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經歷
孫柔嘉這個人的名字沒有白起。
柔在字典里的解釋就是“溫和,柔順”,嘉的意思就是“讚許”。中國儒家文化當中,對於女子的教義就是“溫良恭惠”,說起來就是“柔嘉”的意思。
但《圍城》里的孫柔嘉卻並不那么讓人喜歡,其中的原因兩個。
第一么,她姓孫。姓孫也許不是錯誤,錯誤在於孫柔嘉把柔和嘉當作了一種謀略--無則有之,虛則實之。
第二么,她是女人。做女人也不是錯誤,錯誤在於她把男人的“溫良恭惠”學會了當作了一種謀略。
這就是孫柔嘉的解剖。《圍城》里汪太太的解剖是塗的鮮紅的嘴唇和手指。換句話說,汪太太的武器就是那張嘴和手指;孫柔嘉的武器就是柔和嘉。
《圍城》裡面的方鴻漸,說老實吧不很老實,逢場作戲坑蒙拐騙也來得一手,說不老實吧還真有點老實,因為他至少還沒有學會欺騙自己。
就這樣一個說老實不老實的方鴻漸,感情上剛經過一番挫折,覺得對於女人有了相當的了解--至少他自以為如此。
《圍城》這樣寫道,方鴻漸在去三閭大學的路上,碰到了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子,臉上得粉刷得像塗在牆上的石灰,撲撲地往下掉。《圍城》在這裡評價道,“即使假,也假得天真”--這大概就是方鴻漸的人生哲學。
就在這樣的方鴻漸,終於碰到了孫柔嘉,一個假但假得天真的孫柔嘉,最後終於掉進了婚姻的圍城。
孫柔嘉在方鴻漸面前恰到好處地表現了她的柔弱溫順,要方鴻漸給她出主意,要方鴻漸為她負責;孫柔嘉同樣表現出了她的不世俗的一面,在對范懿汪太太李梅亭等人的態度上和方鴻漸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圍城》里有一段精彩的對話:
“人家更要說閒話了。”孫小姐依然低了頭低了聲音。
鴻漸不安,假裝坦然道:“隨他們去說,只要你不在乎,我是不怕的。”
“不知道什麼混蛋——我疑心就是陸子瀟——寫匿名信給爸爸,造——造你跟我的謠言,爸爸寫信來問——”
這段對話可以說成是孫柔嘉把“柔嘉”當成謀略的最好註解,方鴻漸終於自覺地走進了那個陷阱,直到作繭自縛,困在"圍城"里進退兩難。
但方鴻漸接著發現,孫柔嘉的柔和嘉不過是一種策略。方鴻漸突然發現,孫柔嘉不但很有主見,這個主見往往還和他相反。
到了最後,孫柔嘉要方鴻漸老老實實三從四德就像她的姑母調教姑父的時候,方鴻漸終於感到了困惑。
方鴻漸畢竟是男的,他不能因為家庭婚姻不要朋友,不要事業。
說到這裡,有必要指出孫柔嘉的行為還真地象傳說中的某個聖人一樣。不幸的是孫柔嘉是女的,否則的話,孫柔嘉大可以理直氣壯讚美方鴻漸是聽話而又有夫德的好丈夫的。
孫柔嘉這樣的女子固然是男人友誼的殺手,但是“柔嘉”如孫柔嘉那樣的男子,恐怕也只能找到高松年這樣的友誼吧。
主要劇情
趙辛楣不止一次說過孫柔嘉很厲害、深心,多數讀者大概也認為方鴻漸是被她誆騙然後制馭,仿佛他後來的所有不如意都是孫小姐的錯,這真是一個很不公平客觀的說法。如果一定要說她錯,她就錯在了女追男,而且追的還是個懦弱男。
孫小姐的父親只是個很普通的報館職員,她沒有蘇文紈,唐曉芙那么好的命,先天具有大家閨秀的優勢。就是在家中,爹媽也重男輕女,如果她有什麼要求,哪怕是再微小的東西,恐怕都要自己去爭取,所以,她很獨立,主意很堅定。你能怪她老於世故嗎?一個年輕女子在社會上打拚,如果不多長几個心眼,豈不是要遍體鱗傷?
其實孫小姐的要求很簡單,她只想要一個愛人,一個屬於自己的家。於是,她向往常一樣,自己去努力。她用一雙冷眼旁觀身邊的男子,在心裡反覆權衡對方的學問、人品、家世、經濟,最後將目光鎖定在方鴻漸身上,上演了一出女追男的好戲。
不可否認,孫小姐是聰明的,她懂得採取以柔克剛以退為進的策略,我們且看一下她追方鴻漸時的三步走,在去三閭大學的船上,故作天真地問方是否見過大鯨魚,一派小女兒的純真爛漫,麻痹了對方。當陸子瀟給她寫肉麻情書時,她真誠地向方請教拒絕的法子,並且不失時機地製造點所謂的“閒話”,孫小姐就這樣不動聲色地以弱者身份出現,不僅將方鴻漸這個大笨蛋拉進了自己的戰壕,還將他哄得通體舒泰,以為自己多么強大,於她是多么重要。最精彩的是第三步,當她和方鴻漸並肩走在校園,遇上陸子瀟和李梅亭時,她勇敢地伸出手勾住方鴻漸的右臂,自此,他們的情侶關係完全坐實。這讓我們不得不承認: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
事情發展到這裡,孫小姐一點都沒錯,她追方鴻漸是動用了點智謀,但並沒有像范小姐那樣做作得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也沒有像蘇小姐般穿了面歐洲國旗跑去趙辛楣家,還要當面還人家給她的情書,順帶著還乾一票投機倒把。誰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何況男未婚女未嫁,用住在大觀園的墜兒的話來說叫“管誰筋疼”?但趙辛楣卻識破了她的小把戲,識破了還不算,還要點醒方鴻漸這個夢中人,以致於孫小姐一直對他懷恨在心,一聽說方鴻漸要辭了報館職務投奔他去內地,就氣不打一處出。
照孫小姐的聰明和心計,她肯定早就知道方鴻漸心裡有個唐曉芙,但她為什麼還要斷然出手呢?我想可能有兩方面的原因,一個是她早就看出方是個懦弱的人,她拿得住他,可以十拿九穩地駕馭他,甚至可以根據自己的希望來加以改造。很顯然,她的宏偉計畫流產了。方鴻漸除了背離了方家,在其它任何方面都沒有朝她的期望發展。另一個原因,她或許以為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久了,他自然會愛上她。可事實上呢?他將所有的感情都給了唐曉芙,並還說娶了誰都會覺得不是想要的那個人。誠然,任憑誰都不可能完全看透一個人,但方鴻漸這話里卻還有另一層意思,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於是,孫小姐惱羞成怒,恨鐵不成鋼,在日常生活磕碰中彼此挖苦相互折磨,直到雙方都受了傷。
當然,方鴻漸就是娶了唐曉芙,也不可能甜蜜恩愛得一輩子不生嫌隙,但追究起責任來卻有著很大的不同。唐曉芙是方鴻漸想要的,心心念念去追求的,鬧矛盾的時候可以將責任一股腦推給方鴻漸,甚至可以責問他為什麼不履行對她好一輩子的承諾。但到了孫小姐這兒就不行了,方鴻漸說“是的!是的!人家的確不要我。不過,也居然也有你這樣的女人千方百計要嫁我。”雖然這是暴怒之時的口不擇言,但這樣不加修飾的話語卻更能看出一個人的真心,言外之意就是誰讓你眼濁選了我呢?這就是女追男的代價。
男人和女人從來就沒有平等過,也永遠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所以,千萬不要奢望男人會為你而改變,如果你沒有紅拂那樣的眼力、膽識、美貌與智慧,千萬不要女追男。
角色對比
唐曉芙是《圍城》中唯一一個沒有被敘述者的諷刺利刃砍殺的人物,也是《圍城》的敘述者最鍾愛的一位女子。唐小姐一出場,就有大把大把的好話送她:
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讒,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並不頂大,可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古典學者看她說笑時露出的好牙齒,會詫異為什麼古今中外詩人,都甘心變成女人頭插的釵、腰束的帶、身體睡的席,甚至腳下踐踏的鞋襪,可是從沒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頭髮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彌補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小說敘述者在此集中傳達一個信息,即唐曉芙是一個沒有被上海這個物質社會污染、沒有經歷過男女情感風雲的美麗、飄逸的少女。我們有理由認為這一段戀愛者的“暈眩效應”導致的敘述。如此美妙的感覺應屬於一見鍾情墮入愛河的方鴻漸,所以方鴻漸才會“立刻想在她心上造個好印象”。而先於方鴻漸接觸到唐曉芙的趙辛楣卻對這一女子倒無如此這般感覺,如是用趙辛楣的口吻敘述,那唐曉芙不過是個“黃毛丫頭”。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唐曉芙不造作、不化妝,是摩登都市裡的一個“罕物”。但不化妝不等於不打扮,也許唐曉芙最懂得不打扮恰是她最好的打扮,或者說她懂得如何打扮得了無痕跡,她可能非常了解她的容貌的“非人工”色彩恰是她最好最美的顏色。
當然,浸染於三四十年代的上海都市的唐曉芙,她的“清純”絲毫不影響她在男女交際方面的“老練”。且看小說中方鴻漸在飯店裡多點了幾樣菜,方鴻漸和唐曉芙之間便有這樣一段對話:
“這不是吃菜,這像神農嘗百草了。不太浪費么?也許一切男人都喜歡在陌生的女人面前浪費。”
“也許,可是並不在一切陌生的女人面前。”
“只在傻女人面前,是不是?”
“這話我不懂。”
“女人不傻絕不因為男人浪費擺闊而對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樣傻,不多不少。”
這哪裡象一個毫無社交經驗的女孩子說得出來的語言。難怪聽了這些話,方鴻漸不能不聯想到唐曉芙的表姐蘇文紈關於唐曉芙手裡有“一把男朋友”的那些“告誡”,“鴻漸不知道這些話是出於她的天真直率,還是她表姐所謂手段老辣。”的確,通過小說中唐曉芙與方鴻漸交往歷史分析,唐曉芙並非不解男女之間的感情,實際上,她一上來馬上就抓住了方鴻漸這個“老男人”的弱點。那么,聰明伶俐的唐曉芙怎么可能不打扮呢?她不過選擇了最高明最有格調的打扮方式而已。而且,恰恰是這種打扮方式讓方鴻漸這樣的男子大為動心。唐曉芙的“清純”並非懵懵懂懂的不假修飾,她依然是都市化的產物,不過她懂得從庸俗化得有些泛濫有些生硬的都市時尚潮流中“提升”出來,以其獨特的品位吸引男性。
唐曉芙的“清純”依然屬於都市時尚文化中的一類,這一類是屬於三四十年代上海這個大都市中極少數有著良好的家庭環境和優越的先天條件的美少女才可能獲得的“清純”。唐曉芙的“清純”是以現代都市文化作為背景的,是屬於掌握了當時的都市青春遊戲規則,並能脫穎而出的少數少女。
另外,這種“清純”又有別於沈從文筆下鄉村姑娘翠翠的那種淳樸、天真、純情的“清純”。翠翠要放到上海這個大都市裡來,才是真正的“罕物”,可方鴻漸會愛翠翠嗎?
所謂“清純”,還涉及到小說人物的心理活動。小說敘述者幾乎全是從戀愛者方鴻漸的角度特別是從方鴻漸心理的變化來敘述唐曉芙和方鴻漸的“戀愛”,所以,唐曉芙成為被方鴻漸這個男子“注視”、“推測”的對象。
《圍城》中的唐曉芙乃墮入情網的方鴻漸眼中的唐曉芙。
唐曉芙的“真實內心”在小說中袒露太少了,我們只能從唐曉芙有限的心理線索逼近唐曉芙“清純”與否之“真相”。
方鴻漸第一次請唐曉芙吃飯,蘇文紈便使用伎倆作梗,“偵察”唐曉芙是否去赴方鴻漸的飯局,唐曉芙是因為賭氣才吃方鴻漸的請。接著小說出現了一段難得的唐曉芙的內心活動:“表姐愈這樣干預,自己偏讓他親近。自己決不會愛方鴻漸,愛是又曲折又偉大的情感,決非那么輕易簡單。假使這樣就會愛上一個人,那么,愛情容易得是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可見唐小姐有著非常浪漫的愛情標準。有了這樣的愛情標準,只要認定自己沒有愛上別人就不算戀愛,換一句話說,即使有諸多男友,從唐曉芙角度而言,只要認定自己不動心,就是在她表姐看來她是“一把男朋友在手裡玩弄著”,唐曉芙還是可以認為自己“沒有什麼朋友”。
所以,所謂唐曉芙是否“清純”,本來就各有各的標準。在表姐蘇文紈看來,有“一把男朋友”的唐曉芙的當然不會那么“清純”,而在唐曉芙看來,沒有經歷過“又曲折又偉大的情感”的自己則依然是“清純”的。而方鴻漸呢,則基本上是因為她是“清純”的“罕物”,才會如此熱烈地喜歡唐曉芙。方鴻漸與唐曉芙交往,這在她表姐蘇文紈的眼中,唐曉芙的愛情履歷上又增添了一次不大不小波折,方鴻漸是唐曉芙“一把男朋友”中的一員而已。而唐曉芙會怎么想呢,似乎依然可以說自己“沒有什麼朋友”,因為她還沒有到放低愛情標準的時候。
像唐曉芙這樣的愛情理想在《圍城》中倒似曾相識。小說的開頭部分涉及蘇文紈的愛情理想,許多讀者可能不會去注意:“在大學同學的時候,她眼睛裡未必有方鴻漸這小子。那時候蘇小姐把自己的愛情看得太名貴了,不肯隨便施捨。現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捨不得穿,鎖在箱裡,過一兩年忽然發見這衣服的樣子和花色都不時髦了,有些自悵自悔。”很難說過了多少年之後,唐曉芙也可能象蘇文紈那樣將自己的愛情標準大打折扣。這裡至少暗示了一點,即時間與現實是可能逼迫著少女的愛情規則有所妥協、有所修正。
實際上就是在少女階段,唐曉芙的愛情規則在遭遇到具體的方鴻漸之時,也不是毫無鬆動。方鴻漸與唐曉芙分手之後,唐曉芙病了一場,這大概可以說明唐曉芙對方鴻漸是有所用情。這至少表明,與方鴻漸交往,讓心氣極高的唐曉芙的愛情標準有所改變。
要補充的是,一直到《圍城》結束,唐曉芙在方鴻漸的心目中都占有非常特殊的地位,《圍城》中唐曉芙的“清純”形象還是比較固定的,方鴻漸和唐曉芙在一起“戀愛”時間也是《圍城》中唯一一段“陽光燦爛的日子”。
我們還應該注意到,這個“清純”女子人物形象得以確立的前提是唐曉芙這個人物活動始終是處於方鴻漸的視角之內。小說文本沒有太多的機會讓唐曉芙的內心得以充分展開(從角色配置的篇幅而言,當然屬於可長可短)。在《圍城》中,唐曉芙沒有太多複雜、縱深的心理活動,在小說中“正面”出現的時間也相當短。小說中說到唐曉芙的時候,基本上是以與方鴻漸有關係為前提。小說中的唐曉芙是處於方鴻漸“愛”的“審視”下唐曉芙,還有一點也必須充分注意,即唐曉芙與方鴻漸的交往時間非常短,從小說中可以得知,唐曉芙與方鴻漸並不經常見面,方鴻漸與唐曉芙接觸次數實際上非常有限。細察小說,實際上可以斷言唐曉芙並無與方鴻漸有什麼實質性的戀愛行為,不過有了戀愛的試探、通信和請客吃飯罷了。唐曉芙可謂是方鴻漸的“空中樓閣”式的意中人。《圍城》中的唐曉芙是一個“白雪公主”式的女子,更是一個類型化的“清純”女子的符號。
在《圍城》中,另一個小說人物,既比唐曉芙“幸運”,又比唐曉芙“不幸”,她就是孫柔嘉。
相比較而言,孫柔嘉的前後變化要比唐曉芙、蘇文紈較大,性格有多個側面充分展開。在與方鴻漸有過交往的四位女子中間,孫柔嘉是《圍城》中性格最豐富的一個人物,這是作為小說人物的“幸運”。
“不幸”的是孫柔嘉在小說結尾,竟讓被她的丈夫方鴻漸評價為“這樣狠毒”,這“狠毒”與唐曉芙的“清純”,可謂兩個極端,而且看的出來,就連《圍城》敘述者都不怎么喜愛孫柔嘉,對她始終有點挑剔。
孫柔嘉是與方鴻漸、趙辛楣等人一起去三閭大學教書的旅途上開始他們的交往的,讀者也是從這兒開始認識孫柔嘉的。小說是這樣描述孫柔嘉的外貌:
孫小姐長圓臉,舊象牙色的罐頰上微有雀斑,兩眼分得太開,使她常帶著驚異的表情;打扮甚為素淨,怕生得一句話都不敢講,臉上滾滾不斷的紅暈。
如此簡簡單單的描述之中,卻對孫柔嘉外貌來了個輕微的諷刺,毫無讚美唐曉芙的那種極盡修飾的熱情勁兒。說她“臉上滾滾不斷的紅暈”,大概是表明孫柔嘉臉皮薄,沒有經過世面吧,還有點小家子氣的意思,而非唐曉芙的落落大方都市少女模樣。看來孫柔嘉從一出場開始,就處於不利的位置上,不象唐曉芙那樣,一上來就讓方鴻漸眼睛一亮。對孫柔嘉,方鴻漸甚至“沒有正眼瞧過她,她臉圓臉扁都沒看清楚呢。”這一方面是因為方鴻漸還在為唐曉芙心痛,另一方面,也可以側面說明孫柔嘉在外貌上沒有驚人之處。
但孫柔嘉是屬於“潤物細無聲”的女子。路途中過一險橋的當兒,方鴻漸大概有恐高症,怕得要老命,是孫柔嘉牽引他過橋,而且很照顧方鴻漸的面子,不讓方鴻漸在眾人面前丟醜。方鴻漸是如此感受到孫柔嘉的關懷:“鴻漸只有敬佩,想女人這怪東西,要體貼起人來,真是無微不至,汗毛孔的摺疊里都給她溫存到。”就是這不討厭的“一念溫柔”,在方鴻漸的內心裡下了“情種”,再有趙辛楣在旁“點撥”“提示”,可以說方鴻漸是漸漸地對孫柔嘉有了好感。其實,孫柔嘉與唐曉芙比較,也有孫柔嘉的聰明,從她所畫的汪太太的扼要看,她是頗有觀察力。當然,這女子還聰明得有點過了頭,比如,她拿陸子瀟的求愛和一封無從“考據”的匿名信創造出了與方鴻漸“患難與共”的關係。不過,這些“詭計”被認為是孫柔嘉為了追求愛情幸福所設計的可愛的“小聰明”也未必不可。如果此“小聰明”若出自唐曉芙之手,不定要被小說敘述者怎樣地不遺餘力地讚美一番,而方鴻漸不知該高興成什麼模樣。
可見,《圍城》“抑孫揚唐”的傾向是非常的明顯。《圍城》對唐曉芙太有好感,極力將唐曉芙塑造成一個都市“清純玉女”的形象,所有圍繞著唐曉芙的信息都那么甜蜜,都那樣富有青春朝氣。而對孫柔嘉卻不如此,她的一舉一動,即使非常平常,也透著“勾引”方鴻漸的“心計”。不管是小說敘述者提供的信息,還是那位孫柔嘉保護人“趙叔叔”的推測,都在造成孫柔嘉“千方百計”想嫁給方鴻漸的印象,好象方鴻漸特別被動似的。就在“最後關頭”,方鴻漸也是因為“如在雲里,失掉自住”,所以面對李梅亭、陸子瀟的冷嘲熱諷,才堅定了與孫柔嘉“聯盟”的決心。方鴻漸是在“忽覺身心疲倦,沒精神對付”的時候,才對孫柔嘉說:“我可句句當真。也許正是我所要求。”這哪裡象求愛,簡直是“沒精神對付”之時糊裡糊塗的敷衍。這“也許”兩個字也耐人尋味,活畫出方鴻漸對孫柔嘉之愛的猶豫不決,“可能”“也許”是方鴻漸對孫柔嘉之愛的最恰當的猜測性副詞。
當然,方鴻漸與孫柔嘉在一起,也有過浪漫而熱烈的日子。從三閭大學出來到桂林的時候“他們快樂得不像人在過日子,倒像日子溜過了他們兩個人。”就是到了度蜜月之時的孫柔嘉,仍然仍不失其可愛之處。但這些快樂日子,在《圍城》中都只是一筆帶過,不象唐曉芙在小說中一出現,小說便開始快樂。其實,按照方鴻漸的個性,孫柔嘉要是毫無打動他的地方,方鴻漸也不屬於那種可以讓女子勉強得來的人物,方鴻漸不是拒絕過蘇文紈的愛嗎?
唐曉芙可愛,就連唐曉芙的父母也沾光,唐曉芙說:“爸爸媽媽對我姐妹們絕對信任,從不干涉,不檢定我們的朋友。”唐小姐到家裡,她父母都打趣她說:“交際明星回來了!”寥寥數語,一個開明、不乏風趣的開明家庭的氛圍躍然紙上。孫柔嘉不可愛,則孫柔嘉的家庭讓女兒婚姻自主也是因為“孫先生孫太太對女兒的事淡漠得等於放任。”就連孫柔嘉的父親也比不得在法律事物所上班的唐曉芙父親來得有事業有成,而是個在報館裡做事的“無用之人”。
可見,《圍城》“抑孫揚唐”,不僅在肖像描寫的不同,更在於《圍城》中為二人都設定了什麼樣的活動背景,以及什麼樣的情節。唐曉芙的家庭富裕、幸福,父母觀念開放,又有蘇家這門闊親戚,暫時停學在家,每天進出的是蘇家沙龍,《圍城》為唐曉芙設定的實際上是一個可以專心於愛情的“真空環境”。而孫柔嘉則沒有如此幸運,圍繞著孫柔嘉的環境則要複雜得多,三閭大學的爾虞我詐不必說,就是到了上海後,方鴻漸那箇舊式家庭一會兒要孫柔嘉下跪拜祖先,一會兒方鴻漸的兩個弟媳婦來“偵察”孫柔嘉的嫁妝,孫柔嘉所處的環境可謂不妙。如果讓唐曉芙處於在孫柔嘉的環境中,真不知唐曉芙的性格要“變異”成什麼地步。以唐曉芙怒斥方鴻漸是“騙子”那種厲害勁來看,很難說,唐曉芙不會變得象孫柔嘉那樣“狠毒”。楊絳女士是個明眼人,她在《記錢鍾書與〈圍城〉》一文中就說:“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其實,作者如果讓他們成為眷屬,由眷屬再吵架鬧翻,那么,結婚如身陷圍城的意義就闡發得更透徹了。”可見,楊絳女士也認為唐曉芙如果與方鴻漸結婚,是不太可能繼續“清純”下去。
將唐曉芙與孫柔嘉比較,並非要將兩個人物比出優劣,如此比較是可笑的。將兩個人放在一起比較,無非說明兩個問題。一是小說作者對某一個人物的態度不可能做到純粹的客觀,作者總是在人物肖像描述、圍繞著人物的環境設定、小說的情節走向設計方面體現著他對某個人物的偏愛。小說作為虛構的敘事作品,人物的性格是被“寫”出來的,而如何“寫”,則與作者的個人興趣特別是個人的審美趣味大有關係。
其次,我們讀者對一個小說人物的認識,是通過小說敘述者給我們介紹,或是通過小說中的其他人物對這個人物的看法,以及這個人物自身的言行表現出來的。特別是對一個前後性格側面有變化的主人公認識,讀者對他或她的認識需要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美國學者華萊士·馬丁在他的《當代敘事學》中認為:“小說有點像閒話。我聽到一些關於某個我不太熟悉的人的特徵和行為的傳說。我把這些說法與我個人的片段觀察拼湊在一起。從所有這些片段中,我形成了一個整體形象:她是哪種人?小說中的人物或事實中的人的性格都是推測性構造。”我們認識唐曉芙,幾乎都是從方鴻漸這個戀愛者的眼光來看,唐曉芙看起來是那么飄逸動人,而且唐曉芙“出場”時間非常短,讀者認識唐曉芙的“渠道”非常少,雖然,唐曉芙給讀者的影響很固定很單一,然而如此處理對形成唐曉芙“清純”這個特點倒有好處。
而孫柔嘉呢,就很不一樣了,關於孫柔嘉的“閒話”太多了。趙辛楣、陸子瀟、范小姐、李梅亭、陸太太、孫柔嘉的父母、方鴻漸的父母、孫柔嘉的奶媽、方鴻漸的兩個弟媳婦,他們都或多或少地與孫柔嘉有過接觸,有過印象,有過評價,而這些接觸、印象、評價也同樣影響著讀者對孫柔嘉印象的形成。孫柔嘉的性格有一個逐漸向讀者敞開的過程。“清純”可以比較有效地概括唐曉芙的特點,而“狠毒”就不是孫柔嘉最主要的特徵,有體貼入微的孫柔嘉、有小鳥依人的孫柔嘉,有愛耍小性子的孫柔嘉,有患得患失的孫柔嘉,最後才有了被方鴻漸認為“狠毒”的孫柔嘉,“狠毒”不過是孫柔嘉的性格敞開的過程中一個階段性表現而已。如此說來,作者雖然偏愛唐曉芙,但將唐曉芙固定在“清純”這個特點上,使得唐曉芙有可能發展開來的個性受到了“壓制”。後有人為《圍城》做續集,說後來唐曉芙成了電影明星,並與方鴻漸相會面。續集雖然有狗尾續貂之嫌疑,不過將唐曉芙設計成一個電影明星,倒也有幾分道理,本來,電影明星不就是區別於時尚又領導著時尚的都市“先鋒女子”嗎?這續集算是抓住了唐曉芙的特點。
借用用英國小說理論家福斯特的理論,《圍城》中的唐曉芙是屬於性格沒有多少發展的“扁平人物”,唐曉芙很“清純”,但性格沒有發展,不豐富。孫柔嘉則是性格比較豐富的“圓形人物”,她的“狠毒”是她的“圓形”中的一個“性格扇面”而已。
總結
從表面上看,這齣鬧劇似乎是孫柔嘉一手造成的——因為這婚姻正是她自己一手包辦的,然而,方鴻漸沒有責任嗎?除了他們兩個之外,別人沒有責任嗎?方鴻漸當然有責任。他對蘇小姐可以保持清醒的頭腦拒絕她,是因為有一個唐曉芙在迫使他保持清醒;而在面對手段比蘇小姐更高竿的孫小姐時,他卻糊裡糊塗,暈頭轉向,明明對孫柔嘉沒有感情,卻當斷不斷,迷迷糊糊就和孫柔嘉訂了婚。訂婚之後,還逾禮,使得他們在辛楣的慫恿下草草完婚。結婚之後,雙方家庭的文化差異也是他們夫妻感情崩潰的導火索:方家的人嫌孫家的人不識禮數,孫家的人嫌方家的人迂腐。而文化差異還不是最主要的,直接造成夫婦感情分裂的兇手就是鴻漸的兩個弟媳和柔嘉的姑媽。不可否認的,鴻漸在柔嘉的姑媽那裡受了不少氣,但他的弟媳也讓柔嘉受了不少氣吧!
公平的說,柔嘉確實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子,然而她在婚後卻對鴻漸很好(雖然經常吵架),這從她吩咐李媽好好伺候姑爺可以看出來。單方面認為是柔嘉計誘了鴻漸又配不上鴻漸,說她是個狠毒的女人,我覺得未免言過其實了。我不喜歡孫柔嘉,然而也能試著去體諒她的心境,多少能讀出一點她的無奈和彷徨。《圍城》的讀者群中,唐曉芙的支持者甚多,並常以二女做比較,藉以突出曉芙的好,柔嘉的不好。然而大家認為曉芙好,只不過是因為她的戲分很少,而作者只展現了她比柔嘉優越的部分,如果像描寫柔嘉一樣全面地描寫曉芙,曉芙就不見得那么好了。誠如楊絳女士所說,就算方鴻漸得償所願和唐曉芙共結連理,他們婚後也不見得幸福。
看待柔嘉,應該像看待我們身邊那些真實而不可愛的女子一樣,可以討厭她們,但不應該把所有的不是都推倒她們身上。
紀念錢鍾書
這樣的大學者,代表了一個時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