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選匯
亡友馬萬里先生,與我生同鄉里,夙知其妙擅六法,一時譽滿江南,甚為海內諸老所稱賞,如錢名山(錢振�)、莊思緘(莊蘊寬)、吳缶廬(吳昌碩)、曾農髯(曾熙)等皆有題贈,深喜吾邑自惲南田、湯雨生後,畫壇繼起有人。
日寇之難,鄉國淪陷,予避寇西上,恰與萬里邂逅於桂林,歡喜踴躍,頓失流離之感,遂接至其寓所,即出示其與張大千合作之獨秀峰圖,但見煙鬟霧鬢,顧盼多姿,儼然一幅遺世獨立之絕代佳人圖,筆意飛動,墨氣融和,如出一手,已是拍案叫絕。復搜其行篋,展觀其命名為《九百石印精舍圖卷》者,則赫然手拓印存也。�今鑄古,面目生新,風格之老成,乃欲突過鄉前輩趙仲穆先生,益嘆萬里兼擅群藝,不獨繪畫一事而已。
九百石印精舍,本是萬里治印齋名,其畫友張大千欣然為作精舍圖,題曰:“戊寅秋,桂林旅次,為萬里道兄寫,乞正,大千張爰。”萬里將此圖裝成三丈餘之長卷。精選自刻存印一百六十八石,拓於圖後,珍逾拱璧,從不輕以示人。旋與大千同游青城,大千復於行首補題:“陶鑄吉金樂石”六字,下署“既為萬里老長兄作圖,復題其專,�”,足見此卷亦大千心血所注,非同凡跡。加以卷中名家題詠聯翩,珠玉並暉,彌覺蔚麗,若馬湛翁(馬一浮)、章行嚴(章士釗)、胡小石(胡光煒)三先生之筆札,尤為難得之珍品,其文辭之雅,書法之美,皆足為後生楷式,他處未易見也,宜萬里愛之若命,造次勿離其左右矣。重慶大轟炸,其畫篋盡毀,此卷獨存,若有神物呵護者。
建國初,萬里挾之游北京,李濟深先生一見稱絕,知愛不可奪,乃借置案頭,日夕展玩以自娛,不意李公溘然謝世,其家人初不辨孰為借來之品,竟隨其他遺物一併捐贈廣西博物館。今萬里亦已作古,其妹清和女士常以未能索還為憾。余慰之曰:“天下之寶,當與天下人共之,藏之於博物館,公之於大眾,物已得其所歸,是大佳事,方將持酒相慶,復何所恨?”伊笑頷之,即謂余曰:“先兄平生故舊,凋零略盡。大千亦垂垂老矣,今尚流寓台北,能知先兄成藝之苦心者,唯有吾兄在,於其書畫之成就,已蒙為《江蘇畫刊》撰文以彰之。至其精研金石,用力之深,造詣之卓,知者蓋甚少,今幸《九百石印精舍圖卷》竟能歷劫不磨,孰能無感,願乞一言,記其梗概,並略論其治印可乎?”余謝以老病,遲遲不敢應命,催促再四,不得已而試言之。揚子云曰:“雕蟲篆刻,壯夫不為。”彼直以大儒自居,認為壯夫當以明道為第一大事,故鄙薄小技而不屑為。其實道不遠人,道不遺物,宇宙之間,觸處皆道,無道不成藝。是以伯樂有相馬之道,庖丁有解牛之道,輪扁有斫輪之道,矢溺、瓦礫之中,亦莫不有道。何況金石之學,源於遠古以來之文字學,旁通於浩博無涯之歷史學與社會學,豈得目之為小技而等閒視之?
元明以來,始以刻石相尚,與古異趣而同法。自吾丘衍、王元璋倡之於前,文三橋、丁龍泓(丁敬)等繼承發揚於後,作手輩出,印學為之大昌。竟於書畫兩門藝事之外,異軍突起,附庸蔚為大國,已在藝苑中形成鼎足之勢,亦始創者所未及料者。良以治印既已成為一門獨特之藝術科目,自身必然具有一種特有之美,與書畫同樣能給人以一種美的享受,此馬萬里之所以愛畫而尤耽此藝也。萬里曾著《小中見大說治印》一文,略云:“篆刻雖雕蟲小技,其內容卻包涵極大。試看古文字之存於今者,唯金石為最久,既能考見數千年中國文字之流變,亦足以反映歷代文化之盛衰,所關非細。故有志於金石之學者,非有極大之智慧與堅強之毅力,積數十年鑽研不懈之精神,決不能臻於大成。所謂小中見大,非虛語也”。萬里於金石之學既具此卓識,其功力復足以副之。為童子時,即對刻印有極濃厚之興趣,欲求古印譜為範本而不得,乃於家藏書畫中剜取作者之印章為模式,雖遭大人呵責,其志益堅。成人以後,博綜文字之學,盡讀說文解字,古彝款識、殷墟契文,以植其基;旁究秦漢金篆與瓦當石刻,以通其變;羅致古今印譜而參酌之,以博其趣。嘗謂:“古人能以一藝成名者,必有過人之處,皆我師也。門戶之見存,則主奴之訟興,混然淆亂,是非失準,我不取也。”平居謙然常若不足,故能日進而不已。觀其落墨奏刀,動中繩墨,略無滯機,以其專於其業而取資廣也。吾見其作畫之外,手常不離鐵筆,歷數十年從無間倦之時,以致右手拇食中三指皆為變形,積胼累累,短禿如椎。友人每笑之,勿顧也。
吾嘗戲之曰:“傳字從人專,若要傳,須得專。吾兄於篆刻之道,已窺其秘奧矣。試觀世間各種學問技藝,不專則必無所成,專心到如痴如顛程度,則大成矣。畫家若顧愷之、黃公望,人皆謂之痴,書家若張旭、米芾,人則號謂顛。吾兄醉心於金石,似亦近於痴矣。”萬里聞言,相與撫掌大笑。萬里之於治印,耕耘既勤,收穫自富。雖取法古制而別見新裁,師承前修而不襲其貌。故能搏采眾長,自成一家之法。譬如蜂采百花而成蜜,不復見百花之形色,藝至如此,進乎道矣。馬湛翁先生云:“吳昌碩後,唯君能精於其事”良非過譽。
蓋此藝看似容易,求工實難,非深達古文之源流,明辨其體制之演變,無方者莫辨。因循墨守,亦步亦趨者固非,師心自用,數典忘祖者亦未為得也。秦書八體,五曰:摹印,新莽六體,五曰:繆篆(即摹印書),所謂繆篆,乃介於小篆與古隸間之一種特定書體,較之小篆則多所偽略,比之古隸則篆意偏多,或增或省,側重於技術之美,不必悉準於六書,而又未嘗不根柢於六書,此其要也。萬里選字入印,極為謹嚴,觀其所作,大抵以繆篆居多,從不羼入異體,混雜成章。若刻大篆則必據金文,決不任意拼湊。一印之中,必使體裁純正,不相雜廁。如“陽湖”“集古”“我師造化”“萬里”等朱文印,即純為大篆。如“萬里長年”“歷劫不磨”等朱文無欄印,則又神似古甓文。如“馬程萬”“徐悲鴻”“曼福堂”“聞尊”等白文印,則純用繆篆,朴茂雄健,置之漢印譜中亦不能復辨。至如“蘭陵允公”等印,則又仿佛如見古封泥矣。嘗鼎一臠,可知全味;略舉數例,以概其餘。其印無不體制純正, 妙造自然,古意新韻,交融而益美。至其布局之工,尤為絕出。每刻一印,必先審查印文之繁簡,定其書體所適,辨其陰陽之宜,然後慘澹經營其位置,不惜更定數四,必使全局協調,無復遺憾而後已。刻琢之功,轉不如部署之難,此決非外人所能理解者。若悟得眾藝一理,則疑團自釋。譬如作詩,謀篇不善,雖有佳句,也只是有句無篇,算不得好詩,此刻印之所以貴整體結構之美也。然而紙上談兵,人人能之,實地操作,則又茫然不知所措者比比皆是,蓋以幾個互不相關之獨立文字,集於方寸之間,不但不容相犯,還得雍容揖讓,顧盼有情,融洽無間,絕無一毫牽強湊合之痕跡,親如一家眷屬,共同生活於斗室之中,能和睦相處,而無掛礙擁擠之感,此難之又難者,治印家不破此關,終落凡工。萬里於此,已三折肱矣!吾言之特詳者,以期共知其苦心所在也。
晚清以來,整個社會思潮,已隨政治體制之不斷更新而突飛猛進。長期籠罩於藝苑之一股館閣氣、頭巾氣、庸俗氣、陳腐氣頓失其發酵之因素而自行消散。加以考古學盛興,地下出土文物日多,如契文封泥,皆古人所未見,彝器考釋亦益見精詳。凡此皆譬如積薪,後來居上,無不今勝於昔。是以治印家取資日富,造就境界彌以闊大,巨匠名手,乘時輩興,林立海內,印風為之大變,皆有突過前人者,吳缶廬開一代風氣之先,特其尤著者耳,若萬里輩則繼起之佼佼者也。然而世間事物,決不能有利而無弊,由於時論高唱大破陳規,一切藝事,遂失矩�。後生視治印為凡藝,刻鑿為兒戲,學不究根柢,業不貴師承,毋怪好之者眾,中的者少,乃欲一舉手而取勝於古之作者,不亦有類於緣木求魚乎。觀其所制,一印之中,古籀與小篆並居,一字之身,周冠漢履,非驢非馬,不倫不類,甚而支丈無別,天而不分,手毛同形,鳥烏莫辨,此特略舉一二,以見體裁乖謬之病。至於布白刻畫之奇正變化,更無論矣。往往以杜撰為創新,荒誕為神奇,纖弱為秀麗,粗獷為雄健,不知是病,反以為美,此近來印學發展主流中存在之一支濁流,欲除此弊,必先澄源。
苟有志於金石之學者,一讀萬里之印范,當有所憬悟,而復歸於雅正也。吾前跋萬里印譜云:“萬里治印,胎息秦漢,斟酌皖浙,博採封泥瓦當之奇麗,彷徨浹洽,寓變化於法度之中,巧而不纖,拙而彌古,渾厚典重,如其為人。”《近代印人傳》作者馬國權,以為知言,因錄之以為此文結語。
(原載--《九百石印精舍圖卷》讀後感 虞逸夫 萬里人生 2003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