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生平
張瑞璣(1872~1928)字衡玉。山西趙城(今屬山西洪洞)人。光緒二十九年(1903)進士。三十二年(1906)後,曾在陝西韓城、興平、臨潼、長安等縣任知縣。所到之地,均有政聲。辛亥革命前加入中國同盟會,西安光復的第三天,受命組織民政府於鹹寧縣署。10月29日,民政府與參謀處合併為總務府,張與王錫侯共同主持總務府下的銓敘局。共和建立,辭歸太原,任山西省軍政府財政司司長,1912年12月曾署理民政長。1913年初令他正式擔任山西省民政長,他棄印不就而去西安,被推舉為陝西省軍政府顧問。
辛亥革命後,袁世凱一方面借南方革命黨的勢力威逼清朝皇帝退位,一方面又挾北方勢力向南方討價還價,不惜集重兵向革命黨領導的軍隊發動進攻。在1911年12月18日開始的南北和議中,袁氏不時玩弄陰謀,並攻擊陝西、山西兩省的革命黨人為“群盜”,叫嚷“秦晉群盜,不在和議條款之列”。張致書袁世凱:“執事謂秦晉群盜,瑞璣不敢辯,然奉執事令征群盜者,害且百倍於盜。執事視其焚掠不禁,是殘民也;逆天下之心,是樹敵也;避南軍之鋒,專攻秦晉,是示怯也;朝議停戰,夕謀進攻,是背盟也。殘民不仁,樹敵不智,示怯不勇,背盟不信,秦晉之人,固將有以待執事也。”
當張得知袁世凱逼迫孫中山讓出大總統位時,再次致書袁世凱謂:“大總統者,國民之所同推,非一方所得私舉。孫公人望所歸,故天下共舉之,又安能以其位私授予人? ”然而,在帝國主義的支持和革命黨內部妥協勢力的夾攻下,孫中山於1912年4月1日正式宣告解除臨時大總統職務,把政權交給了袁世凱。
袁氏統治中國四年,壞事乾盡,終於“積惡成疾,一命歸陰”。張在慶幸之餘,以辛辣的筆鋒,寫了《祭袁世凱文》,內稱:“汝今死也!惡貫滿盈,皇夢不成。民窮財盡,乞美求日,未得其逞。花招騙世,知者齒冷。積惡成疾,一命歸陰。衣冠羽化,面目猙獰。噫嘻!早死一年,香臭難分。今日物化,蓋棺論定。嗚呼哀哉! ……若在中華征民意,死爾萬千誰挽留?”
袁世凱生前為建立個人獨裁的總統集權制政治體制,於1914年1月10日解散了國會。同年3月,他又收買60名議員召開約法會議,建立御用“造法機關”,通過與《民國臨時約法》相對抗的所謂“新約法”。張與一些正直人士沒有被列入約法會議之列。後來曹錕賄選總統,賄議員每人5000元,張亦沒有接受。
1916年8月張曾以畫像詞自況:“汝今年四十有五,汝無事無時不與世人相齟齬。人新汝腐,人今汝古。人智汝魯,人通汝堵。……汝不自悛,而猶自怙。經史貯汝腸,麴櫱撐汝肚。汝詩野而狂,汝文怪而怒。汝窮無聊賴,而不屑與人為伍。三十年後,世界不復有汝矣。嗟乎!汝又何苦?”
1918年,張以國會議員常駐北京。次年2月,參加上海和會的南北雙方代表商定,派張赴陝西劃界停戰。
當時,北洋政府派出的直奉軍和晉軍、甘軍、川軍數萬人,夥同鎮嵩軍劉鎮華部,正援助陳樹藩在關中圍攻靖國軍。靖國軍聞知張來陝主持劃界停戰,無不殷切盼望。然張卻遲遲沒有成行。後在各方催促下,才於3月12日動身赴陝,3月22日到達西安。是時陳樹藩的‘八省聯軍’已取得很大進展,氣焰囂張,沒有妥協誠意,對靖國軍提出的恢復第一次停戰令 (指1918年11月16日北洋政府頒發的前方軍隊停戰罷兵令--編者注) 後的防地和撤走圍攻乾縣的北方軍的主張不予理睬,仍誣堅守乾縣之靖國軍為土匪。張瑞璣受陳籠絡,偏袒北方,在他拍發的電報中亦有隱稱靖國軍全是‘土匪’的話語。張瑞璣的言行引起了陝西靖國軍的極大憤慨,于右任總司令通告各方嚴予駁斥,並在致張書中有‘聞執事將去矣,長安市上古物字畫,為之騰貴’之語,揭露張瑞璣接受陳樹藩賄賂的醜行,張不得不怏怏而去”(共陝西省委黨史資料徵集研究委員會辦公室、政協陝西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辦公室:《陝西靖國軍綜述》,載《陝西靖國軍》,陝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頁)。
此後,張隱居長安閉門讀書,絕意世事不復問政。1928年1月6日病逝。著有《誰園集》,收詩、文各六卷。
一代名流——張瑞璣
張瑞璣,辛亥革命時期名人,身為清朝官員而早在辛亥革命前就成為革命黨人的朋友和同志,同盟會成立,即“慨然與焉”,並積極回響起義。其後義正辭嚴致袁世凱兩書,置生死於不顧抵制曹錕賄選、斥盧永祥軍之土匪行徑,及反對帝黨分子沈銘昌長晉,充分表現了一位正義正直之士的品格和膽氣,名重一時,長令後人欽敬。張瑞璣又是一位藏書家和飽學之士,十萬卷藏書後來悉捐山西省圖書館。這位傑出之士為晉南人,於我來說,也算鄉先賢,所以深為有這樣的鄉先賢而自豪。可惜其事跡已鮮為人知。而他同時又是一位畫家,更是一位非常優秀的詩人,就更是不為人知。今讀新近出版的《張瑞璣詩文集》,才知其詩而更知其人,為這樣一位優秀的詩人被埋沒而甚感遺憾。
章太炎在《故參議院議員張君墓表》中說,張瑞璣“自謂書不如畫,畫不如詩,詩不如其為人,蓋篤論雲。”可知張瑞璣除其為人外,對其詩是較為自負的。張氏詩中所表現的浩然正氣,與其文一樣,都如其為人,這裡著重談其詩之成就。使人一讀而難忘並欽佩不已的是他的幾首絕句,如《贈俞瘦石時瘦石在海王村以鬻畫為生》:
大陸龍蛇割據年,筆端怪底起烽煙。
有人已把中原賣,畫裡江山不值錢!
《徐溝道中》:
輕輿小睡穩如舟,樹外青山山外樓。
十里河灘軟沙路,馬鈴搖夢過徐溝。
《題吳山民江南歸棹圖》:
漁莊落日柳毿毿,水影天光漾蔚藍。
一片布帆雙槳雨,穩搖詩夢到江南。
或慨國事,或記閒情,均凝練自然而極富詩味,後兩句或跌宕多姿以出新意,或因境而造美語,均大得絕句之妙,足見其才氣非凡。尤其是“一片布帆雙槳雨,穩搖詩夢到江南”,悠閒優美,直可與宋人名句“不管煙波與風雨,載將離恨過江南”媲美,為近代少有之妙句。
張瑞璣深厚的舊學功底和詩學修養,更表現在古風和律詩中。集中之詩,以古風和律詩為多,且多佳。古風如慨外族侵侮而睡獅不醒的《醉歌行》、嘆戰亂的《媧皇陵醉歌》以及《挽黃克強》等,均很有氣勢,極具才情,讀來甚感人。尤其痛斥朝中權貴受賄賣官之作《楊花曲》,極富激情與膽氣,今日讀來仍令人盪氣迴腸。
進士及第的張瑞璣,任韓城知縣時,朝中發生一起影響極大的賣官醜聞,事情是因天津名伶楊翠喜引起。女伶楊翠喜,色藝冠絕一時,貝子載振一見心醉。善於鑽營的段觀察,即後來因擁護袁世凱稱帝而得封一等公的段芝貴,當時蟄居天津,便出資為楊翠喜脫籍,送與載振,身價與奩資共費數十萬。沒幾日,朝中命下,任段芝貴為黑龍江巡撫,輿論譁然。御史趙啟霖據事參奏,清廷詔命醇親王載灃、大學士孫家鼐查辦。此二人既要官官相衛,更要顧全皇室體面,怎肯認真去查,因載振聞訊已將楊翠喜偷偷送出府邸,便以“查無實據”復命,御史趙啟霖反倒以“奏劾不實”被革職。此事發生在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
如此大案,事關朝政與皇室體面,醇親王與大學士尚不敢查實,參奏的御史也遭禍,但張瑞璣卻敢以《楊花曲》實記其事,將該醜聞宣揚天下。《楊花曲》前有小序,簡述那件賣官醜聞,詩中詳細敘述了事件經過。開頭為:“東風吹綠滿天津,輕薄楊花亂撲人。落絮沾泥飛不起,化作薄命女兒身。”先從楊翠喜寫起,寫這位女伶的風流漂亮與動人。隨後寫王孫載振於國難當頭之時如何荒淫游樂、尋花問柳:“春風獵色打花圍,小隊青衣擁馬飛。西邸賓朋皆內相,津門草木生光輝。……杯盤狼藉夜沉沉,絲竹淒涼亡國音。不下銅駝臥荊淚,還存金屋貯嬌心。……河間王邸列群芳,家卉爭如野卉香。”其下寫段觀察“紅絲月老費商量”、“親代天孫籌聘錢”事,“香車寶馬配雙環,比肩親載玉人還”。再下即寫到事件的要害:“消受章台一枝柳,人天好事感良友。崑崙肝膽押衙心,酬恩豈在謝媒酒。阿翁只手攬朝綱,親草詔書代玉皇。白山黑水新開府,頭銜一旦生光芒。”這幾句是全詩的關鍵所在。載振得到楊翠喜後,為了感謝段觀察,就讓“只手攬朝綱”的老子授予段芝貴要職,段氏便得到了黑龍江巡撫的頭銜。敘此經過後,詩人還有更厲害的話:“天語飛傳萬眾駭,遼東節度用錢買!”天語,朝廷的詔命也。這是直指清廷的嚴厲斥責。詩人筆鋒,並不止此,又寫道:“多事青驄趙御史,彈章再拜奏天子。太息深宮拊玉床,預人家事竟如此。朝廷家法本疏寬,堯母仁慈左右難。白髮龍鍾老宰相,護持親貴費周旋。”以反語譏諷說,賣官是皇帝家的私事,趙御史何必多事參奏,惹朝廷不快,讓慈禧太后為難,又苦了年邁的孫家鼐費心周旋。詩的結尾為:“楊花依舊隨風飛,盪作遊絲綰不住。”照應開頭,又含無限諷刺意味。這樣才氣橫溢的詩作,出自三十五歲的青年詩人之手。作為清政府的下級官吏,敢於以詩譏刺朝中權貴直至皇帝與慈禧太后,不但全然不顧自己的功名與前途,甚至連身家性命也置之度外。詩人肝膽,感人至深。所以章太炎稱張瑞璣這樣的人,“近不可得已”。
律詩如《誰園即事》:
四面窗軒書百城,琴樽心跡自雙清。胸中邱壑畫千本,眼底滄桑棋一枰。
剩有文章媚山水,更無書札到公卿。一天風雪孤寒在,到底梅花不世情。
又《喜景梅九杜仲 南旋留飲》:
夢裡鷓鴣三兩聲,故人歸馬踏青晴。相逢不信頭顱在,脫劫方知性命輕。
囊底黃金心已冷,匣中寶劍氣猶生。天涯到處張羅網,莫向人間道姓名。
誰園,是張家老宅後一片隙地,為其讀書和攜酒招朋之所。詩人極豁達,不知身後此園將歸誰所有,故名之為“誰園”。真如其所料,此園後來即非張家所有,他的藏書樓現為地方政府辦公樓。他在誰園多次畫梅、詠梅,以表心跡,其品質和情懷,也確實與風雪中的梅花相似。景梅九為著名辛亥革命志士,作者的朋友,作者曾支持景辦《國風日報》。從這兩首可以看出,張瑞璣詩布局對仗皆似不甚著力而卻得體流暢,極其工穩,用語又平易自然,絕無飛揚之態,於平穩蘊藉中見深致與豪氣,深得古人之法。將人生之感,立身之道,同志之情,均表達得淋漓盡致。詩為心聲,一位慷慨正直之士的胸襟與形象,一二詩即可見之,讀來令人感動。其它詩中,即使用典,也均不難懂,絕無艱澀隱晦處。老到以至爐火純青,不能不令人讚嘆不已。
張瑞璣詩,存留較少,只有300多首,而卻多有佳作,此不贅舉。詩中又多佳句警言,像“剩有文章媚山水,更無書札到公卿”、“相逢不信頭顱在,脫劫方知性命輕”這樣的工對和妙句,則不妨摘引:“失計誤膺三聘出,無才合著一身閒”、“一生坐受虛名累,萬事都同素願違”、“共和日月風燈影,一統河山戰馬塵”、“時有閒情談鬼史,更無痛淚灑神州”、“漸生華髮還貪酒,已死名心懶著書”、“英雄老矣難回首,傀儡悽然看下場”、“宦海半生雞肋味,驛亭十里馬蹄塵”、“賞心文字千秋少,斂手棋枰一子差”、“英雄事業兔三窟,亂世人才貉一邱”、“隨我轉蓬三尺劍,累人行李一車書”、“垂老文章斂才氣,安貧門巷少風波”。懷人悼人詩中佳句如:“亂世文章餘血淚,故人肝膽半風塵”、“二世交情推我厚,一身傲骨累君貧”、“人傳姓字知非福,天與文章太露才”、“馬上警心書一紙,枕邊拋淚雨三更”、“愁思如潮常百結,文章卷土定重來”、“斗酒只雞君記否?素車白馬我來遲”、“笑我頭顱猶帶頸,痛君魂魄竟無家”、“人雖上壽終須死,天不憐才何必生”。詩人嗜詩外又甚嗜酒:“江湖結納渾無賴,詩酒佯狂剩此身”、“狂來詩酒無餘子,老去鬚眉幾故人”、“酒兵輕敵無堅壘,詩理通禪有妙鋒”、“老去酒名隨量減,病來詩債比愁多”。或抒壯志與豪情,或寫憤懣與無奈,均極耐咀嚼。詩人數以魯連入詩,有“綠林豪傑如相問,馬上行人是魯連”句,自比魯仲連,其人確與古之魯仲連相似,憂國憂民,頗多豪壯之氣。此外,模山狀水之詩,也多好句,“橫石一橋南北水,沿堤千柳往來風”與“落紅庭院湘簾雨,凌碧城樓玉笛風”,大有晚唐風味。又如“河聲隨岸轉,塔影出城高”、“犁雨人耕野,嘶風馬戀槽”、“亂山隨馬走,野水逼城流”,皆好,尤其“鐘聲千壑定,塔影一僧歸”一聯極佳,簡直妙不可言,即唐人詩中,亦不多見。
讀張瑞璣詩,除感受其壯志豪情和凜然正氣而令人振奮外,又是一種極好的藝術享受,所以我已讀了數遍。我的這位鄉先賢,近代優秀詩人,因其詩文集此前未曾刊布,所以竟被埋沒至今,致使近年論近世詩者,竟無一人論及他的詩,良可一嘆。如今其詩文集得問世,他必將卓然立於近代詩壇,其詩之可傳,自不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