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描述
郭婉瑩(又名戴西),一個雛菊般的女孩,在上海的風雨中生活了多半個世紀,用她的美麗與倔強寫下了傳奇的人生。
嬌柔的眼神、光滑的額頭、粉嫩的臉頰、白藕般的手臂,再配上精緻的白色蕾絲裙子、軟底的小白鞋,宛如一個純潔的小天使,這些詞語是用來形容郭婉瑩小時侯的樣子。她在澳大利亞度過了快樂而又溫馨的童年生活。
她隨著家人回到中國上海。父親是受孫中山的邀請回家發展資本經濟,繁榮市場的。郭婉瑩在上海第一次見到了雪,看到了很多跟自己一樣皮膚的中國人,卻也為自己的語言不通傷透腦筋。為此,她不得不被父親先是安排在一所廣東女子學校,後又重金進入宋氏姐妹學習過的貴族學校。
這期間,總算是不用再為拗口的漢語發愁了,她的英語基礎反而受到格外的寵愛。父親的百貨公司經營得有聲有色,她的學習生活也是豐富多采。在這所中西結合的美國學校里, 郭婉瑩不僅學會了音樂、科學,閱讀了許多圖書館裡的英文書報、培養了終生對體育運動的愛好,還學會了如何做個稱職的宴會女主人。在學校里,她幾乎是最快樂的一個孩子,聰明又不失美貌。
人物經歷
早年經歷
學校收取昂貴的學費,有嚴格的管理,宿舍里六英尺長、四點五英尺寬的小床都必須用白色被褥,每個學生必須把自己的小床整理得一絲不苟。一進學校大門,必須除去所有艷麗珍貴的服飾和珠寶,否則,就作為捐贈被學校充公。在學校里的一舉一動,都要按照校規,比如要是在走廊里停下說話,必須讓到一邊。做教會學校的“標準女子”,任何家庭背景的學生都不能例外。
它的校訓是成長、愛人、生活,它的教育是美國式的,重視體育,英文,音樂,用全套美國課本上課。它的風格是貴族化的,教會學生怎樣做出色的沙龍和晚會的女主人,早餐有中式的肉鬆和西式的黃油,學生客廳里有沙發、地毯和留聲機;並且要秀外慧中,有嚴格的教養和堅強的性格。它對學生的許諾,是要讓她們一生年輕和愉悅地生活。在學校里有許多同學住在一起,是生性活潑的郭婉瑩很懷念的事。而一生年輕和愉悅的心態也許正是在那個時候就已經確立。
有時候,真的讓人懷疑,是不是一個人的品質是在童年生活中就確立了的。而且很可能,富裕的明亮的生活,才是一個人純淨堅韌品質的最好營養,而不是苦難貧窮的生活。當生活的苦難與變故,就那么猝不及防的發生時,不由令人會想起這單純明亮的童年。也許正是童年的光芒照耀了郭婉瑩的一生,在苦難面前也能雍容坦然。
婚姻抉擇
1928年,戴西從中西女塾畢業。這時候,她已經成長為一個美少女,如同波切提尼畫的從貝殼裡剛剛誕生的維納斯那樣的美麗。
從中西女塾畢業的同學,總有兩條道路可走,一條是訂婚和結婚,完成生活中的大事,另一條是去美國留學,走向更廣闊的天地。戴西曾希望和許多中西女塾的同學一樣,美國留學。可是她的父親不以為女孩子去美國學習有什麼好,所以婉瑩留在了國內。她與一個同自己家是世交的富家子弟訂了婚。
這時的戴西,已經不是六個星期都跟在沃利後面玩“跟著領袖”遊戲,頭上帶著只大蝴蝶結的女孩了,她開始表現出自己眼睛裡那鑽石的一面:獨立地,自由地尋找自己想要的生活。當她的未婚夫送給她美國玻璃絲襪的時候說:“這襪子真結實,穿一年都不壞。”郭婉瑩覺得不能容忍,她不能嫁給一個只會和自己談絲襪結實不結實的男人。她不能容忍沒有趣味的生活。她拒絕了富家子弟向自己的求婚,扭頭離開成為少奶奶這條道路,尋找人生另外的方向。後來,她在北京發現了燕京大學,她決定要在北京繼續求學。
戴西的家世背景,以及生活的經歷很接近一個從富裕家庭跑出來的紅色青年,為了理想去親近革命。從來都有這樣的故事發生在優秀的理想主義者身上,他們與為了吃飽飯、為了逃婚、為了翻身而革命的人不同,他們只是為了從書本上學到的公正和理想能在生活中實現而革命的,但戴西從來不是一個革命者,從來不想這樣的大事,她嚮往著自己美好的人生,她堅持著自己個人的理想,她尊重的是一個人在生活中的權利,她就是那樣一個在肩上放著兩朵百合花照相的女孩子。
這個從上海自身來到北京的富家小姐,對兒童心理學發生了興趣,她成為了燕京大學心理學系的學生。她從北京帶回來了燕京大學畢業證書和理學學士學位證書。
戴西後來的丈夫吳毓驤,是福州林則徐家的後代,他母親的奶奶,是林則徐的女兒,他出生時,他家已經姓了吳,是清寒的書香門第了。書香門第之人,往往雅致而不實用,像清淡的香菸,氣味醇而微甜,賞心娛人多過提神。吳毓驤,就是這樣。日後吳家的人說起來,都覺得他高攀了郭家四小姐。而郭婉瑩自己,從來不曾說過這樣的話。
吳毓驤十九歲考上庚子賠款的公費留學生,到清華大學的留美預備部讀書,剛剛好那時候北京爆發了“五四”學生運動,他跟著清華大學的隊伍天天去遊行,直到被抓進警察局關了起來。政府覺得他們這些公費生大忘恩負義,而擔心他們在北京只會鬧事,於是提前送這班學生去了美國。吳毓驤被送到麻省理工學院,主修電機工程,輔修工商管理。
吳毓驤真的像政府所期望的那樣,在美國忘記了政治。也許他去遊行根本是為了新鮮有趣,而不是政治覺悟。他在麻省畢業時,成了一個不但對一切新鮮流行花樣無師自通,而且可以玩得錦上添花的大師,他把自己培養成一個極其有趣的風流倜儻的人,就像能讓許多有閒有趣的女子喜歡把玩的情淡娛人的香菸。
吳毓驤在拒絕了與一個拿著錢只會買胭脂水粉的女人的交往後,同郭婉瑩走到了一起。他們兩個人身上,對於感情,都有著超脫世俗與塵世之外願望。吳、郭二人的婚姻,都是不把婚姻看成過飲食男女日子的人。他們對自己的婚姻都有著深深的期望,在這一點上,他們真的是志同道合。他們是那種追求生活以快樂為本的人,對日常生活抱著遊戲般的驕傲態度,而且總是執意不肯妥協,也不肯被它壓彎。
婚後生活
像所有從該校畢業的高中女生一樣,在她畢業的那年,父親安排了一個門當戶對的訂親儀式。男方是一個赴美留學的青年,家裡條件與她也很般配。可是,正如她因喜歡冰心為自己取‘婉瑩’這個名字一樣,這種舊式的婚姻安排讓她覺得實在很累,不能理解。
她的思想里,是要把塑造成為一個新時代的時尚淑女,既然是緊跟前沿就不該還沿襲這種古老的婚姻傳統。於是,她不惜以死相逼,要求解除婚約,堅持走自己想走的路。做完這些,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個男子曾對她說過的話:“這襪子真結實,穿一年都不壞。”她怎么可能嫁給這樣一個乏味不懂一點浪漫的男人?
之後,她來到燕京大學繼續深造。這期間她的興趣更加廣泛,花枝招展的她也不乏慕名的男子追求。和她安心學習不同的是,姐姐安慈正在參加上海小姐的評選,並很快憑著來自家族的美麗與優雅和從新式學校里學來的先進文化獲得了眾人的肯定。郭婉瑩並不喜歡姐姐的做法,還寫信回家勸姐姐不要參加這種無聊的遊戲。也許很多人認為以她的思想,她很可能走上革命的道路,但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在以後的很多年中她卻一直是被革命的對象。
大學畢業後,25歲的她嫁給了清華大學畢業的吳毓驤。吳毓驤是林則徐的後代,出自書香門第,而讓她欣賞的卻是他無師自通的各種花樣招式。如絕大多數待嫁的少女一樣,郭婉瑩在婚禮前半年就已經開始忙著準備禮服、採購物品、訂購家具、布置新居,等到所有事情準備妥當時,自己也瘦了一圈。盛大的訂婚典禮如期舉行,郭家擺了幾百張桌子大宴賓客,慶祝美麗富有的小姐即將嫁為人婦。婚紗照中的郭婉瑩皮膚白皙,長長的眼睛優雅地揚著,眼中流露出欣賞和喜悅的神情,禮服的貼身裁剪襯出了她的凹凸有致的身段,像極了童話中的公主,手捧的鮮花和她的美相比也略遜一籌。
他們夫妻倆都是重視追求生活中的快樂的人,這也許就是他們相互吸引的地方。
婚後的一段時間裡,他們是相當幸福的。吳毓驤是個很有趣的人,有相貌、有才氣,在當時可謂人見人愛,他可以讓她的生活充滿樂趣。但通常這種男人也是那種不會只滿足於居家生活的人。婚後不久他們的愛情就出現了危機,她生性風流的丈夫愛上了一個年輕的寡婦。那個年輕的寡婦是郭婉瑩一家的舊識,如今卻成了破壞他們家庭的兇手。那晚在朋友的陪同下她親自來到了那個寡婦的家裡,把她自己千挑萬選的丈夫找了回來。但郭婉瑩並未將此事聲張出去,因為她內質里還有著舊式女子的溫柔與體貼。
後來這段婚外情在她的大愛包容下也就回歸原生態。然而,在努力維持自己一場來之不易婚姻的同時,郭婉瑩的內心卻越加地不安。她越來越覺得,自己不是個習慣相夫教子的女人,她想要的是一種生活的衝勁,而不是拜倒在生活腳下。於是,趁閒暇的時間,她還與朋友合夥開了一個服裝店,專門製作一些新潮時尚的晚禮服。這樣的日子也算是幸福的,過著少奶奶的生活,閒情時忙忙不正經的服裝事業,郭婉瑩整個人仿佛又回來了學生時代那個富有朝氣的光影里。
然而,隨著太平洋戰爭的爆發,她的家庭也隨之發生巨變。先是丈夫吳毓驤失去了工作,甚至在她難產期間還出去豪賭,這讓郭婉瑩整個人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當中。她不得不把當初的那個興趣工作當作生活來源用心經營,並找了第二份替報紙拉廣告的工作來維持家裡生計。最困難時,家裡連鍋都揭不開;因交不出房租,她只好帶著全家回到娘家去住。
戰後,吳毓驤抓住了一次快速發財的機會,家中的條件日益得到改善。近四十歲的她,重新過上衣食無憂的中年美婦生活。隨著丈夫事業越做越大,她也再次出山。一來可以幫幫忙,二來做英文秘書也為自己找到了人生的一點價值。後來,公司基本國有化,家中的收入相比以前減少很多。更要命的是,此時的吳毓驤還被劃為右派,不久便在疾病中離她而去。
文革時期
郭婉瑩作為資本家的子女,文革期間自然是被革的重點對象。她被下放到農村去養豬,每天做著繁重的勞動,苟且地生存著。但是,骨子裡高傲的她卻從未在現實面前低頭,即便慘到如此現狀內心仍然似火一般熾烈。
如果她當初隨親人逃到國外,也許就不會經歷萬般苦難,而是過著她四小姐的生活一直到老。這種生活固然優越,但優越的生活也往往會使人變得淺薄。而且如果那樣的話,她將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她原來是一個可以在腥臭的河塘里用她那雙彈鋼琴的白皙的手指挖河泥的堅強女人。
想起供兒子讀大學女兒生活一個月二十四塊的日子,郭婉瑩沒拿以前給小費就是五元以上來對比,而是以無比堅定的毅力和信心,化阻力為動力,化干戈為玉帛。終於,在誠懇的態度和書面材料證明之後,六十多歲的她如願拿到了退休工人證書。
暴風驟雨
1951年以後的三年左右,是留在上海的民族資本家的黃金歲月,經過國內內戰時的混亂,經過1949年前夕去與留的彷徨,好不容易,在新鮮的紅旗下舒了一口氣。他們在開始和平的年代裡,感到塵埃終於落定,自己如果好好努力的話,在沒有戰爭、沒有潰兵、沒有黑社會敲詐的社會裡,會大有前途。就是像郭婉瑩的丈夫這樣愛玩了一輩子的人,也在這時豪情萬丈地投入到自己的生意里去。
郭婉瑩的丈夫開起同德國做起了醫療器械的生意,並且開了一家屬於自己的公司。生意做起來了,郭婉瑩開始常常陪丈夫到香港去。
在香港,他們看到許多在上海過著安穩生活的熟人,困在南方那個小小的混亂的半島上無所適從,香港在五十年代初與上海比起來,就像一個小縣城,而突然雲集了整整一個講上海話的、受了高等教育的、在大都市裡生活過的精英階級,他們想用上海模式在香港繼續自己的生意,但在沒有發展起來的市場上很快一敗塗地。在被當地穿香雲紗和木頭拖鞋的潮州人操縱的股市上,上海的熟人們輸了最後一根從上海帶來的金條以後,從上海來的時髦小姐們,為了家用不得不去舞廳做了舞女,上海來的驕傲的小開們,也不得不賣掉了剛剛買的美國汽車。而大多數郭家的親戚們,開始迂徒到隔著一個太平洋的美國。
郭婉瑩夫婦目睹了五十年代在上海移民中發生的一切,當時他們還在心裡慶幸自己的選擇。慶幸自己沒有頭腦發熱,親手毀了自己的生活。像當時大多數留在大陸的資本家一樣,他們對五十年代初清明歡騰的社會抱著真切的好感。
很快,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讓郭婉瑩告別一切美好,直面嚴酷而真實的寒冬。1957年,郭婉瑩的丈夫被劃成了右派,關進了監獄。郭婉瑩一個人開回了丈夫丟在公司隨時即將報廢的福特車,從穿著法院制服的警察手裡接到丈夫作為現行反革命的判決書,看著所有的家產被沒收,被一一運走,而後,作為反革命的妻子,為丈夫償還欠著國家的14萬人民幣。
替夫還債的郭婉瑩自己也因為資本家的身份,被送到了資本家學習班學習。在學習班裡,她第一次學習怎么樣用錘子把大石頭砸成一塊塊的小石頭,送去修路支援國家建設。
晚年生活
退休後,她辛苦撫養長大的一雙兒女也已成家。在北京的女兒嫁給了一個出身在上海的平民家庭的足球運動員。兒子畢業以後被分配到鳳陽當工人,不久之後就跟他師傅的女兒結婚了。那之後,郭婉瑩一邊在家抱孫子,一邊安靜度過餘生。至於曾經所受的遭際,她嘴裡隻字不提。在她看來,這不過是自己的一次人生;而對我們而言,這卻是一位女性的傳奇往事。不久,郭婉瑩的子女全部去了海外,他們多次要求郭婉瑩過去與他們同住,這個安靜且堅定的女人拒絕了孩子們的要求,留在了上海。在上海一個沒有暖氣、沒有空調的房間裡,默默地過著自己的日子,春去冬來。八十多歲的郭婉瑩,走在路上,從來不讓人扶,上車下車,也不讓人扶,她堅持一個人獨立的生活,她討厭別人照顧自己。她以精緻的妝容見人,安詳、體面,乾淨。直到她離世的最後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