住下唇,狠狠的瞪他,卻深知自己永遠叫不出口。喔!他仍是這般可惡!氣不過,只好雙手成拳用力 他肩膀一記。
他握住她的粉拳,皺眉看她。
她冷冷一笑道:「打疼你了嗎?好虛弱喔|!」
「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可在我身上使用你的花拳繡腿,但是目前,你最好把力氣留在生孩子上。」他大掌輕放在她的肚皮上,又皺眉。「他又動了……」
「不關你的事!」她想推開他的手,卻反倒被他握住,一同平放在肚子上。
「如果不是你這肚子,早該好好打你一頓屁股,並且擄你上路了。不關我的事嗎?接下來你是不是想告訴我,這孩子是你自己懷有的,與我不相干?」
他的語氣很平淡,表情很危險,眼光很威脅。
君綺羅無法躲開他的目光,更無法在他這么嚇人的臉色下說謊。要怎么騙過他?孩子都快臨盆了,時間怎么算也都是在他身邊時有的。
「我不會跟你走!」她有些幸災樂禍道:「何況,外邊天羅地網的,你怎么走?」
「你的懷孕不在我的預料之內,這是唯一失策的地方。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為我流淚?」他淡然的問,眼中充滿戲謔。
她臉色刷白。
「這個玩笑不好笑!」
「你跳崖的玩笑更不好笑!」他又開始低吼了,現在想起來仍是肝膽欲裂。
「你用死亡來表示對我的不滿,拒絕我給予的一切,你為甚么不等我回來?」
她冷笑。
「等你回來?再來第二波的凌辱怒吼嗎?還是帶三位公主來向我示威,看我笑話!」
「你……」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吐出,可是還是無法平復怒氣;最後他以最直接的方法阻止她再惹他發火。而這方法也是他一進屋來一直想做卻沒機會做封住她的唇,以自己強硬的唇瓣堵住她那張易惹人生氣的小嘴。直闖而入的舌尖與她的糾纏,非常有效的發泄出他的怒火,也讓六個多月的刻骨思念於此得到慰藉。
君綺羅昏昏沉沉的摟緊他的頸項,就是他了!她深愛到無力自拔的男人,依然是這樣強悍的掠奪她的所有。這一刻,甚至連他已娶妻的事也喚不回她迷失的心志……
她想他,好想、好想他……
「現在,我要你靜靜的聽我說!」他喘息的平復自己的生理需要。原本撫弄她因懷孕而豐滿的乳房的手轉而滑上她的肚子,提醒自己,她快生了。嘆了口氣,所有的欲望終於壓下。「我沒有娶妻!如果我會有妻子,就一定會是那個叫做君綺羅的驕傲女人,而這個女人是專生來毀滅我的!」
他沒有娶妻?他沒有娶別的女人?她抓住他的衣襟,輕問:「為甚么?那時,我『死了呀!』」
「如果那時你沒死,我也會很樂意親手掐死你。你知不知道當我得到了可汗的允婚之後,奔回別院,卻看到全宅的人均被下了藥,以及床上帶血的布條,當時我是甚么感覺?我以為你被殺了、被擄了!甚么也不能多想的追著馬蹄印而去。而你,居然等到我看到你時卻狠心跳下山崖,死在我面前。你狠心到這么對待一個愛你的男人!要不是大賀打昏了我,我必然早也跳了下去,追你到地府,先殺了你,再好好的愛你!」
她忍不住垂下淚水。她是太率性了!可是當時,在那種情況下,她除了死又能如何?而他要娶她一人,為何不早說?偏讓事情弄到這步田地?
「你有沒有想過我為甚么要以死來做終結?你給我的愛,我感覺不到真心;尤其你以楊玉環做比喻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沒有退路了。你的施捨我承受不起,除非是完全的真心,否則我不稀罕!一個沒有名份的女人若生下一個血統不明的孩子,那孩子的命運比豬狗不如。在契丹,原以為可以依恃你的疼愛過一生,但,你讓我感覺到這種依恃正要消失。失寵的女人不但保障不了自己,更會連累到孩子。契丹,是容不下我了。而大宋,自己的家,在未婚有孕的情況下已夠不堪了,何況這孩子有一半遼人的血統,我拿甚么臉回家?我已經甚么都沒有了。我不是要報復你甚么,在當時認為你已不在乎我的情況下,我以為我的死可以讓你更開心,並不會使你動搖甚么。家,不敢回,契丹又容不下我,除了一死,我又能如何?更何況,我肚中的孩子是不容許存在的,我不容許我的孩子會有像冬銀那樣的命運。」
他動容低語:「如果你早說了。今天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你一直像個悶葫蘆,教我不知該拿你怎么辦才好。綺羅,你害慘了我,幸好你沒死,幸好孩子還在,幸好我依循了心中的牽念來到杭州,否則今生今世咱們就只能在兩地各自心碎了。如果你肯表明你的心意,告訴我你的想法,而不是一再的踐踏我的真心,我豈會應允迎娶那三位公主?我以為你根本不在乎!原本我是有些拘泥身份上的問題,可是,只要你明說,那些我全不在意!每次你都有法子輕易惹怒我,而你的眼淚又使我軟弱,不許哭,我不要看到你流淚。」他低首吻去她的淚水。
「你,為甚么會來杭州?因為知道我沒死嗎?」
她心中第一個疑問就是這個;又,為甚么到現在她才能明白他並沒有傷害她,他果真是愛她的……知道這些後,她反而擔心起他直闖杭州、驚動官方。
他為甚么要這么做?在他親眼看到她「死」了之後,應該不會對她的存活有任何希望的。他為甚么來?
他搖頭。
「你跳崖三天后,東丹國起兵叛變,可汗為了轉移我對你的死的憤怒與自殘,派我領兵平亂。花了三個月,我使自己清醒。那時,我開始有種感覺,這種感覺驅策我來杭州,來君家;似乎那個令我迷惑的困擾,它的答案就在你生長的地方。我發現對於你已死的悲傷遠比不上你始終對我懷恨的憤怒。後來咄羅質窪想自立為王,我又花了點時間攻打他;待一切落定後,我便來了!」
「單槍匹馬?並且弄得人盡皆知?」她憤怒的質問。「你想死得『轟轟烈烈』是不是?」
他露出了俊朗的笑容;這個小女人弄得他非常開心。她一切的言行舉止都表示出她強烈的關心與心焦,卻老是嘴硬的說著反話!這時候,他終於確定,他在這一段情路上並不是直演獨腳戲。
「你……」忍不住又想 他了。
他閒閒一笑。
「我故意的。」
「為甚么?」
「你嚇了我六個月,現在我這樣做,也不過是小小的回報你一下,讓你知道:我來了!來搶我的新娘!」
她沒好氣的低吼:「是呀!先嚇嚇我,然後打算這時刻來搶我,再弄得滿城皆知的擄我回契丹,這樣就不必擔心那些官兵了。你想必已安排好路徑了吧!可是,你沒有料到的是,我快生了!這時刻,我甚么地方也不能去,而一但生產後又得調養身體一個月。你真的是太失算了!」
「的確!原本我是那么想的。看來,我得再待一、兩個月才回得了契丹了。」
「你」君綺羅不敢置信的瞪他。
他是不要命了?還是變笨了?杭州城就這么點大,他又泄露了身份,不出三天,他一定會被抓到的。他那一雙藍眼便足以害死他了!
「你不能先回契丹,兩個月後再來嗎?」
他堅決的搖頭。在好不容易又摟她入懷後,他一刻也不願再與她分開,更別說獨自回契丹。他會回去的,但是一定是帶著他的妻兒。
「你說過,你要娶我的!」
「對!」他笑道:「矢志不渝。」
「我不要還沒嫁人就當寡婦!」
他親了她一下,她終於說出要嫁他,成為他的人了。
「你這是撒嬌嗎?」
「耶律烈,我要叫人了!」
才說著,外邊的門便傳來拍打聲。
「大姊!大姊!你怎么了?」是絳絹的聲音。
「綺羅,你開門!」是君成柳。
以及一些嘈雜的人聲。
君綺羅當場嚇白了臉。連忙爬下他的膝,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抓住他的手。
「你,你快走呀!」。
她剛剛只是戲言,那裡知道真有人上來了。他們的聲音很大嗎?
耶律烈站起身。
「我還會過來。」
「你!先回契丹好不好?」他們一同走向視窗。她幾乎哀求起他了。不自禁流露出楚楚可憐的嬌容。
他禁不住緊摟住她,深吻她。從不曾見過她這么形於外的溫柔,而且是為他而展現。
「如果你想立大功的話,就告訴官兵我藏在榕川胡同的巷子內。在你生產前,我不會離開的!」
「你……」她抓住他的衣襟。
而他卻輕撫她的肚子。
「不管是男是女,我都不會讓孩子有冬銀的命運。」
「冬銀,她還好嗎?」君綺羅小心的看著他的眼;他會不會猜出當初放走她的人是冬銀?
「我知道。並且也做了適當的處理。」他冷淡一笑。
外頭拍打得更急,似乎快撞進來了。
「你……她……她……」她心一涼,不知該怎么問才好。
「下回我會告訴你。」
話完,他縱身跳出窗外,沿著屋脊沒入夜色中……
沒一會兒,君成柳已讓下人撞開門,第一個衝進內室。
「綺羅!你……」
但,沒有甚么男子在這裡呀!只有他那大腹便便的女兒。他一顆心提起又放下,卻不知如何開口才好了。
「有事嗎?怎么了?」君綺羅淡淡的掃了眼花廳中那六、七個拿著棍子的家丁,以及閨房內的父親及小妹。
君絳絹四處走了走,才道:「剛才有丫頭經過你的小樓,似乎聽到你房中有男子的聲音;她還說看到燭光映出兩條人影哩!我們還以為有小偷呢!姊,剛才你怎么不開口,也不應門?」
「我迷迷糊糊的沉睡了,那來的男子?我一個孕婦,真有小偷也不會找我。」
君綺羅努力保持臉部表情的冷淡;可是一顆為他擔憂的芳心卻懸掛不定。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唉!無緣無故來了二個胡人,現在全城人心惶惶,也難怪大家都格外戒慎了!」君成柳揮退了家丁,自己也走出去,臨走時又吩咐:「絳絹,你今晚就陪大姊一同睡,二人壯壯膽也比較安心。」
「是的,爹爹。」
關上房門後,君絳絹扶大姊坐在飯桌前。
「那么久了,晚膳動也沒動一下,至少得把補品吃完。」
君綺羅撫著肚子;餓著孩子就不好了,接過小妹盛來的雞湯,心不在焉的喝著。
「姊姊,為甚么你的嘴唇又紅又腫?」君絳絹好奇的問著。就著燭光,她發現大姊的唇色嫣紅,與平常的粉紅不相同,又豐潤了些。
紅暈布了君綺羅滿頰。她急忙捂住小嘴,有些無措的盯著絳絹,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是不是被雞湯燙到了?」她碰了碰碗外頭。「不會呀!湯都涼了。」
君綺羅跳過了這個令她羞赧的問題,問道:「鄭書亭近日來的表現如何?」
「前幾天給他送去十兩銀子之後,聽說比較懂得惜福了?他告訴爹,只要二姊能回到他身邊,他不要別的,也不會再依靠君家的財富過活。」君絳絹滿臉不以為然。她才不信一個人的「死性」會那么容易就改掉。
「也許他做得到。鄭書亭是有些骨氣的,尤其在他看清現實之後;再不好好奮發向上,取得功名,他會一輩子抬不起頭的。」
「骨氣能當飯吃嗎?書是要用功讀的,要說再也不靠咱家……呵!到時可又別成為笑話一則,讓人談笑專用!」
君綺羅笑著搖頭。
「我想,你決計是不會嫁給文人了。」
「我也不要嫁給一個莽夫。」突然,她心中浮現一個巨人的身影。
奇怪?怎會對他印象如此深刻?那人是莽夫,卻也有著從容的神態,不會讓人覺得粗鄙不支。
她側著小臉。「姊!我從來不知道鄭書呆有那種巨人朋友呢!很高、很壯,騎著一匹大黑馬,應該是北方人,前些天還與鄭書呆一同灌酒。」
君綺羅笑了笑,不以為意。
「如果你多走一些地方,就會發現咱們南方男子少了些雄渾的氣概。在北方,在邊疆,到處是又高又壯的人種,膚色、發色之多,你是絕對想像不到的。在大食國,那邊的人的膚色全是黑的,還有一些人的眼珠子像寶石一樣,有綠色、藍色、金色……多不勝數!」
君絳絹吁出一口氣。
「那么說,遼人有藍色眼珠就不足為奇嘍?他們並不是妖怪,對不對?」
「當然不是!」君綺羅的反駁太熱烈了些。看到妹妹恍然的目光,才訕訕道:「我們不能因為發色、膚色的不同而無知的把他們當成妖怪或異類,實在是咱們所知有限,便以為天下問的人都該與我們一樣。絳絹,咱們商家行走天下各地,要有這等見識與認知才行。」
君絳絹點頭,滿心嚮往道:「若我也能行走天下,那該有多好!」
「是呀!」
嚴格的禮教規範,變成數千年來約定俗成的教條,像層層的蠶絲,將女人縛在繭內,終生不得見天日,便以為繭內就是所有天地,無知終了一生。
還要再過多少年,女人才可破繭而出?
未來的情景,見不到半絲光明。君綺羅輕輕嘆息出聲,女人的悲哀哪……
第十章
次日中午,外頭傳來燃鞭炮、敲鑼鼓的聲音。
君綺羅被那些聲音干擾得頭都疼了,也許也嚇著了她肚中的娃娃;她覺得今天肚子怪怪的,不似平常的踢打,整個腰部異常沉重,讓她懶懶的不願下床。
外面住吵些甚么?
「姊姊!姊姊!好訊息!」
君絳絹一點也不淑女的提著裙擺衝上小樓,敲也沒敲門的,直闖君綺羅閨房。
君綺羅半坐起身,皺眉笑問:「一點女孩兒的模樣也沒有。天又塌下來了嗎?」
「天塌下來會是甚么好訊息?是那兩個遼人被燒死了!昨兒個……」
「甚么?」君綺羅大吼一聲,連忙抓住妹妹的手,一雙大眼悽厲的死盯著她。
「再……再說一次,他們怎么……怎么會死?」
君絳絹被抓疼了手,不明白大姊為何如此激動,又如此哀慟欲絕?但仍道:「昨兒個二更天的時刻,官兵搜到榕川胡同那個張家廢墟,發現那兩個遼人窩藏在那兒,立刻調來所有人,團團包圍住張家廢墟;點了一把火將那廢墟燒得一乾二淨。那兩個遼人可能知道逃不掉了,並沒有逃出來與官兵硬碰硬,便活活的被燒死在裡頭了。剛才官兵們以囚籠抬著那兩具遼人的屍體來游城呢!
雖然燒得面目全非,但是那衣著與那體型,看得出是高大的外族人。聽說還要一路游回汴京呢!太好了!如此一來,咱們杭州城又可以活絡了,不必天天膽戰心驚!」
君綺羅忽覺天眩地轉!一手努力摺著自己的手臂,讓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昏倒。
不會的!他不會這么容易就死的!他不會的,他不會忍心拋下她與孩子死去的……
「姊姊!你怎么了?不舒服嗎?」君絳絹扶著她,連聲低喚;為她的蒼白、失魂感到不解。
「游城的隊伍呢?走了嗎?」君綺羅凝神的聽外頭的聲音,所有的聲音一下子全遠去了……
「唉!大概出杭州城了吧!現在好多人都跑去榕川胡同看那間被燒掉的廢墟呢!」
君綺羅立刻下床,抓過屏風上頭的斗蓬披在身上。
她要去看看,要親眼證實,耶律烈不會這么容易就死的!他怎敢丟下她與孩子獨自下黃泉?
「姊!你要去哪兒?」
「絳絹,叫門房備馬,我要去榕川胡同!」她大步的衝出小樓。
君絳絹大驚失色的抓住她。
「姊,你瘋了不成?大白天的你要騎馬?如今你是個孕婦,再也扮不成君非凡。門房那敢替你備馬?而且你這么大的肚子騎馬有多危險你不知道嗎?榕川胡同有甚么好看的?你向來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呀!你不可以去!」
她不明白大姊為何會失常,不過她開始後悔自己衝動的舉止。
「放開我!我一定得去!絳絹,幫我一個忙,我非去不可!」君綺羅抱住隱隱作痛的肚子,流下了淚水,再也戴不住冷靜的面具。她一定得去看一看……
「姊,為甚么?」君絳絹心中開始有了奇怪的預感;究竟大姊與那兩個遼人有甚么牽連?
「幫我備馬車,路上我會告訴你。」
「姊……」
「如果你不肯,就是用走的,我也一定會走去!」
結果,君絳絹當然只有順從的份。一方面是她太了解大姊固執的性子,另一方面她好奇死了姊姊與那兩個遼人的關係。如果真如大姊所言,肚中孩子的爹已死了的話,那么天下間還有甚么人會引起姊姊如此激烈的反應?那兩個遼人應是與她沒任何關係才對。
上了馬車之後,君綺羅抹去淚水,命令自己不可以脆弱,他不會死的!如果他敢死掉,那么自己絕對不會為他流半滴眼淚。
肚子裡傳來一陣又一陣細微的疼痛,是因為擔心,還是孩子迫不及待要出來呢?無論如何,她還是得去看一看。抬頭看絳絹屏息以待的小臉,她深吸口氣。
「孩子的父親沒有死。」又道:「如果昨夜燒死的遼人不是他的話,那么,他應該還活著。」
「呀!」君絳絹呆呆愣愣的低呼了聲。寶寶的爹是遼人?是大宋的死敵?
是北方的外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野蠻人?她不知該怎么表示才好了!可是心中又同時湧現了千萬個問題……
馬車在沉默中行駛,直到君絳絹找回自己的聲音時,外頭馬車夫已揚聲叫著:「大小姐、三小姐,榕川胡同已到了,馬車進不去,你們要下來看一看嗎?」
君絳絹吞下到唇邊的話,扶大姊下馬車,對馬車夫道:「你去對街的客棧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兒,我與大小姐要待好一陣子。」
「是。」
馬車夫走了之後,兩姊妹才走進胡同內。在張家廢墟那邊,圍了一群人,除了一堆灰燼,甚么也沒有。
君綺羅並沒有走近,也還來不及走近,她背抵著一戶人家的圍牆,面白如紙,雙手緊抓著小妹!
天!她恐怕是要生了!
「姊!你怎么了?」君絳絹也看了出來,當場沒了主意。天哪!真的要生了嗎?「我,我去叫車夫過來,我叫車夫去找產婆,我……」
「絳絹…」她痛得跪在地上,咬破了下唇,熬過第一波的陣痛。
「綺羅!」
下一刻,她被一雙鐵臂抱入溫暖雄壯的懷中。她看到那一雙比寶石還美麗的藍眼。喔!他沒死!可是,他居然敢在大白天出來;她連忙伸手要捂住他那雙招人注目的眼,不讓人發現……
耶律烈飛快的抱她閃入暗巷內的一間民宅內。
「喂,喂,你們要把我姊姊帶去那裡?我要……」
君絳絹刷白了臉,剛從藍眼的震驚中回復,立即提著裙擺追了過去。
「一同來吧!俏丫頭!」
咄羅奇也輕而易舉的抱起她閃入宅內。※ ※ ※「你來這裡做甚么?你知道我不會死,為甚么還過來?天哪!你的肚子在動!」
耶律烈低吼著,將她安放在床榻上後,首先怒吼出聲。天!這個女人,喔!
老天,她要生了!
「咄羅奇!去找產婆!」
「不可以!不要!我,回家生!你們不可以去找人……你們……」她緊抓住耶律烈。目光狠狠瞪著門口的咄羅奇;一邊想要下床……
「你給我躺好!」
「你敢找產婆來,你就試試看!」
耶律烈嘆了口氣,要生產的女人最大!
「咄羅奇!你去燒開水,我來接生。你……」他指著門口那個發獃的小女人。
「你也過來,把門關上。」
「少主,你……可以嗎?」咄羅奇小心的問著。
耶律烈正脫下外袍蓋在君綺羅身上,惡狠狠的去給他一個眼光。「我替母馬接生過,滾出去!」
門立刻飛快被關上。
君綺羅又挨過另一波愈來愈緊湊的陣痛。她盯著他質問:「為甚么會有火燒廢墟的事?」
「生完孩子我再告訴你!你現在專心生孩子,其他都不要想。」他將一個軟木湊到她唇邊,要她咬住。
「要讓我閉嘴?還是要讓我止住喊叫?」
「都有。」他盯著她流血的下唇:這女人驕傲得不肯喊叫,只會傷害自己。
君絳絹站在君綺羅的頭頂上方,抓住她的雙手,然後一雙大眼好奇的盯著這個北方野蠻人。
嘩!也只有這么霸氣又英俊的男人才匹配得上大姊了。而他那雙藍眸像會懾人魂魄似的,同時又充滿威嚴,光看他一下,都會心生敬畏。可是大姊居然敢和他大吼大叫呢!他是個真正的男人,也一定愛極了大姊。
耶律烈沒有心思注意別的事物,他凝神皺眉的看著綺羅過大的肚子,只知道,她會生得很辛苦!而她愈來愈痛苦,蒼白的面孔讓他的心益形絞痛。
他終究還是讓她吃苦了。即使生育是女人神聖的天職,但,他發誓,不會再設她承受第二次。
她一定會平安生產的,她知道,她有絕對的毅力生下健康的孩子。即使那代表著她得承受無止境的痛苦,她也一定會活下去;現在她全身要崩裂的極痛只是暫時的,她的孩子也正要努力的出來,她不允許自己被疼痛征服而暈死過去。親娘的事件不會在她身上重演!她是君綺羅,一個驕傲又健康的女人,向來自認不讓鬚眉。喔!這該死的痛……
她偶爾睜開雙眼,會見到她心愛的男人汗流得比她還多,而他的表情比她更痛苦,這是他最脆弱的時刻。
突然間,她明白自己曾經絕然捨棄這一份幸福是多么的愚笨!如果她曾仔細看過他的眼,必會知道他用著深情在愛她,但她卻放棄了,幸好,他來了!
又回到她的生命中……
悄悄放掉妹妹的手,她顫抖的撫著他的臉頰。
「你!」他連忙抓住她的小手。
拿掉口中的軟木,她輕輕地道:「我愛你!耶律烈。」
他雙眼既驚愕、又感動、又不信,然後,他以兇惡的口氣表達他的激動:「女人,你再不專心的生孩子,不管我有多么愛你,等你生完後,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好好打你一頓屁股!」他將軟木又塞入她的口中。
接下來,是更長久的分挽,時間在疼痛中流逝……像是無止無休……
而,深情的眼波交纏,是他們在冗長的疼痛中互相扶持的泉源。※ ※ ※隔天清晨,曙光乍現時,君綺羅在疼痛了八個時辰之後,兩個漂亮又健康的男娃娃終於決定不再折磨他們的母親,很有禮貌的出了母體,降落在他們父親的手上。
累癱了四個大人的小傢伙們,仍不知足的大聲哭號著宣告他們的出世。君綺羅半生起身,生產過後的疼痛比起生產時好過太多,精神也回復了些,將兩個兒子抱入懷中,讓他們吸取乳汁。
兩個寶貝長得一模一樣,唯一可以辨認的便是藍眼的是老大,黑眼的是老二。
「謝謝你!」他輕撫著她汗濕的秀髮。
「烈……你說過,生下藍眼的孩子是正統的繼承人是不是?」君綺羅努力擺脫疲憊。她必須與他商量一件事,並且,他非答應不可。
「是的。」他瞪著藍眼眸看她。
「那么,把黑胖的弟弟留給君家,好不好?」
「不好!」他用危險的眼光瞪她。「我的兒子必須生長在大遼。」
「好!那么孩子你帶回去,我留下。」
「你?」天!這女人又要惹他了!
她咬著下唇,不捨的低頭看這兩個她心愛的孩子。老大仍貪婪的吸吭著,老二已開上眼睛沉睡。
「我又何嘗狠得了心丟下自己的骨肉?可是,君家不能無後,我爹年事已高,妹夫又是一介書生,在君家後繼無人的情況下,原本早已認定要由我的孩子接手。但,你來了;我想跟你走,想與你共度一生。而且,孩子雖同胞所生,命運卻已注定只有一人能當王,那另一個呢?他能在大遼做甚么?將來他長大了,他會不會忌妒老大天生的身份?會不會想我們為人父母的不公?連競爭的機會都不給他?但,在君家,他有一切,他有他必須做的事,算是我的私心吧!因為我想嫁你,又同時想維持君家的傳承。若你不肯,那我,為人子女,又怎能自私的丟下老父,獨自去享福?我……」
「綺羅……」他皺眉,將她摟抱在懷中,也一同看著兩個孩子。
「我從不求人的,但是,烈……我求你讓小兒子留下好不好?」
「你們大宋容忍得了有遼人血統的孩子嗎?若有一天,被人發現了;或若有一天,他上了沙場與大遼對抗……綺羅!他是我的兒子!」
君綺羅淚眼看他。
「不會的!我們會讓他知道,大遼從來就沒有逐鹿中原的野心,兩國會開戰是大宋見不得『外患』強盛。戰爭將來必定還會有,可是我會讓他專心從商,我也不會讓你或咱們的兒子領兵攻打大宋。如果你真要娶我,你就必須有這種認知。去打任何一個國家都行,不打仗更好;但不可以攻打大宋。你不行!
我們的孩子更不行!還有,往後每年我都要回大宋一次,來看看孩子。你有本事來去自如的,我們可以回來看孩子的,是不是?」
嘆了口氣,他低喃:「你知道,你的眼淚是我今生今世的致命傷!」
她的顧慮是對的。她這么聰明的女子,加上商人精明的心思,早將一切做了最好的安排。將感情用事排在第二。首要就是為每一人擺到恰當位置,也難為她的理智了。
「謝謝你,謝謝你,烈……」她昂首與他深吻,卻禁不住泛濫的淚水……※ ※ ※一個月之後,耶律烈攜著妻與兒子上路,往西而去。將小兒子君碩以及一封長信交予絳絹,要她轉交父親便啟程了。至於耶律家未來的繼承人 耶律礎,一個天生為王的遼宋混血兒,當然是回他命定的天地中成長了。
到了橫城,便表示即將離開大宋的版圖。
耶律烈勒住馬,與妻子一同看向走過的蹤跡,而隨侍在側的十二騎也在這邊與他們會合。
就要出大宋了!這一次出去,代表她將永生成為遼人,不再是大宋人了。
她嘆了聲,更偎緊耶律烈;他也摟緊她,明白她的不捨。
「我們還會再踏上這一塊土地的。」
「而我卻已是遼人。」她低語。
「別擔心,咄羅奇會好好守護咱們的孩子。」他笑了笑,再也不遲疑的轉了馬身,毅然馳出橫城;放眼望去儘是塞外遼闊的天地!
別了!中原!
君綺羅不敢回首,將自己的淚水流在丈夫的懷中……※ ※ ※故事到此應該告一段落了!
不過,必須一提的是,咄羅奇「假公濟私」的舉止。他並沒有隨耶律烈回大遼,他請了公差,以守護小主人之名留在大宋,留在君家。事實上他的私心是想趁機擄獲某位小佳人的芳心。
但是,那位小佳人以教養君家繼承人為理由,矢志不嫁;除非有男人肯為她住到君家,不是入贅,而是她嫁人;但得住在君家,直到繼承人足以擔當君家重任。
所以,咄羅奇便決定與那小佳人耗上了,一同與她守護君家繼承人的成長。
並且發誓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娶到那位佳人。將來,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後,他要帶著妻子與一堆兒女回塞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