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版 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08-8-1
字數: 260000
版次: 1
頁數: 367
印刷時間: 2008/08/01
開本: 16開
印次: 1
紙張: 膠版紙 I S B N : 9787506343923
包裝: 平裝 所屬分類: 圖書 >> 小說 >> 社會
編輯推薦
我隆重推薦此書,是因為作者把“折騰”寫得真實而又奇異,寫得驚心動魄而又出神入化。它像一面鏡子,每個人從中都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內容簡介
這是一個折騰的時代。折騰,成了一種生命狀態;折騰,改變了自己也改變了別人;折騰,攪知己了世界也埋葬了自己……折騰里有黃金,有糞土,有哲學,有騙術,有人性的呈現,有欲望的勃發,有阿Q式的瘋狂……本書主人公是位赤貧出身的奇人。他把自己的事業折騰到了海南、上海、北京……折騰到了紐約曼哈頓的世貿大夏。隨著9.11事件雙子座的崩塌和燃燒,他的商業帝國也遭滅頂之災,他的雄心壯志變成了煉獄中的另一種折騰——在死亡與復活之間掙扎。
目錄
01. 一篇閒話02. 家族
03. 父親
04. 外婆家的親人們
05. 最早的情慾
06. 煩,我成了城裡人
07. 在路上
08. 賺錢總是快樂的
09. 燃燒的天空
10. 江湖也枉然
11. 我們是蟲子嗎?
12. 妙,及程的後現代生活
13. 風中的彎道
14. 一個時代的終結
15. 光和他的女兒
16. 那咣當咣當的火車聲
17. 過去的皆已過去
18. 致女兒書
後記
書摘插圖
01. 一篇閒話但凡一個人生下來,人們便總有許多臆想。即便是普通孩子,也要從他的生辰八字中尋找到未來前程的某些徵兆。倘若是大人物,其出生則往往會附著某種傳說。考證這些傳說是一些人學識淵博的標誌。但這些考證往往只是以訛傳訛、蠱惑人心而已。風水和命相算得上是兩類最悠久、最有迷惑力的學問了。時至今日,你若去某個飯館,或走在某條街上,仍會碰到這類主動搭訕的術士,無外乎稱你生有異相,哄你高興了施捨些錢財。朋友圈中,有人遇行運不暢時,便去請風水先生,結果也只是討些心理慰藉,於局面的扭轉是從未見有實效的。
我們公司關閉前,行政總裁張從台灣請了風水先生去勘查我在上海的辦公室。那位大師看了半天,費用為五萬港幣,結論是,我的辦公室必須搬到另一間去。做大事而迷信術士,為我當時所不齒。結果辦公室未搬,五萬港幣打了水漂,公司到了年底果然不能收場。
我從未相信風水與局勢以及一個人的命運有任何必然的聯繫,但前些日子,父親病故,我依然聽了家人的建議,找了懂風水的人尋了塊好墓地。我知道心理的慰藉,有時會重於我們所知的有限的事實。人既然難免脆弱,就需要些莫名的安慰以減輕活著的痛苦或添些渺茫的希望。試問,除了上帝、老天爺或別的不可知的力量,誰還有權對人予以苛求、責難或安慰呢?以我現在的平淡心性,我知道人不過出生了,又死去了,再大的人物也遵循著這一簡樸的法則。生與死,並無任何神秘可言。但在早年間,自以為是的我還是相信自己是有些異相的。我常對鏡凝視我的異相,以堅信自己異於常人,於是,可笑的事情便在我四十多年的生命中反覆出現,以至於我要寫這些文字,告訴大家一些庸常的道理,其中首要的一條,就是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個普通人。
2001年9月11日,對我來說本來是個吉日。下午四點鐘,我代表董事會與詹姆斯先生簽約,聘請他為新東方衛視的董事副總裁,負責新東方衛視在納斯達克上市前的公共關係。詹姆斯先生曾經擔任過老布希的新聞官,是紐約傳媒界的紅人,同時還是一個傑出的中國問題專家,在政商兩界長袖善舞,具有相當的公信力和影響力。因為詹姆斯的加盟,新東方衛視的上市日程必將提前,上市後的股票也將會有一個好價格。
“王,什麼時候你能拿到飛機駕駛執照?我們好去拉斯維加斯比試比試。”
“不,詹姆斯,開飛機就免了,我只想開一輛大貨車,獨自一人穿越美國西部。”
簽完約,我們便在公司附近的一家飯店為詹姆斯餞行,他第二天就要回美國去了,回到他的家鄉去幫一個中國人賣股票。九月的北京是迷人的,星空清澈而爽朗,這個小型宴會與其說是為詹姆斯餞行,不如說是為我自己慶賀。新東方衛視即將成為我們的第五家上市公司,但這回不是在中國而是在美國上市,上市的主體又承載了我太多的人文情結與英雄夢想。我們邊喝酒邊閒聊,氣氛輕鬆,心情愉快。突然,詹姆斯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異常驚懼的表情,順著他的目光,我看見電視機里一幢摩天大樓已經攔腰被撞,滾滾濃煙正肆意蔓延。
“詹姆斯,不必緊張,不過是好萊塢的一部新片而已。”
“不,王,戰爭,一定會發生災難性的戰爭!”
詹姆斯的話音未落,主持人便清晰地說道:美國時間上午10∶28( 台北時間22∶30 ),紐約世貿大廈的北樓倒塌!緊接著我便接二連三地接到電話,不到一分鐘我便知道,就在我們把盞閒談之時,世貿大廈的南樓被撞。18分之後,世貿大廈的北樓被撞!緊接著便是五角大樓被撞。空氣在剎那間凝固了,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聞名世界的雙子座就這樣在地球上消失了。
9.11顯然已經成為人類疼痛的日子,但它僅僅是幾架飛機的焚毀和兩幢大樓的倒塌嗎?當然不是,它更像是一個標誌,自此,人類的生活與文明便出現了另一種常態:恐怖與反恐怖。但誰又會想到,這個發生在曼哈頓的從天而降的災難,還會與我這個從中國南部偏遠山區走出來的商人發生如此緊密的關係,最終竟又導致了我的毀滅!一個月之後,英國蓮花基金便發來了一份檔案,稱因不可抗力,此前與新東方衛視簽署的投資契約將不得不終止;緊接著,所羅門美邦也發來了類似的商業信函,稱新東方衛視在納斯達克的上市計畫將不得不令人遺憾地予以取消。四個月之後,新東方衛視便像一棵光禿的樹,在凜冽的寒風中發出了致命的脆響……又過了一年,我們的幾家信託公司便發生了接二連三的“擠兌”,緊接著我們控股的幾家上市公司的股票又同時暴跌,一年之後公司便徹底清盤了……最後,我因非法吸儲罪被判了五年徒刑,我們的商業大廈徹底崩塌了!
毋庸諱言,有近兩年的時間,我都是在一個接一個的噩夢中掙扎著過來的。9.11僅僅是我們一連串倒塌事件的最初咒語,但它的確曾讓我覺得我們的事業,甚至於整個的生命都只是一個玩笑。我年逾七旬的母親曾經開解我:兒呀,想一想和你從小一起長大的人,恐怕大多數人到現在連長沙都沒有去過呢,你走得太遠了,都到過美國了,也該歇歇了。
是的,太遠了,可我憑什麼要走這么遠,且一走就是二十幾年?我不禁想起我在香港曾經聽過的和田一夫先生的演講,主題大約就是失敗。那個時候,我們的公司正如日中天,和田先生的八佰伴卻倒閉了。和田先生在演講中引用了松下幸之助的話:“做生意就是遵守常識——天晴時出門,下雨時呆在家裡。”事隔多年,再想起這句話,才知其意味深長,非歷經苦難不能體會。
好了,我,王家瑜,於一九六四年二月十日生於湖南寧遠縣一個叫梅崗的小山村。但戶籍證和身份證登記的我的具法律效力的出生日卻是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五日。我一直未能弄清箇中原委。我母親曾十分清楚地告訴我,我是一九六四年二月十日生人。這與我的法定年齡相差近兩歲。按照麻衣相學的觀點,這差異會導致兩種完全不同的命運。我若干年都為此困惑。我到底是哪年生人?是什麼屬相?什麼星座?或者,我到底該有怎樣的命運?這困惑使我從根本上對自己的命運懵懂無知。多年之後,當我對命運喪失了好奇心與執著心時,我願意告訴別人,我是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五日生人。因為這個生日於我具有唯一的法律地位。少了兩歲,若在體制內,可以多做兩年官;若是戀愛或結婚,則可以找更年輕一點的伴侶。我心裡的俗念揮之不去,對自己的生命依然存有功利心。因為生辰八字的不同,人的命運會迥然有異。算命先生,或可據此年份與時辰指點我命運的一二了。
梅崗,這名字頗有些詩意。但我自出生以來就再未回去過。我曾多次問及母親關於梅崗的風情與景物,似乎沒有任何特色可讓我在這裡講述的。
但母親告訴我,梅崗並沒有梅樹。我索然於我出生的村子並沒有任何浪漫與風情。我也問過母親,我出生時村里是否出現過諸如一片紅雲的異像,母親淡然回答:“沒有。”那么,出生在一個平凡的山村,生辰八字中又沒有任何異相的我,為什麼會在一段相當長的時期相信自己異於常人呢?我的浪漫的、英雄主義的情結緣何而來?這樣的情結原本只屬於一個盛開著桃花、美女、音樂卻局勢動盪的年代啊——風吹動著簫聲和書頁,雲大片大片地流動,仁人志士在烏蓬船上討論共同綱領……
生於一九六四年,或者說,生於六十年代,成為後來學人們所謂的“第三代人”,從小就被賦予了“要解放全人類”的使命。“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令人遺憾地成了我的英雄情結得以形成的根本原因。這原因導致了我的浪漫主義與英雄主義的不純粹、不徹底、不完美,並使我最終在夢想與現實、城市與鄉村、文化人與生意人、愛情與肉慾、真實與偽善……的灰色地帶成了一種雜碎。我從未進入並擁有自己的主流生活。我是一個不成功的文人,更是一個不成功的商人;我生於山村,卻流著清高的、不可救藥的讀書人的血;我是一個南方士子,柔弱、敏感,在月光下流淚,卻要到西北的荒漠中去討生活;我喜歡素樸、忠誠的品德,簡單的人與事,卻一生都與私念、惡欲、欺詐為伴;我崇尚愛情的光芒,卻迷戀肉體那近乎糜爛的享受;我渴望成為烈士,卻一直活到今天……小時候,我經常夢見自己率兵突圍,衝下山去,包圍寧遠縣城,打開牢門,救出同志——其中一位一定是我歃血為盟的兄弟,另一位則一定是我暗戀的、婀娜多姿、臉色蒼白而又一往情深的女子。我曾長期喜歡柔弱、變態、略帶神經質的女人,可以讓我反觀自己的聰明與強悍。我需要崇拜、順從甚於需要平等的愛情,這使我的婚姻從根本上就不幸福。我的確有過一位盟兄,我們曾經歃血為盟。他雖然沒有機會在敵人的嚴刑拷打下背叛我,卻在一次捶胸頓足、海誓山盟後,帶走了我的一百萬。此後,就再也沒有了蹤影。據說,他後來去了日本,在京都的一座寺廟裡做了和尚。他創辦了自己的部落格,從未中斷過發表他對時政與人生的看法。很長一段時間,我成了頑固的宿命論者——家族及時代的宿命。我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密碼,破譯這些密碼,了解自己的真相,做一個本份人,應該是一個人乃至整個人類最重要的使命。人的痛苦、瘋癲、可笑與可悲的命運,皆源於不了解自己的本性,迷失自己的本性,讓自己被外物主宰。我過了四十歲才努力去做一個本份人。我長期被黃繼光、董存瑞、張鐵生、黃帥……或者,更遠些,被譚嗣同、蔡鍔、黃興,也被我的先人王笑浪、我的父親和右派叔叔們的咒語與夢囈所左右。這咒語與夢囈讓我做著英雄的白日夢,行走於俗世間。
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一個中國人並沒有自己獨立的命運,其出生與終結皆不由自己做主。記得有一年,我十四歲的女兒就曾批評我“總愛做自己不能控制的事。”她認為順其自然的生活才是真實的生活,安適的生活。她十四歲的智慧強於我四十歲的智慧。比如我一九八一年參加高考,成績下來了,要填志願。這比進考場更要水平,也更關乎你的未來。我的父親要我填中山大學,我就填了。雖然我從小就與父親對立,這件事卻聽了他的。因為除了清華、北大,我不知道中國還有一些什麼大學。填完志願,一家人就去飯館慶賀。沒想到會因一件小事與父親爭執起來,他順手就抄起一隻碗向我砸過來。我怒火中燒,衝出了飯館。我的第一個決定就是不報中山大學了,因為這位狂暴的父親就是中山大學畢業的。不報中山大學報什麼學校呢?正巧飯館外面貼了一張地質學院的招生簡章,我就填了地質學院,結果就被錄取了。我此前從來不知有這么一所學校,對於地質專業更是一無所知。我就因為這么一個偶然的原因上了這所幾乎讓我神經分裂的大學,差一點不能畢業,毅然決然地成了一個壞學生和漂泊者,還認識了我後來的妻子,有了現在的女兒,去了新疆,寫了近十年的詩。
唉,如果填志願那天不去那家飯館,如果吃飯的時候不與父親起那場衝突,我就會進另一所學校,認識另一個女人,學另一個專業,生另外一個孩子,有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重大事情被偶然事件決定的例子還很多。我後來常對人講,凡大事幾乎全不能由自己做主。比如一個人是生在農村還是城市,是男人還是女人,是聰明還是愚蠢,是美還是醜,是高還是矮……這些重要的事都不由自己。包括現在走出門會不會被車撞死,是被一輛賓士車還是被一輛三輪車撞死,也由不得自己。但人們卻經常揚言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豈不可笑?我們雖然明白這些道理,卻還是忍不住去探究必然的、有規律的事物,像那些有學問的人一樣自欺。因為不自欺,我們活著就更沒意義。我寫這些文字也是為了自欺,或者說為了讓自己活得更有意義。實際上,一個人死了或活著,發達或落魄,都會被一陣風吹走,即使境遇與心態多么不同,命運卻驚人的相似。
我女兒批評我愛做不能控制的事,是指我天性中喜歡冒險和出人頭地。我願意做超越自己及挑戰極限的事。人其實都有一定的超越能力,愛因斯坦說:“對著天上的星星瞄準,總比對著樹上的鳥瞄準要打得高。”這句話影響了我很多年。但我女兒會說:“對著天上的星星瞄準,最後一定連一隻鳥都打不著。”她這一代人會去看星星,也喜歡星星,但絕不會去“對著天上的星星瞄準”。因此,說到控制,首先要弄清楚什麼是可控的,什麼是不可控的。這需要多年積累的經驗與智慧。但人的命運總在重複,一千年前曾有的愚行人們會繼續做,幾千年積累的智慧卻得不到傳承。比如老子說:“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就包含了很深的智慧。人活著要知道自己的本份,明白做事的順序。一件事什麼時候做,什麼時候結束,什麼時候進,什麼時候退,其結果將完全不同。有智慧的人就像打牌的高手,即便摸了一手臭牌,若懂得出牌的時機與順序,也常常會贏。我曾對我女兒說:“女孩子最重要的事是快樂。”這與我的老師對我說:“世界上還有四分之三的人口沒有解放,台灣人民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便完全不同。相比我的老師而言,我更知道自己的本份與做事的順序。但我女兒比我更知道自己的本份,因為我的另一個觀點就遭到了她的批評。我說:“男人最重要的是承擔責任,因為承擔責任就會有權力,因為有權力就會有影響力,因為有影響力就會有地位。”她反駁說:“人就不應該有影響力。”有一次,一位記者問到我人生的目標是什麼。我回答說:“對人及社會有所影響。”這個觀點一直不被我女兒所接受。我知道自己的觀點是功利主義的,凌駕於普通人之上的。英雄末路會是這種觀點的必然結果。所以,我女兒說:“你一生都會很孤獨,很苦。”她信奉快樂原則。她還說,快樂不僅是一種心情,一種狀態,更是一種能力。所以,提高快樂的能力應該是教育的根本目的。如果每個人快樂的能力都提高了,人類就會很美好。所以,在這裡,或者說,在我苦難的人生過了一半時,我也想探究一下快樂原則。我嘗夠了辛酸苦辣,也想嘗嘗甜的滋味。說到底,我雖然宿命,卻還想繼續有滋有味兒地活著……
04.外婆家的親人們
飢餓或饞
一九六○、六一、六二年,被中國人稱做苦日子,官方稱做三年自然災害。這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生人的中國人命運的起點。據資料記載,這三年中國餓死了三千萬人,超過了八年抗戰的死亡人數。我一位朋友的小孩有次曾放出狂言,說即便他當國家主席,中國也不會餓死那么多人。我沒法構想一個十四歲的孩子當國家主席中國會怎樣,我更沒法理解那三年竟會餓死三千萬人( 平均一天餓死三百人,那是怎樣的死亡的加速度? )。我慶幸自己生於一九六四年,苦日子剛過,我就到了世上。我吃奶、紅薯藤、南瓜和不多的米飯長大,這與我姐姐吃觀音土和樹葉長大不同。我的一位女友,是一九六八年生人,曾給我描述過她優越的童年生活:“我是喝牛奶長大的!”她驕傲地說。我則到了十六歲才第一次見到火車,國中二年級才知道世界上有啤酒和冰淇淋。但我對飢餓的體驗不是親身的,我的與飢餓相關的知識和感受大多來自外婆和母親的口述。比如,我的姨奶奶和舅媽就是餓死的,我母親的身上經常一按就是一個坑。小時候聽得最多的故事是餓死人的故事。唐家山有一個專埋死人的地方,叫九獅嶺,以埋打死的和餓死的人為最多。重慶沙坪壩有一塊墓地,埋的都是武鬥中死去的紅衛兵,其中一個墓最大,埋了十六個人;南京有紀念抗日戰爭死難同胞的紀念碑;唐山有紀念一九七六年地震時死難同胞的紀念碑。還有各地的烈士陵園,是用來紀念、憑弔先烈的,也常用來進行愛國主義教育。我常想,如果研究一下各種死亡,就會發現:戰死的人可以當英雄,地震死的可以叫遇難,武鬥死的可以叫活該,病死的可以讓人哭,叫不幸病逝。餓死呢,可真不好說了,總不能叫遇難或不幸餓死吧。如果一個人餓死了,我們說他懶,活該,三千萬人餓死呢?瑞典的奈麗 ? 薩克斯以寫死亡及猶太人在集中營中的苦難而出名,還得了諾貝爾獎。如果她活著,我很想請教她,三千萬人餓死該怎樣寫?在我看來,餓死是所有死亡中最無力的。餓死可以叫做冤死,或者叫無法說清楚的死。但餓死的人會說一句心裡話,叫:我不想死呀!如果三千萬餓死的人都說:我不想死呀!我們該怎么辦?我們能繼續安心地活著嗎?所以,我常想,得趕緊給餓死的人找個說法,也修個紀念碑什麼的。但這想法我一直不敢正式提出來。我如果提了,別人一定認為我是吃飽了撐的。一個吃飽了飯的人,去操心餓死的人,還真有點不合時宜。好在歷史有一種強大的能力,就是能把它認為不宜於記住的事刪除掉。但我心裡依然想,如果真有人為餓死的三千萬人立碑,我一定會對這人給予莫大的尊重。因為沒有親身體驗過所謂的飢餓,所以我要說的與其說是飢餓,不如說是饞。但饞也可以稱做是比飢餓稍高級一點的形式。我舉一個例子來說饞。有一次,小朋友們在一起討論:毛主席每天都吃什麼?大家舉了很多例子,最後我說:毛主席肯定每天都吃炒豆子!我這樣想並這樣說了,是因為我自己最想吃炒豆子。
饞是對飢餓的延展,是吃了卻沒有吃飽時,胃、心理或精神的一種反應。如果飢餓是有罪的,饞則近於羞愧與無恥。關於饞( 或者飢餓的另一種稍高級一點的形式 ),我的另外兩個例子是這樣的。小時候我最想吃的東西是雞,但吃雞是太不易了。雞要用來下蛋,蛋要賣了買鹽、課本、衣服,雞是一家人最重要的生產資料,非到過年才會殺。怎么辦呢?我想出了好辦法。我偷偷地將雞抓起來,藏在衣服里,手扶拖拉機開過來時便將雞飛快地扔過去。雞死了,只好吃掉。我靠製造車禍來吃雞,沒有一次不成功的。但這方法太陰毒,也太冒險,我一年也只乾一兩次。為了吃雞,冒這么大的險,心地又如此陰毒,可見饞與飢餓一樣難以抗拒。除了饞雞,還有饞雞蛋。小時候,外婆寵我。每年過生日,她都會把我一早叫醒,塞給我兩個紅雞蛋,蛋是用紅紙染的色。我拿了雞蛋,便又蹦又跳地去上學。這一天我的地位完全與眾不同。上學的路上,我每見一個同學便讓他看一眼紅雞蛋,看饞了,則允許他剝一點皮,用舌頭小心地舔一舔。上學和放學的路上,一隻雞蛋被十幾個同學看過並舔過了,依然沒有吃一小口。直到晚上睡覺時,才在半醒半夢中將雞蛋一口吞下去。我大約是唐家山唯一能在過生日時吃雞蛋的人。我一年吃一次雞蛋,一眨眼竟長到了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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