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名稱:玄思體裁:現代詩
作者:聞一多
作品原文
在黃昏底沉默里,從我這荒涼的腦子裡,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不倫不類的思想;
仿佛從一座古寺前的
塵封雨漬的鐘樓里,
飛出一陣猜怯的蝙蝠,
非禽非獸的小怪物。
同野心的蝙蝠一樣,
我的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
卻老在天空里兜圈子,
圓的,扁的,種種的圈子。
我這荒涼的腦子
在黃昏底沉默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仿佛同些蝙蝠一樣。
作品賞析
人類的大腦是一副最奇妙、最複雜、最博大精深的器官。對於人類的大腦,最有發言權的恐怕還得算我們的藝術家了,因為誰也沒有象他們那樣一刻不停地追蹤,描摹著大腦的信息。在所有以語言文字為工具的藝術家中,恐怕又得數我們的詩人最勤奮和最富有敏銳的感覺能力了。於是,在陰陽交替、變幻莫測的黃昏時分,詩人聞一多真切的記錄了他大腦里的種種“玄思”。
之所以要叫做“玄思”,自然是因為這些信息來得忽然,來得古怪、來得雜亂無章,看不出什麼頭緒,也不一定有什麼明確的內涵,以致連人自己也覺得富有些不可捉摸的玄妙。值得注意的是,人並不是每個時候都能產生“玄思”,在許多時候,我們靈敏的活躍的大腦是作為一部有條理有理性的機器在操作,類似於一部電子計算機,它接受著現實世界的若干信號,貯存、加工,最後作出自己明確的判斷,提出自己富有見地的思想。這些判斷、思想以及情感都不“玄”,都是很可以理解的。但在另外一些特定的時刻,大腦里的信息就可能“玄”起來了。在什麼時候呢?是“在黃昏底沉默里”,在“我這荒涼的腦子裡”,聞一多在黃昏也不時思緒紛揚,但這一回卻是最值得注意的“沉默”,這裡的“沉默”恐怕並不是指表面上默默無語、而內心波瀾起伏、苦苦地思索社會人生──聞一多不是這種哲學家式的“沉默”,他的“沉默”是完全詩化的,是詩人特有的精神狀態。這時,意識和思想完全鬆弛下來,詩人毫無期待毫無目的地向世界敞開,按照現代心理學的說法,即是儘可能地進入“無意識”的狀態之中。與“沉默”相應,大腦的“荒涼”也是指一切現實理性的思維邏輯都停止運行,大腦里呈現出“白茫茫”的一片。眾所周知,人也並不是總認為自己的大腦是荒蕪的,在通常的情形下,我們倒是以自己滿腹經倫、思想深邃而自詡,文明的理性的人如果能在某一時刻忽然意識到了一種內在的“荒涼”,面對世界又只好“沉默”的話,那么,這肯定是一大幸事。因為一個新的自我改造 的契機已經降臨了,而重新充實我們的將是那長期蟄伏著的來自大腦深層的無窮無盡的能量。
當大腦深處的信息以它自身的特殊方式釋放出來時,我們一時是很難理解也很難接受的,因為它們的確與我們現實狀態的邏輯思維有著這么大的區別,除了“古怪”,除了“不倫不類”,我們還能怎樣來描述它們呢?
詩人自有詩人的方式,聞一多採用“客觀對應物”的方法努力將這些”古怪”的“玄思”形象生地呈現出來,“非禽非獸”的蝙蝠就好象是“不倫不類”的思緒,一時清晰,一時模糊,一時可料,一時莫辨,似是而非。“塵封雨漬”的“古寺”就好象是我們歷史悠久、深不可測、晦暗神秘的大腦,蝙蝠盤旋而出時的“猜怯”也說明這些思緒並非汩汩滔滔,奔涌而出,它們斷斷續續,時有時無。“客觀對應物”是現代詩歌藝術的主要成果之一,它能夠將那些無意識狀態的混亂的思緒用另一種方式比較準確的描摹下來,引起讀者類似的體驗。
接著,詩人似乎要努力將這些“古怪”的思緒“看個”清楚。他發現,“我的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卻老在天空里兜圈子”。“地上”就是平庸的現實世界,而“天空”則意味著超越性的空闊澄明的境界,“天空”與“地上”存在著很大的距離,來自大腦深處的思緒總是飛越向上,這似乎給了詩人重要的啟示意義。這是聞一多“看”得最清楚的一點,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點,當然也有“看”不太清楚,或者說,大體上清楚但卻不理其意的地方,“圓的,扁的,種種的圈子”究竟暗示了什麼,大概誰也不明白,但詩之為詩,也並不是什麼都要明明白白,一覽無餘,明白與否是詩所要表達的對象所決定的。宣言式的慷慨陳詞當然肯定是明白的,而無意識世界的混沌、模湖與晦澀卻是這一對象本身的性質,如果有誰毫無朦朧地描繪出了無意識的世界,那很可能是一種欺騙性的再加工,這首《玄思》寫的就是“玄思”,離開了“玄”,就什麼也沒有了。聞一多這首詩的貢獻就在於儘可能完整地呈現了那種超理性、超邏輯的無序狀態的種種思緒。
詩的最後一段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內容,是對前幾段語義的小結重複,並且在用韻上與詩的第一段相同。這樣就形成了某種迴旋往復的美學效果,仿佛就如同那迴旋的蝙蝠在天空兜著圈子的思想。詩的形式經過這樣的處理,就取得 了與內容相一致的“意味”。
聞一多作詩,一向講究“沉澱”,講究深思熟慮,也就是說理性的因素在他的藝術思維中仍然起著重要的作用。他需要藉助於理性對自己感發的詩情進行加工、整理。因而在人們的印象中,聞一多式的“做”詩就與郭沫若式的“寫”詩有著很大的差別,仿佛聞一多的“做”必定要使詩的原始情緒損失不少,充滿便智化、教條化的色彩。《玄思》顯然也不是聞一多在某一個黃昏里情緒激動的產品,而是對許多個黃昏經歷的回憶和總結(“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但是,我們卻絲毫沒有感覺到有什麼機械生硬的邏輯化的東西,相反,正如我們在前文所分析 的,人的無序狀態的無意識思緒都得到了生動的完整的呈現。這說明,聞一多的沉澱和加工並非都全憑理性的力量,他對情緒本身是相當尊重的,通過對“激情”與“想像”的運用,他基本上恢復到了詩情發生時的實際狀態。聞一多具有“重建情緒”的奇異能力。在我們的一些傳統研究中,常用“藝術想像的典型化”來概括聞一多的這一特徵,其實,與其說它是什麼“典型化”,還不如說它是“再構化”,一種再現原始情緒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