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一九九六年二月四日既為補題冊首並考史實史樹青記
據史料記載,齊白石先生早在1897年就結識了同鄉、桂陽名士夏壽田(號午詒),兩人1924年前過往甚密。1921年齊白石應夏午詒之約赴保定過端午節,游清末蓮池書院舊址蓮花池,並為曹錕畫工筆草蟲冊《廣豳風圖》。1960年出版的齊白石巨幅墨筆《山水》,以及在天津藝術博物館院藏的《漢關壯繆像》均是齊白石畫給曹錕的。此十六應真圖冊是齊白石先生應夏午詒之請送給曹錕祝壽,當是情理之舉。啟功先生在《齊白石十六應真圖像冊》的題跋中寫道:萍翁先生早歲工寫照,壯年入京師,始放筆作花卉蟲魚。此冊相傳為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徇知交之請所畫,面目各有情致,非世俗流傳應真之像,是可寶也。
史樹青先生和啟功先生的題詞,大筆勾勒出了《齊白石的十六應真圖像冊》的來龍,此像冊輾轉數十載的曲折去脈,也留下了許多故事。筆者有幸徵得藏品主人首肯,將對《齊白石先生十六應真圖像冊》賞析之個人所見,與廣大書畫和收藏愛好者分賞切磋。
畫人物本是齊白石的看家本領。白石先生早年為人作影像,有著堅實的寫生功底。他的人物題材非常廣泛,有佛像、漁翁、壽星、高士、名賢、孩童、仕女及勞動者、名人像、神話人物等,然而真正被人稱道的是他的寫意人物畫。他的人物畫筆法簡約雄勁,尤其對現實人物的刻畫,雍容大度,親切感人,且具奇趣。達摩和觀音是他常畫的題材,其筆下的達摩近於憨厚的讀書人,觀音則好似慈祥的婦人,從而拉近了人與佛的距離。由於十六羅漢原本並沒有定型的形象,加之繪畫表現手法豐富多彩,後來藝術家們憑著自己的想像畫出的羅漢的形象也千姿百態。
《齊白石先生十六應真圖像冊》每幅畫均落款“齊璜敬寫”之印,首幅畫像為釋迦牟尼佛。十六應真排序依次為,第一尊者:賓頭羅波羅墮;第二尊者:迦諾迦伐蹉;第三尊者:迦諾迦跋厘惰奢;第四尊者:蘇頻陀;第五尊者:諾距羅;第六尊者:跋陀羅;第七尊者:迦理迦;第八尊者:伐奢羅弗多羅;第九尊者:戌博迦;第十尊者:半托迦尊者;第十一尊者:羅護羅;第十二尊者:那迦犀那;第十三尊者:因揭陀;第十四尊者:伐那婆斯;第十五尊者:阿氏多;第十六尊者:注茶半托迦。
以齊白石出身而言,對佛教人物這類題材應最為熟練,他經過在寺廟的神像繪畫磨鍊和細作木工雕刻接觸的仙佛人物的歷練,成功實現了繪畫形式和匠、藝之間的轉換。齊白石8歲即畫人物,而其最早的聲名鶴起也得益於人物畫的創作。他的人物畫和山水畫一樣,雖然數量在作品總量中的比例很少,但藝術水平極高,占有重要地位。1915年齊白石題所作《羅漢圖》時稱:“余自四十以後不喜畫人物”。他50歲後,多是大寫意的佛道人物和現實人物。似乎他的人物畫只是一個階段性的作品,但聯繫到齊白石前後風格的迥然不同,他放棄的只是前期過分工細而迎合世俗的做派,將人物畫的創作刻意做文人畫的改造,以達致“雅”的意趣和生拙的筆墨效果。
齊白石早期從事木工和民間畫師的經歷,是他極具個人色彩的人物作品的深厚基礎。齊白石的人物畫大致可以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是以古代人物為題材的作品,處於臨摹摸索階段。齊白石在真人畫像的描容作品中表現出了高超的寫實功力,他畫的工筆美人畫相當漂亮,有“齊美人”之稱;第二種是以佛教人物為題材的作品。這個階段的齊白石有一種突破現實的嘗試,木工出身的他一心嚮往文人畫家領域的心態,在一些仙佛人物作品中得以體現;第三種是以市井人物為題材的作品。這一類作品反映了齊白石生活體驗中的逸事或感觸,而人物的造型表現出齊白石特有的幽默與樸實,詼諧耿直,富於對世事的解悟,是智慧和靈性的結晶。雖然白石先生早期人物畫無法成為他個人創作歷程中的重要標誌,但是中晚期以後的人物作品,集中體現了他的生命積累與文化積澱,它代表著一種不同於前人創作時的視覺意象的醞釀,其水墨人物畫的重要轉折給予後人一個有價值的參考架構。
齊白石的人物畫,早年較為工謹、寫實,而變法成熟之後,以金石筆法入畫,創立了率真、剛健而清新的個性風格。大多簡筆寫意,略於形貌而精於神意,用筆灑脫而不拘於格法。齊白石人物畫的幽默天真、直率單純、質樸拙重、簡約奔放,以及濃郁的人情色彩,有時又近於漫畫的思維等特點,在1922年的《齊白石先生十六應真圖像冊》中已經初見端倪,並清晰展現了齊白石人物畫變法的印記,是具有承前啟後意義的代表作品之一。
齊白石衰年變法後,人物畫形成了自己的風格。《齊白石先生十六應真圖像冊》中也表現出了墨有乾濕、簡練細微、衣紋線條粗放、形神兼備等特點,他還憑藉著“寫真”的功夫,用誇張的手法畫出了人物的喜怒哀樂。白石先生的人物畫直接與他的生活有聯繫,他“生逢時,死亦逢時”的機緣,造就了他在藝術上的成就。齊白石能畫人像,但不畫自像畫,喜歡畫帶有自寫性質的有趣人物,著名的有《還山讀書圖》、《人罵我我也罵人》、《老當益壯》、《歇歇》、《卻飲圖》、《醉歸圖》等。這些作品的共同特點,都是呈現一個童心未泯的老者的情狀和自我意識。作於1925年的一幅《不倒翁》,畫正面,大頭,小紗帽,白鼻子,小眼上視,嘴角下撇,一副空虛、自負的神氣。適當的漫畫手法和妙趣橫生的詩句相配,寓莊於諧。同年的另一幅《不倒翁》畫背側面,低頭斜視,紗帽頂在頭上,給人以滑稽的感覺。齊白石還喜畫《挖耳圖》。通常刻畫坐姿老者,一腳踏凳,一腳踩地,一眼睜,一眼閉,作挖耳狀。《挖耳圖》刻畫了人的自在狀態,白石先生的生動描繪,暗示了人性的自由本質。
筆者在欣賞齊白石先生各個時期的人物畫時發現,他中晚期人物作品中的人物造型,有相當一部分是由原先的神仙、佛道人物演變而來,特別是十六幅應真圖的人物造型,有一半在他中晚期人物作品中均可看到蹤影。可見齊白石人物畫中仙佛人物和現實人物的造型、形態在中晚期已沒有嚴格的界限,甚至逐漸融為一體。
齊白石工寫結合達到極致的畫法是其首創。表現在《齊白石先生十六應真圖像冊》人物畫的藝術特色還在於,白石先生緊緊抓住了有利於傳神的眼神、手勢、身姿與重要細節,強調分別主次,有詳有略,詳於傳情的面部手勢而稍略於衣冠,詳於人物而省略於環境描寫,或以人物頭面手足寫實而衣著略帶裝飾,某些人物畫為突出作者獨特感受,亦採取了適當誇張變形的手法。在寫意人物畫中,筆墨相互為用,筆中有墨,墨中有筆,一筆落紙,既狀物傳神,又要抒情達意,還要顯現個人風格,其難易程度遠勝於山水花鳥畫。
齊白石先生十六應真圖中,運筆落墨也很有特點。白石先生藉助墨的厚薄對比、濃淡變化、落筆的輕重力度、運筆的快慢節奏及點染的氣韻感覺,體現對象質感、量感、體積感和光影虛實的描繪能力。如用稀薄清淡的水墨,輕勻柔潤的筆法渲染出紡織的衣衫和變化的紋理,而用濃重的墨色,重疊堆砌的筆觸塑造出人物的輪廓和厚實的鬚髮;如用枯澀的筆法刻畫蒼顏老者的形貌,而以細膩的用筆描繪眉目、肌膚。筆觸與物象表面貼切吻合,筆觸亦和線條有某種相同的涵義,不同的筆觸感覺有不同的表情特徵。跳蕩輕鬆的筆觸,給人以灑脫和愉快的感覺;凝重沉實的筆觸,給人以樸厚或堅定的感覺;迅疾有力的運筆,表現出奔放奮發的情緒;以及書法意趣的線條和“畫龍點睛”之處,如人物的眼睛、眉毛等均是最後落筆而成。筆觸成為畫家性格、情趣、藝術秉賦的自然流露,表現出畫家的藝術風格和個性特徵。
齊白石的晚期人物畫作品,個人風格愈發鮮明。如果從作品的完整性上考慮,常人會認為齊白石的一些作品不夠完整,也不夠完美。如構圖簡單,用筆詭異,沒有落款、無拘無束等。在《齊白石先生十六應真圖像冊》中表現出對人物手部描繪的“不拘細節”,在他的晚期任務作品中,人物的手足描繪的“失真”和“變形”,幾乎不被世俗認可,但卻蘊涵著強烈的個人情感。白石先生人物作品如《鐵拐李》、《人罵我我也罵人》、《鍾馗》等,人的面部還是比較工細、變形較小,但頭髮、服飾卻簡而又簡,筆者印象最深的是《不倒翁》、《也應歇歇》、《達摩》中的人物突出了頭面部描繪,而人體和服飾的構圖及其凝練,可謂是一筆帶過。
齊白石先生沒有為十六應真圖像冊做題記落款。筆者以為,《齊白石先生十六應真圖像冊》或是白石先生的習作,或可視為創作的圖樣,更可能是他變法時期留在手頭自用的畫譜之一。白石先生將案邊作品用於應一時之需饋贈友人的事例不在少數。
《齊白石十六應真圖像冊》並非是白石先生人物畫創作中最具代表性的,但凸現了齊白石人物畫變革階段樸拙奇古和衰年變法的痕跡。陳師曾關於文人畫特質的論述有“文人畫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學問,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空善”的理論。以文人畫觀點而言,齊白石在十六應真人物冊上雖沒有加諸文人抒情內涵的背景、題詞、落款等,但從人物形象中足可以感知他對“情境”、“意境”這類文人特質的重視,他以樸拙準確的筆法,取法高古,立意外俗內雅,大道至簡,內涵豐富而深刻。特別是佛教人物中飽含著市井生活氣息,隱含作者對社會和人生的看法與評價,耐人尋味。齊白石把握了文人畫的單純與調和,但並沒有丟棄民間藝術的質樸和強烈。可以說,《齊白石十六應真圖像冊》和他中晚期的人物畫一樣,達到了“空善”的境界,而白石先生“止於至善”的長壽,也得益於他的藝術追求和高潔境界。
《齊白石先生十六應真圖像冊》作為佛教題材的獨立作品,堪為齊白石人物畫在變法時期的代表,其收藏價值不言而喻。齊白石先生說:“余自三游京城,畫法大變,即能識畫者多不認為老萍作也”。衰年變法的齊白石,用渾樸稚拙的造型和筆法,工筆與寫意的有機合成,平正見奇巧的構思,形成了獨特的藝術語言和視覺形式。其筆墨縱橫,任意揮寫,超脫奔放,生動活潑,形神兼備,返樸歸真,日臻妙境。而齊白石一生畫過各種題材的畫,但他自己和別人說,實際上我的人物畫得最好,最傳神,因為我是畫人物出身的。白石先生在十六應真圖的繪畫上鮮明體現了“跡簡而意澹”的風格,他以簡明開朗的藝術形式,描繪出樸素生動的藝術形象,令人賞心悅目,陶醉其中。齊白石的十六應真圖,當是現今留存於世的齊白石人物作品中鮮為人知的藝術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