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老俗

“在古代鄖縣這一帶的‘麇國’里,凡是上了60歲的老人,都要按老規矩送進‘自死窯’讓他們凍餓而死。有個叫楊三的農民,偷偷把老父親養在家裡。恰好這時外國送來一隻像黃牛那么大的‘犀鼠’,全國上下無人能識別和制服這一怪獸,陷入驚恐不安之中。楊三將此事告知老父,老人家教他用一隻13斤半的貓鬥敗了犀鼠。國王從這件事認識到智慧豐富的老人是個寶,從此就廢除了將老人送進‘自死窯’的古老習俗

一百多年前,達爾文在非洲考察的時候發現過一個遺棄老人的部落。那個接待過達爾文的原始部落,還跟北京山頂洞人一樣住在山洞裡或者樹窩裡,而且不穿任何衣服。據說人類在七萬年前就已經開始穿衣服了,這個非洲部落竟然比他的祖先落後這么多年。達爾文最為驚訝的是,這個部落總是把年老的婦女放逐到森林裡讓她們餓死,請教他們為什麼這樣做,他們的酋長回答說,婦女是生孩子的,年長的婦女既然不會生孩子,還留著白吃飯乾什麼呢?這個回答儘管赤裸裸,但是真實而又簡明。在那種生存資源極為缺乏的環境中,人類奉行的生存戰略就是如此殘酷。有限的食品與其養活老人,不如養大孩子,因為孩子長大了就成了生產力,可以生產更多的食品。可是如果食品過於匱乏,連孩子也難於養大了,那種環境中的人就選擇吃孩子。首先殺死孩子就為青壯年省出了糧食,其次孩子還可以作為食品補充生產的匱乏。在這樣的生存邏輯面前,倫理感情、親情本能真是太微不足道了。
遺棄老人的故事不只發生在非洲。古代朝鮮有一種流傳廣泛的習俗,凡是喪失勞動能力的老人,都被遺棄在山上,任其死亡。某年月日,父子兩人一起將已經老邁衰朽的爺爺抬到山上,回來的時候,父親把那抬老人的筐子扔掉了,可是兒子又把那筐子撿了回來。父親說已經沒有用處了,撿它幹嗎?兒子說,怎么沒有用處呢,等你老了,再用這筐子抬你呀。父親感到驚愕不已,推己及人,立時有了良心發現,趕緊將老人抬回家來,好好贍養。從此,朝鮮就結束了這種殘酷的習俗,變遺棄老人為敬養老人。
想來這個故事並不是隨意虛構的,而是一段遺棄老人的漫長歷史在精神文化領域的折射。現在的韓國成為了世界上最敬老的社會,就是對這段歷史的撥正和超越。
韓國的鄰居中國,古代也有遺棄老人的傳統,而且有考古遺址為證。在湖北武當山地區,人一到60歲,就被年輕人送到野外的一隻土坑裡,這種土坑通常80公分高,50公分寬,200公分長,正好可容一人躺著或者坐著。老人住進土坑,家裡人會送飯三天,然後就凍餓而死。此後,子孫後代再將老人遺體弄出來安葬(二次葬即安葬遺骨的習俗,也許就是這樣發展起來的?)。前不久,湖北省丹江口市官山鎮西河村黨支部胡書記向考察者介紹說:古代遺留下來的這種土坑,被當地人叫做“寄死窯”。這樣的窯坑在該村及鄰近著名的“民歌村”呂家河村共有二十多處。整個官山鎮發現了大約四十多眼古時遺留下來的“寄死窯”。
那個非洲部落如今面貌如何,無可查證。中國人的習俗早就大有變化,儘管不是每個家庭都做得很好,反正公開將老人遺棄在山洞裡的做法不復重現。相反,中國的典籍記述著許許多多尊老敬老的箴言和故事,這些典籍構成了一種強大的文化傳統,似乎有意跟這種遺棄老人的殘酷傳統進行著一場持續幾千年的艱苦卓絕的搏鬥。
兩種傳統的搏鬥誰勝誰負?當然是那種殘酷而又古老的傳統失敗了。可是,敬老尊老的傳統究竟是如何取勝的呢?武當山地區流傳著一個斗鼠故事,體現了這種習俗轉變的觀念依據。故事說某年月日,某外國使者帶來一隻碩大如黃牛的“犀鼠”,欲同麇國斗鼠,約定鬥敗者必須向對方稱臣納貢。麇國朝廷上下嘗試了所有的辦法,都鬥不過那隻犀鼠,即使派兇猛的老虎上場,也敗給了那位挑戰者,舉國上下因此一片驚慌。一位不忍心將年邁的父親送去寄死窯里受罪,偷偷將老人養在家裡的農民,向父親說及斗鼠事。老人告訴兒子:“老鼠的天敵是貓,如果養一隻貓養到十三斤半,就可以打敗那隻犀鼠。”農民將這個主意報告給王公貴族,朝廷別無他計,只好按照此說試試看,果然用一隻貓打敗了那隻所向無敵的犀鼠。國王獎賞農民時,農民說這是自己年過60的父親想出的計策,國王聽後認識到“老人是個寶”,於是下令廢除了棄老於寄死窯的規矩。
一位研究民俗學的中國學者說,像韓國的筐子、中國的貓這樣的表現尊敬孝養老人習俗確立與普及的類型故事,至少在亞洲範圍內非常普遍,印度、日本、印尼等國家均有同類故事傳世。由這樣的故事推斷,遺棄沒有勞動能力的老人,在古代可能是遍及各個民族普遍現象。一位歐洲學者曾經詳細介紹了古代社會處死失去健康的國王、巫師、祭司的習俗,有的民族的巫師年邁以後甚至挖個坑讓後代將自己活埋。其實,國王、巫師、祭司雖然不履行採集果實、耕作農田的任務,但他們所從事的職業也仰仗於強壯的身體和旺盛的精力,一旦年邁體衰也就相當於失去了勞動能力,處死他們的觀念依據就是他們對於國家和社會已經沒有功用了。這與老百姓遺棄衰老的父母是同樣性質的事情。
但觀念和習俗的轉變依據不同,他們產生的效果也會大相逕庭。韓國筐子的故事說明,他們從遺棄老人到贍養老人,習俗轉變的契機是內心的良知發現,那位老人的後代是受到人道主義觀念的支配,才毅然放棄了古老習俗對自己的約束,從善意和孝心出發,真心實意地贍養失去勞動能力的父母,這種觀念依據與遺棄老人的觀念依據完全不一樣了。這才體現了人類精神的內在發展。今天的朝鮮民族,老人一到60歲,就舉行一個盛大的儀式,開始享受一個老人所應該受到的尊重、閒暇和安逸,生活的重擔完全由年輕人擔當起來(由此推斷,古代朝鮮老人被遺棄的年紀也是60歲,這與中國武當山地區的風俗一樣——60歲是個坎)。他們放棄操勞,也放棄對於家族的統治權和對於晚輩的控制權,因為有了贍養老人、扶助弱者的人道主義觀念作背景,老人不再需要通過控制生產資源和生活資源而得到生活保障,所以他們就具有放棄權力的胸懷,有安詳和善的氣質和風度。
養貓斗鼠的故事說明,中國人從遺棄老人到贍養老人,習俗轉變的契機是認識到老人具有經驗和智慧,還可以為家庭為社會所用,這是受到功利主義觀念的驅動。這種觀念依據與遺棄老人的觀念依據一模一樣,毫無變化或進步。如果一朝發現老人沒有我們所期望的智慧和我們所期待的經驗,我們依然以同樣的理由遺棄他們。
所以,中國沒有真正從人道主義角度出發、從對弱者的關愛出發的敬老心理。凡是受到尊重的,都是控制著資源和權力的家族長老和國家長老,而那些不擁有權力不支配資源的老人,比如農村老人,他們在失去勞動能力後,很難得到尊重,甚至也很難得到為經濟條件所許可的善意的贍養,照樣以各種方式遭到虐待和遺棄。十幾年前我在農村生活的時候,那些純粹的農村老人(就是說家裡只有農業背景,兒子孫子都是農民)生病了基本上不會到鄉鎮的醫院去看病,只是請村子裡的醫生把把脈,留幾顆藥片,然後就躺在床上等待最後的日子。我見過許多老人這樣悽惶地離開世界。我想譴責這種習俗,可是想想農村生存資源的極度缺乏,又不能不予以理解。跟三千年前武當山地區的居民相比,跟一百多年前那個非洲部落相比,也許可以說國人的做法已經相當文明了。
在這樣的生存環境和文化氛圍中,那些老人也深知自己一旦失去了支配資源的權力就不會得到真正的尊重,所以,他們沒有從容、祥和的心態,沒有對於年輕人的信任和關愛,他們內心長期保持著高度緊張。他們年紀越大,緊張的程度就越是強烈,也就越是不擇手段地跟年輕人爭奪支配權。這就是隱藏在許多社會文化現象背後的心理原因。
據說其他哺乳動物,衰老之後就自己離開群體,悄悄地死亡。比如一隻老狼能提前五天準確地知道自己的死亡日期,於是他準備好五天的食品,躲在某個角落,靜靜地進入死神的懷抱。大象在即將死亡時,悄悄地獨自來到祖先的遺骨旁(通常是一個山洞),平靜地等待著壽終正寢的那一刻。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用意,不因自己的死亡干擾群體的生活。也許無論是古代人類遺棄老人的行為,還是今天對老人的薄待甚至虐待,就像大象和老狼的自然選擇一樣,都不過是一個物種的自然選擇,根本用不著後人從道德、良心、倫理感情等等角度自作多情?
人類的倫理感情、親情本能,真的就如此微不足道、如此無能為力嗎?生存本能對親情本能的壓抑竟然如此成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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