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資料
作者:曹光武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狐牌在他面前翻滾……糾葛不清的鄉野情感。
內容簡介
那是一個殷紅的傍晚,晚霞漸次隱去。
黃蕭木甩動著手臂,攪碎了寧靜如鏡的曠野。空氣中金光閃爍,鱗波片片,發出一串鋼鐵碎塊錯動的銳響。他拽開大步,空氣滯重地分開,褲腳被擠得往後“嘩嘩”直擺。上十幾級歪歪斜斜亂石坎,便望見那棵拔地而起的高枯樹,黢黑的樹幹在暗紅的天幕上蟠虬狂舞。一隻尖嘴狐狸竄出草叢,甩起腥紅尾巴,在草坪上得意洋洋地劃一條波浪線。黃蕭木聞到一股野薄荷香味兒,凝神嗅嗅,又象是沒有。他身後的黑狗一聲低狺,撲過去,堅硬的氣流在黑毛上刮出“噓噓”銳響,象吹著口哨。紅尾巴狐狸一連繞幾個“8”字圈,幾跳幾躍,消失在高枯樹下。黃蕭木和黑狗跟到高樹下。高樹的枯枝上飄浮著白鬚鬚,散發著陳腐古遠的氣息。枯樹裸露的粗根如幾條大蟒相互絞纏,樹蔸附生著萋萋青苔。樹根上坐著一個疤眼郎中,左半臉燒痕累累,眼睛巴扯成一個微小的三角形;右半邊臉麵皮白淨,眉清目秀。他面前鋪著些舊報紙,報紙上擺幾十個樹根剜就的小藥罐。黃蕭木嗅到一縷清淡的血腥氣。
郎中抬起頭來,右眼平視如常人,左眼從疤縫間擠出陰森森的電光,刀子般在黃蕭木臉上刮一趟,又低頭繼續擺弄他面前的藥罐。黑細瘦長的手指幽靈般在藥罐間跳躍,木罐間偶爾碰擦發出孤寂的“空空”聲,聽得人心直往下墜。驀然,樹巔上一陣刺耳的老鴉嘶叫。兩人都抬頭,望見樹梢上幾個黑點在蒼茫暮色中四下逃散,驚恐哀鳴,聲顫夕野。樹巔懸一團灰濛濛的鴉巢,似正在從天降落。郎中面色一緊,把那些黑藥罐撿進髒布袋,三把兩下扎住口面,甩上肩膀就走,黑衣裳扇起一股涼風。血腥氣傾刻消失。那幾張殘破的舊報紙遺落在地上,報紙上的字有板栗大小,象是小城裡的街頭小報。黃蕭木順手拿起一張來看,依稀可見寫得是:(前半截已撕去)“……半年之後,縣城裡出了一個疤眼大盜,每到夜深,把那‘狐仙迷魂煙’往屋中一吹,室中諸人皆迷睡不醒,他如入無人之境,把珠寶財物擄掠一空,有時還在女眷的肚皮上用炭墨畫一隻小狐狸,令人防不勝防,警方也只能望賊興嘆。據說那‘狐仙迷魂煙’是用三十六位中草藥配製而成,而最重要最難配到的就是那從從母腹中趕攆墮胎下來的已孕七個月的頭胎兒……”真是稀奇古怪!可惜天色漸暗,後面的看不清楚了。好像有人在喊,黃蕭木抬起頭來——在高枯樹的骨架下,低伏著兩間小茅屋,在蒼茫暮色中時隱時現。在小茅屋門口,一個人亮出兩塊焦黃的大板牙喊:“哈,快來哈,三缺一哈。”兩顆黃板牙太大,說話就有些不閉氣。黃蕭木被黃板牙似有似無的手拽著,低頭弓腰走進草屋。房內灰暗,牆正面春台上放置的一面圓鏡晃著門外的天光,暮靄象即將熄滅的火焰。
黃蕭木摸索一陣,在一個粗重厚笨的木凳上坐下,半天才看清旁邊坐的是本村的破落戶胡仁丹,太陽穴上一年三百六十天都貼著“仁丹”牌膏藥,他乾咳聲音不時提醒你注意他太陽穴上的膏藥帖子;還有一個好象是賣糟曲子的白光頭,他常年幽靈般出沒在山間崎嶇小路上,人們一看見那圓圓白白的光頭就自然聯想到白色糟曲丸子。二人都朝自己點頭笑:“來啦?好好。”夜色“刷刷”從牆旮旯快速堆積起來,漸漸充滿房間。房子裡的一夥人搖搖晃晃象即將洇滅的黑影。
“這增(真)四(是)客來組(主)不顧吶,讓你們摸黑了。”一團光亮跳躍進來,桐油燈搖搖晃晃,映亮一張尖下巴的粉臉。夾舌女人把油盞放在桌角到扣的木升上。燈火飄忽,四壁人影伸縮不定。她甜甜地叫:“蕭木增(真)四(是)個稀客!你們打牌,我來泡擦(茶)。”風一般卷進廚房去,腦後髮髻上一束腥紅的紅布條飄飛著,劃一條波浪線,溢一溜薄荷味兒——黃蕭木覺得好生奇怪,這忽兒哪來這么濃的薄荷味兒呢?黑狗在女人身後伸著鼻子嗅嗅,鼻頭一皺一歪,忽然朝天叫兩聲。一條黑影在門口一閃,不見了;又一閃,立在門框邊,一個黑樁。黃板牙手裡攥著牌盒喊:“是人還是鬼?要來就進來哈。”黑影縮進來,短髮亂張著如刺蝟,走動時滿屋破布片亂飛。進門後就呆立在牆角,木楞楞盯著黃板牙的牌盒看。黃板牙把牌散在桌上——這是一副嶄新的精製“上大人”紙牌:“你們看這牌幾多光面哈,還是那個疤眼郎中前天從縣城裡帶來的哈,還沒散折哈。”
這副新牌黃底花邊,油光閃亮,紅字如血,黑字如漆,拿在手裡沉甸甸滑順順的,一陣潤涼從手指爬進心裡。牌正面都畫一隻甩著大紅尾巴的狐狸。夾舌女人拿起一張牌亮到黃蕭木鼻子下,薄荷味兒氤氳散漫:“蕭木呃,你看這毛狗精幾標資(致)。”刺蝟頭幾步搶到桌邊,兩肘護住桌邊,直叫:“你們打,我也要打!”膀肘皮肉從衣袖破洞處露出來,烏灰烏灰的。黃蕭木想嚇退他:“你兩個肩膀抬個豬頭,拿啥兒來賭牌喲!”刺蝟頭兩眼放光,理直氣壯地叫:“就把我這顆頭作成三斗麥子作本錢,輸完了你們就把我的頭砍球帶走算噠!”
滿屋大笑。胡仁丹乾咳了一聲:“喀,你這個頭一顆高粱籽兒也不值,每天還倒糟蹋升把糧食,和一頭豬差不多呢。”
刺蝟頭逼急了,眼圈兒紅紅的:“那你說咋搞?”
女人哧哧地笑:“你們就四個客人作打沙。”
刺蝟頭得理就不讓人了:“是呀,不讓我打,我也讓你們三個人打不成!”胡仁丹乾咳了一聲:“喀,反正漂白身兒是不能上場的,牌場的規矩不能亂。”又趕勁乾咳了一聲,“喀,刺蝟頭若是輸了,就把輸出的糧食升數折成天數,給贏家打工抵帳……”未等說完,刺蝟頭就把雙拳高舉:“有屎就餓不死狗子,行!”幾個人立下規矩——三人打,一人輪流坐醒,併兼作記帳。因正在兵荒馬亂年代,各種紙幣偽鈔滿天飛,根本用不出,且這窮山僻野中也沒用過什麼錢幣。講好只輸實物,糧食、衣物、牲口、家俱、房屋、田畝、山林均可——全都折成糧食的斤數計算。白光頭首先畢恭畢敬連拉帶扶地把黃蕭木硬摁到上首坐下,笑得嘴角流油:“黃先生是我們這伙兒人的首富,理應上座。”那刺蝟頭本想上座的,見勢不諧,連忙搶在牌桌左邊木凳上坐下。
胡仁丹邊咳邊說道:“蕭木理應上座,理應上座,喀喀。”屁股連忙鏇到牌桌右邊木凳上,與刺蝟頭打橫作對坐下——因為他們均不願意坐下首,據說下首的火氣最霉。