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玄初初出茅廬,是在張獻忠義子劉文秀的幕中。四川已成亂局,張獻忠被清人所殺,他的大軍便被分為四支,由四義子統率。
此後,西南的亂局更亂,張獻忠的四個義子,一子敗走雲南,一子降清,一子戰死,善戰且為人穩重的劉文秀無奈、悲傷又痛心,終至臥病而死。亂局總是不得人心的。手下將士見大勢已去,最終降清。
大家投降的對象是吳三桂。吳三桂此時帶著八旗兵經營西南,是西南軍區的最高統帥。向他投降,是自然而然的。
劉文秀的兒子帶著下屬奉上降表,吳三桂讀了拍案叫好,忙問這表是誰寫的。有人介紹,是布衣劉玄初寫的。吳三桂忙讓人傳劉玄初。不一會兒,一介儒生風度翩翩,布衣長帶,款款而來。
吳三桂覺得劉玄初很不錯,文筆可以,氣場更是強大。
兩人交談之間,劉玄初不卑不亢,侃侃而談,詞語清亮,口才了得,分析形勢十分明晰、到位,堪稱心藏風雷,袖握乾坤。吳三桂大讚,人才啊,留下吧。於是,劉玄初成了吳三桂的高級參謀。
沒讓他當參謀長(軍師),可見劉玄初在吳三桂眼裡,比諸葛亮在劉備眼裡要次一等。但是,劉玄初仍然感激吳三桂,畢竟對方認識到了自己的價值。“士為知己者死”,劉玄初覺得,吳三桂比劉文秀識才。
可惜,劉玄初唯獨沒看出,吳三桂沒有劉文秀那種識大局的胸懷。劉文秀臨死仍不忘國家,對南明桂王說,儘管“清兵日漸逼近,國勢日危”,自己的家族和部下也一定會對大明盡忠職守。劉玄初不懂,不識大局者難以流芳,只會貽害。
二
隨著吳三桂成了平西王,劉玄初長住雲南。
雲南有洱海,有民歌,有山茶花朵朵如霞。那一段時間,一定是劉參謀最詩意的生活。遠去了刀光劍影,黯淡了鼓角爭鳴,一片江山,又是鶯鶯燕燕,鳥語花香。
在昆明,雲南王府,吳三桂經常會舉行宴會,宴請這些文武下屬。宴席上,有歌舞,有弦管,也有醉人的音樂。
可這些都是短暫的。因為一個大一統的國家是絕對不允許國內有獨立小王國的,而且“天下財賦,半耗於三藩”,讓朝廷不堪其重。平西王更是日夜操練兵馬,有恃無恐,是國家肌體的一大毒瘤,一旦發作,必將傷及五臟六腑、傷及天下百姓。
撤藩,早日撤藩!一個個賢達之士無不有此感受。康熙說得更明白,“今日撤亦反,不撤亦反,不如先發”。
皇帝的擔憂被鎮守廣東的藩王尚可喜偵知,忙上書康熙,請求撤藩。當時,從國事和公心而論,此法為上上策。撤藩之後,尚可喜欲歸老遼東。康熙一聽,大喜,下旨同意,而且獎勵優厚。
另一藩王耿精忠見狀,也上奏請求撤除自己的藩地。
此時,萬眾矚目,盯著雲南。連吳三桂在京城做人質的兒子也勸他:朝廷懷疑您很久了,現在兩大藩王都有辭職信,唯獨您沒有,朝廷更懷疑您了。請您儘快把辭職信發來,事情還可以挽回。
對吳三桂而言,這是他人生的一個十字路口。他視權力如命,為此不惜將父親和故國君主扔在一邊,到了這個年紀,他怎么可能放棄權力?
可是,他接到兒子密信之後,又想耍小聰明,作作秀,學尚可喜走走過場。他太高估了自己的智商,也低估了小男生康熙的智商。他不知道,宮中那位青年皇帝是歷代皇帝中少有的政治早熟者,就等著他上奏。
吳三桂的手下也一個個自信滿滿,認為以吳三桂的威望請求撤藩,皇帝一定不敢準奏。他們甚至想:吳三桂走了,誰鎮守得了西南啊!
唯獨劉玄初看出了其中的險情,忙趕來阻止,聲淚俱下道:皇上早就想把您支走,只是難以開口而已,如果您早上把辭職信交上去,晚上就會被攆走啊!
這話分析周到,洞穿力之強,如捏著康熙的脈搏。如果吳三桂聽從他的建議,削藩之事會被再次推遲,而雲南也將繼續懸於朝廷權力之外。
吳三桂當然不聽,他和其他手下一樣,太高估自己了,堅持說自己上疏是走過場,皇帝一定不敢調他。奏章寫好,送上,不久,朝廷下旨批准。
剎那間,驚倒了吳三桂和平西王府的一庭文武。他們弄拙成拙了。吳三桂的撤藩請求已公布於天下。現在,吳三桂只有兩條路:要么按奏章中自己的請求去做;要么施展自己的強項,繼背叛明王朝和李闖王之後再背叛清廷,在中原再次燃起硝煙。
吳三桂選擇了後者。食言自肥,失信於天下,這一開局,他就敗了。他很後悔,當初沒聽劉參謀的良言。
三
由於辭職奏章的事,劉玄初和吳三桂意見相左,因此被外調。吳三桂決定造反後,需要人才,於是快馬加鞭,讓人接劉玄初回到昆明。
走入平西王宮的,不是劉參謀一人,而是平西王所有文武臣屬。
吳三桂不能丟失權力,也不能丟失雲南。過去,他是“衝冠一怒為紅顏”,今天,他再次衝冠一怒,卻名不正言不順。吳三桂宣布:自己這次是要“反清復明”,用這來號召漢人同仇敵愾,一直反對清廷統治。
劉玄初聽了,忘記了上一次受到的處罰,端袍束帶,站出來侃侃而談:
主上反清,這步棋走對了;扶持大明,也走對了。但是,您不能喊空口號,得有實質性動作。明朝滅亡沒多久,人心還向著明朝,您應該尋找明朝流落的皇子,奉他為主,您再東征,這樣一來,明朝的“老臣宿將”將無不願意為您效勞。
可吳三桂一揮袖子,拒絕了。吳三桂這次起兵,意在宰割山河,占一席之地稱王,或稱帝。自己以百萬頭顱搏命一賭的戰果,他可不願讓一個姓朱的得到。
他的參謀長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後果:“篦子坡之事,可一行之又再行之乎?”原來,當年為了效忠大清,吳三桂將明王室最後一線血脈桂王追拿,用弓弦勒死於篦子坡。
吳三桂已經殺了明朝一位朱姓天子,難道將來江山打下,還要殺一個嗎?不然,江山打下,豈不是就要讓朱姓小子當了?吳三桂一聽,連連稱是,遂不採用劉玄初的計策。
於是,雲南軍起,吳三桂自稱“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打了數年,卻不見“大明皇帝”御駕親征。
幾年後,江河日下的吳三桂乾脆登基稱帝,國號大周,過一把皇帝癮,來了個安樂死。劉玄初的又一良策,就這樣再次“檣櫓灰飛煙滅”。
吳三桂並不笨,也並非不知劉玄初的計策好。可是,再好的計謀,與他的私心對撞時,他都會棄之不用。
吳三桂的軍隊進行了八年征戰,明末遺民無一人參與。一則,吳三桂曾經借清人之手殺明人,毒辣無比,大家心寒不已;其次,他作戰數年卻不立一帝,大家心知肚明,吳三桂是肯定想自己君臨天下,稱孤道寡。
大儒顧炎武聞之,吟詩長嘆:“世乏劉荊州,託身焉所保?”鄭成功之子在台灣聞之,也說吳三桂的“此種做法,不只是貽笑於當世,亦將貽笑於後代”。
一個自私者上演了一幕醜劇,可惜滿腹韜略的劉玄初則鄭重其事地參與其中,成為一個丑角。
四
吳三桂起兵,信心百倍。吳三桂的部下也信心百倍。因為他們手下有一支勁旅,即當時名聞天下的關寧鐵騎。
關寧鐵騎起自明末大將祖大壽。在袁崇煥含冤入獄後,祖大壽的祖家軍開始主導遼東局十數年,祖氏家族降清後,天下無敵的關寧鐵騎一步步轉移到祖大壽的外甥吳三桂手中,就此成為吳三桂的發家資本,幫他為清軍征服中原立下汗馬功勞。
到了鎮守雲南時期,關寧鐵騎更是成了吳三桂的私人衛隊,為其保家護院。
百戰之餘的關寧鐵騎,威風不倒。戰爭開始,一聲軍號,關寧鐵騎如虎出籠,如刀出鞘,馬蹄滾滾,一路北來,不長時間便飲馬長江,亮劍水上。而北方的清廷顯然沒有做好準備。
此時,戰爭呈一邊倒之勢。吳三桂呵呵一笑,馬鞭一舉,全軍解甲,“駐兵松滋,三月不進”。
三個月,在爭分奪秒的戰爭歲月,黃花菜也會長霉。劉玄初急了,他學習諸葛亮,給吳三桂來了一番“隆中對”,請他趕快進軍,且毋遲疑。在對策中,劉玄初說,此時可直搗黃龍而痛飲,千萬不可猶豫。他進一步分析:
康熙擁有天下,憑吳越之地的財貨、山陝軍士的武勇,想和憑雲南一隅之地的吳軍作持久戰。
而勢力較弱的吳軍恰巧相反,應當借戰勝之威,乘勝攻取,過長江、臨黃河、入京都。
對於吳三桂心中的小九九,劉玄初也洞若觀火:吳三桂駐兵江上,想逼康熙言和,交出他的兒子吳應熊,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康熙不是那樣軟弱的人。
為了說清形勢,劉玄初打了個比喻:弱者跟強者斗,弱者應該攻其不備,而強者應該慢慢角力;富者跟貧者打官司,貧者喜歡迅速結案,而富者喜歡慢慢審理。
劉玄初的“隆中對”送上去,吳三桂來個冷處理,束之高閣。他不相信北方那個小皇帝有那樣的魄力,他更相信自己鐵騎的戰鬥力。結果一切如劉玄初所料。嫩的不是小皇帝康熙,而是吳三桂。
對於吳三桂劃江而治、放歸吳應熊的要求,康熙以鐵血手段做了回答:他誅殺了吳三桂在京城當人質的兒子,向天下表明,朝廷與分裂者無和談可言。而這寶貴的三個月休戰時間,足夠清廷調兵遣將,採取攻勢了。
吳三桂再次弄巧成拙。聽到兒子被殺的訊息後,他倒地長嘆:“這次真騎虎矣!”然後,他病臥床上,不久一命嗚呼。
而他的軍事優勢也在三個月的消磨中,消耗殆盡。面對清廷大軍,真應了劉玄初對策中“河上消搖,坐失機宜”的斷言。吳軍的命運,在劉玄初的一聲長嘆中,已呈夕陽西下之勢。
江上號聲,已隨風飄遠。營中畫角,還是一片繁密。關寧鐵騎,吼聲喑啞;健兒馬蹄,踟躕不前。劉玄初望著暮靄深處,群鴉亂飛,長嘆一聲,也病倒了。之後,他鬱郁而死。
他得了什麼病,古人沒有記載。他死於何時,歷史也未記下。
在戰略上,劉玄初堪稱康熙的對手。不過,劉玄初竭盡全力,卻在支持一場戰亂、一場分裂。康熙則相反,他運用自己的智慧統一了一個國家,並給這個國家帶來一百多年的和平。
同樣的才能,用在康熙身上,叫智慧;用在劉玄初身上,則叫陰謀。大家對這個陰謀分子,並不想過多關注。
清朝 吳三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