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述
覺 衰
柳宗元
久知老會至,不謂便見侵【1】。
今年宜未衰,稍已來相尋【2】。
齒疏發就種,奔走力不任【3】。
咄此可奈何,未必傷我心【4】。
彭聃安在哉?周孔亦已沉【5】。
古稱壽聖人,曾不留至今。
但願得美酒,朋友常共斟。
是時春向暮,桃李生繁陰。
日照天正綠,杳杳歸鴻吟【6】。
出門呼所親,扶杖登西林。
高歌足自快,商頌有遺音【7】。
作者簡介
柳宗元(七七三-八一九),字子厚,河東(今山西永濟縣)人。貞元初年進士,官監察御史。順宗時,王叔文執政,他任禮部員外郎,銳意推行政治改革。不久,王叔文失敗,他也被貶為永州司馬,遷柳州刺史。在南方凡十四年,死於柳州。
柳宗元是傑出的思想家,憑著一股積極的熱情和出色的才能進行政治活動。改革雖然失敗了,中年以後的處境更加悲苦,但這卻使得柳宗元有機會深入生活、接近百姓、反思歷史,從而使他成為一個卓越的散文家和詩人。他和韓愈是古文運動的兩個主要倡導者。但從一定意義上說,柳宗元在思想方面所具有的進步的積極的意義,似又因韓愈的某些保守意識而有所不及。
柳宗元的詩,數量較多的是抒寫個人抑鬱的心情和離鄉去國的悲哀。從這些詩篇里,我們可以看出一個有理想的正直的人在不合理的黑暗社會裡遭受到怎樣殘酷的迫害!在柳詩中成為特有的新穎題材的是對西南地帶少數民族生活進行多方面描繪的作品。其中洋溢著非常濃厚的地方情調和氣氛。至於刻畫自然景物的小詩,如《江雪》、《漁翁》等,都是膾炙人口的名作。著有《柳河東集》四十五卷,《外集》二卷。
註解:
【1】不謂:不打招呼。侵:漸近。
【2】宜:應該。稍已,已經。
【3】種:形容頭髮短少。
【4】咄:嘆詞,表示失意或無奈。
【5】彭聃:即彭祖和老聃,為古代長壽者。周孔:即周公和孔子,為古代聖人。
【6】杳杳:高遠的樣子。
【7】遺音:聲音不斷,餘音裊裊的意思。
譯文:
早知人生,衰老難辭;不曾想到,來勢何迅。
我生今年,理應未衰;不知不覺,老來相尋。。
牙齒已松,頭髮脫落;四處奔走,力已不任。
徒有慨嘆,無可奈何;人皆如此,何必傷心。
彭祖老聃,今日何在?聖如周孔,早歸寂沉。
壽者聖者,為人稱頌;但無一人,存活至今。
此時惟願:美酒作伴;朋友相聚,同飲共斟。
春光美好,即將逝去;桃紅李白,枝葉繁陰。
陽光明媚,綠野連天;杳杳歸鴻,天際長鳴。
呼朋喚友,出門踏青;手持扶杖,登上西林,
臨高快意,放聲高歌;猶如商頌,不絕餘音。
賞析:
誰都知道柳宗元的詩中總是充滿了一種酸楚哀怨,淒婉幽深和感厄憤郁之情。特別是在永州所作詩篇,取境大都以清冷、幽僻、寂靜為主色調,讀起來給人以鬱悶壓抑、吞吞吐吐的感覺,總缺少一些豪邁瀟灑、明快超脫。而此詩卻一反常態,使人耳目一新,在柳宗元詩集中,可算得上十分難得的快詩。
《覺衰》詩的“快”,首先表現在對衰老的態度上。面對提前來臨的衰老,他不再是悲悲切切,嗟嘆不已,而是顯得超脫曠達。這種態度表現在詩的一、二層中。詩的第一層寫“衰至”的感受。衰老雖然不期而至,而且來勢兇猛。四十歲左右正值盛年的柳宗元,已經是“齒疏發就種,奔走力不任”,顯出了十足的老態龍鍾之狀。詩的開頭,可謂是曲盡老態。面對過早到來的“衰”,應該怎樣對待?詩的第二層,是寫對“衰至”的認識和理解。筆勢一轉,陡然生力,表現了詩人的獨特見識。他以穿越古今、看透人生的目光,找到了面對衰老的最好的方法——瀟灑和超脫。詩中寫道:“彭聃安在哉?周孔亦已沉。古稱壽聖人,曾不留至今。”古代的壽者如彭祖、老聃,如今又在那裡呢?人人稱頌的周公、孔子,不也是在時間的長河中歸於寂靜了嗎?無論是長壽者,還是聖賢者,都無法逃避必死的自然法則。這是一段多么富有哲理的議論。詩人把壽者、聖者同普通人等量齊觀,一切的人在衰老和死亡面前,都是公平無私的。因此,大可不必為功名利祿而患得患失,耿耿於懷,也無須因失意落魄而唉聲嘆氣。只有看透了這一層,精神上才能獲得輕鬆和超越。這種見解和情懷,在柳宗元別的詩中很少見到。
《覺衰》詩的“快”,第二個鮮明特點是行為上的瀟灑倜儻。面對衰老,面對春光流逝,許多人都會自傷老大,嗟老嘆窮,痛感人生苦短,光陰虛擲,生不逢時,懷才不遇。這大概也算得上中國古代失意文人的通病。柳宗元在此詩中卻表現得瀟灑豪邁:“但願得美酒,朋友常共斟”,與朋友常舉酒杯,放懷痛飲,何愁之有,此其一也;“出門呼所親,扶杖登西林”,呼朋喚友,成群結隊,郊外踏青,登高抒懷,又何憂之來,此其二也;“高歌足自快,商頌有遺音”。放聲高唱古代頌歌,情韻悠揚餘音不絕,何悶不去,此其三也。此番舉動,其豪邁不下李太白,其瀟灑可敵謝康樂,實在讓人刮目相看,難怪周珽在《唐詩選脈全通》中評價此詩說:“絕透,絕靈、絕勁、絕談。前無古人者以此,言人當及時行樂也。”蔣之翹說此詩“失卻子厚本色(《唐四家詩》)”。雖然兩人評價的角度不同,說法不一,但共同地證明了一點,柳宗元的這首詩,給了讀者一種新鮮別樣的感覺——快意。
從《覺衰》這首詩,我們看到柳宗元人生、性格的又一側面。幽怨、哀嘆和淒婉不是柳詩的全部,他的詩同樣可以瀟灑豪邁,可以曠達超脫。這首詩為我們展示了一個更生動更真切和更全面的柳宗元。蘇軾說此詩“憂中有樂,樂中有憂”。此話是頗有見地的。此詩正是憂與樂相互滲透、相互陪襯,超脫曠達使幽怨顯得更加婉曲,瀟灑倜儻使孤憤變得更加強烈。詩人自己在《對賀者》中也是這樣說的:“嘻笑之怒,甚於裂眥,長歌之哀,過於慟哭。庸豈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大者乎!”此詩,柳宗元以灑脫的外在形式,抒發出內心深處的哀怨之情,是飽含酸楚地“瀟灑”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