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詞雜說
清 沈謙 著
承詩啟曲者,詞也,上不可似詩,下不可似曲。然詩曲又俱可入詞,貴人自運。小調要言短意長,忌尖弱。中調要骨肉停勻,忌平板。長調要操縱自如,忌粗率。能於豪爽中,著一二精緻語,綿婉中著一二激厲語,尤見錯綜。
詞不在大小淺深,貴於移情。「曉風殘月」、「大江東去」,體制雖殊,讀之皆若身歷其境,倘怳迷離,不能自主,文之至也。
白描不可近俗,修飾不得太文,生香真色,在離即之間,不特難知,亦難言。
僻詞作者少,宜渾脫,乃近自然。常調作者多,宜生新,斯能振動。
小令中調有排盪之勢者,吳彥高之「南朝千古傷心事」、范希文之「塞下秋來風景異」是也。長調極狎昵之情者,周美成之「衣染鶯黃」、柳耆卿之「晚晴初」是也。於此足悟偷聲變律之妙。
稼軒詞以激揚奮厲為工,至「寶釵分,桃葉渡」一曲,昵狎溫柔,魂銷意盡,才人伎倆,真不可測。昔人論畫雲,能寸人豆馬,可作千丈松,知言哉。
范希文「珍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及「芳草無情,又在斜陽外」,雖是賦景,情已躍然。
柳屯田「每到秋來」一曲,極孤眠之苦。予嘗宿御兒客舍,倚枕自歌,能移我情,不知文之工拙也。
「雲想衣裳花想容」,此是太白佳境。柳屯田「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大畏唐突,尤見溫存,又可悟翻舊為新之法。
東坡「似花還似非花」一篇,幽怨纏綿,直是言情,非復賦物。徽宗亦然。
男中李後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
秦少游「一向沉吟久」,大類山谷〈歸田樂引〉,鏟盡浮詞,直抒本色。而淺人常以雕繪傲之。此等詞極難作,然亦不可多作。
黃州驛卒苦於索筆,泥塗無逸之詞,此正奴隸事。知者遇之,如獲珍奇,無足怪也。然「望斷江南山色遠,人不見,草連空」,故是銷魂之語。
賀方回〈青玉案〉:「試問閒愁知幾許,一川? 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不特善於喻愁,正以瑣碎為妙。
草堂靜坐,林月漸高,忽憶伯可〈女冠子〉詞云:「去年今夜,扇兒扇我,情人何處。」心不能堪,但覺竹聲螢焰,俱助淒涼也。
「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自少人行。」言馬言他人,而纏綿偎倚之情自見。若稍涉牽裾,鄙矣。
徐師川「門外重重疊疊山,遮不斷、愁來路」,歐陽永叔「強將離恨倚江樓,江水不能流恨去」,古人語不相襲,又能各見所長。
「紅杏枝頭春意鬧」、「雲破月來花弄影」,俱不及「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淡月雲來去」。予嘗謂李後主拙於治國,在詞中猶不失為南面王,覺張郎中、宋尚書,直衙官耳。
填詞結句,或以動盪見奇,或以迷離稱雋,著一實語,敗矣。康伯可「正是銷魂時候也,撩亂花飛」、晏叔原「紫騮認得舊遊蹤,嘶過畫橋東畔路」、秦少游「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深得此法。
「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不若晏同叔「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更自神到。
秦淮海「天外一鉤殘月照三星」,只作曉景佳。若指為心兒謎語,不與「女邊著子,門裡挑心」,同墮惡道乎。
予少時和唐宋詞三百闋,獨不敢次尋尋覓覓一篇,恐為婦人所笑。
張世文新草池塘紫〈燕雙飛〉二首,風流醞藉,不減周秦。「雪貓戲撲風光影」,尤稱警策。
「又踏楊花過謝橋」,即伊川亦為嘆賞,近於我見猶憐矣。
「喚起兩眸清炯炯」、「閒里覷人毒」、「眼波才動被人猜」、「更無言語空相覷」,傳神阿堵,已無剩美。彭金粟「小語怯聽聞,嬌波橫覷人」,王阮亭「目成難去且徐行」,又別開一生面。予之「定晴斜睨,寂寂簾垂地」,瞠乎後矣。
「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花前月下、見了不教歸去」,卞急迂妄,各極其妙。美成真深於情者。
「小雨三更歸夢濕,輕? 十里亂愁迷。」此是程村俊語、情語,予每誦之,凝思終日。
山谷喜為艷曲,秀法師以泥? 嚇之,月痕花影,亦坐深文,吾不知以何罪待讒諂之輩。
詞要不亢不卑,不觸不悖,驀然而來,悠然而逝。立意貴新,設色貴雅,構局貴變,言情貴含蓄,如驕馬弄銜而欲行,粲女窺簾而未出,得之矣。
學周、柳,不得見其用情處。學蘇、辛,不得見其用氣處。當以離處為合。
彭金粟在廣陵,見予小詞及董文友《蓉渡集》,笑謂鄒程村曰:泥中皆若人,故無俗物。夫韓偓、秦觀、黃庭堅及楊慎輩,皆有鄭聲,既不足以害諸公之品,悠悠冥報,有則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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