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進文廟

馬克思進文廟

《馬克思進文廟》,郭沫若作品,2015年考研政治題材料。

基本信息

內容簡介

在文章中,郭沫若以豐富的想像力和幽默的筆調,描寫了一個馬克思走進文廟與孔子對話的場景。

發表

郭沫若在1925年12月16日出版、1月1日再版的《洪水》第一卷第七號上發表《馬克思進文廟》。

十月十五日丁祭過後的第二天,孔子和他的得意門生顏回子路子貢三位在上海的文廟裡吃著冷豬頭肉的時候,有四位年輕的大班抬了一乘朱紅漆的四轎,一直闖進廟來。

子路先看見了,便不由得怒髮衝冠,把筷子一摜,便想上前去干涉。孔子急忙制止他道:由喲,你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呀!

子路只得把氣忍住了。

回頭孔子才叫子貢下殿去招待來賓。

朱紅漆的四轎在聖殿前放下了,裡面才走出一位臉如螃蟹,鬍鬚滿腮的西洋人來。

子貢上前迎接著,把這西洋人迎上殿去,四位抬轎的也跟在後面。

於是賓主九人便在大殿之上分庭抗禮。

孔子先道了自己的姓名,回頭問到來客的姓名時,原來這鬍子螃蟹臉就是馬克思卡兒。

這馬克思卡兒的名字,近來因為呼聲大高,早就傳到孔子耳朵里了。孔子素來是尊賢好學的人,你看他在生的時候向著老子學過禮,向著師襄學過琴,向著萇弘學過樂;只要是有一技之長的人,他不惟不肯得罪他,而且還要低首下心去領教些見識。要這樣,也才是孔子之所以為孔子,不象我們現代的人萬事是閉門不納,強不知以為知的呀。孔子一聽見來的是馬克思,他便禁不得驚喜著叫出:

——啊啊,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呀!馬克思先生,你來得真難得,真難得!你來到敝廟裡來,有什麼見教呢?

馬克思便滿不客氣地開起口來——不消說一口的都是南蠻鷸舌之音;要使孔子曉得他的話,是要全靠那幾位抬轎子的人翻譯。孔子的話,也是經過了一道翻譯才使馬克思曉得了的。

馬克思說:我是特為領教而來。我們的主義已經傳到你們中國,我希望在你們中國能夠實現。但是近來有些人說,我的主義和你的思想不同,所以在你的思想普遍著的中國,我的主義是沒有實現的可能性。因此我便來直接領教你:究竟你的思想是怎么樣?和我的主義怎樣不同?而且不同到怎樣的地步?這些問題,我要深望你能詳細地指示。

孔子聽了馬克思的話,連連點頭表示贊意,接著又才回答道:我的思想是沒有什麼統系的,因為你是知道的,我在生的時候還沒有科學,我是不懂邏輯的人。假如先把我的思想拉雜地說起來,我自己找不出一個頭緒,恐怕也要把你的厚意辜負了。所以我想,還是不如請你先說你的主義,等我再來比對我的意見罷。你的主義雖然早傳到了中國,但我還不曉得是怎么一回事,因為你的書還一本也沒有翻譯到中國來啦。
——怎么?我的書還一本也沒有翻譯過來,怎么我的主義就談得風起雲湧的呢?

—— 我聽說要談你的主義用不著你的書呢,只消多讀幾本東西洋的雜誌就行了。是不是呢?你們幾位新人!(孔子公然也會俏皮,他向著那四位大班這樣問了一句;不過這幾位新人也很不弱,他們沒有把孔子的話照樣翻譯出來,他們翻譯出來的是“不過大家都能夠讀你的原書,就是這幾位大班,德文和經濟學都是登峰造極的啦”。就這樣馬克思和孔子也就被這四位學者大班瞞過去了。)

——那也好,馬克思說,只要能夠讀原書也就好了。

——難得你今天親自到了我這裡來,太匆促了,不好請你講演,請名人講演是我們現在頂時髦的事情啦!至少請你作一番談話罷。

—— 好的,好的,我就先作一番談話,談談我的主義罷。不過我在談我的主義之先,不得不先說明我的思想的出發點。我的思想對於這個世界和人生是徹底肯定的,就是說我不和一般宗教家一樣把宇宙人生看成虛無,看成罪惡的。我們既生存在這個世界裡面,我們應當探求的,便是我們的生存要怎樣才能夠得到最高的幸福,我們的世界要怎樣能夠適合於我們的生存。我是站在這個世間說這個世間的話。這一點我和許多的宗教家,或者玄學家不同,這一點我要請問你:究竟你的思想和我是什麼樣?假使這個出發點我們早就不同,那么我們根本上走的是兩條路,我們的談話也就沒有再往下繼續的必要了。

馬克思剛好把話說完,子路不等孔子開口便先搶著說道:是呀,我夫子也是注重利用厚生之道的人;我夫子最注重民生,所以說“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呀。

——是的,孔子又才接著說下去:我們的出發點可以說是完全相同的。不過你要想目前的世界適合於我們的生存,那么要怎樣的世界才能適合,要怎樣的世界才能使我們的生存得到最高的幸福呢?你定然有這樣一個理想的世界的。你的理想的世界是怎樣的呢?

—— 你問我的理想的世界嗎?好啊,好啊,你真問得好啊!有許多人都把我當成個物質主義者,他們都以為我是禽獸,我是只曉得吃飯,我是沒有理想的人。其實我正如你所問的一樣,我是有一個至高至遠的理想的世界,我怕是一個頂理想的理想家呢。我的理想的世界,是我們生存在這裡面,萬人要能和一人一樣自由平等地發展他們的才能,人人都各能盡力做事而不望報酬,人人都各能得生活的保障而無饑寒的憂慮,這就是我所謂“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共產社會。這樣的社會假如是實現了的時候,那豈不是在地上建築了一座天國嗎?

——啊哈,是的呀!這回連莊重的孔子也不禁拍起手來叫絕了。——你這個理想社會和我的大同世界竟是不謀而合。你請讓我背一段我的舊文章給你聽罷。“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這不是和你的理想完全是一致的嗎?

孔子拉長聲音背誦了他這段得意的文章來,他背到“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的兩句,尤為搖頭擺腦,呈出了一種自己催眠的狀態。但是馬克思卻很鎮靜,他好象沒有把孔子這段話看得怎么重要的一樣,孔子在他的眼中,這時候,頂多怕只是一個“空想的社會主義者”罷?所以他又好象站在講壇上演說的一樣,自己又說起他的道理來。

—— 不過呢,馬克思在這一個折轉的聯接詞上用力地說:我的理想和有些空想家不同。我的理想不是虛構出來的,也並不是一步可以跳到的。我們先從歷史上證明社會的產業有逐漸增殖之可能,其次是逐漸增殖的財產逐漸集中於少數人之手中,於是使社會生出貧乏病來,社會上的爭鬥便永無寧日……

——啊,是的,是的。孔子的自己陶醉還未十分清醒,他只是連連點頭稱是。——我從前也早就說過“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的呀!

孔子的話還沒有十分落腳,馬克思早反對起來了:不對,不對!你和我的見解終竟是兩樣,我是患寡且患不均,患貧且患不安的。你要曉得,寡了便均不起來,貧了便是不安的根本。所以我對於私產的集中雖是反對,對於產業的增殖卻不惟不敢反對,而且還極力提倡。所以我們一方面用莫大的力量去剝奪私人的財產,而同時也要以莫大的力量來增殖社會的產業。要產業增進了,大家有共享的可能,然後大家才能安心一意地平等無私地發展自己的本能和個性。這力量的原動力不消說是贊成廢除私產的人們,也可以說是無產的人們;而這力量的形式起初是以國家為單位,進而至於國際。這樣進行起去,大家於物質上精神上,均能充分地滿足各自的要求,人類的生存然後才能得到最高的幸福。所以我的理想是有一定的步驟,有堅確的實證的呢。

——是的,是的!孔子也依然在點頭稱是。我也說過“庶矣富之富矣教之”的話,我也說過“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的為政方略(說到此處來,孔子回頭向子貢問道:我記得這是對你說的話,是不是呢?子貢只是點頭。)我也說過“世有王者必世而後仁”,我也說過“齊整至魯,魯變至道”,我也說過“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呢。尊重物質本是我們中國的傳統思想:洪範八政食貨為先,管子也說過”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所以我的思想乃至我國的傳統思想,根本和你一樣,總要先把產業提高起來,然後才來均分,所以我說“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啦。我對於商人素來是賤視的,只有我這個弟子(夫子又回頭指著子貢)總不肯聽命,我時常叫他不要做生意,他偏偏不聽,不過他也會找錢啦。我們處的,你要曉得,是科學還沒有發明的時代,所以我們的生財的方法也很幼稚,我們在有限的生財力的範圍之內只能主張節用,這也是時代使然的呀。不過,我想就是在現在,節用也恐怕是要緊的罷?大家連飯也還不夠吃的時候,總不應該容許少數人吃海參魚翅的。

——啊,是的!馬克思到此才感嘆起來:我不想在兩千年前,在遠遠的東方,已經有了你這樣的一個老同志!你我的見解完全是一致的,怎么有人曾說我的思想和你的不合,和你們中國的國情不合,不能施行於中國呢?

——哎!孔子到此卻突然長嘆了一聲,他這一聲長嘆真箇是長,長得來足足把二千多年悶在心裡的啞氣一齊都發泄出了。——哎!孔子長嘆了一聲,又繼續著說道:他們哪裡能夠實現你的思想!連我在這兒都已經吃了二千多年的冷豬頭肉了!

——什麼?你的意思是中國人不能實現你的思想嗎?

——還講得到實現!單只要能夠了解,信仰你的人就不會反對我了,信仰我的人就不會反對你了。

——啊,是那么我要……

——你要做什麼?

——我要,回去找我的老婆去了。

在這兒假使是道學家眼中的孔子,一定要大發雷霆,罵這思念老婆的馬克思為禽獸了。但是人情之所不能忍者,聖人不禁,我們的孔聖人他不惟不罵馬克思,反而很艷羨地向他問道:馬克思先生,你是有老婆的嗎?

——怎么沒有?我的老婆和我是志同道合,而且很好看啦!滿不客氣的馬克思,一說到他的老婆上來,就給把他的主義吹成了理想的一樣,把他的老婆也吹到理想的了。

夫子見馬克斯這樣得意,便自喟然嘆息而長嘆曰:人皆有老婆,我獨無呀!

子貢的舌根已經癢了好半天了,到這時候才趕快插說一句道:四海之內皆老婆也,夫子何患乎無老婆也?

到底不愧是孔門的唯一的雄辯家的子貢,他把孔子的話改用過來,硬把孔子說笑了。

莫明其妙的是馬克思,他盤問了一回,才知道孔子是自由離了婚的人,他覺得孔子這個人物愈見添了幾分意義了。

師弟四人立在殿上,看見馬克思的大轎已經抬出西轅門了,自始至終如象蠢人一樣的顏回到最後才說出了一句話:君子一言以為智,一言以為不智,今日之夫子非昔日之夫子也,亦何言之誕耶?

夫子莞爾而笑曰:前言戲之耳。

於是大家又跟著發起笑來。笑了一會,又才回到席上去,把剛才吃著的冷豬頭肉從新咀嚼。

(郭老在五四時代是浪漫主義的代表,但他在那個時代,就不主張激烈反孔,反而提倡孔子與馬克思的會通,這是很有意義的。此文作於20世紀20年代,文中所說,與今天的提法自然不一定都能相合,但其文化態度,的確值得今人琢磨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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