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象
2010年網上一度流行“凡客體”,最先被請出來示範的是黃君曉明。前些日子網上又流行“咆哮體”,被奉為教主的是馬君景濤。因為那句“鬧太套”以及那些深情的怒吼,這二位沒少受各路閒雜人等的擠兌,但最近,他們倆的形象卻都各有改觀。黃凡客開始飽受讚揚是因為他竟然當上了凡客誠品的代言人,而且在平面廣告裡自己說起了那句“鬧太套”,馬教主突然遭到追捧則是因為他本人在網上現身,而且與民同樂地和大家一起咆哮了起來。
這事兒可夠奇怪的。正襟危坐扮偶像時,幾乎就成了街上的痰盂兒——人人啐。一旦開始豁出臉去擠兌自己了,怎么反倒成了可親可近的民眾貼心人?我的朋友石不該對此的總結是——“由此可見,勇於直面和敢於自嘲永遠是變被動為主動化解尷尬的最佳方式”。並且,他在這後頭還找補了一句——“謹以此與和筆者一樣膚黑體胖個頭矮頭禿眼小牙不齊的諸君共勉”。
有過與黃、馬二君類似表現的還有一位,是馮君小剛。近些年馮導演的皮膚上漸布白斑,電視上只見他每次都被化妝師精心遮掩,而他自己卻曾在網上說出這樣的話來——“常遇熱心人苦口婆心勸我治療臉上白癲瘋且免費獻出祖傳密方,在此一併叩謝。這病在下就惠存了。不是不識好歹,皆因諸事順遂,僅此小小報應添堵遠比身患重疾要了小命強。這是平衡。也讓厭惡我的人有地放矢出口惡氣。再者既便治癒,我也變不成呂布黃曉明,頂多就一不用打底色的杜月笙。”馮導演這番話,固然還是忌醫之論,但能不諱疾如此,已比不少公眾人物勝出不少。
在別人嘲諷自己之前搶先把自己嘲諷完畢,基本上是一種自我保護。究其根本,其實與當年王朔的“我是流氓我怕誰”類似。對方尚未發作,且先笑臉相迎——“我有病,您別跟我一般見識……”
這是化解,也是免責;是守,卻也是攻。或可理解為,在人生的鬥爭中,有人處處搶占險峻的高地,有人卻時時尋找低陷的戰壕。搶占高地者,常愛高聲喊喝,尋找戰壕者,則總愛仰面自嘲——曾聽人說,音樂人小柯成立的文化公司名為“特有”,全名為“特有文化”,而作家張弛的公司則取名為“能力有限”,全名為“能力有限文化有限公司”。這兩個公司名稱,固然都是戲謔一派,卻似乎正可與此分別對應。
文體舉例
黃曉明的“鬧太套”是自嘲。馬景濤的感嘆號是自嘲。石不該的“膚黑體胖個頭矮頭禿眼小牙不齊”是自嘲。馮小剛的“不用打底色的杜月笙”是自嘲。張馳老師的“能力有限”也是自嘲。如今名滿天下的相聲演員郭德綱在北京茶館內說相聲的前幾年,常在剛登台時對觀眾說一句“今天來的人不少,除了空座兒就全滿了”是自嘲。當年有人將“著名京劇女老生王珮瑜”說成“著名京劇老女生王珮瑜”,後來王珮瑜自己在演出中也曾把自己說成“京劇老女生”,這是自嘲。作家汪曾祺有名句曰:“我與我比我第一”就更是自嘲……
林語堂曾在一篇名為《論解嘲》的文章中,提到過另一種自嘲——人在臨終時的自嘲。他在那文章中說,臨死尚可自嘲,這種功夫來之不易。我也同意他這種說法——自嘲到底,想必也算是人生極致之一種了吧?
真在臨咽氣前脫口而出幾句自嘲金句顯然有點難度,所以,對於中國文人來說,這種“自嘲到底”的精神大多表現在他們那些自擬的輓聯中。我曾在書中讀到過一些這樣的自擬輓聯,其中不乏妙品——據說,有某達人,自擬輓聯曰“百年一剎那,把等閒富貴功名,付之雲散;再來成隔世,是這樣夫妻兒女,切莫雷同”,橫批為“這回不算”。
文體類型
自曝其短,甚至自取其辱,以往似乎常被看成自暴自棄,是要先拋卻臉面才能做到的。但真正被自卑籠罩、被不幸擊倒的人,應是連這點膽量也不會有的吧?勇於自曝其短,甘於自取其辱,反倒證明這位當事人還有足夠的自信與勇氣。
有一些自嘲是撒嬌型的。是故意為自己的人生留幾處破綻,反正無傷大雅,可以供人消遣,也供自己玩味。
但也有一些自嘲是無奈型的。老話兒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話只交代了前因,沒說那後果——後來,那些芻狗也開始以自己為芻狗。而自嘲,有時就是這些“芻狗”的最大樂趣與唯一表態。哪怕是死神當前,也要嘻皮笑臉——或許他們認為,只要他們還能在層層重壓下笑出聲來,就證明他們仍未被徹底擊倒。
他們也是傳說中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澹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而且,他們不僅敢於正視那些鮮血,還順手摸起一把,擦在自己的鼻頭上,再硬擠出幾絲歡笑來——乍一看上去,竟還真就是歡樂的小丑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